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晃眼,皎月亦显得特别明亮。远近峰峦,清晰可见,附近除了轻微松涛声,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仍默默呆站在松林边,凝神苦思,若娘亲知道了首领身份,会怎么对待赵德芳?又怎么面对她自己?我想破了脑袋,仍是没有丝毫头绪。
肩头上忽然搭上了一双手,我心中一惊,转身之时顺势推出一掌。背后之人功力显然高于我太多,掌力被他轻易化解。一腔愁绪化作惊怒,对着来人疾速挥一掌,来人不闪不避,“蛮儿。”
我慌忙欲撤去掌力,可自己功力尚不能收发自如。只得惊呼一声,“师公,闪开。”
师公飘然移开,来到跟前轻揽着我的肩头,“蛮儿,时也命也,是青寇命苦。现在既然已知首领是谁,青寇离开鹰宫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双眸噙泪,“师公,那人若不是我生身爹爹,他对娘亲的所作所为,我一定会让他后悔一生,会让他付出代价。可现在,我却不知该怎么办?还有那个女人,她不是大宋酿酒奇人柴东屏的独生女儿吗?她的名字叫柴滟,怎么会和东丹后裔扯上关系?另外,首领不是男子吗,怎么会是女子呢?”
师公牵着我的手,向山下走去,“据你娘亲说,她从未见过首领,所有讯息都是左护法传达。所以是男子还是女子,除了和首领接触过的人知道,其他人都是听传闻。而传闻总有不实之处。至于说她是柴东屏的女儿,柴东屏早已死去多年,他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容貌,亦无人知晓。”
心中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徘徊心间,纠缠着心神,挥之不去。
师公见我心不在焉,问:“你是否担心此事赵德芳本就知道。”既然被师公一语道破,我心中为之一松,担忧地道:“若真是这样,娘亲如果得悉真相,这个打击下娘亲会有怎样的反应?赵德芳在世另娶已让娘亲青丝变了白女,我不敢想像以后的事。”
师公摇头轻叹,“若真是那样,那这个世间唯一让青寇留恋的只有你。”我一怔,蓦然明白师公话中的含义,赶忙点头道:“蛮儿知道师公的意思。”
师公赞赏地颌首。
我笑问:“您什么时候来的?您不是和鬼叔叔同去娘亲的大殿了吗?”
师公点了下我的头,笑道:“赵凌没有走到大殿便欲回转,说你必有古怪,因为你曾问过禁地之事,青寇不会对你说,而你刚来这里为何会知道禁地之事?我们担心你出事,我回去时恰见到你拍哑仆的门,你前面进洞,我后面就随了上去。你出洞后出神之时,我已自你身后到了松林里。若不是我随着,你要如何回宫?还有下了阶后,要重新按下机关,床板方能落下。”
我一惊,只想到能跟上哑仆,竟忘了自己进耳房时床板是落下的。
差点打草惊蛇,暴露出自己。朝师公伸了下舌头后娇憨一笑。
脚踩白雪发出咯吱轻响声,这么走了会儿,师公牵我的手的手稍稍用了下力,我心神领会,暗中运气步子轻盈力求无声,师公细辩了下方向,朝东北方向而去。
两块巨石错位重叠压着,中间有半人高的缝隙。缝隙幽长,师公在前我跟在后俯着身缓步前行,走到头,师公握着我的手飘然落在宫内石桥上。
左右打探一圈,幸是无人,我暗自松口气。
跨入院子,鬼叔叔闻声出房,双目含忧但却笑道:“蛮丫头,宫主事务繁忙,一天下来,早已疲惫不堪。你在她宫里待了一下午,现在已经这么晚还不知道回来。若不是师公寻你,是不是还不回来?”
知他说给哑仆听,我心中酸涩,脸上却笑靥如花,呵呵一笑,道:“我若不是心疼娘亲,我还真想住到娘亲宫里呢?”
哑仆自伙房端起托盘,口中‘啊啊’有声示意众人用饭,鬼叔叔含笑颌首,她步履蹒跚缓步向前移着,我心中微怒,师公惊觉,暗自握了下我的手,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强自压了下去。
一天、二天、……五天过去了。哑仆仍没有同任何人接触,宫内亦没有消息传出。我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但又不能轻易妄动。
这天,远离殿宇的溪流边,哑仆坐在石块上慢腾腾地揉搓着衣物。不远处,五、六名宫众一边洗衣一边窃窃私语。
“你看那边是不是一对鸳鸯?”正当隐于暗处的我心中烦闷欲往回走时,宫众之中年纪偏小的绿衫姑娘站起身子遥指着不远处湖面上的一对鸳鸯开心地嚷着。
其他五人闻声均直起身子看过去,相互交换一下眼神后眸中神色一黯,幽幽叹口气蹲下身子默默洗着衣衫。绿衫姑娘伸着的手臂倏然落下,略带歉意朝身边宫众小声嘟囔道:“东丹后人怎么了?女子就该老死鹰宫吗?让女人冲在前面,而男人们躲在后面,这样的组织真能成事?能推翻稳若磐石的大契丹政权?”
其他五人面带悚容,警惕地朝四周查看一番,见不远处只有哑仆,面色稍松,七嘴八言斥责绿衫少女道:“雪翠,大逆不道的话休要再说,否则小命不保。”绿衫少女口中虽然应下但仍低声道:“这事大家心知肚明,明知事实就是这样,可却黑白颠倒,……。”
年纪最长的女子轻哼一声,冷声道:“以后这话再让我听到,禁闭半月。”绿衫女子低下头,忿忿揉着衣物,方才说话的女了微微摇头。
忽然哑仆‘啊啊’叫起来,正专注听众女子说话的我急忙扭过头,却见溪流中央飘着一件衣物,哑仆站起身子随着衣物飘的方向追去。这边宫众中那年长的女子倏然起身,随手拿起盒中洗好的束带向前一个纵跃,手中束带直挥向溪中衣物,然后手稍用劲轻盈地绕一圈,衣物已被束带圈出。
哑仆满脸褶皱的脸上笑开了花,边‘啊啊’有声边点着头。
年长女子递过衣物朝她微一颌首,然后返回带着那几名宫众端着盆离去。
哑仆仍是慢悠悠地反复揉搓着那几件衣物,见她如此,我心中焦急渐去,安下心来,她的本意应该不是洗衣,似是等人。
身子丝毫不敢乱动,对方武功高于我,稍稍一个声响就会打草惊蛇。所有努力将会付之东流。
约莫着过了半个时辰,一丝细微的声音传来。我屏住呼吸,身子虽已僵直,但仍忍着不动。
左护法出现在视力范围之内,他似是没有看到哑仆,走到距哑仆几步开外处,身形忽然暴起,直向溪流对面飞去。我心中惊疑,对面乃是光滑石壁,他要去什么地方?
他摸索了下石壁,‘扎扎’声起,石壁上竟裂开了一条缝。左护法闪身入内,哑仆身形灵活,倏地直起身子,快速打量了眼四周,然后身形纵起直向缝隙而去。待缝隙合上,我跃出林子向溪边而去。
未行两步,一道白色身影挡在身前。却是师公。
师公摇头阻止,我指向对面开口欲诉说缘由,师公一个转身如大鹏展翅般飞过溪流,身子紧贴在石壁凝神静听。
我转身回到刚才躲身的林子里藏好,双眸则直盯着师公。
很快,只是盏茶的工夫师公直起身子向上直纵,直飞到地宫顶部,隐于放置夜明珠的平台上。师公身形刚刚隐好‘扎扎’声又起,哑仆率先出来,飞掠到这边端起木盆步履蹒跚往回走去。
接着,左护法离去。我心中急于想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抬头望向师公隐身处就欲出林子,却见师公探出身子微摇了下头,我心一动,默默呆在原处。师公复又隐去。
过了一会儿,左护法沿着溪流缓步而来。走到这里并不停留,慢慢向前走去。又过半柱香的工夫,师公才飘然落下,我迎上去,相询的话未及出唇,忽见自湖面飘来一物。
定睛一瞧,心中一阵难受,竟是那对鸳鸯。当然此时它们已不是活物。
师公见我难受,抚了把我的肩,边往回走边道:“哑仆向左护法传了首领口讯,大意有两点,一是关于男子住在内宫,因赵凌是青寇旧仆,青寇又是宫主,破了例也就破了,只要青寇一心为宫内做事即可。二是宫内女子的思想波动,此事会严查,待查出散布流言企图分裂鹰宫者,以宫中最严的宫规处置。”
‘开口笑’倏地闪进脑中,全身不由一阵轻颤。
见状,师公霜眉一扬,低声问:“蛮儿,师公一直想问你,你为何知道跟踪哑仆?青寇、赵凌均对她有所怀疑,可碍于行动一直受人监视,只好作罢。而你第一日就知道防备她,你已百毒不侵,自不担心饭菜内有毒,你害怕被人动手脚,功力用不上?”
师公既然在这里开口,声音范围内自不会有人。
我道:“宫内有名女宫众是自己人,她一来散布消息,二来负责保护娘亲安全。待娘亲安全脱离鹰宫,她会在契丹有重新的身份。哑仆之事,就是自她口中得知。毒我不惧,但你们也不能有事。”
师公抚须颌首,“这是宏光那孩子与那女子盟定的?”我点点头,师公又道:“这女子既然有长远打算,你我便不用费心,不会查到她头上。左护法若不罢手,一直查下去,这女子自会找替罪羊。”
心中已对柴滟的身份确定无疑,赵德芳另娶的女人竟是暗中统领娘亲的人。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我低头苦笑后咬牙恨声道:“赵德芳,若娘亲有个三长两短,我必会让你负出代价。”
师公眉攒起,“蛮儿,生养之恩永不可忘。”我含泪接口道:“可是娘亲……。”师截口道:“没有可是。”我泪落下,嘟着脸望向师公,师公怜爱地揽着我温言道:“蛮儿,人生在世是要经过磨难的。青寇当初既然选择了赵德芳,那就不能单方面怪一个人。因为是非曲直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切记,做事之前要考虑清楚,自己才不会后悔。”
我默然颌首。
自那日后,我便住进了娘亲的大殿。转眼除夕已过,距我和师公离开的日子已越来越近。如师公所料,没有查到紫漓身上,查出的造谣生事者竟是另外一名宫众,而且和自己竟有一面之缘。
是那绿衫少女,雪翠。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所有宫众聚于刑堂。雪翠被执行‘开口笑’。
我不是宫众,另外,亦不忍心。若没有我们和紫漓的盟定,那毫无心机的雪翠哪会有这种无妄之灾。
娘亲见我整日不乐,以为我与她分别再即,心中难受,便每日尽量与我单独相处。但时间不会因此而停。
元宵佳节,我搅着碗中的汤圆闷闷不乐。娘亲看着我,笑着安慰道:“端午节、中秋节,只要过节娘亲就会去寻你,和你团聚。”
娘亲的满头雪发在灯花之下越发刺目,我心中微酸慌忙低头泪成窜落入碗中,再次抬头时,已悄悄拭去泪强笑着道:“蛮儿知道了。”
娘亲叹了口气,“蛮儿,年前便有人禀报,有人闯入嵩山鹰宫范围。因没有发现宫门,右护法没有理会。你鬼叔叔暗中查探过,领头之人是耶律宏光。”
我心中大惊,幸是右护法萧狂前去查探,若是左护法萧清垣,他可是认得耶律宏光的。
既然是年前,现在已过了十几日,他们若没有离去,在这白雪皑皑的山上,用什么果腹?又住在哪里?
许是关切之情显露脸上,娘亲看到后轻不可闻叹口气,笑着道:“总以为韩世奇会是我的乘龙快婿,没有想到会是这孩子。只是,他家乃契丹显贵,而你的身份却这么复杂,这让娘亲如何放得下心。”
我心如鹿撞,双耳火烫,娇声嗔道:“娘亲就会打趣蛮儿。”
娘亲轻点了下我的脑门,笑斥道:“傻丫头,不用担心。你鬼叔叔已暗中给他们送了食物,至于住宿,山上山洞多的是,他若没有本事找到,冻了也活该。”
娘亲神色如常,证明耶律宏光一行安全无恙,遂放下心来。
自知耶律宏光身在嵩山,心中悲伤竟淡了些。这些细微改变自己没有感觉到,但娘亲却已觉察到了,她笑着道:“儿大不由娘,子女的事还是由你们自己做主。省得将来后悔。”
娘亲说的前两句揶揄口气甚是明显,正面热心慌之际,她的声调却微变‘将来后悔’四字低沉冷涩,我心头一震,凝目注视着娘亲。她笑靥盈盈,但眸底悲伤深蕴。
娘亲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
娘亲犹若知道我心中的疑问,边把碗中汤圆拔给我两个边浅笑着道:“娘亲不曾后悔过。蛮儿,明早宫内有要事,你吃过早饭后赵凌会送你和师父离去。”
整个晚上,我不愿闭眼,和娘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跃出瀑布,外面积雪已化溪河流水潺潺。
我握着鬼叔叔的手,“鬼叔叔,照顾好娘亲。”他颌首轻笑,轻声问道:“宫中内线是紫漓吗?”
我看向师公,师公点点头道:“我对青寇提过此事?”我心中一惊,师公对娘亲说了多少?娘亲知道柴滟的事吗?但此时又不能问,因为若鬼叔叔知道,难保娘亲不会知道。
鬼叔叔装作不悦,道:“小丫头,为何要瞒着我?”我挠了下脸颊有口难辩,见我这样,师公抚须轻笑,鬼叔叔已呵呵大笑,笑过之后低声道:“快走吧,耶律将军已等了近二十日。”
脸上一热,转身向林子里飞纵,鬼叔叔笑声又起,“小丫头终是长大了。”背后传来衣袂破风声,我心知是师公,遂不回头,往山下掠去。
急急飞驰一会儿,清新的空气里竟有烤肉香味顺风飘来,我心中一动,猛地停下身子,师公停在身侧笑着道:“肉味醇正,连师公这食素之人都食指大动。”
耶律宏光坐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一腿曲起一腿平伸静静望着远方。
咄贺一、萧达石分散坐在身后两侧。云狼二十骑三三两两,有的煮粥有的烤肉,忙得不亦乐乎。萧达石率先听到响声,待看清来人是我们,眼睛倏然一亮,猛地起身朝耶律宏光道:“少爷,是小蛮姑娘。”
耶律宏光一怔,但马上弹跳起来。
师公含笑径向烤肉方向走去。
耶律宏光眼睛直盯着我缓步走来,我默站原地。他虽然身着白貂皮裘,但身姿却不显臃肿,而是英挺依旧。
他已走到跟前,两人默默看着,他不言我不语,仿若天地万物都已静止。他嘴角微微翘起,双手掌心向上向我平伸过来,我心头漾出丝柔情,慢慢把双手伸过去,放入他的手心,他手掌慢慢收起,待两双手紧握在一起,他紧紧握着,仿佛这样才能确信他眼前的人是我。
双手被他握得生疼,可我却不愿拿开。
“地道的烤肉,老道也忍不住了。”耳边响起师公的啧啧称赞声。
我猛地回神,耶律宏光却仍静静直视着我,仿若天地之间除我之外再无值得他注意的事。我心‘突突’直跳,撇过头却见众人虽看似专心于手上的事,可眼睛余光仍不时瞟向这边。
我心中一急,慌忙欲抽出手,但耶律宏光握得很紧。
师公一阵开怀大笑。
我头脸火烫,怒瞪耶律宏光一眼,他脸含笑眉微扬,又紧握了下才松开,我抽出手转身向山下急掠。
背后的耶律宏光笑道:“咄一,好好招待道长。我们汴梁再见。”咄贺一声音洪亮大声应下。
耶律宏光跟上来,道:“春季来临,鸟畜猎物都已出洞,猎人们在山中放置了许多捕兽器,不要在前面,过来跟着我。”
看着他伸的手,我睨他一眼,羞赧地点了下头。
走下山,附近田间劳作的农人勃然变色。我和耶律宏光恍若不知,仍携手边说边笑向官道走去。
一个问题闪入脑中,我默思一瞬,道:“说了过年会来嵩山陪伴娘亲,你为何前来。若让左护法萧清垣见到,那该怎么办?”
他噙着丝笑道:“我也说了,年前会再来一趟,来后没有见到你,所以就进山等你了。”他说的轻巧,可在山风阴寒滴水成冰的雪山之中,虽有山洞藏身,那滋味若没有亲身经历根本无法体会到。
虽是狡辩,但我心知他担忧我一入鹰宫再也无法出来,心头瞬间暖洋洋的。
我的声音轻若蚊蝇,道:“既有师公相陪,必定不会有事。还有娘亲,若没有师公跟着,她不会让我进宫的。宏光,我知道了鹰宫首领是谁。”
见我神色有异,他眉蹙起看着我,问:“是我们认识的人?”
我颌首,“柴滟。”见他眉依然蹙着,我补充道:“赵德芳府上那个女人。”
他有些吃惊,“她真实身份不是大宋酿酒奇人柴东屏女儿,而是东丹王后裔?赵德芳知道她的身份吗?”
我摇了下头,他松了口气。我叹道:“我不清楚赵德芳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娘亲,我担心娘亲再次受到打击。”
耶律宏光沉默一瞬,叹道:“但愿赵德芳不知情,这件事越来越棘手,不能再拖了。”说完便沉吟不语,知他想速战速决的对策,我随意打量着官道上来往的众人,不开口说话去打扰他。
小半个时辰过后,路过一个小镇。此处临近汴梁,镇虽小但甚是繁华。
此时阳光明媚,行人熙攘,路边摊贩手中拿着物品对路人卖力比划着,酒楼客栈的小二伙计们站在店门口高声吆喝着拉拢客人,耶律宏光不受任何影响仍暗自沉思。
左侧酒楼的二楼有一人探着身子望着来往路人,我不经意扫过一眼心头一惊,楼上的他猛地站起身子冲我挥挥手,然后身子倏地不见,想是已冲向楼梯。
王峰出现在这里,会是谁在这里?
赵元侃还是王继恩?我暗自叹口气,心中有些不安。耶律宏光忽地侧过头看向我,淡淡地开口道:“是谁?宫里的人?”
我一怔,他虽没有开口,但周遭的一切他仍注意着。
我轻颌下首,皱眉道:“小太监王峰,我在宫中时身边的事多是他打理。他怎么可能单独在这?”
耶律宏光唇边噙着丝笑,语调透着丝古怪,道:“当然是有人差他来此,至于何人派他来。相信你心中已然有数,只是没有想到赵家老三这么深情。”他脸上笑意扩大,“好在他辈份高于你,又是血缘至亲。若不然,……。”
他大笑起来,眉宇间有丝得意隐着。
其实心中已猜到王峰必是赵元侃所派,因为王继恩巴不得我和师公远离汴梁,永远不再出现在宋宫内,当然不可能是他。
心事轻易被他揭穿,我面上一热,啐道:“休要胡说,说不定王峰是身有任务而恰遇了我们呢。”
他淡然一笑,看着小跑着过来的王峰斜睨我一眼,意思似是‘你就牙强嘴硬吧’。
王峰跑到跟前,欢颜满面道:“小蛮姑娘,太……。”他瞅了眼耶律宏光慌忙改口道:“我家公子差奴才在汴梁附近寻你,从年前到现在,汴梁边缘的城镇奴才几乎全找了一遍。一直没寻到,这才想到嵩山峰峦挺秀,道长可能会来。才沿着官道上一路前来,果不其然,真找到姑娘你了。”
耶律宏光抿唇轻笑,我越发不敢向他直视。王峰悄眼打量着我们两人眉宇间神色的变化,然后脸上笑容敛去低眉顺眼立在我身侧。耶律宏光笑指下酒楼,我轻点下头。
王峰抬头看一眼耶律宏光的背影怯怯地道:“酒楼后院马匹已经喂好,奴才是先回宫报讯,还是随着服侍你?”
我含笑道:“你回宫后转告太子,是小蛮姑娘不让你跟着,更不许你说出我的行踪。若是为了寻我师公,一张告示即可。”
王峰忙不迭地点头,“奴才会快马回宫转告,后院之有马,也有马车,马我骑着,马车留给你用?里面干粮水壶一应俱全,车夫乃宫中奴才,是跟着你们,还是……?”
如今西夏扰边未停,大宋赵氏父子明知是契丹暗中支持。而耶律宏光身份特殊,宋宫之人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心念及此,遂笑着推辞道:“我们沿途会赏景景看看花,不需要马车。”王峰点头应下,转身离去。
走到酒楼,小二立马笑迎上来热情地招呼,“这位姑娘定是刚才那位爷要等的人。”我侧过头边往二楼走边笑问:“小二哥为何如此肯定?”小二哈着腰拱手赔笑道:“那位爷玉面星目剑眉,而姑娘你容貌出众风姿动人,虽说小镇离汴梁近,不乏有达官贵人路过,但甚少出现像你们这样的,气度高华不沾纤尘。”
我上楼的步子渐缓,“小二哥谈吐不俗,似是读过书。何以现在会在酒楼之中跑堂,而不继续读书呢?”
小二鄙夷神色渐起,轻哼一声道:“我不止读过书,还是堂堂秀才呢。想当年我业已通过应举选拔考试,但吏治腐败,考试通过又有什么用,争取不到推荐,终就只是不第秀才。既然如此,若还不能认清形势找个活干养家糊口,还一味读死书等待那帮蠢才举荐,怎么对得起养我育我的老爹老娘。”
看那小二满脸愤慨,我心中酸楚上涌,为了百姓口中这样的国家,赵德芳甘愿舍弃了娘亲,舍弃了自己。
入目之处,耶律宏光坐在沿街窗边已点好几个菜,边斟酒边向这边看过来,见到我过来,唇边现出丝笑。小二仍絮絮地发着牢骚,我轻轻一叹,道:“小二哥,以后说话需谨慎,若被官府中人听到,终是不妥。”
小二正说的唾沫横飞,听我这么一说面色稍变慌忙扫了眼楼上客人。新年刚过,楼上雅座只是稀稀落落的几桌,并没有太多人。小二轻拍了下心口,面色恢复如常。
我坐在耶律宏光对面,见他眉眼间隐着一丝疑问,我笑道:“打发回去了。”
他笑着轻颌了下首,淡淡地开口道:“我先点了几个菜,若还想吃其他的,正好小二哥也在,顺带再点几个。”
我摇了摇头,朝小二道:“菜够了。”
估计小二满肚子不满,平素里又找不到人诉说。而刚才开了头却没有说痛快,因此虽然听到饭菜已够,但仍没有下楼的意思,悄眼瞥了下左右,低声道:“青神县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你们听说了吗?”
耶律宏光看我一眼,我轻摇一下头,耶律宏光声音冷漠问:“什么事?”
小二不以为意,声音又低了些,“青神县县令齐元振贪脏枉法,并用所敛财物贿赂朝廷考察吏治的京官,皇上听此京官赞齐元振为官清廉精明强干,特下诏书将他当作‘良吏’嘉奖。如此一来,这齐元振更加为所欲为有恃无恐。”
小二双眸灵动,看看我,又看向耶律宏光,故作高深地问:“公子可知道青神县来历?”
齐元振的事明显还没有说完,小二怎么会话锋一转问起了青神县来历?
我正狐疑不解,耶律宏光面无表情口气淡淡地道:“青神原为西蜀属地,蜀为宋灭,蜀库所存被宋皇悉数运往汴梁,而所派治蜀官员喜尚功利,往往额外征求苛扰民间。”
小二重重地点了下头,“这齐元振在这些贪官之中算上最狠最毒的一人了,百姓们的日子没法过了,于是,青神农民王小波揭竿而起,学陈胜效吴广。而聚集而来的也都是衣衫褛褴的穷苦之人,王小波对众人道‘贫的贫、富的富,很不均平,令人痛恨。今日起事,不为争城夺池,只为均平贫富。’……。”
耶律宏光啜了口酒后淡声道:“此语一出,王小波的队伍不出月余定成气候,这齐元振是自作孽不可活,死状定是极惨。”
小二冲耶律宏光翘起了大拇指,“公子猜的不错,王小波杀了齐元振后,剖开其腹,把他府中搜刮而来的珠宝塞入肚中,然后缝起暴尸街头。而剩下的金银绫罗分给穷苦百姓。因而,过年时青神百姓涌上街头欢歌载舞好不乐哉,听闻朝廷正欲调兵遣将前去镇压呢?唉,外有西夏,内有青神,百姓日子只会苦上加苦了……。”
“小墩子,在哪猫着偷懒呢?贵客上门都不知道迎进来?”楼下传来一声怒喝。
小二身子一矮,面带苦相讪讪一笑,转身向楼梯口冲去,边小跑着边迭声应着,“掌柜的,小墩子在楼上招待贵客呢。”
痛失爱子之际,内乱生起,这足够大病初愈的赵光义焦头烂额的了。
耶律宏光为我挟箸菜,然后目光投过来盯着我道:“回汴梁后,我会吩咐贺一先寻赵德芳的行踪。擒住了柴滟,便无须再费周折,直接带你娘亲出宫即可。至于鹰宫的事,你就不需再操心,那是契丹王室的事,我自会禀报大王再作决断。东丹王之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他虽说的简单,可我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事情并不会这么轻易解决。
我沉吟一瞬担忧看向他,“因为我的身份已明朗,娘亲在鹰宫一日我便安全一日。若娘亲没有亲眼见到首领,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她也不会轻易脱离鹰宫。但若娘亲见到了柴滟,我无法想像会是怎样的情形,也无法预料会出什么事?”
他放箸于桌上,自顾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这是我唯一担心的地方。但事实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你娘亲总归要面对。”情理上虽是这样,可心里却不愿娘亲再受到打击。
自知柴滟的身份,满腔郁积之气一直无法排遣,此时听他平平淡淡说出自己最担心的事,再也遏制不住,忿忿地朝他轻声嚷嚷道:“不是你娘亲,你当然不知心疼。”
他脸色一沉怔怔地凝神看着我,黑瞳之中两簇怒火隐着。其实话一出唇,心中便已后悔,他在雪山之巅等待自己半月有余,自已却如此误解他。刚才他说的是事实,是自己不该口出妄言。
但他强忍着不吭声,我心中越发忐忑不安。半晌后,他见我气焰褪去神色转为局促不安,他两瞳之中微怒淡去后浅浅笑起来,“此间事了后,我们回去后马上成婚。”
我一呆,他却话锋急转眉梢一扬笑着道:“这样就更加名符其实,省得被某人落口实。”我又一次呆怔,瞬息后反应过来头脸火烧,慌忙扫一眼左右,见别桌食客并没有人注意,方怒嗔道:“你不正经。”
他依然笑意盈盈,“我每次前来阿奶都叮嘱,要早日接你回去。”怕他再说出自己意想不到的话,我忙低下头开始吃饭。
“临窗还有张桌子,客官这边走。”小墩子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响起。
不知是怎么样的贵客,我好奇地抬起头。
四名中年汉子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大踏步走上来。
前面的两个儒生打扮,一个身着蓝衫白净面皮挺鼻朱唇,一个脸色腊黄似带病容且着黄衫,整个人看起来竟是除了黑发外,全身上下均是黄色。后面的两人身材魁伟均身着黑袍。前面的两人掠一眼楼上的众食客后回头看向后面的黑袍汉子,右方神色略显骄纵的黑袍汉子朝角落里一抬下颌,前面的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微点了下头,四人径朝角落的那张桌子走去。
正在身后擦桌子的小墩子自言自语道:“从未见过这么怪的客人,临窗雅座不坐,偏坐在那通风不畅光线欠佳的角落里。”
耶律宏光仿若不知多了这四个怪人,依然慢悠悠地用着饭。
我心思一动,脸上虽挂着盈盈笑意,实际上已凝神静听周围的动静。
“……,大王依附契丹乃权宜之策,待和节度使联合起来,兄弟两人同心协力……。”四人之中不知是谁的低语声隐约之中传入耳中。
我默想一会儿,心中暗惊,他口中的‘大王’莫非是西夏王李继迁,若真是李继迁,那节度使理应是李继捧才是。
耶律宏光沉静地坐着,唇边带着丝丝微笑。但黑瞳冷若玄冰,眸中也亦没有丝毫温度。
他也听到了?我盯着他,眼睛余光掠了下那四人。他轻颌下首,低声冷冷地道:“李继迁准备联合献城投宋的李继捧,居然没有向大王禀报,可见其野心不小。我功力尚不如你,听得不全,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政事,我不敢断言,只得再次集中精力听着,但显然四人也知这里非谈话之地,再不开口只是埋头吃饭。
我只好依照原样低声口诉一遍方才那人所说的话,耶律宏光听后眉头蹙起,默默沉思起来。
与西夏结盟,是耶律宏光出使西夏一手促成,而现在李继迁竟暗中联络其族兄图谋其他事,对耶律宏光来说,不止是功败垂成,还可以说是奇耻大辱。
想到这里,心里仿若压了块巨石一般沉甸甸的。虽然急切地想知道柴滟身在何方,想让娘亲早日随自己离开宋境。但心中更清楚,此事必定要落在耶律宏光身上,可此时,自己能让他两难吗?
耶律宏光脸色舒缓,温和地笑着道:“凭他们兄弟二人,威胁不了我们。这事无须再费心神。”
想必我心中所想他已猜出,才会这么安慰自己。他既然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自己又怎么让他为难呢?况且他离开后并不影响咄贺一的查访,待查出赵德芳的住所擒获柴滟时,或许还要依仗师公。因为自己亲眼见过柴滟的功力,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他在或是不在,并不影响这边事情的大局。可李继迁一事可大可小,却丝毫不能掉以轻心。这是契丹大王耶律隆绪夺权争势的第一步,不能有失。若有了差池,耶律宏光首当其冲会受到波及。
心思既定,紧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
小墩子自身侧一趟又一趟地走过去送菜,边走边小声嘀咕,“……,真少见,锦衣华服的人吃相居然这么难看,像八百年没有吃过饭……。”
我抑着将要出唇的笑看向耶律宏光,“和他们会合后,你和萧达石他们回去,让咄贺一他们着手查探,这样两边的事都不耽误,岂不是更好。”
他静静看着我唇边笑容隐去,“达石随我走,贺一去查访,若师公再被请进宫,谁来保护你?”原来他担心这事,我笑睨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有谁会整天惦记得暗算我?你若不放心,师公若进宫我随着进宫也就是了。”
他紧盯着我板着脸低声道:“整天惦记着你的人多了。”
我一怔,我有些不解。愣看一会儿他面上神情,方理解他话中含义,心头微怒渐起。见我神色有异,他眉头微皱不悦地道:“是你自己想偏了,我说的是赵家老三及嵩山之中的那帮人。”
他脸本来就是板着的,此时更是满面不悦。
我收回目光看向桌上残羹剩菜,道:“你不回去,若李继迁那边出了纰漏影响到你,或是影响了你的家人,我会内疚一辈子。若不想让我心中一直念着这件事,你就回去。至于我,随着师公进宫总比外面安全些。”
这次他倒没有再拒绝,只是言语之间越发温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