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勇——”麴文泰呜咽一声,扑了过来,他想把王妃的尸体推到一边,但两人抱得太紧,竟掰不动。麴文泰只好抱着麴德勇的半边身子,放声痛哭。这是他一生最心爱的儿子,耗费了他无数的心血,也是整个王国未来的希望,如今,却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了他的怀中。麴文泰涕泪纵横,满头的白发不停地颤动,嗓子都嘶哑了。众人不忍目睹,默默地垂泪。
“陛下,”朱贵走了过来,“陛下要节哀才是。”
“是我……是我亲手杀了德勇……我杀了他!”麴文泰号啕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上天啊,你为何要这般惩罚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陛下,”朱贵卑躬屈膝地站在他身后,低声道,“老奴知道。”
麴文泰一怔,正要回头,朱贵脸上露出狞笑,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短刀,闪电般刺进了麴文泰的后心,直没刀柄。
“啊——”麴文泰大叫一声,身子一倾,扑通倒地,后背还插着短刀。
“伴伴!”麴智盛忍不住惊呼。
玄奘这时早有防备,冲上去一把拖着麴文泰的胳膊,将他扯到了一边。这时周围的宿卫呼啦啦上前,保护好麴文泰,将朱贵团团包围。无数的弯刀弓箭,月光下,映得朱贵脸上斑驳不定。
朱贵却毫不在意,佝偻的身子慢慢挺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山岳般的气度。
“朱总管,原来贫僧一直高看你了。”玄奘苦笑着叹道。
“哦?”朱贵笑了笑,“我也知道法师瞧出了我的秘密,可您为何高看我?”
“因为,我一直摸不准你的目标。”玄奘叹气,“贫僧以为,你如此高深的谋略,必定志在天下,目标应该是高昌的江山。没想到你仅仅是要刺杀陛下。”
朱贵哈哈大笑:“法师,您的确高看我了。对我来说,快意天下,岂能比得上快意恩仇?”
“哦?”玄奘问,“那你跟陛下有什么仇怨?”
朱贵嘲弄地望着他,伸手一指麴文泰:“你问问他。”
“朱贵——”麴文泰嘶声大叫,“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弑杀本王?”
“是啊!”麴智盛也慌乱地跑了过来,“伴伴,父王待你不薄,你怎么能杀他呢?”
朱贵凝视着麴智盛,忽然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把麴智盛打糊涂了:“伴伴——”
“跪下!”朱贵大喝道。
麴智盛眨着眼睛,纳闷地看着他。这番变化连麴文泰都看呆了,和玄奘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解。
“三王子,老奴让你好好看看。”朱贵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慢慢地展开。那丝帛甚薄,从背面也能看清,上面似乎画着一幅画。
那丝帛看起来只是一卷,但越展越长,朱贵将一头交给了麴智盛,另一头递到泥孰手中:“大设,麻烦您来展开。”
泥孰依言拿着丝帛的另一头,和麴智盛合力展开,众人才看清,上面竟然画着十余幅画!
“伴伴,这……这是什么?”麴智盛不解,“跟你杀我父王,有什么关系?”
朱贵端详着第一幅画。这幅画色彩鲜艳,画工细腻,画的是一座城池下的战争场面,手持弯刀头缠白布的波斯战士和面目扁平的突厥战士正在攻打一座城池。画面上尸山血海,狼烟滚滚,整个场面很是惨烈。
“三王子,想必你也知道,你母亲是嚈哒的公主。”朱贵怜爱地看着麴智盛,讲解道,“这座城池便是如今的吐火罗城,六十多年前,嚈哒人伟大的都城!我们嚈哒人是鲜卑族,祖祖辈辈生活在金山的大草原上。两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开始向西迁徙,他们灭亡了贵霜帝国,向西打败了当世最为强大的波斯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向东打败了天竺人。他们在阿姆河的两岸建立了西域最强大的国家。然而,正如佛家说的造化无常,仅仅过了一百多年,嚈哒国势衰微,在波斯和突厥一西一北的联合夹击下,终于灭亡了。族人们四散逃逸,我的家族是王宫的将军,便保护着王室的血脉开始在西域颠沛流离,我和你母亲就出生在逃亡的路上。”
麴智盛似懂非懂地看着,点了点头。朱贵又指着第二幅画,上面是个美丽的少女,骑着骏马,带着一群恓恓惶惶、艰难跋涉的旅人,奔驰在草原与雪山之间。
“这……”麴文泰望着那幅画,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这是贵娜呀!”
朱贵没搭理他,温和地瞧着麴智盛:“三王子,这便是你的母亲。你母亲是王室唯一的血脉,高贵的嚈哒公主,我比她大十岁,从小就陪伴着她。在我的眼中,她便如同我的亲人。当我的家人一一战死之时,他们给我留下的遗命,便是要求我保护公主,伺机复国。可是在我看来,复国有什么打紧?那么强大的国家,还不是说灭就灭了么?我最大的信念,就是要照顾好公主,让她幸福快乐地度过今生,不再遭受灭国之痛,人生之苦。”
这个看法麴智盛极为赞同:“是啊,伴伴,当国王真没什么好的,还是找个相爱的人过完今生才要紧……”
他望了一眼龙霜月支,黯然神伤。
朱贵打断他:“三王子,你听我说。对于公主而言,她也并没有复国的野心,我们在西域流浪,走过一个又一个国家,她似乎也喜欢上了这种生活。她说,将来她一定要走到最东方的大隋去看看,听说那里是丝绸的故乡,美丽的瓷器像皎洁的月光。她喜欢汉人的笛子,她说那笛声如同阿姆河上的波纹。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一个会吹笛子的汉人。可是,那一年,我们来到了高昌,一切都变了。”
第三幅画,是那个少女带着她的族人来到了高昌城外。
麴智盛一一看过去,第四幅是那个少女和她的族人在街市上贩卖羊毛,一名身穿黑色华贵汉服的年轻男子倾慕地凝视着她。麴智盛端详了麴文泰一眼,笃定地点点头:“这个是我父王。我知道,她嫁给了父王。”
玄奘也向麴文泰瞧去,果然,那华贵汉服的年轻男子与麴文泰颇为相似。麴文泰苦笑一下,疲惫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呼呼喘息。他身边早就拥过来一群名医,七手八脚地帮他疗伤。
朱贵凝视着那幅画,道:“麴文泰那时还很年轻,突厥王妃刚刚去世,他一见你母亲,就惊为天人,发誓要娶她,可是你母亲只想带着自己的族人去往东方的大隋。于是麴文泰就告诉她,只要她愿意嫁给他,他就在高昌国划出土地,供嚈哒人居住,并且庇护我们。高昌国一直是突厥的属国,而我们却受到突厥的追杀,你母亲没想到一个世子竟然有如此勇气,敢于收留突厥的仇人。她一时感动,便答应了下来。”
其后的几幅画一一展现了这些过程,王宫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世子与公主互相依偎,极为甜美。
“是这样啊,然后便有了我嘛。”麴智盛道,“而且父王说,他和母后感情也一直很好。”
“很好么?”朱贵眼睛里冒出火焰,憎恶地盯着麴文泰,“当然很好了,麴文泰终于有了发泄之人,他当然认为很好了。婚后仅仅一年,麴文泰的嘴脸就暴露无遗,他这个人生性狂躁,却喜好名誉,平日里做出温文谦恭的表象,博得百姓的赞颂,时间久了,恶毒的天性无处发泄,便发泄到了你母亲的身上!”
朱贵指着下一幅,画的风格立时变了,阴森,冷郁,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洁白的婚床上,麴文泰满脸狰狞,正挥动皮鞭,狠狠地抽打着公主。鲜血迸飞,美丽的躯体上鞭痕密布。这幅画的画功极为了得,气氛营造极为真实,连人物最细腻的表情都展露无遗。
麴智盛看得不禁惊住了。众人都向麴文泰瞧了过去,他刚挨了一刀,脸色惨白如纸,神情却黯然无比,想来并不是朱贵胡说。
后面那幅则是个中年男子,正挥刀斩向自己的下身,鲜血淋漓,他的脸上露出无穷的痛楚。
“这个中年男子便是我。”朱贵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母亲在宫中过得不快乐,便想去陪着她,尽量使她免于被虐待。但高昌国实行的是汉制,入宫男子需要净身,于是我就阉割了自己。”
“伴伴!”麴智盛感动地看着这个从自己一出生就陪着自己的老太监,眼圈有些发红,“你对我们母子的大恩,我真是……”
朱贵长叹:“你母亲是嚈哒唯一的公主,你便是嚈哒王室唯一的血脉,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与我的亲人有什么区别?”
“那你入宫后呢?”麴智盛急忙往后看。
后面的画则更加残酷,公主日复一日地遭受着无法言喻的虐待和凌辱。甚至有一次朱贵跪下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无法阻止。麴文泰如同发疯的恶魔一般,在外温文尔雅,在家里便丧失理智,用尽一切匪夷所思的手段向公主施暴。
玄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画,他虽然距离远,但结合朱贵的讲解,却也能感受到那种凄凉的痛苦。想起前几日他对宇文王妃的虐待,玄奘才知道,他对妻子的暴虐竟是天性,数十年来以此为乐!
麴文泰呆呆地看着丝帛画,苍白的脸上泪水纵横,羞愧地低下了头。
麴智盛一边看着画,一边身子颤抖,有些画面实在过于血腥,让他不忍再看。到了最后一幅,他不禁惊呆了,大声叫道:“伴伴,我娘她……她竟然是自杀的?”
玄奘也吃了一惊,果然那最后一幅画中,嚈哒公主满脸绝望,挥刀割下了自己的头颅!朱贵一手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一边痛哭失声。
“陛下!”玄奘忍不住对麴文泰有些恼怒。
麴文泰满脸羞愧:“法师,弟子……”他哆嗦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哭道,“弟子也不知道,为何一回到家中,就变成了恶魔!”
“是!”朱贵忽然暴怒了起来,“来人,抬上来!”
众人都有些诧异,随后寝宫的院子外忽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众人惊讶地回头,只见十几名太监合力抬着一具巨大的石棺,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玄奘更加震骇,朱贵设计今晚的一幕看来是煞费了苦心,竟然让人把棺材都准备好了。
太监们把石棺放在了地上,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
朱贵悲哀地望着他们:“众位族人,今日局已了,命已终,咱们谁都走不了了。”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这些太监一个个高鼻深目,竟然都是嚈哒种。
一名太监笑了笑,从腰里抽出一把弯刀,二话不说,朝着脖子一割,顿时动脉切断,鲜血奔涌。他含笑将刀递给了另一人,然后自己一头栽倒在地,就此毙命。
另一名太监也是二话不说,挥刀自刎。随后,短短的时间内,十几名太监全部挥刀自杀,由始至终竟然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没有人有过片刻犹豫!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从脊骨到脖颈冒出森森的冷气。世上竟然有这种死士!
但同时众人也好奇起来——那石棺里到底藏着什么?竟让这十余名热血死士以身相殉?
太监们死光后,朱贵脸上流着泪,上前掀开了棺盖,麴智盛壮着胆子,走上前一看,顿时骇然色变,几乎昏厥。
众人全都好奇起来,这石棺内到底是什么?
朱贵狞笑着,大踏步朝麴文泰走来。麴文泰一脸惊慌:“你……你要干什么?拦住他!拦住他!”
宿卫们用刀剑对准朱贵,但朱贵仍旧一步步走到麴文泰身前,直到刀剑刺入胸膛才停了下来。他怨毒地凝视着麴文泰:“陛下,想知道棺材里的是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那里头,便是陪伴你数年,与你同床共枕,享尽鱼水之欢的嚈哒王妃!”
“不可能!那不可能!”麴文泰早已经吓呆了,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她都死了二十年了!”
“她死了一百年,我也要将她的尸身保存下来!”朱贵放声痛哭,“因为,我要让她的冤屈,令天下人都看到!三王子,知道我为何要将你母亲的尸身保存下来么?就是要让你看看她身首分离的惨状!这世上有谁能够一刀斩断自己的头颅?你也见过杀人,人的颈部虽然脆弱,却也坚韧无比,多少勇士和刽子手砍掉别人的头颅,往往拼尽全力也得砍上两刀。可你母亲,她一刀就斩断了自己的脖子!这要有多深的绝望,多深的怨恨?”
玄奘等人骇然色变,这时众人才知道,那里面竟然是嚈哒公主身首分离的尸体!
麴智盛目光呆滞,贴着石棺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报复!我一定要报复!”朱贵大哭,“她是公主啊!她是我们嚈哒人高贵的公主啊!可就这样被一个贼坯活生生给折磨死了,你说,我该不该报仇?”
所有人都沉默无语,连宿卫们的刀剑也垂了下来。
“这个仇恨,我积累了二十年,筹谋了二十年,我苦心孤诣,默默积聚。”朱贵慢慢地诉说着,“麴文泰,我若要杀你,随时随地能将你斩于刀下;我若要你高昌灭亡,也不过挥手之间。”
麴文泰等所有高昌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谁也不否认朱贵的话。这些事如果他要干,真是太简单了。哪怕不处于朱贵这种总管的高位,有嚈哒人做后盾,便是一个普通人筹谋二十年要做一件事,也会拥有毁天灭地的能量。
“那你为何不报复我?”麴文泰颤声问。
“因为,”朱贵狞笑,“我要让你尝到天上地下最大的痛苦,让你国破家亡,让你众叛亲离,让你断子绝孙,还要让你亲手杀掉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然后让你在痛苦与疯狂中死去!”
“你这个魔鬼!魔鬼!”麴文泰嘶声大叫。
朱贵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温柔地望着麴智盛:“我是魔鬼吗?若仅仅是魔鬼,那多好,这个仇我早就报了,也不用受这二十年的煎熬。可惜,我心中也有舍不下的爱,所以,我要做的事,就是天上地下最困难的一件事。一方面,要让你尝遍人世间的痛苦,一方面,我还要让三王子一生幸福。让他无忧无虑,随性自在,幸福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伴伴,我……”麴智盛呆呆地望着他。
朱贵蹒跚地走过去,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脸慈爱:“三王子,我之所以要等上二十年,就是要让你长大成人,能够承受这世上的风雨啊!你天性恬淡,不贪财,不慕色,没有王侯的野心,洒脱自在,无忧无虑。我原本以为,你会快乐地过完这辈子。哪知道……”他苦笑不已,“哪知道,你会爱上焉耆公主!”
麴智盛望了龙霜月支一眼,满脸通红:“伴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期望。”
“无妨。”朱贵挥了挥手,“爱了就爱了,你是男子汉,敢爱敢恨,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失望?但你这样一来,可就给我出了个大难题。莫说焉耆高昌两国世仇,单单龙霜月支是什么角色,又岂会嫁给你?这些年,我愁白了一半的头发。”
麴智盛羞愧不已:“伴伴,大家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放屁!”朱贵勃然大怒,“你是我嚈哒人的王子,身份何等高贵,又岂是那区区焉耆公主配得上的?哼,你既然爱上她,那我就让你得到她,三王子,只要你能够幸福,老奴没有什么不能给你做的,也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众人面面相觑,这朱贵得了失心疯吧?怎么敢说出这种狂言?
龙霜月支却悚然一惊:“你……你是在骗我!”
朱贵微笑起来:“公主,我自然是在骗你。”
两人仿佛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让众人有些不解,瞧着龙霜月支脸上又惊又怒又羞的神情,纳闷不已。
“这些年,三王子痴爱你,我一直没有好办法。正好,那日在伊吾,三王子得到了那只大卫王瓶,传说中能召唤魔鬼,许下三个心愿,于是我心中就有了主意。”朱贵凝视着麴智盛,微笑着,“三王子,那大卫王瓶我虽然搞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我确定,其中并无魔鬼。当日你研究大卫王瓶,将鲜血滴入瓶中,冒出一股黑烟,魔鬼现身,你知道那是为何?”
麴智盛傻傻地摇头。
“那是我故意设计的手段!”朱贵转向玄奘,叹道,“法师,您的确了得,竟然仅仅通过推论,便将我令魔鬼现身的手段分析得一清二楚。”他嘴唇紧闭,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我的确会腹语,二十年前,我们嚈哒人流浪西域,我便是以表演幻术来养活族人,因而学得了这手腹语。”
玄奘仔细听着,明知道是朱贵在表演腹语,但耳朵却无法分辨出声音的来源,禁不住啧啧称奇:“这手奇术,比当初贫僧见过的法雅和尚,更是强上许多。”
朱贵笑了:“那黑烟也的确如法师所说,是来自天竺的香料,专门用来表演幻术。当初我在犍陀罗遇见一位天竺奇人,名叫那逻迩娑婆寐,此人是我见过的最神异的术士,从他那里,我学到了这种控制烟雾的幻术,并用一百枚金币,换了三两香料。”
“你为何要设计出大卫王瓶魔鬼现身的假象?”玄奘问。
朱贵瞄了瞄龙霜月支:“当然是为了三王子。那时候,公主从伊吾回国,恰好路过高昌。我便暗中去见她,说大卫王瓶中魔鬼现身,三王子向魔鬼许愿,要得到她。龙霜公主当时大笑,极为不屑。”
龙霜月支脸色铁青,哼了一声。
“于是,我便向她献出一套借助大卫王瓶,谋夺高昌的计划。”朱贵笑眯眯地道,“我告诉她,我不但能帮你谋夺丝绸之路,还能帮你灭掉高昌。首先,你需要假装受到大卫王瓶的蛊惑,迷失了神智,被麴智盛带入王宫。如此一来,就能为焉耆提供口实,聚集起敌视高昌的国家,组成联军,压到高昌城下。公主果然心动,这是她等待了多少年的机遇,如今就在眼前,她如何不肯?”
玄奘恍然大悟,对这个老太监又是钦佩,又是忌惮,由衷赞叹,道:“朱总管,你的智谋当真是天下无双。当日我虽然猜到帮助龙霜公主的人是你,可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三王子被她掌控在手中,受到胁迫,不得不帮她。贫僧万万没有想到,整个计划竟然是你想出来的。”
“没办法。”朱贵感慨道,“三王子既然想得到龙霜公主,若不改变他们之间那种天然的裂痕,又如何能让他如愿以偿?当日,我告诉龙霜公主,一定要演得逼真,让自己真正沉浸在爱上麴智盛的情感中。因为下一步计划,就是对大卫王瓶第二次许愿,我要在三国联军大军压境的危机下,让高昌内部大乱,趁机除掉麴德勇和麴仁恕!届时,麴文泰内外交困,高昌一举可灭!龙霜公主一听这个计划,立刻就答应了。嘿嘿,不愧是西域凤凰,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赭石坡纵马跃下。她跃入了老奴的圈套,也跃入了三王子的怀中。”
龙霜月支此时虽然万念俱灰,但听到这里也不禁又羞又气,自己自负智计无双,纵横捭阖于西域诸国,又如何能想到会被一个老太监给骗得如此之惨?
玄奘也哭笑不得,他一直以为和自己斗来斗去的对手是龙霜月支,哪能想到,这竟然是个连环套。老太监将龙霜月支推出来站在台前,自己却在幕后掌控着一切。想起这些天惊心动魄的往事,玄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老太监,实在太可怖了。
“朱总管,”玄奘忍不住问,“你虽然让龙霜公主主动来到了三王子的身边,可公主明明是欺骗他的,又如何能与三王子真心相爱?”
朱贵笑了笑,温和地凝视着麴智盛:“三王子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人,他仁慈,和善,体贴,痴情,相貌又英俊,谁家姑娘会不喜欢?霜月支之所以不会爱上他,一者是因为两国的矛盾,二者是因为她没有见识到三王子的好。老奴所要做的,就是破除这些障碍,先让他们在一起。哪怕开局是阴谋与欺骗,老奴相信,结局一定是痴爱与厮守。三王子的痴与爱能穿透一切,霜月支最终必定会被三王子感动,死心塌地地爱上他。您瞧,现在不就挺好嘛,霜月支已经爱上我家王子了。”
玄奘哭笑不得,这老太监,心思也忒深沉了。
“呸。”龙霜月支脸色涨红,瞥了麴智盛一眼,“谁爱上他了?”
“没有吗?”朱贵笑眯眯地道,“公主,你掩饰虽深,却瞒不过老奴的眼睛。当日三王子去井渠搭救玄奘法师,你为何发那么大的火?”
“我……我是怕这傻子进了井渠,被王妃的流人干掉!”龙霜月支大声辩解着,“我计划未成,还要靠他实现,怎么能让他死?”
“是吗?”朱贵仍旧笑眯眯的,“你是知道老奴与王妃的关系的,你以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保护他的安全,老奴会让他下井渠冒险吗?”
龙霜月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爱了就爱了,公主,何必掩饰?”朱贵满意地望着她,“当日你痛打老奴,对三王子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那又岂是担忧计划失败?今日你在天山的火焰熔炉,要陪着三王子一起跳下去。老奴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却也知道,倘若你还是那个冰冷高贵、高高在上的西域凤凰,是绝不会被三王子逼到以身相殉的地步的。公主,爱便如那早春的草芽,哪怕你盯着它,也看不到它如何萌发。等你转回身来再看,草原上已经野草萋萋了。”
龙霜月支又羞又气,跺着脚,竟然无法反驳。眼波流转中,瞟着麴智盛的眼神,就有些异样了。泥孰呆呆地站在一旁,便连他这种粗人,也能看出来她的心思了。麴智盛却仍在发傻,胆怯地偷瞟着龙霜月支,颇有些拿捏不定。
“年轻男女,本就是一团干柴烈火,他们在人世间擦肩而过,是因为没有点燃起心头的那把火。”朱贵感慨,“昔日有高僧讲法,能令顽石点头。老奴虽然愚钝,可苦心孤诣,滴水穿石,却也能令凤凰落入凡尘。三王子,老奴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人世间的爱,是容不得第三人的力量的。老奴为你破掉了两国世仇的壁垒,为你击碎了焉耆公主的骄傲,将你们撮合在一起,至于未来如何,还是要靠你自己的。佛祖的目光尚且看不穿这三千大世界,老奴所布的局,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伴伴,”麴智盛流着泪,“不管今生能不能与霜月支在一起,我将永远感念你的恩德。”
“不必了!你是我嚈哒人最后的王子,只要你幸福,我就似乎能看到嚈哒人依然快乐。”朱贵意兴阑珊,“老奴有两大心愿,一是让你幸福,一是让麴文泰痛苦。你的幸福自己去追寻吧!至于他……”朱贵盯了麴文泰一眼,“我弄死了麴仁恕,弄死了麴德勇,可最终竟然没让高昌灭亡,着实遗憾。”
“是你?是你害了德勇!”麴文泰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大声怒吼。
“当然是我,”朱贵冷冷地凝视着他,“我说过,我要让你断子绝孙,众叛亲离,国破家亡,要让你尝到世上最大的痛苦!”
麴文泰愤怒地瞪着他,眼眶都要瞪裂了,一丝丝的鲜血顺着眼角淌了出来,形状极其可怖。他背后插着短刀,那些医生不敢拔出来,只简单处理了伤口。但他伤势太重,稍一激动,顿时伤口又崩裂了,后背鲜血奔涌。
朱贵看在眼里,快意无比,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在这高昌王宫二十年,什么事没看在眼里?麴德勇早就和王妃勾搭成奸,有心叛乱。王妃秘密蓄养流人,积蓄力量,难道我不知道吗?我早就在麴德勇的中兵里安插下了无数耳目,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掌控在手中。可惜,他只掌握了一部分兵权,忌惮张雄,迟迟不敢叛乱。好,他不敢,那我就帮他一把!那一日,玄奘法师去了交河城,机会终于来了。我趁机请龙霜公主去见王妃,告诉她,只要玄奘法师在交河城出事,张雄和麴仁恕首当其冲,必定受到牵连!”
玄奘这时候真有些无语了,这个老太监实在是可畏可怖,一连串的计策风过无痕,月落无声,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坠入了他的算计,连自己这个路人都逃不脱。这种智计比之谋僧法雅也不遑多让,对细节控制的精密处,甚至犹有过之。
“果然,王妃心动,她一心一意要和麴德勇在一起,碰上这种良机,便赶往交河城,于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法师。”朱贵心满意足,“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为了坐实张雄的罪状,竟然借井渠脱身,张雄回来说法师被一阵怪风刮走,顿时惹得群起而攻之,顺理成章地丢了兵权。麴德勇果然按捺不住,立刻发动叛乱。公主,”他笑容可掬地望着龙霜月支,“你看,我答应你的,一一实现了吧?”
龙霜月支哼了一声,不做理会。
玄奘感慨:“贫僧曾经在长安的太常寺欣赏到一场宫廷歌舞,数百人翩翩起舞,配合默契,动作如行云流水。太常寺的官员告诉贫僧,要排练这一场数百人的大型舞蹈,非半年不能成功。一场歌舞尚且如此,总管大人要借助大卫王瓶的第二个心愿实现计划,就必须先让贫僧被掳,再让大将军失去兵权,随后怂恿麴德勇叛乱,还要借助叛乱,暗中刺杀麴仁恕,最后还要随时置叛乱者于死地,让麴德勇功败垂成。这其中细微精密之处实在超乎想象,一个不慎恐怕就是满盘皆输,这又岂是龙霜公主这个外国人能控制的。原来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计划。”
“是啊!法师深知我的苦处。”朱贵也感慨万端,“这场计划我已经筹谋二十年,要实现它并无难度。其实最大的问题在于,时间上的衔接要恰到好处。”
听着两人的对答,麴文泰恍然大悟:“贼坯!原来仁恕也是你杀的!”
朱贵斜睨着他:“老贼,此时你才想明白吗?哼,一来,杀他自然是为了报复你;二来,万一我的计划失败,让你迁怒于三王子,我如何护得他周全?哈哈,老贼,如今三王子已经是你高昌国唯一的继承人了,哪怕你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也得护住他的周全吧?”
麴文泰看了一眼麴智盛,脸色涨红,却作声不得。
“罢了,原本我是要灭掉高昌国的,可惜事有蹊跷,那大卫王瓶不知为何竟然又开始出现魔鬼,让三国联军惨败,我也功败垂成。这样也好,等你死后,三王子成了高昌王,我嚈哒人的血脉终于占据了一方国土。甚好,甚好!”
他满足无比,神情陶醉。麴文泰气得死去活来,却没有办法。
“总管大人,”玄奘问,“贫僧还有一事不解。”
“法师请讲,”朱贵道,“今日我大获成功,自然言无不尽。”
玄奘皱眉思考着:“第三次对王瓶许愿,让麴德勇复活,想来也是假象了。那么,应该是当初麴德勇自杀所用的匕首有问题吧?”
“法师了得。”朱贵笑道,“麴德勇随身所用的那把短刀,早已被我换过。那是我用上好的乌兹钢所打造,做了些手脚,你看着刀刃足有六寸,但却可以收缩,进入人体一寸深便会缩进刀柄。所以,后来王妃想拔出短刀自杀,我赶紧阻拦了下来。一旦拔出,虽然刀刃会弹出来,可那上面药效不够,王妃死不了啊,那岂非便露馅了么?”
“高明!一寸深自然不会穿透心脏,”玄奘点头,“麴德勇当时却倒地假死,是刀上涂抹有致人昏迷的药物吧?”
“没错。”朱贵当即承认,“那种药也是我当年从天竺弄来的,名称我也不太清楚。它是南天竺的人用来狩猎大型野兽的毒药,进入血液之后,便会让人肌肉僵硬,进入假死状态,同时摧毁人的神智。等到这人复苏后,便是个癫狂的废物。”
“贫僧明白了。”玄奘点点头,“你之所以假借大卫王瓶让麴德勇复活,想来是要让他在陛下的面前苏醒。这时麴德勇神智失控,要伤害陛下,你才能让陛下亲手杀了他的儿子,给予他最大的痛苦。”
“法师真是明白老奴。”朱贵哈哈大笑,“今日的计划不正是如此吗?嗯,不错,不错,月朗风清夜,恩怨了断时。老贼,趁着今晚的明月,咱们一起魂归地府吧!”
“哼,做梦!”一直半躺着的麴文泰忽然在众人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朱贵愣了:“你……”
“还记得今日在城外战场上么?”玄奘低声叹着气,走了过来,“泥孰劈飞了你的短刀,贫僧捡起来送还给你。那时,贫僧便用插在麴德勇身上的短刀,换走了你身上的。”
朱贵惊呆了:“你是说……我刺杀麴老贼的短刀,是那把机关刀?”
“没错。”玄奘点点头,“嚈哒人的锻造技术当真天下无匹,麴德勇自杀后,贫僧虽然拿着那把短刀翻来覆去地看,竟然没有瞧出里面的机关。可是偶然中贫僧发现,你身上携带的短刀,为何与麴德勇的短刀一模一样?贫僧从那时起,就怀疑这刀上大有文章。直到麴德勇复活,贫僧才断定,那短刀,绝对没有插进他的心脏。那么,自然是刀上有问题了,这才发现了里面的机关。”
朱贵彻底呆住了,似乎整个人都魂飞魄散,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二十年筹谋的复仇计划,眼看就要完美实现,最后手刃仇人之时,却被人换掉了刀子!
他呆呆地看着麴文泰,忽然暴怒:“老贼,我与你势不两立!”
说着,他虎吼一声,朝麴文泰冲了过去。那些宿卫立刻举起长矛护卫,朱贵惨笑一声,也不躲避,整个身子撞在了长矛上,无数把长矛刺穿了他的身躯,朱贵却毫不在意,眼睛里喷出火焰,愤怒地瞪视着麴文泰。
麴文泰终于长出一口气,眼见这个潜伏在自己身边二十多年的大仇敌终于就要死了,忍不住双手挥舞,歇斯底里地狂笑:“死吧!看看是谁先死!贼坯,想害本王?本王有神佛保佑!有法师保护!又岂是你这种小人能暗害的?哈哈哈,功亏一篑了吧?你这阉人,等你死后,本王要将你大卸八块,扔到荒郊喂狗!”
朱贵身子钉在长矛上,满脸悲哀,眼泪与鲜血顺着脸颊流淌,看着仇人得意兴奋的样子,他口中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麴文泰正高兴,忽然一跤跌倒,周围的宿卫急忙搀扶,但他的两条腿却完全不受控制,僵硬、扭曲。
麴文泰大骇:“腿!本王的腿……怎的不听使唤了?法师!法师!”
玄奘急忙走到他身边,伸手一摸,顿时心里一沉,麴文泰的两条腿肌肉僵硬冰凉,摸着就像是死去已久的尸体!
玄奘霍然回头,望着朱贵:“那刀刃上的毒素如何清除?”
朱贵这时也明白了,一边笑,一边咳,咳出了大团大团的鲜血:“必……必须……以烈火烧灼……”
玄奘顿足长叹:“陛下,是贫僧害了你啊!贫僧只是以烈酒擦拭了刀刃,未曾以烈火烧灼。那……那上面残留的毒素,想必已经侵害了陛下的双腿!”
麴文泰惊呆了。
朱贵放声大笑,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汩汩流淌,他笑得血泪横流,慢慢地,笑声微弱了下来。就在生命的最后,他侧头望着惊呆在一旁的麴智盛,喃喃道:“命运……竟……如此动人!”
头一歪,就此死去。身子钉在长矛上,脸上兀自带着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