对于天竺,玄奘熟悉无比,跋涉千里之后重新回到曲女城,却发现门外号角响动,旗帜招展,宰相婆尼亲自出来迎接。玄奘问了周围的路人才知道,伊嗣侯三世竟然亲自访问天竺了。
这倒让玄奘惊愕无比,自古极少有国家的帝王亲自去别国,尤其是波斯和天竺目前这种关系,伊嗣侯三世怎么会亲自来到曲女城?他不怕戒日王将其扣押么?
这时就见远处尘土漫天,铁蹄震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杆杆的波斯王旗,随后是五百人的不死军团轰隆隆地开了过来。这种重甲具装的铁罐头军团,走到哪里都能带来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而波斯皇帝伊嗣侯三世,就在不死军团的拱卫下远远而来,旁边还有戒日帝国的官员陪同。
波斯帝国的人物玄奘是熟悉的,仔细看去,却不见大麻葛和军方的统帅菲鲁赞,护卫伊嗣侯三世的是两名军团长赫伦和纽多曼。这时宰相婆尼迎候上去,两人以礼节相见,鼓乐之中,婆尼将伊嗣侯三世迎入城中。
“师兄,他们俩怎么搅和到一块儿了?”那顺颇为不解。
玄奘摇头:“估计是咱们前往吐蕃之时,犍陀罗又发生变故了。毕竟,那场赌约算是波斯人输了。”
王玄策路上已经了解了犍陀罗发生的事,当下笑道:“这种大国之间的权谋争霸,分分合合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伊嗣侯三世输掉这场赌约,未必不是如他所愿。”
玄奘倒稀奇了:“哦?难道他还想故意输掉?”
“故意输掉虽然未必,可输掉于他恐怕正中下怀。”王玄策解释,“波斯人想进入天竺避难,有戒日王在,靠武力基本不可能,那么大家就谈判。但之前双方是对等的大国,波斯帝国虽然被灭了,伊嗣侯三世仍旧是皇帝之尊,要谈就极为艰难。可如今他输掉赌约,若是摆低了姿势,正好给谈判营造了一个契机。”
玄奘恍然大悟,道:“这种大国权谋,为师还真不擅长。你这么一说,倒解决了我心中的一个疑问。不过,你可能判断出他们究竟如何谈判?”
王玄策无奈:“这让弟子如何判断?师父且入城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玄奘哑然失笑,等仪式结束后,便跟随入城的人流进入曲女城。
王玄策是第一次来曲女城,颇为好奇,一路走着四处打量。曲女城是方形城墙,用砖砌成,高峻厚实,规模宏大。但是城内却不像长安一样有条理,大大小小的街巷曲折盘绕,店铺酒肆遍布道路两侧。然而建筑却要比长安城高大,各处的豪富宅邸和各教寺庙,往往有三四层高,楼阁相叠,耸入半空,屋檐和椽梁都雕刻着奇妙的图案,门户和墙壁则绘制着众多的彩图。
戒日王的王宫就更显得宏大,楼阁重重叠叠,阁上有楼,楼上有塔,整个王宫建筑有如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玄奘三人到了王宫前,此时伊嗣侯三世已经被迎入宫中,玄奘通报了姓名,求见戒日王。如今的玄奘已经名满天竺,几乎无人不知,宫廷禁卫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上去。戒日王一听玄奘回来,连忙派人来请。
到了王庭院落,戒日王带着婆尼亲自出来迎接,一见玄奘顿时开怀大笑:“法师啊,当日朕请您帮朕收复犍陀罗,您一人一马渡河而去,朕一直颇为担忧,如今法师安然返回,朕才放心下来。”
“惭愧。”玄奘道,“贫僧当初答应陛下收复犍陀罗,如今未能完成,实在有愧陛下之托。”
“法师啊,您何必过谦,这犍陀罗,您已经帮朕收复了!”戒日王大笑,看到玄奘颇有些不解,解释道,“法师也知道,犍陀罗的困局,在于谁也不敢伸出第一只手,否则必定会遭受三方的殴打。可朕为何敢大兵压境?因为法师您替朕找到了借口!那就是,您替朕赢了这场赌约!根据约定,犍陀罗王要举国皈依,而波斯人必须全部撤出。可如今呢?犍陀罗王首鼠两端,伊嗣侯三世恋栈不去,那么朕就提兵驱赶,逼他们履行赌约,这就叫师出有名!是法师替朕找到了这个名!”
“陛下竟然出兵了?”玄奘吃惊。
“当然。”戒日王自豪地道,“朕派了五万大军,屯兵印度河,借赌约之名逼压伊嗣侯三世。”
玄奘愣了:“可当初您告诉贫僧,是要等犍陀罗王皈依之后,您和他秘密结盟,然后才挥军渡河,兵不血刃收复犍陀罗的。”
王玄策这才弄清楚师父跑到犍陀罗的原委,忍不住摇头苦笑。
果然,戒日王哈哈大笑:“法师啊,国与国之间的事,朕难道能赌犍陀罗王的向佛之心吗?即便他肯皈依佛家,就肯跟朕结盟吗?朕请法师做的,其实是要犍陀罗王皈依之后,引起西突厥人的猜忌,然后朕挥军渡河。大军压境之下,他才会跟朕结盟啊!”
“所以,”玄奘已经彻底想通了,淡淡道,“只要贫僧这一去,势必会引发一场战争?”
戒日王听出了玄奘的不满之意,沉吟着没有说话。
婆尼笑道:“法师,您切莫责怪自己,这场战争迟早要爆发的,只是要看何时爆发,爆发的时候是哪一方占了先手而已。法师您让我戒日帝国占了先手,结果大军一摆出架势,伊嗣侯三世只好亲自来到曲女城和陛下谈判。这都是您和娑婆寐的功劳啊!”
玄奘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捻着手中的珠串,神情略有些感伤。
戒日王看出玄奘的情绪,也不再多说,将玄奘迎入王庭之中。在宫中的一处园林空地上,搭建了彩棚,正在接待伊嗣侯三世。此时天色已晚,园林中篝火燃烧,数十张食床上瓜果酒食堆积如山,帝国的重臣们正在接待这帮波斯客人。伊嗣侯三世看见玄奘到来,脸上露出喜悦,亲自过来见礼。
“法师,当日您不辞而别,朕到处派人寻找也没有找到,没想到今日却在曲女城相见。”伊嗣侯三世笑道。
“贫僧也吃惊,陛下竟然会亲自来到曲女城。”玄奘道。
伊嗣侯三世的笑容顿时有些苦涩:“朕输掉了赌局,可离开犍陀罗又无处可去,只好来和戒日王谈谈了。”
“陛下难道不怕以身犯险么?”玄奘问。
“再险,又能险过征战沙场的波斯勇士么?”伊嗣侯三世叹道,“他们抛弃生命保护朕,朕为何不能为他们冒上一点风险?”
“陛下仁慈。”玄奘对伊嗣侯三世倒是充满了敬意。这个亡国之君其实是个很温和、很慈悲的年轻人。
“嘿嘿,法师莫要夸奖朕。”伊嗣侯三世笑道,“来之前,朕是递交了国书的,戒日王亲自做出承诺,保证朕的安全。朕若是有事,戒日王的脸面可要丢光了。”
天竺人在草地上铺上地毡,燃起篝火,烤着小羊羔,给玄奘等人奉上乳酪和瓜果之类素食后,众人便围绕篝火,吃肉喝酒,大呼小叫,极为畅快。
戒日王酒至半酣,起身舞蹈,一边舞蹈一边唱着《梨俱吠陀》里的诗句:
人的愿望各式各样,木匠等待车子坏,医生盼人腿跌断,婆罗门希望施主来。苏摩酒啊,快为帝释天流出来!
铁匠有木柴在火边,有鸟羽扇火焰,有石砧和熊熊的炉火,专等着有金子的主顾走向前。苏摩酒啊,快为帝释天流出来!
我是诗人,父亲是医生,母亲忙推磨,大家都像牛一样,为了幸福而辛勤。苏摩酒啊,快为帝释天流出来!
马愿拉轻松的车辆,快活的人欢笑闹嚷嚷,男人想女人到身旁,青蛙把大水来盼望。苏摩酒啊,快为帝释天流出来!
天竺人大都能歌善舞,一个个加入,有些人把王玄策和那顺也拉了过来,大家围着篝火,欢快地唱起这曲《苏摩酒》。一时间热闹沸腾。
戒日王跳过一曲,执着酒杯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二位为何不跳上一曲?”
玄奘笑了:“贫僧只会念经,不会跳舞。”
“那么伊嗣侯陛下呢?”戒日王大笑,“难道波斯皇帝只会享乐么?”
伊嗣侯三世听出他话中的嘲弄,并不恼怒,淡淡地道:“那是早年间的事了,如今的朕,只会为国求死。”
戒日王眯上眼睛,静静地盯着伊嗣侯三世,两位当世帝王之间不足一尺,却似乎风雷激荡,大浪滔天。很久,戒日王才慢慢点头:“如今你我两国的大军隔着印度河对峙,战争一触即发,既然你敢来我曲女城,朕想,必定带来了能让朕高兴的东西。不妨说说看。”
伊嗣侯三世知道真正的谈判已经来了,顿时有些紧张:“就这么开始吗?”
戒日王大笑:“今夜你我的对话,不知有多少个国家、多少个国王等得焦灼不安。何必让他们着急呢?”
伊嗣侯三世哈哈大笑:“让整个大陆世界为之焦灼不安的时刻,朕好久没有经历了。想当初,朕坐在泰西封的宫殿里,万王来朝,一句话说出,东到呼罗珊,北到君士坦丁堡,西到埃及,南到大沙漠,半个世界都会掀起飓风。只可惜,雨打风吹去。可今夜,所有人的眼睛都得盯着朕,很畅快,很畅快!”
伊嗣侯三世笑得前仰后合,他凝望着皇宫的灯火辉煌,风烟云动,喃喃道:“这让朕觉得,朕还在泰西封。朕还能牵动这大陆的风云……”
玄奘安慰:“陛下,王朝兴衰,非一朝一夕之势,你只不过在承受前代诸王的恶果。”
伊嗣侯三世凝视着玄奘,忽然有一些感动,但最终叹息:“朕的过错,自己知道,朕将负罪终生,不敢诿过他人。”
他凝望着戒日王:“陛下既然要谈,那咱们就谈。四年前,灭国之后,朕东躲西藏,犹如丧家之犬。起初的时候,追随朕的子民多达百万之众,他们为了保护朕,和大食人殊死拼杀,一个接一个死于道路沟渠,到如今只剩下六十万人。我们睡在荒山野岭,上无片瓦遮蔽,下无安寝之所。老人饥馑,婴儿夭折,朕常常想,朕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如何还给他们一个安居乐业的家园?”
伊嗣侯三世慢慢流出了泪水,月光和树影交织在皇宫上空,有风吹起,光影舞动,宫墙的佛塔和诸天菩萨、力士金刚仿佛活了一般,共同见证他不堪回首的往事。玄奘和戒日王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喜增陛下,朕真的倦了。厌恶了战争,厌恶了厮杀,若非万不得已,朕不想与您开战。希望您能够成全。”伊嗣侯三世对着戒日王一揖。
戒日王沉吟:“嗯,你打算如何与朕化干戈为玉帛?”
伊嗣侯三世神情郑重:“若是陛下肯接纳波斯族人,能让我们在五河地谋得一个栖身之地,朕取消帝号,波斯取消国号,波斯子民甘愿成为戒日帝国的藩属,世世代代为帝国戍守边疆,永不背约!”
戒日王明显有些愕然:“你是萨珊波斯的皇帝……”
伊嗣侯三世苦涩一笑:“萨珊波斯,已经亡了!朕刚刚逃离泰西封的时候,总是想着复国大业,恢复昔日荣光。可是仓皇逃亡这些年,大食人越来越强盛,这个念头早已经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朕如今要做的,就是让追随朕的几十万子民,有个家园可以栖息;让我萨珊波斯的圣火,能够不受雨打风吹,永恒不灭。至于朕,是做个皇帝,还是藩王,又有什么要紧?”
玄奘肃然起敬:“陛下此举,善莫大焉。”
戒日王却冷笑:“却不知道这是善,还是伪善?”
玄奘愣了:“此话怎讲?”
戒日王凝望着伊嗣侯三世:“朕来问你,整个五河地分为八个王国,最大的国家人口也不到五十万,若是朕让你六十万波斯人进入五河地,如何钳制?”
伊嗣侯三世一愕,急忙解释:“我波斯人只想有个栖居的家园,绝无背盟之心!”
“就算你们初来乍到,为了避祸而隐忍下来,可是等你们安定之后呢?”戒日王道,“你们又岂会心甘情愿受一个弱于自己的国家管辖?”
伊嗣侯三世沉默下来:“陛下这么说就有点强词夺理了,那么鸠摩罗王呢?您这位最强大的盟友坐拥东天竺,麾下子民百万,他可敢与您争锋?”
“那是因为我们是同族,自古而今已经形成一套相处的法则!”戒日王冷笑,“大小萨蒙塔层层叠叠,互相制约,谁也不敢擅自破坏这层规则。可你们乃是外来之人,且看看犍陀罗,六十万异族突然进入,和当地人产生了多少纷争?久而久之,整个五河地就会乱作一团,朕的帝国边疆不宁,一旦你们有异心,和外族结成一气,朕的西部边疆直接就会门户洞开,重演当年外族入侵之祸!伊嗣侯陛下,只要朕让你们进来,您等于就捏住了朕的……”戒日王指了指自己的裆下,“卵蛋!”
伊嗣侯三世没想到戒日王如此坚决,脸上露出绝望。
“那么,陛下有什么法子,可以避免战争?”玄奘问道。
“朕为何要避免战争?”戒日王冷笑,“不瞒法师说,朕所思所想,就是开创一个武功赫赫的帝国,重现孔雀王朝之雄风!只要朕能得到犍陀罗,退可以守住天竺大陆,进可以争霸西方世界。所以,朕必须征服犍陀罗!倘若波斯人不退,这场战争势在必行!”
“陛下,只要战事一开,势必血流成河,尸骨如山。难道万千百姓的生命,也抵不过一个帝王内心的欲念吗?”玄奘语气严厉起来。
戒日王哈哈大笑:“法师,拿下犍陀罗,朕的子民将永无外族入侵之祸。只要朕对得起天竺子民,只要朕无愧于天地道义,在这世间,朕又有何畏惧?”
“那么贫僧还想问一句,从您登基至今,征伐列国,果真能无所畏惧?果真能无愧于天地良知么?”玄奘的神情也有了一些激动。
戒日王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中透出一丝冷厉:“法师难道要与朕为敌?”
“贫僧乃佛门中人,眼中看到的,不是国与国之间的差异,而是众生与众生之间的无差。在贫僧看来,天竺人与波斯人并无二致,他们流出的血是同样的颜色,他们头顶上的星空是共同的一片。所以很抱歉,陛下,贫僧的脚踩的是众生的世界,而不仅仅是天竺的土地。”玄奘道。
“哼。”戒日王冷笑,“法师,可你吃的、喝的是我天竺人的供养!传授你学问的,是我天竺人的寺庙!”
玄奘默然片刻,叹息着点头:“是啊!所以贫僧不愿辜负天竺,只求陛下开恩。”
三个人一时沉默,站在皇宫的草地上互相对峙。明月照耀着金碧辉煌的宫殿,也照耀着庭院里的古老森林与河流,河流如带,森林如墨,交织成明暗的光影,似乎恰恰将三人分割在不同的世界。
曲女城的小巷之中,玄奘带着王玄策、那顺正艰难地走着。与长安城干净整洁的街道不同,曲女城的街巷弯弯曲曲,两侧的民居也没有围墙,直接面对街巷开门。街上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到处都是牛粪,时而有几头牛哞哞叫着走过,就会堵塞巷子。
到了一户破旧的人家前,玄奘命那顺去叫门。
那顺拍门,喊道:“请问梅塔霍查在吗?”
霍查就是宦官。这位梅塔乃是二十多年前戒日王皇宫中的太监,十几年前年老体衰,离开皇宫到民间生活。玄奘费了不少工夫才打听到,梅塔当年在皇宫中伺候过衍罗娜王妃,于是辗转找了过来。
这时一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一看玄奘的服饰,知道是一位大德高僧,不敢怠慢,施礼道:“尊者找我父亲有何吩咐?”
“梅塔是你父亲?”三人都愣了。
中年男子尴尬:“我是父亲离开皇宫后领养的义子,照顾他老人家晚年的生活。”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玄奘道:“贫僧有一桩二十多年前的宫廷旧事想打听一下。你父亲可在家中吗?”
“在在在。”那人忙不迭道,“父亲年龄大了,常年卧床,在房中躺着呢。”
他恭恭敬敬地引玄奘进去,穿过长长的甬道,进入一间阴暗潮湿的卧室,梅塔正在床上躺着,老态龙钟,目光浑浊。玄奘在他身边坐下,温和地道:“霍查,你可还记得衍罗娜王妃么?”
“王妃……”老霍查的目光慢慢沉入回忆,“当然记得,衍罗娜王妃是极好极好的主人,我再也没见过一个像她那样美丽、那样温和的女子。”
“你伺候她是在哪一年?”玄奘问。
“就是王增陛下登基的那一年。”老霍查道,“那时候我们还在坦尼沙城,王增太子从大雪山带回来一个美丽的女子,要娶她为妃。那时候还是光增王在位,光增王坚决反对。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个女子竟然是个妓女。可是王增爱极了她,父子关系闹得很僵,王增宁愿被废掉太子之位,也要娶她为妃。直到光增王病死,王增即位,才将她迎娶为王后。也就是在那一年,我被派去伺候王后。”
“之后的事情呢?”玄奘问。
“其实我并没有伺候她太久,前后只是一年。”老霍查叹了口气,“两个人情爱深笃,我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恩爱的国王和王后。可惜,仅仅一年之后,王增就远征摩腊婆,被设赏迦王诱杀。之后喜增皇帝即位,将我调走伺候他。而衍罗娜王妃从此将自己锁在深宫,不见外人,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玄奘皱眉:“老霍查,你即便被调走,可是衍罗娜王妃死的时候你总是知道的吧?她究竟是如何死的?”
“她是因宫墙坍塌而被砸死的。当时王妃走在宫墙下,谁料想那宫墙年久失修,又遭了大雨浸泡,坍塌了,将她砸在底下。等救起来时,已经身亡。”老霍查仔细回忆着,叹息不已,“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没有被护佑呢?”
“宫墙坍塌?”玄奘缓缓摇头,“不对,她不应该是这般死法。你再想想当时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毕竟时间太久,又没有亲眼看见,老霍查苦思冥想,忽然间浑浊的眸子一亮,“我想起来了!”
便在此时,周围突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三人一惊之间,四面八方的窗户纷纷碎裂,七八条身影撞入房内。这些神秘人训练有素,脸上戴着面具,手持反曲刀,闪电般扑了过来。
那顺和王玄策伸手抽出弯刀,将玄奘挡在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那顺大吼。
这些神秘人却一言不发,举刀劈来,行动之间,身上叮当作响。那顺和王玄策挥刀抵挡,逼仄的房间里,无数人影闪电般交错,金铁交鸣,瞬息间双方拼斗了数十刀。玄奘越看越心惊,这些人竟然无一不是高手,反曲刀纵横肆意,将那顺和王玄策逼得连连后退,一不留神,身上接连中刀,鲜血飞溅。而那顺的弯刀也劈中其中两人,然而叮当之间,那两人的身上却火星闪耀,衣服被刀锋撕裂,竟然露出里面的鱼鳞甲!
“我来保护师父,速退!”王玄策大叫,一脚踢起桌案,朝那群人砸了过去,就在众人挥刀抵挡之时,王玄策一只手搂着玄奘,轰然一声撞破身后的窗户,滚到了院子里。
但诡异的是,玄奘一走,那群神秘人也纷纷撤退,转瞬间消失在街巷深处,马蹄声急促远去,只留下那顺站在房间里,怔住了。
玄奘忽然明白了:“他们不是来杀我的!”
玄奘匆匆跑进房间,果然,老霍查颈部中刀,早已死去。连他的儿子也颈部中刀,死于非命。
王玄策怔住了:“他们的目标竟然是老霍查?”
玄奘脸色铁青,给老霍查合上双目,默默地诵念经文。
“师兄,”那顺不解,想起这群人的武力,他仍心有余悸,“这些人如此厉害,为何会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宦官?”
“因为,这个老宦官,要捅破一桩二十四年前的宫廷内幕!”玄奘淡淡地道,“悟净,你是不良人的贼帅,擅长这种勘察之事,赶紧查查,看能否找到线索!”
王玄策苦笑:“师父,事情恐怕麻烦了。”
“为何?”玄奘问。
“刚才这群人使用的武器是反曲刀。”王玄策低声道,“反曲刀是天竺特有的兵刃,尤其军队装备最多。这些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一看就是久经战阵之士。”
“天竺军队?”玄奘色变,“你判断准确么?”
王玄策点点头,一摊手,掌心出现一个金属片:“这是弟子在屋里找到的。”
玄奘拿过来仔细看,这金属片乃是精铁打造,上面还有两个圆孔:“这是何物?”
“这是甲片!”王玄策神情凝重,“是被那顺的弯刀从甲衣上劈落的。这种鱼鳞甲,是典型的天竺胸甲样式。师父,反曲刀,鱼鳞甲,这些人断然是天竺士兵无疑了。”
玄奘的脸色难看无比,沉吟道:“天竺的士兵能穿甲衣的极少,尤其是穿这种以精铁打造的上等甲衣的,恐怕只有皇宫的刹帝利禁卫了!”
三人都有些沉默,好半晌那顺才道:“师兄,这事情恐怕越来越凶险了。”
“是啊!”王玄策也道,“师父,对方既然敢出动刹帝利禁卫杀人,一是要掩盖一桩大事,二来也未必不是在警告咱们。再追查下去,一旦惹怒对方,当真是凶险无比。”
“你什么意思?”那顺怒目而视,“我说凶险,可不是不查!你要怕死,自己躲一边儿去,我自己查!”
“不要吵了。”玄奘打断二人,“这件事贫僧必然追查到底。那顺,你去街市上买一夹《戒日王传》。”
“《戒日王传》?”那顺诧异,“那是什么东西?”
“二十年前,宫廷诗人波那写了一本颂扬戒日王的传记,就是《戒日王传》。戒日王曾经刊发天下,应该可以买到。”玄奘道,“这本书对二十年前的宫廷之事记录得极为清楚,找一份来看看。还有,十年前,戒日王铸造了六枚铜牌,上面有铭文,来纪念自己的兄长王增,你去买一套。这种铭牌恐怕不好买到,你仔细打听一下。”
那顺却颇有信心:“师兄,您忘了我们粟特人是干什么的了,只要这个世界上有,我就一定能买到。啊对了,师兄,那您呢?”
“我去一趟皇宫,找找戒日王,看能否查出刹帝利禁卫的调动记录。”玄奘道。
王玄策吃惊:“师父,您要直接去找戒日王?这岂非打草惊蛇么?”
玄奘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如今我们已经在明处了,想做什么,敌人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将蛇惊出来,岂非更好?”
“可是,”王玄策犹豫,“这实在太危险。”
玄奘叹道:“求法,求真相,哪一样都得拼着性命向前。走吧!”
玄奘带着王玄策来到王宫,一提今日之事,戒日王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宰相婆尼搬来厚厚的禁卫调动记录,却发现今日并无刹帝利禁卫随意出宫。玄奘却不死心,告诉戒日王,自己认得其中一名禁卫的脸,戒日王命全体刹帝利武士在王宫中集合,由玄奘指认。
三千刹帝利禁卫笔挺地站在玄奘面前,玄奘在婆尼的陪同下,一一从众人面前走过。这些人的装备果然与刺杀老霍查的杀手一模一样,鱼鳞甲,反曲刀。此时他们都没有罩外袍,鱼鳞甲熠熠生光。
玄奘从三千人面前走过,半个时辰还没看完。这时王玄策急匆匆地跑过来,低声说了句什么,玄奘点点头,告诉婆尼:“贫僧已经有计较,就不需再看了。”
婆尼愣了:“法师找到那几个刺客了吗?”
玄奘点点头,又摇摇头,把婆尼给弄蒙了。
玄奘向戒日王告罪之后离开王宫,显得神神秘秘的,戒日王和婆尼都是一头雾水,连王玄策都有所不解。玄奘也不解释,带着王玄策去和那顺会合。
那顺果然弄到了《戒日王传》和那六枚铭牌,玄奘在城中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一块石头上翻看,足足几个时辰,头也不抬。眼看着日色偏西,王玄策忽然觉得四周有异常,仔细一看,只见原本喧闹的大街,竟然悄无声息。
“不好,师父,快走!”王玄策不由分说,拉着玄奘就走。
“怎么回事?”玄奘一愣神的工夫,只听四周嗡嗡之声大作,数十支利箭激射而来。那顺大吼一声,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竟然将路边的一架大车举了起来,挡在三人面前。箭镞射在车板上,竟然穿透三四寸之深,可见弓箭之强劲。
“走!”那顺大叫,三人贴着墙壁,那顺举着大车抵挡弓箭,等到了一户人家门口,王玄策一脚踹开房门,三人闪了进去,在曲女城幽深曲折的街巷里狂奔。那群弓箭手也飞奔而来,这次杀手们没有穿甲衣,更没有带制式武器,只是以弓箭激射。一个个飞奔跳跃,在狭窄的街巷中丝毫不受限制,更是在奔跑跳跃中弯弓射箭,如行云流水。
那顺和王玄策保护着玄奘,时而撒腿狂奔,时而埋伏起来,待杀手经过时突袭而出,斩杀一二人。众人且战且走,但四周的杀手越聚越多,更有些人跳到屋顶追逐。
“走,到宰相府!只有那里是安全的!”玄奘大喊。
三人转了方向,撒腿朝婆尼的府邸狂奔。一进入高官豪富聚集的区域,这群杀手似乎忌惮了许多,最起码不敢随意射箭,怕伤及路人。三人亡命奔逃,到了婆尼的府邸前,不顾门口的武士阻拦,一头撞了进去。玄奘从地上爬起来,转头望去,只见那群杀手追到门口,却不敢再前行一步,一名杀手挽起弓箭想射,被另一名杀手狠狠拍了一巴掌,众人逡巡片刻,悄无声息地散了。
这时宰相婆尼正在府中,急匆匆走了出来,一看见玄奘,顿时愣了:“法师,这是怎么回事?”
“呵呵,”玄奘苦笑,“刚才遭到追杀,只好躲到您的府中暂避,请勿见怪。”
“何人敢追杀法师?”婆尼大怒,“老夫立刻下令,全城搜捕。”
“没用的。”玄奘摇摇头。
“为何没用?”婆尼惊讶。
玄奘微笑地看着他,婆尼有些不安,见玄奘不说话,只好先请他们到室内。四人在胡床上坐定,婆尼命人送上无花果汁。那顺和王玄策经过一番激战,又累又饿,拿起来刚要喝,玄奘阻止:“且不要喝,用银针试一下。”
两人吓得一哆嗦。王玄策震惊:“师父——”
“法师,您这是何意?”婆尼不悦。
玄奘想了想,抱歉地对婆尼一笑:“对不住,贫僧想岔了,那你们就喝吧。”婆尼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没想到玄奘随后又补了一句,“这么多人都看见咱们来了宰相府,那咱们便不会死在这儿了。”
婆尼勃然大怒:“法师,您是在指控我么?”
那顺和王玄策立时抽刀在手,而婆尼的侍卫也拥了进来,双方剑拔弩张。
玄奘端坐不动,沉默地喝了口无花果汁,缓缓道:“婆尼大人,虽然您可以自由调动刹帝利禁卫,可最开始贫僧却并没有怀疑您,您知道您是何时露出破绽的吗?”
“我有什么破绽?”婆尼冷冷地道。
玄奘拿出那片甲衣上的铁片:“这种甲衣铁片想必您不会陌生,乃是刹帝利禁卫所独有,是在老霍查被杀时,我这师弟用刀劈下来的。可是贫僧在皇宫中,查看三千刹帝利武士,却没有一人甲衣上有破损。”
“可你根本就没看完!”婆尼也气着了。
玄奘点点头:“贫僧当然没有看完,因为已经不必再看。贫僧在让您召集所有刹帝利武士时,已经命令弟子悟净前往缮作坊,您也知道,皇宫中的缮作坊是专门修补武器的地方,贫僧只让悟净去打听一件事,方才有没有人拿着破损的甲衣前来修缮。”
婆尼脸色变得煞白:“原来你真正的目的在这儿。”
“不错。”玄奘悲悯地望着他,“杀手的甲衣破损,他一定知道,贫僧让您召集刹帝利武士,他一定明白我是想查看这件破损的甲衣。所以来不及思索,急急忙忙拿到缮作坊去修补。之所以请戒日王下紧急命令,就是要让他们没有思考的空间。悟净,名字你询问出来了吗?”
王玄策将一张贝叶片递给婆尼,上面记录了两个名字。
婆尼并没有看那贝叶片:“那你如何知道是我指使?”
“皇宫中,您掌管禁卫。您要查看调动记录,谁敢作假?可是偏偏记录就做了假!”玄奘道,“但直到那时贫僧也不确定,等到刚才又遭到追杀,贫僧决定冒险一搏,逃往您的府上。如果这群杀手是别人所派,看到贫僧逃到宰相府中,一定担心贫僧会向宰相告密,只怕豁出命也要冲进来将贫僧杀掉。结果呢,那群杀手连一根箭都不敢往门里射,这说明什么?”
婆尼呆若木鸡,跌坐在胡床上。
玄奘抱歉地看着他,低声说道:“实在对不住,贫僧只想找到莲华夜,并不想探究二十年前的是是非非。”
婆尼苦涩地叹息:“可惜,找到莲华夜,这二十年前的是是非非,就再也藏不住了。”
“你果然知道莲华夜的下落!”那顺冲过来,众侍卫急忙用刀尖顶着他的胸膛,那顺却不肯退却,怒吼道,“她在哪里?”
婆尼心灰意冷,摆了摆手:“去,将莲华夜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