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国的大臣们出了大殿,各自散去。麴德勇经过麴仁恕身边,得意扬扬地瞥了他一眼。
麴仁恕诚恳地道:“二弟,你我之间这些年有不少误会,今晚能否到大哥家中一叙?我和你嫂子亲自做些羹汤,咱们兄弟好好聊聊。”
麴德勇冷笑:“大哥,今晚小弟还有要事安排,就不奉陪了。”
麴仁恕深深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悲哀,叹息着离去。麴德勇望着大哥的背影,心中快意无比,简直想开怀大笑。
这时,只见朱贵垂头走了过来,麴德勇忍着笑跟他打招呼:“伴伴,这是要去哪里呀?”
朱贵哭丧着脸:“法师失踪,老奴也在场,这……这待会儿还不知道该怎么跟陛下交代,他心情正不好。老奴……唉……”
麴德勇忍着笑,也陪着他叹气:“是啊!我身为人子,却帮不上父王的忙,实在羞惭。这次竟然连大将军的军权都给拿下了,看来父王真的暴怒了,若是气坏了身子,这可怎生是好?”
朱贵看了他一眼,摇头:“大将军的军权倒没什么,毕竟是大将军把人给弄丢的,陛下若是不责罚他,如何堵众人之口。以陛下对大将军的宠信,过得三两天,也就给他恢复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玄奘法师,否则陛下不但愧对法师,更难以跟大唐皇帝交代啊!”
麴德勇目光一闪,默默点头,似乎一瞬间,心情又沉重起来。
麴仁恕的心情更加沉重,简直是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内廷。
他的住处也在王宫之内,他心神不宁地正打算回自己住处,这时身后甲胄声响,张雄疾步追了过来:“世子殿下!”
麴仁恕一见张雄,顿时吓了一跳,担心地朝四处看了看,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拱手客套:“大将军!”
张雄苦笑,低声道:“世子殿下,这都什么当口了,咱们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您还要避嫌么?”
麴仁恕顿时尴尬起来,又偷偷看了看左右,带着张雄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才低声道:“大将军,今日二弟当众发难,你怎么判断?”
“他等不及了。”张雄叹了口气,“二王子从不认为自己是汉人,与您格格不入。原本,陛下心思未明朗,他也不急。只是这玄奘法师一来,看陛下的礼遇,已经有七八成的心思要投奔大唐,如此一来,以汉家的制度,您这个长子是谁都动不了的。他必须猝然发难,把您扳倒。”
“是啊!”麴仁恕极为郁闷,叹息道,“兄弟手足,如何便成了这生死仇敌呢?”
“世子!”张雄沉声道,“不是臣怪您,在大殿中,二王子摆明是要夺了我的军权,您为何不阻止?”
“我能阻止吗?”麴仁恕苦笑,“父王多疑,又不赏识我。二弟说你和我联手要废黜他,直接击中了他最敏感之处。我要是再多说话,局面恐怕更不可收拾。”
张雄默然,半晌才叹气:“是啊,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请辞。此前,我是左卫大将军,掌握王城驻军,二王子是右卫大将军,掌握王宫近卫。没有了这种制衡,真不知二王子会做出什么事!”
麴仁恕也叹气道:“没办法,谁让玄奘法师在咱们手中失踪呢?唉,被一阵风吹走,这话……也怪不得父王不信。幸好我将目标引向了大卫王瓶,让父王先去怀疑三弟吧!不过大将军,咱们必须找出法师才行,否则……”
张雄默然点头,沉吟片刻道:“世子,臣分析,玄奘法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落在二王子手里;要么落在三王子手里!二王子有动机,可以通过掳走法师,狠狠打击咱们,但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如何能让法师在我眼皮底下失踪,实在令人费解!三王子呢,有这个能力,大卫王瓶当然能让法师失踪,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据说玄奘法师去交河城,就是为了破解大卫王瓶的秘密啊!”麴仁恕疑惑,“三弟让他消失,自然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
“哼!”张雄冷笑,“如果大卫王瓶确实是妖物,又有什么秘密可言?如果它有秘密,那便不是妖物,又如何能让大活人凭空消失?”
麴仁恕不禁哑然,半晌才道:“那请教大将军,事已至此,该怎么办才是?”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张雄森然道。
麴仁恕骇得面无人色:“你是说……对付父王?不不不……”
“世子……”张雄也被他吓了一跳,急忙解释,“当然不是对付陛下,正如您所言,君父如天,咱们这么做,大唐怎么可能支持您?我是说,学那大唐皇帝陛下的玄武门兵变!”
“这……”麴仁恕满头大汗,“不行!不行!二弟没有反意,我若对付他,岂非落人口实?不行,不行。《史记·五帝本纪》曰: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如今二弟恶行不显,我怎能不教而诛?”
张雄气急,苦口婆心地劝:“世子,您怎么如此迂腐?等您教的时候,一切都晚啦!”
麴仁恕还是摇头:“《左传》中有‘郑伯克段于鄢’,共叔段恶行累累,群臣不满,郑伯杀之,仍旧被后人批评,我这样做,岂不是……”
张雄争辩:“那不同!世子,郑伯之恶,是因为他故意纵容共叔段的野心!”
麴仁恕极为失望,认真地盯着张雄:“大将军,我希望二弟谋反,也知道他必定谋反。但是,在他谋反前,我绝不杀他!”他躬身拜倒,“请大将军仔细谋划,但求在他谋反前,大将军能保我一命!”
张雄一时气结,好半晌才道:“世子,兵凶战危,间不容发,更容不得兄弟亲情。臣虽然愿意为世子赴死,可咱们白白把先机让给麴德勇,能不能活下来,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尚书》云,有夏多罪,天命殛之。”麴仁恕却颇为自信,“我行仁恕之道,天命必然在我。”
张雄焦灼不已,望着麴仁恕,却是一脸无奈。
阿术随龙霜月支回到麴智盛居住的宫殿,已经入夜。寒夜四合,万籁俱寂。
此时阿术已经完全明白了龙霜月支的计划,对这个美丽多变的公主禁不住又惊又怖,简直有些惧怕了。区区一个女子,竟然借着麴智盛对大卫王瓶许愿的机会,假装被迷惑,滞留敌国宫中,引发了三国联军压境,直接促成高昌国内外交困之局。非但如此,她甚至将玄奘也当作了筹码,以一场离奇的失踪案,给早已虎视眈眈的麴德勇送去口实,引发出一场高昌内乱。这一连串的谋划,精密、毒辣,处处匪夷所思却缜密无比。哪怕你对她的计划了如指掌,却仍找不到破解之策。
阿术深知,这场夺嗣之争,可大可小,小者兄弟阋墙,再来一场玄武门兵变,大者毁城灭国,从此高昌消失于大漠之中。但以龙霜月支的智慧,只怕后者居多。对阿术而言,高昌国的生灭他并不在意,可他不能容忍玄奘成为其中的殉葬品。短短数日的相处,他与玄奘间早已滋生出一种相濡以沫的亲情,在他的心目中,虽然将玄奘称为师父,可事实上早已是如父如兄,眷恋难舍。
就在阿术沉思之时,两人走进了大殿,还没进门,就听见麴智盛正在愤怒地大声叫嚷:“你们不知道?公主这么大的活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没了,竟然没人看见?”
大殿里鸦雀无声。
“找!”麴智盛怒道,“马上找,给我找回来!这王宫中所有人对霜月支都心存敌意,若是她有个好歹,你们……你们统统都要受到惩罚!”
听着麴智盛对自己的关切之语,龙霜月支却朝阿术撇撇嘴,露出讥讽的神色:“这个蠢猪,怎么睡醒了?”
说着,她推门走了进去。
大殿里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低垂着头,谁也不敢作声。大冷的天儿,麴智盛身穿单衣,还光着脚,正跳脚怒骂。听见门响,麴智盛一回头,看见龙霜月支,脸上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喜滋滋地跑了过来:“霜月支,你回来啦?你到底哪儿去了,让我好担心。”
龙霜月支嫣然一笑,阿术骇然发现,她刚进门,脸上的神情就一变,方才冷静深沉、睥睨天下的女智者瞬间化作了一个温柔可人、陷入痴恋的小女人。
“三郎,阿术回来了。”龙霜月支指了指阿术,“玄奘法师不是失踪了么,阿术心情不好,我陪他去散散心。对么,阿术?”
她含笑望着阿术,阿术只好忍着气,气呼呼地点头。
龙霜月支摸摸他的脑袋:“你看,这孩子现在还气着呢。”
“哦。”麴智盛恍然大悟,同情不已,“阿术,你也莫要担心,法师吉人天相,一定会找到的。”
阿术悻悻地看了龙霜月支一眼:“我可没指望师父能平安归来。”
麴智盛吓了一跳:“怎么?法师难道——”
“眼下还没有。”阿术冷冷地道,“只是听公主的意思,法师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麴智盛有些吃惊:“阿术,霜月支说什么了?”
龙霜月支的眼睛眯了起来,笑吟吟的:“是呀,阿术,我说什么了呢?”
阿术顿时打了个寒战,干笑一声:“公主当然没说什么,可是三王子,据说外面大家都怀疑是你害了法师。”
“我?”麴智盛瞠目结舌,“胡说,法师是我最崇敬的人,我怎么会害了法师?”
“那你说说,”阿术嘴里对麴智盛说着,眼睛却瞄着龙霜月支,“法师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突然在平地上消失呢?这种诡异的事,除了你的大卫王瓶,还有谁做得到?方才我在内廷时,也听大王子说过,只有大卫王瓶才能让法师平地消失。”
“这……我……我没有啊!大哥为何要这么诬陷我?”麴智盛急了,几乎要哭出来,“我方才在睡觉,大卫王瓶好端端地放在这里,谁也没碰它。霜月支,你是知道我的,你帮我作证。”
“她如何帮你作证?”阿术反唇相讥,“法师曾经说过,大卫王瓶是人谋,他去交河城便是为了调查真相,你心中害怕,自然会害他!”
“大卫王瓶是人谋?”麴智盛愣住了,半晌才搔搔脑袋,“如此神异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人谋?唉,法师怎么相信这么荒诞的话!”
阿术冷笑:“那好,你现在便许愿,让法师出现在我面前!”
“不行!不行!”麴智盛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愿望只有三个,许一桩少一桩。所有的愿望,我都要用在霜月支的身上。”
“你这样不觉得太自私了吗?”阿术怒道。
“你不懂。”麴智盛一脸柔情地望着龙霜月支,“我们的爱情,这个世上没有人支持,所有人都盼望她离去,但是我不允许!”脸上忽然就现出疯狂,眼睛里也燃烧出火焰,“我决不允许!无论是谁反对,这天,这地,哪怕这天上诸佛,我都要和霜月支在一起!可是……阿术,我在这个世上太弱小了,无力挣扎,无力自保,只有王瓶能带给我梦想。你明白吗?刀锋与压迫远未到来,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所以我不能把心愿用在法师的身上,哪怕他是我崇敬的人。”
龙霜月支眼睛亮晶晶的,温柔地握着他的手。麴智盛忽然伏在她怀里失声痛哭:“霜月支……霜月支……爱你,为何便这么难!”
龙霜月支温柔地抚摸着他:“那是因为我们前世的罪孽,今生才备尝艰辛。所幸佛祖慈悲,让你我还能相聚。”
阿术听着这话,几乎想吐,这位公主演戏的功力实在是登峰造极,明明心里对麴智盛厌恶到了极点,但说出的情话偏生让人深受感动。
阿术冷笑:“三王子,你若真的无辜,那就帮我将师父找出来。”
“如何找他?”麴智盛精神一振,擦了擦眼泪,“阿术,只要能找到法师,不管千难万难我都会帮你。”
“我当然有办法。”阿术不怀好意地盯着龙霜月支,正要说话,龙霜月支却抢先道:“三郎,法师失踪一事,恐怕内情复杂。陛下已经发动人手寻找了,咱们不如就在这佛堂内为法师祈祷,祈求神佛眷佑!”
“说得好听。”阿术冷笑,“三王子,亏你还说法师是你崇敬的人,别人都在辛辛苦苦救助法师,你却与公主在温柔乡里龟缩不出。”
“阿术!”麴智盛正色道,“我对玄奘法师的崇敬日月可鉴。我与霜月支的爱情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唯一护佑我们的,便是这天上的神佛。我绝不会看着法师在我高昌出事,引起神佛降罪。便是为了霜月支的福祉,我也会不计艰险,救助法师。只要你告诉我法师在哪里,或者是谁害了他,我必定去救他。”
“好啦!”龙霜月支脸色有些冰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三郎,阿术若是知道法师在哪里,他早就去了。眼下天色已晚,咱们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阿术顿时不敢再说。
“好好好,”麴智盛急忙道,朝着阿术抱歉地一点头,“阿术,我先回去了。你知道法师在哪里,就来告诉我吧!”
阿术没有说话。
龙霜月支招了招手:“来人。大殿旁边还有个屋子,就让阿术在那里休息吧!好生照顾,只是别让他出去乱跑。小孩子家的,万一迷了路怎么办?”
阿术知道她是想囚禁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但麴智盛却很高兴:“霜月支,还是你想得周到。”
龙霜月支嘲弄地朝阿术笑了笑,与麴智盛手挽着手,回去休息了。随即就有龙霜月支的贴身宫女过来,带着阿术去了旁边的屋子。
这间房子是供下人所居,有床有榻,宫女将阿术推进去之后,还端来了清水食物,点上了油灯,然后将门一锁,就不再理会他了。
阿术烦恼无比,却丝毫没有办法。在龙霜月支的面前,他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明知她的计谋,偏偏束手无策,纵然阿术小小年纪,想起来,也有一种被耳光打在脸上的羞辱感。他也知道,龙霜月支唯一的破绽就是麴智盛,只要麴智盛不再相信她,将她赶出王宫,她整个阴谋就无法实施。原本阿术的想法,是想将麴智盛骗出王宫,私下劝说。然而他绝望了,便是用脚底板想,也知道这无异于痴人说梦,瞧麴智盛的样子,哪怕龙霜月支让他杀了自己老爹谋反,他都干得出来。
夜已经深了。大殿内万籁俱寂,听不到一丝声响,阿术坐在榻上,凝视着孤灯,想起自己的家乡,和那个从小到大并未见过几面的父亲,禁不住泪水奔流。
不知过了多久,阿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忽然听到低低的敲门声,似乎还有人在喊:“阿术……阿术……”
阿术一骨碌爬起身,脱口道:“师父!”
门轻轻地开了,此时油灯已灭,只看见一条人影站在床榻前,那人笑道:“阿术,我可不是你师父。”
阿术一怔,只觉这声音无比熟悉,细细一想,不禁愣了:“朱总管?”
这人竟然是王宫总管,朱贵!
朱贵拿出火折子,点亮了油灯,一张遍布皱纹的悲苦面孔出现在了阿术面前。他沉默地看着阿术,似乎踌躇不定。
阿术不知他的来意,也沉默地望着他。
“阿术,”朱贵忽然道,“若是我知道法师的下落,你敢不敢去将他救出来?”
阿术大吃一惊:“你知道师父的下落?他在哪儿?”
朱贵却不答,淡淡地道:“稍等片刻,你还需要有一人陪伴。”
阿术有些纳闷,心急如焚,却只好等着。过了不多久,就听见大殿里传来脚步声和一阵呵欠声,一人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却是麴智盛。
麴智盛似乎是在睡梦中被朱贵叫醒,一脸倦容,见朱贵和阿术都在,愣了一下,稍微有些清醒了:“伴伴,都这么晚了,为何把我吵醒,还不让霜月支知道?”
“三王子,”朱贵赔着笑脸,“事情有些紧急,又有些冒险,因此不敢惊动公主。”
麴智盛愣了愣:“伴伴,到底出了什么事?”
朱贵低眉垂眼:“老奴打探出了法师的下落。”
此言一出,麴智盛大吃一惊,顿时睡意全无,抓着他的胳膊,问道:“法师在哪里?”
朱贵却不说,望着阿术道:“阿术,当日法师失踪,你是亲眼看见的。你觉得他应该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阿术悻悻的,“我和张雄正在追踪,忽然一阵风吹来,沙尘扑面,法师、那女子便消失了。难道是被风卷上天了么?”
朱贵笑了:“风沙会不会把一个人卷上天,老奴不知,但若不是上了天,那便是入了地。”
阿术不解:“法师怎么会入地?那地方土地平旷,都是沙碛,又没有地穴——”
“为何没有地穴?”朱贵翻着眼睛问,“那个区域不但可能有地穴,甚至还会有隧道!你可知道我高昌国的饮水从何处来?”
此事阿术倒听麴文泰讲过,当即道:“是从新兴谷引来的天山之水。”
“不错。”朱贵点头,“从新兴谷引来的水渠有一道是主渠,名为满水渠,这条水渠由南向北贯穿全城,是地上的明渠。但老奴在宫中听说,其实从新兴谷还有一条井渠通向城中。高昌人都以为王城周围这东十七,西十六,南北各九的水渠系统都是来自满水渠的水,其实不然,和满水渠并行,还有一道地下井渠!”
麴智盛愕然:“我怎么从未听过?”
“老奴也是十几年前随陛下平叛,攻打王城的时候才偶尔听见。”朱贵低声道,“大漠中最缺什么?当然是水!倘若有敌军围城,截断满水渠,城中吃水怎么办?几百年前的阚氏王朝,曾秘密修建井渠,从地下直通王城,和东十七,西十六,南北各九的水渠系统合二为一,只是以满水渠作为明面上的幌子。这条井渠可以说是高昌国最大的机密,因此老奴也不得与闻。井渠在修建时,每隔一段必须凿一条竖井直通地面,这条井渠既然是机密,那么这些竖井也必定设计巧妙,寻常不易被人发现。”
麴智盛已经明白了,眸子里闪耀着光彩:“伴伴,你的意思是说,倘若有人故意把玄奘法师引到竖井边,突然打开机关让他直坠下去……”
“三王子英明。”朱贵点头,“恐怕这就是法师平地消失的真相!”
麴智盛和阿术也纷纷点头,阿术急道:“既然如此,咱们赶紧去救师父呀!从师父失踪到现在,已经四五个时辰了。”
朱贵苦笑:“阿术,不是我不愿救法师。你便是找到了法师坠落的竖井,恐怕也找不到他。高昌城内外的井渠纵横交错,走不到百步,就会碰上交叉的支渠,立刻就会迷失在地下的井渠迷宫之中。”
“那怎么办?”麴智盛也急了。
朱贵笑了笑:“老奴今夜来,就是想问问三王子肯不肯冒险。若是您愿意去,老奴就到户部弄来水系图,虽然上面不会记载那条隐秘的井渠,但其他都有,根据井渠的分布,就能找到玄奘法师所在的方位。”
麴智盛兴冲冲的:“伴伴,只要能找回玄奘法师,区区冒险算得了什么?我这就去叫醒霜月支,一起过去。”
“不可!”朱贵和阿术一起叫道。
麴智盛惊讶:“为何不可?”
阿术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朱贵笑道:“三王子,这件事必须瞒着公主。法师既然是被人掳走,这井渠之中必定危机重重,您舍得让公主陪您去冒险么?”
“这倒是。”麴智盛频频点头,“那就不告诉她了。”
阿术奇怪地看了朱贵一眼,难道这老太监竟然也知道龙霜月支的阴谋?
“朱总管,”阿术忍不住道,“你既然知道此事冒险,为何还让三王子去?你直接告诉陛下,让他派大将军去不就行了么?”
老太监笑眯眯的:“阿术,三王子去救法师,图的是什么?”
阿术看了麴智盛一眼,茫然摇头。
“图的是心安。”老太监怜惜地望着麴智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了法师一命,天上的菩萨必然会庇佑我们三王子,赐福他与公主白头偕老。因此老奴才让三王子亲自去冒这个险。”
“没错,没错。”麴智盛兴奋不已,“只要救出法师,菩萨一定会保佑我和霜月支的。”
阿术一脸不信,这理由也太荒诞了。但此时此刻,他也不愿多问,径直道:“朱总管,此时夜深,城门已关,我们如何出城?”
“城外有井渠,城内岂能没有?”朱贵似乎将一切都已考虑清楚,“这王宫的地下便有井渠通往城外,只是有铁栅栏封着。老奴已派人将铁栅栏锯断,此时正在入口处接应,你们下了井渠,自然有人带你们出城。”
阿术默默地盯着朱贵,这老太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但此时容不得多想,他当即与麴智盛前往入口处。朱贵送他们到大殿,却站着不动。
“伴伴,你不去么?”麴智盛问。
“老奴乃是王宫总管,如何敢擅自离开?一旦天亮后陛下寻找,老奴若是不在,可就是大麻烦了。”朱贵永远是一脸恭谨的笑容,“再说了,老奴还要等天亮后去一趟户部,弄来水系图。三王子,您赶紧去吧!”
这个理由倒很是充分,阿术没再多想,与麴智盛急匆匆离去。
朱贵站在大殿门口,含笑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宫墙之内,忽然悠悠地叹气:“公主,老奴得罪了。”
“朱贵!”大殿里响起一声厉叱,龙霜月支穿着睡袍,从大殿的暗影处转出来,一脸寒气,“你究竟什么意思?为何要让麴智盛去救玄奘?”
朱贵恭谨地道:“自然是为了给公主祈福。”
“啪!”
龙霜月支怒不可遏,一耳光打在朱贵的脸上:“朱贵,你找死!”
这一掌很重,朱贵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淌出血来。但他神色依然平静,擦了擦血渍:“公主,对老奴来说,三王子便是这世上的一切。老奴所要做的,是让三王子高兴。他高兴去救玄奘,老奴自然要满足他的心愿。”
“他会死的!”龙霜月支愤怒不已,“那地下井渠什么状况,难道你不清楚吗?你这是将他置于险地!”
朱贵露出讥讽的笑容:“难道公主果真爱上了三王子么?否则他的死活与您何干?”
“你……”龙霜月支羞怒交加,呸了一声,“我爱上这个蠢货?除非我比他还蠢!”
朱贵却露出笑意:“在老奴看来,三王子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世上大多数人都比他蠢。”
“莫要饶舌。”龙霜月支森然道,“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哼,你是见麴智盛被我控制,想让他从我掌中脱离。朱伴伴,但你要明白,这世上最强大的控制力是什么?不是囚禁,不是威逼,而是爱情!如今,你家三王子便是我爱情的奴隶,哪怕你让他暂时离开我,我仍然随时可以让他活着,或者死去!”
“老奴知道。”朱贵低声道。
“滚!”龙霜月支叫道。
“老奴告退。”朱贵平静地转身离去。
龙霜月支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大殿中,默默地发呆,过了片刻,忽然低声道:“来人。”
黑暗中有人影无声无息地来到她面前,龙霜月支吩咐道:“去告诉那人,千万莫要伤了麴智盛的性命,否则便是与我为敌!哼,这蠢货,暂时还死不得。”
“是。”那人影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城北沙碛,绿洲边缘。
明月透亮,清晰得可以看见一块块的瘢痕,星空低垂,似乎伸手可及。荒原上的寒潮似乎凝滞,皮袍一般裹在人的身上。麴智盛和阿术一人拿着一把铁锹,在地上寻找着竖井的入口。
于是,一个王子,一个小孩,就干起了苦力活。
这片沙碛很大,玄奘失踪的准确位置已经难以追寻,两人只好一片片地寻找,把地面挖得到处是坑,也没有发现竖井口。阿术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嘟囔道:“必须换个法子。若是这般好寻,昨天一百人的骑兵,早把人找出来了。”
麴智盛也累坏了,他锦衣玉食,何曾干过体力活?挥着铁锹干了一炷香工夫,手就磨出了水泡。
听了阿术的话,麴智盛趁机扔下铁锹,想了想,道:“咱们还是在地面上划出横格,按区域一块块寻找。每走一格,就以铁锹猛砸地面。既然有竖井,哪怕上面的封土再厚,砸起来也会发出空洞声。骑兵们寻找的时候,马蹄声凌乱,可能听不出来,但此时夜深人静,想必声音会更清晰。”
阿术大喜:“这个法子不错。三王子,你看我还是个小孩,这铁锹比我身子还要高,我力气也小,砸在地上没力度。咱们这里只有你是堂堂男子汉,伟岸高大,还是你亲自来砸吧!”
麴智盛哑然,但又知道阿术说的是实情,只好挥舞铁锹,开始干活。
二人往复行走,加起来足足走了四五里,铁锹挥舞了几百下,麴智盛终于累瘫了,铁锹一扔,砰的一声,一屁股坐倒,汗流浃背:“不行,我真的不行了……胳膊几乎要断掉……”
“别动——”阿术忽然惊叫,仔细听听,“再砸一下,朝着这地方。”
麴智盛一怔,勉强爬起来,朝着方才的位置又砸了一下,果然,那声音与其他地方都不同,发出沉闷的回声。
“嘘——”阿术蹲下,轻轻拨开周围的沙土,拿出一把小铲子不停地挖,大约一尺多深后,咯的一声,小铲子碰上坚硬的岩石。二人心中一颤,都蹲了下去,一起开始挖,过了片刻,顺着坚硬的岩石清理出一个圆形区域,像是一个井盖。
“是这里了!”麴智盛兴奋不已,敲了敲井盖,果然发出空洞之声。
阿术低声道:“那女子既然是带着法师从这里下去的,井盖上有一尺多厚的沙土,那它必定不是陷落,而是先陷落,然后侧滑,只有如此,等法师掉下去之后,井盖升上来,才能与原来保持一般无二!”
麴智盛斜了他一眼:“看不出你小小年纪,颇懂机关之术啊!怪不得叫阿术!”
阿术尴尬一笑:“此术非彼术。阿术是我的汉文名字。”
“可是,”麴智盛皱眉,“这井渠口为何要做成机关的模样?”
阿术道:“只怕是军事用途。若有大军围城,城内派出一支精锐,从这竖井口杀出来,岂非就到了敌军的背后?即便用来逃跑,也不能被敌人觉察到这里有暗渠的竖井。”
“没错!”麴智盛赞叹不已,“你小小年纪,懂的可真多。来,咱们砸破井盖,跳下去吧!”
阿术摇头:“不行,底下井渠纵横,咱们没有图纸,很容易迷失在暗渠中。天色已经亮了,等朱贵送来图纸,咱们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