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十几日,没有韩世奇的一点讯息。他生气了?还是蓟州粮铺的事情确实没有处理完?自他走后,自己茶饭不香,郁郁寡欢,这说明自己是在意他的,也是想念他的。或许这就是娘亲口中所说的喜欢,自己是喜欢他的。
心念及此,站在湖心廊子的我,望着满园的春色,一扫几日来心中的阴霾,猛地回身笑对阿桑道:“阿桑,我们出园子,去粮铺转转,瞧瞧我做的木马流车,管用不管用。”
默立在身后的阿桑微张着嘴,瞪大双眼,似是不解我为何瞬息之间由阴云密布转为艳阳高照。
出了园子,一路慢行,闲闲地朝前逛。阿桑亦步亦趋跟着,我有些好笑瞥她一眼,她理直气壮回看我一眼,“韩伯交待下来,我要一步不落跟着你。”我皱皱鼻子,不再睬她。
路过水润月妆,我心一怔,铺门关着。阿桑轻叹一声,惋惜道:“听说水润月妆要关门不做了,这么好的生意,可惜了。”
我心一动,娘亲已走十余日,应该已到汴梁,此时紫漓关铺子,莫不是‘鹰宫’已有消息传过来。他们会怎么处置娘亲,娘亲现在怎么样了?
默立在店铺门,凝神细想,有必要和紫漓见上一面。遂踅进胡同里,轻叩院门,半晌工夫,门才打开,站在里面的并非紫漓,也非那小婢,我心一沉,莫不是她们已走了。
门外老妇已是皱纹满面一头银丝,细细打量我一瞬,问:“你们要找何人?”
我朝内看一眼,一切依旧,我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笑说,“紫漓姑娘可在?”她摇摇头,笑道:“小姐请铺中的姑娘们出去了,这么多年,要散了,舍不得。”
看来紫漓要走,已是确信。
我点点头,笑容又甜了些,“老人家,这铺子生意兴隆,估计可日进斗金,为何要关了?”老妇笑容一顿,面上露出防备之色,冷声道:“知道我家小姐闺名的人,想来也是小姐的朋友,既是如此,就应直接问小姐,想套我这老婆子的话。”她轻哼一声,愤然关门。
阿桑面带微怒,抡起拳头作势要砸门。我摇摇头,她收了拳头,笑说,“我也就是举举,你以为我真砸?不过,你为何要找那对古怪的主仆?”
我笑了下,默不作声,走出胡同,站在街上环顾一圈,人声喧闹,不知紫漓会去哪里宴请铺中之众人。
阿桑随着我的目光看着,“小蛮,这水润月妆的紫漓,虽看似柔柔顺顺,但浑身上下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这种生意人极少,像少爷一样。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主动与你拉近,不仅送你饰品,而且还可随意调换。”
紫漓做主意本就是幌子,可世奇呢?天性使然,还是另有隐情。如果另有隐情,又会是什么呢?
我轻叹一声,打起精神,自嘲地笑笑,“明白还不如不明白,那又为何要明白呢?”
阿桑听得一头雾水,我笑问她:“附近可有幽静、雅致点的酒楼?”
阿桑指指前方,“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然后左拐,走到头,临湖有家‘翠屏小筑’。”
湖边已无商铺贩摊,极是清静。沿街临湖均是独门独院,院落之中有两至三层楼宇的比比皆是,湖边杨柳之下坐着几个垂杆钓鱼的老者,看衣着应是契丹人。我立在原地,心生感慨,这些是曾以马背为家的游牧人吗?
阿桑叹口气,“这些都曾是契丹贵族,被太后夺权之后,迁移至此,他们不管世事,只要享乐即可。”
原来这些就是叱咤一时,企图逼迫当今大王耶律隆绪下台的人。我摇头轻笑,投目望着眼前的‘翠屏小筑’,它位于两路相交的一角,一面临路,另一面临路又临湖。位置极佳,即不喧闹,又立于豪门富户之间。我心中在暗暗称叹,这主人心思极巧。
我和阿桑跨入店门,一个衣衫洁净的小二笑面迎来,“两位,是楼上雅间,还是楼下阁间。”
所谓阁间,即是每张桌子以矮屏独立隔开,坐下似是一单间,站起便可看见相临桌子。
楼下,她们不在。
小二察颜观色,已殷勤地走向楼梯边,我和阿桑笑着上了楼。每个雅间似是单独成席,房门都紧闭着。我默听一阵,向左走去。未等我叩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紫漓贴身小婢眼睛红红站着,乍一见到房外有人,呆愣一瞬,才反应过来,回身轻声叫来紫漓。
眼前的紫漓身着淡淡的紫色衫子,这次的紫仍是不同以往的紫,淡的似是氲氤着清晨红日初升前最后那将要消逝的轻雾一般。
两人默着相互看一刻,她盈盈笑着道:“真巧。”我笑笑,没有接话。房内四个女子已齐刷刷看过来,紫漓吩咐小婢,“我去去就来,你招呼着。阿桑姑娘,如若不弃,请随着小婢进去。”小婢拭了拭脸,点头应下,阿桑看向我,我点点头,阿桑随着小婢进去。
叫来楼梯角处的小二,寻个无人的单间。
两人临窗落坐,我默盯着她的眸子,径奔主题:“你姑母可寻到了?”
她静静回望着我,唇边慢慢漾出丝笑,“你很关心此事?”
我笑着点头,“你的吊坠让别人误会我是东丹王后人,我当然关心。我刚才经过‘水润月妆’,听闻将要关门不做,除了你寻着了人,还会有什么?”
她敛了笑,苦笑着道:“王府之中除了老王妃之外,应该无人识得,不知我说得可对?……姑母已回,但不是我寻到的。”我点点头,她再次苦笑。
她言语之中,隐蕴懊恼不甘,我心生不解,娘亲已回,她为何如此?是不是她寻到的,有区别吗?
我凝视着她问:“既然你姑母已回,你已不需要此逗留。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多年,总是不便。要回故土,即将见到娘亲、爹爹,理应高兴才是。”
“娘亲、爹爹”四字我咬字清晰,说得极重。她脸色蓦地一白,咬唇默忍一会儿,方抬头浅浅笑着,“小蛮,我们勿须绕来绕去,何不说个明白,你想问什么?你又和姑母什么关系?”
我敛了笑,“她是不是你寻回的,重要吗?”
她点点头,苦笑起来:“重要,重要到可以关系我一生。如果姑母是我寻回的,我就可以脱离东丹王,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如果不是我寻回的,我就要回去,履行我该做的一切。”
她的笑凝结在脸上,呆呆望着窗外的湖面,许久没有回神。
原来这是她前来寻找娘亲的条件,我轻叹一声:“男人们缩起头来,隐身幕后,‘鹰宫’这种做派,不要说一甲子,就是再过百年,也难成事。你们出生之时,未及享受父母疼爱,便被交于外人抚养,长大成人,只知‘鹰宫’,不知父母,有违人伦纲常,这是其一。另外,女子终生不得嫁人,生生扼杀了人的感情,与天理人道相悖。你们的努力的结果不外乎有两种,一是推翻当今大王的统治,但如此冷血之人,就是取得了天下,能体恤黎民百姓吗?二是,无休止的战争,除了殃及无辜百姓,伤了同胞,有其他意义吗?”
她眼中隐蕴点点泪光,“宫里耶律家的女子们不分辈分,无论老幼皆以姐妹称呼,听宫里年长的姐姐提起过,第三任宫主耶律青寇是唯一一个嫁了人的,说是嫁,其实瞒过首领,待首领发觉,宫主已是有孕在身,首领盛怒之下,颁下一级死令,宫中众人无论是谁,只要发现宫主,也就是姑母,都可乱剑砍死。宫主武功虽高,但身形日渐不便,终是不能抵挡宫中众人追杀,后背中一剑,坠崖。但后来,宫众并未在崖底发现姑母尸首,首领又颁一令,宫中耶律姓女子,每三年派出两人寻找姑母,寻到之人,可脱离‘鹰宫’。”
原来娘亲受过如此折磨。
我心头一阵难过,想抑住又压不下去,想摒弃,却怎么也甩不开。
半晌后,方觉得心口郁积闷气散去一些,看着她,她眼中泪已隐去,但眸底那丝绝望却越发让人心痛。
我道:“首领由东丹王的男人们承担?”
她点头,“首领从不在宫里露面,所颁下的令也由左右护法分别口授,身份神秘之极,但肯定是东丹王后人。你既已知‘鹰宫’,定是和宫主见过面,你是宫主的女儿?”
我不否认,也不承认。她静静看我一会儿,目光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们心里都是羡慕姑母的。”
我重重叹口气,“既是如此,为何不逃出鹰宫呢?”
她摇头轻笑,“鸩毒、锯割、断椎……,你知道什么叫开口笑吗?”我心中一震,开口笑,名称虽好,可排在最后面,我摇摇头,她脸上现出惊恐之色,“一根木棍自口中撑入,过咽喉直插到肚中,人并不会当时死去,……。”
我惊恐地“啊”一声:“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娘亲,娘亲……,他们会对娘亲怎么样,自己不应该出谷的。如果自己不出谷,娘亲仍会默默隐身于山谷之中,不会……,我已不敢往下想,心胆如裂开一般。
门“啪”地被推开,阿桑冲进来,揽住我的肩头,怒喝紫漓,“你给小蛮说了什么?我家少爷回来,不会轻饶了你。”
紫漓静静起身,看我一眼,默默向外走去。
我推开阿桑,截在她面前,“他们会怎么样对她?”
她摇摇头,错开身子,仍欲往外走。我心中绞痛,思路却清晰起来,“告诉我,鹰宫的具体方位。”
她停步,与我肩挨肩,我面向窗子,而她却面向房门,两人默站一会儿,她静静地道:“我身份已有所不同,不能泄露宫中机密。”
“紫漓……。”我转身肯求她。
“告诉她。”她还未开口,门外已传来耶律宏光冷若寒冰的声音。话音落,他已立在跟前。
紫漓默站一会儿,目光自耶律宏光身上收回,幽幽黑瞳盯向我,面色平静,嘴角掠出丝苦笑,“小蛮,我亲眼见过开口笑,你是想让我也试试吗?”
我身子一抖,颤着音道:“让她走。”
耶律宏光注目盯着我,我眼中已泛起雾气,重复道:“放她走。”
耶律宏光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身子一倾,他眼疾手快,揽住我的肩头。我呆呆愣愣,任他扶着。
紫漓走到门槛处,头未回,轻声道:“嵩山。”
她跨出房门,我神智慢慢恢复,口中喃喃自语:“嵩山,嵩山,……。”
紫漓身影消失不见,房外又出现一人,是那少年。他回头又望一眼,方跨入房中,皱眉对耶律宏光道:“好冷的姑娘。”
耶律宏光恍若未闻,扶着我坐下,拉凳子坐于我对面,盯着我,柔声问:“可好了一些?”我木然点头,心中还在想着‘开口笑’。
那少年随手拉起凳子,看看我,又凝神瞅了会耶律宏光,最后轻咳一声,头撇向窗外,耶律宏光抬起头,吩咐阿桑,“去湖边交待下去,把马车停在店门。”阿桑早已惊得面无人色,乍一听叫她,猛地回神,慌忙跑了出去。
我闭目一瞬,理顺思路,睁开眼睛,正对上他关切的黑瞳,我心中一暖,“去嵩山最快几日?”
他道:“不休息,换马不换人,两日也就到了。”我木然点点头,又默下来。
此时,那少年突然回头,嘴边噙着丝笑,看着耶律宏光,“操练兵士并不是非你不可,大契丹可用将才多着呢。”
耶律宏光头微微垂下,肃容道:“宏光谢谢你。”那少年轻摇了下头,复又望向窗外。
阿桑怯怯地进来,耶律宏光伸手欲搀扶我,我摇头拒绝。
耶律宏光说得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自己能处理的了吗?从今日起,从现在起,自己在坚强起来,为自己,也为娘亲。
耶律宏光默默打量着我,我缓步向外走去。
天将拂晓,桌上巨烛也已燃完。
我低头苦笑,心中最后那丝侥幸也随着烛灭而消失,世奇还是未归,内心期待能见他最后一面,可枯等一夜,还是不能如愿。
提起包裹,起身拉开房门,阿桑立在门口,闻声抬起头,她双目红丝密布,“我随你一起去。”
我心中一叹,摇摇头,“我此去,一是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另外,将要面对的人,武功均不弱,你不谙武功,手无缚鸡之力,跟着我,只能增加我的负担,此是二。昨晚我已清楚明白的说过,你这么等一夜,我也不会改变想法。”
我把包裹斜负于身后,轻轻甩开她拉在袖上的手,阿桑跟在身后,“小蛮,上次你整夜不归,少爷找你一宿,现在少爷未回,你却要离开,且还要涉险,虽知你为了娘亲,恨不得马上就能身在嵩山,可你从未去过那里,现在却要孤身一人上路,我不放心。我已禀报韩管家,他昨晚便遣人快马加鞭去蓟州给少爷送信,你再等几个时辰,少爷还在路上,他回来陪着你一起去。”
我脚步虽未停,却不由自主慢了些。心也犹如漏跳一拍,心底居然有丝渴盼,想让他陪我前行,可“鸩毒、锯割、断椎、开口笑”徘徊耳边,终是不去,前已有娘亲犯险,难道还要再加上世奇?
我心底一寒,苦笑着摇摇头。
不知娘亲如何了?依然是宫主,还是……,我不敢往下想。
出了自己的院子,遥见韩伯由湖上廊子自对面提着袍角匆匆而来,阿桑面色一松,脸上忧色淡了些。韩伯此来,定是相劝,不能再耽搁时间,咬咬牙,提气向园子院口疾驰而去。
在寒园之中,我身有武功不曾外露过,见我前掠的身形轻盈如燕,韩伯微张着嘴,脚步停下,呆站着,瞬息过后,方醒悟过来,扬声道:“蛮儿,少爷已在途中,一个时辰之后,少爷必定会赶回来,你停下……。”
他声音未落,阿桑哽咽的声音又起,“小蛮,你当真不带我。”
我心头一酸,双手掩耳,出园门而去。
出了城门,过了护城河,望着官道,心中茫然,不知该往何方。
默站在原地观望,来来往往,除挑担的农人之外,看似要远足之人,或是骑马、或是马车,更有各色小轿。解下身上包裹,仅有面具和娘亲留下的衣衫,竟忘了把前些日子世奇给我逛街之用的银钱带在身上,难道自己要徒步千里。
徒步显然不现实,可买马,身上却无一钱可用。此时,身后忽地有声音传来:“小蛮。”我一愣,同时心底又一喜。
耶律宏光骑在马上,自上而下盯着我,“本以为你会昨晚出城。”他身上衣衫微皱,面稍稍带些倦色。
他牵着的另一匹黑色小马,比他的那匹略矮,我看看马,又疑问地看向他:“你昨晚便在此等我?这匹马也是为我准备的?”他凝目注视着我,点了点头。
我道:“多谢费心,这马我先借用,顺带再借些银钱,回来后,一并归还。”
他面上表情无一丝变化,仍默盯着我,我已是心急如焚,五内俱是火烧火燎,哪有心情理会他人心情,见他半晌默着不语,径自伸手拽过缰绳,他眉梢一扬,向我伸出手。
我摇头,左脚向前跨一步,脚尖一点,人已跃起,轻飘飘落于马背。路人侧目,他笑着摇头,我已管不了许多,向他伸手,急道:“拿来。”
他拍拍马鞍边的行囊,“我去汴梁,恰是同路。”说完,率先前行。我扫他一眼,轻夹马腹,两马并行疾驰。
日渐西斜,官道之上尘沙飞扬。
我身子僵直,双腿已无知觉,但仍双眼微眯,扬鞭抽马。身侧的耶律宏光袍角飞扬,蹙眉再次开口:“小蛮,身子可受得住?”
我仍盯着前方,木然点头。他轻叹一声,“再前行十里,换马,歇息。”我仍是只点头,不发一言。
官道之旁一座客栈孤零零地立着,耶律宏光翻身下马,向我伸出手,我身子麻木,已不能动分毫。他眉头紧锁,揽腰抱下我。客栈之中已闻声跑出两人,对他屈身一礼:“王爷,饭菜已备好,马车也早已备妥。”他颌首,两人退下。
两人隔桌坐着,我默默吃着,有些食不知味。他拿起酒壶倒下两杯,把其中一杯拿到我面前。我抬头摇头,“我沾酒即醉,不能饮酒,否则晚上如何赶路。”
他发间落了灰尘,灯光下泛着灰白色,但无损于他容颜的俊朗。
他眉头微锁,“你脚已不能沾地,还能骑马?咄贺一昨晚已在此间备下马车,用过晚饭,你可以在马车上好好睡一晚,明天早饭过后,仍要骑马。”
我点点头,端起酒杯就欲灌下。他伸手挡下,以手掩着杯口,看着我,柔声道:“待用过饭再喝,我不是让你醉,而是让你微瞢即可,本意只是想让你暂时忘记烦扰,好好睡一晚。”
一股暖流滑过心间,我朝他浅笑着点点头,他眸中一亮,脸孔瞬间神色飞扬,挟一箸笋丝放入我面前碗中,道:“只有心静下来,才能理顺思路,分析你娘亲可能现身的地方。”
娘亲十年前的遭遇、‘鹰宫’残酷的刑罚……,一直交替的占据脑中,已无暇去分析,去想像。此时,经他一提醒,猛地憬悟,紫漓既已知晓娘亲已回,那自是娘亲已放出消息,‘鹰宫’也已获悉,但娘亲必不会在未明‘鹰宫’下一步行动之前贸然回去。娘亲如果不在嵩山,只会在汴梁。只是,鬼叔叔是赵普之子赵凌,这一消息是否准确?
我放箸于碗边,“鬼叔叔是赵普之子赵凌,你能确定?”
他喝完杯中酒,放下杯子,面上微露得意之色,“大宋所有将领的画像,我们大契丹每个将领手中均有一份。不说他们的长相、作战方法、……,就连嗜好、和那个大臣交好,我们心中都有数。”
我默然轻笑,对此不置一词。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娘亲的安危更重要,大宋也好,契丹也罢,不管谁统一了天下,民众的生活也只取决于那高高在上的一人,在于他是否施行了仁政,是否爱民如子。现在只要耶律宏光能确定鬼叔叔的身份就好,见到鬼叔叔,也就等于有了娘亲的消息。
他敛了脸上浅笑,默盯着我,眸中似是隐着些许期待,细看过去,又不似期待,竟像不安,我默盯着他,他回望着我问:“你昨晚为何没有出城?”
我手一顿,两箸之间所挟的菜落于桌上,已过了一天,世奇应该回到了园子,对我的离去,他会怎么样?他会追来吗?
自己希望他追来吗?不希望吗?答案是确定的,自己内心深处是想让他追来,想让他和自己一起面对这个困境,想给无措的自己找个依托。但理智又悄悄提醒自己,世奇乃是常人,武功一道完全不懂,自己不能让他犯险。
耶律宏光见我不语,面色一黯,眸中所有神采瞬间散去,我暗叹一声,挟起桌上的菜放于碗中,他轻摇头,眉扬嘴弯,“我们大契丹的人从不糟蹋粮食,因为我们知道粮食来之不易,也珍惜目前的安居生活。”
心知他刻意岔开了话题,我心中却依然难受,如同硬塞进一块大石,既沉又堵。耶律宏光此去汴梁,是真的有事,还是刻意相陪?蓦地想起那日‘翠屏小筑’雅间之中,锦衫少年的暗示,我心头一惊,故作漫不经心之态,“耶律……。”
他轻哼一声,我一怔,他斜睨我一眼,淡淡地道:“我们要同行一路,你这么叫我,我听着不顺。”
这个人,在府中,连名带姓叫他,他听着不顺。在府外,依然听着不顺。我看着他,他已恢复往日里的神情。转念间,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心中莫名一慌,但依然状似不懂,“哦”地应一声,继续开口问:“你此去汴梁,所为何事?”
他默默打量着我,眸中慢慢涌出柔和之色,“如果我说,我此去是专程陪你,你信吗?”
我心骤然一沉,今晨心中焦虑,未曾深思。他如此待我,我受得起吗?他凝目盯着我,我慌忙撇过头,望向店门之外。
皎月已升,银光泄下,柔和光芒罩着万物。
两人静默着,两个侍从自摆好饭菜之后便没有再露面。此时,店内店外,只余我们两人。路边偶尔响起的虫鸣声外,无一丝声响。
此店虽小,但却处在官道旁边,现在却无一住店之人,想是他自得知消息,便已遣人前来布置好一切。我暗叹一声,正欲开口,耳边已传来他的轻笑声,我一愣,他敛了笑,声音低了些,“潘美已死,大宋重臣之中已无与我大契丹交好之人。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大宋朝中,多数人对大宋皇帝很不满,已有人通过李继迁带信给大王,愿做我方进军中原的内应。我此去,要暗中查访此人是真心投诚,还是另有所图。”
他表情严肃,不似说谎,但潘美已死半年,他此时才去,虽不甚合理,但我却不愿再往下想,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他此行是为了契丹,不是为你,不是为你,……。”说了数遍之后,心中郁积之气不减反而又增了几分。
我心情低沉,且饭菜也已冷透,我放下饭。他皱眉,看我一眼,扬声道:“萧达石。”
里间应声快步走出一黑衣侍从,原来是他两位贴身侍从中的另外一人。侍卫垂手躬立在耶律宏光身侧,快速打量一眼桌上,谦恭地道:“王爷,奴才们的饭菜刚刚做好,还热乎着。”
耶律宏光头未抬,目光仍投在我身上,“还要赶路,也讲究不了许多,再端来一些。”萧达石转身进去,即刻而回。耶律宏光目光温和,柔声道:“再用一些,你不吃不喝,哪有力气救你娘亲。”
自知他专程陪我,心中一直对他心存愧疚,因此,虽无饥饿之感,仍朝他一笑,强塞一些,最后拭拭嘴角,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气上涌,我有些头晕目眩,用手撑桌站起,身子晃悠悠的向前慢行。耶律宏光轻摇头,走来握着我的手,我挣了下,未挣脱,我抬起头,“我可以,……我一个人……能行,我会尝试一个人去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轻摇头,眸中有种东西隐着,我眨眨眼,仔细看去,似是怜悯,又似是心疼。他默盯着我,许是酒在作怪,我竟回望着他,口中喃喃地道:“你不需如此待我,……我只是一个山野女子,……,况且我心中……。”
门槛极高,我迈过左脚,右脚却挂在门槛之上,一个趔趄,身子划一圆弧,径直扑向他。鼻尖被撞得生疼,拉着他的前襟站起,我抬起头,却见他眉头紧锁,整个人似陷于深思之中,还未回神。
我抚着鼻子,轻摇了下手。他目光投向我,嘴边挂着嘲讽的笑,“况且你心中的人不是我,是吗?”
我点点头,眼皮极涩,眼睛有些睁不开,头也慢慢向他前胸靠去。
身子似是被他抱起,我已闭上双眼,脑中浑混。但耳边又响起轻语声,“蛮儿,告诉我,你昨晚未出城,是在等他吗?”
我“唔”一声应下,蓦地觉得身子一紧,我意识清醒了些。他两手力道奇大,似是恨不得把我揉进他的身子。两人身子密密合合贴在一起,我呼吸有些困难,可却不敢动分毫,违恐他发觉自己并未深醉。
半晌后,他双手收高,脸贴在我的的脸上,语气悲怆,声调极低:“蛮儿,自谷中我们第一次相见,我就心神荡漾,白衣衫黑直发,一下子便烙在我的心底。那晚跟踪你,一是你和家人联络方式奇特,令我怀疑,另外,还有一层原因,却是我想知道你家在何方?游猎月余,我一直暗自寻觅,希望能找到你,可没能如愿。回来后,我曾暗中遣人入山多次,甚至大雪封山之时,也没有中断。可谷中并无人烟,也没有人家居住的痕迹。……,我身在西夏,咄贺一快马加鞭送来急件,原来是你现身燕京,我欣喜若狂,可身有要事,不能不顾而回。忍了数日,日夜兼程往回赶,途中咄贺一又送一件,原来伊人竟在我府中,……。”
我心狂跳,轻咬着牙,抑住自己的情绪,以防他察觉。此举并非想听他继续诉说,而是不敢睁开眼,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不知该断然拒绝,还是……。
双颊火烧,紧闭双目。他重重的叹口气,前面传来细微脚步声,萧达石声音响起:“王爷,马车上毛毡已铺好。”
耶律宏光未出声,抱着我,大踏步走着。
身子轻柔地被他放下,感觉他坐在身边,我依然装作熟睡。
不知是车夫驾车技术极好,还是车夫与马搭档多年已有默契,马车越跑越快,一路之上,既无扬鞭声又无轻喝声。官道似是很平坦,我竟不觉得颠簸,我昨晚本就一宿没睡,且骑一天马,此时,困意袭来,我有些睡意朦胧。
“韩世奇,韩世奇……。”我一呆,耳边又传来他的轻语声,“你们不过相处一个多月,你了解他吗?你可知道,他前去蓟州干什么了?”
蓟州粮铺出事,我不知是何事,更不知是大事,还是小事,寒园之中,无人谈论世奇的生意,我本也无意打听,所以根本无从知晓。听他口气如此,我心中一沉,难道竟与朝廷有关,与朝廷有关,莫不是与这次调粮有关?
我矍然眼开双目,自车帘间隙而入的月光下,以手支腮侧躺在身边的耶律宏光一惊。
我咬唇踌躇一瞬,吞吞吐吐地问:“蓟州,……,蓟州出了什么事?”
他双眼微眯,黑瞳奕奕有神,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醒的,还是根本没睡着?”
“白衣衫黑直发”……,他方才说的话在我脑中一闪,我忙掩饰道:“我刚刚才醒,我什么也没听见。”
他双眉紧蹙,“我说了什么了吗?”
我一呆,我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欲盖弥彰、无微不显。
谎言揭穿,我面一热,再不敢直视他的眸子,翻身坐起来。这个人,应该面红耳赤的人好像不该是我,可他为什么就这么坦然呢?甚至没有一丝尴尬之色。
脑中懵了好一会儿,心神才稳了下来,头抵在膝头,心中犹豫着,该怎么样开口问。
他已躺下,扯过薄毯盖上,似是要睡。我心中焦急,嗫嚅一阵,声音轻若蚊蝇,“蓟州出了什么事?”
他双目虽闭,但眉宇却微微蹙起,“契丹本为游牧民族,经济全靠老天,水草丰富,牛羊无瘟疫,子民们才图个温饱,国基不稳,才会出现八部终日纵兵抢掠,战乱不休。太宗助晋灭唐,才得燕云十六州。并以此为样,引导其他地区发展农耕,但不甚理想。农业还是集中这十六个城市,这是大王一直头疼的事,但又不能夺了田地,收归国有。……,韩家虽是汉人,但自祖上已归契丹,况且韩德让大人为政事令、兼枢密使、总宿卫兵,这在契丹史上,从无先例。因此,韩世奇做粮食生意,本也没什么,大王也并没有多想,可近两年,韩世奇生意越做越大,存粮相比国库,只多不少,朝臣们担忧不已,长此以往,韩家岂不是要控制契丹的经济命脉。大王曾暗示过韩大人,但成效不大,韩世奇生意上的事,似是并不听其父之劝说。但太后倚重韩大人,大王苦无他法,便以调军粮为理由买粮,可韩世奇……。”
他说的前半段,我也算是略知一二,可后半段,却是第一次听闻。世奇早知大王十分忌惮他之生意,可依然故我,他究竟想干什么。是心中无所图,才无所顾忌呢?还是因为其他自己所不知的原因呢?如果真有所图,又为何把生意做的如此招摇?
心中一直紧张担忧,手心已全是冷汗,全然没有在意他面上一直变换的表情。正听到关键处,他却停了下来,我纳闷地望向他。他默盯着我,灰黑的光线下,他竟似满眸伤悲,两人目光一触,他依然凝目看着我,我却不敢与他直视,别过头,不敢再看他,一时之间,思绪极乱,再难集中心神。
他拉我躺下,我向边上移移,距他身子远了些。
他轻哼一声,冷声道:“我不会吃了你,这么贴着车子,易颠着。如果觉得我比较可怕,把毯子裹紧些。”说完,裹紧自己身上的毯子,闭目不再开口。
我心中虽想知道下文,但却明知无法再次开口相询,遂睁着双眼,盯着车顶,默默出神。
“如果我不说,你应该睡不着。”他仍闭着眼,“限期十日,本已是很宽松,因为凭他之能耐,根本不需亲自往返于这十几个城市,他只需吩咐下去,粮食自会调齐。但结果,他只调来所需粮食的一半,却把大部分粮食调至蓟州,不知他意欲何为?”
我心暗惊,世奇也曾提过,单纯调粮并不需他亲自出马。当时自己并未多想,甚至私底下还暗自揣测,认为世奇是违恐属下怠慢,调配不齐,才这么做,原来并非如此。我在心里琢磨一阵,仍是没有头绪,脑中却越发混乱起来。
默忍一瞬,侧过头,看着他问:“你既已知道蓟州有粮,大王理应也已知晓,世奇此去蓟州,难道……。”
我话未说完,他“呼”地一下掀开毯子,没有看我,径自扬声向外面喝道:“萧达石,酒壶拿来。”
萧达石静寂无声递了进来,他回头,盯着我,“喝一口。”
我起身,接过酒壶,默看他一眼。他闭目一瞬,声音虽压得很低,但语气怒极,“韩德让有太后护着,大王不会怎么样他。让你好生睡一宿,也这么难?”
我默默喝一口,怯怯递给他。他猛灌两口,拧上盖子,随手扔在一边,倒头就睡。我暗叹一声,默默躺下。
一道亮光在眼前闪着晃,我以手遮脸,翻身坐起,身边已无人。掀开帘子,他骑马走在前面,衫袍飘忽,黑发随风飞扬,浑身上下沐浴在初升的红日里,身姿飘逸神态俊朗。
放下帘子,望着腿上的两张薄毯,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