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臻再也无法自我欺骗下去了。
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记忆的开端——那时候脑中残缺的画面,那些洪水、暴雪、大火、毁灭……都来自与这个似真似假的世界。
他在新世界里醒过来,不记得自己是谁,浑浑噩噩地生活好多年。他确实没有烦恼和痛苦,但总觉得失去过什么。原来那段痛苦又美好的记忆早就被瓦力狠狠抽出来,丢到地上,让他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那些过去是属于森林之神维达尔的,也是属于他的。
他想:或许自己是维达尔,但又不全是维达尔。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即属于他,又脱离他。
他很想否认自己不是那个维达尔——不是该有多好,那他就没有杀过那只狼。
瓦力说得太对了,为什么要让他记得?那样痛苦的记忆,为什么要让他再次经历一遍?
陈臻像一抹游魂一般,跟着面前那八个人,看他们带领着他们的同族,在血海中游荡沉浮,直到来到地面,开始在世界生存下去。
因为瓦力的诅咒,他们开始把世界之海的血水作为食物,饮血而活,他们开始称呼自己血族。世界之海周边所有的生物都对这个种族感到忌惮,因为他们残忍而冷血,拥有强大的力量,对一切生物进行狩猎。
等世界之海的血水都快被他们喝干之后,他们开始找寻别的食物——他们喝走兽的血,喝飞禽的血,到后来饿得急了,就开始喝人类的血。
有些时候,人们叫他们吸血鬼。
陈臻看到他们分出了阶级。一开始吃下维达尔身体最多的那八个人,成为了领袖。吃得多一些的,力量稍微强壮一些,是后来的纯血种。吃得少一些的,力量就稍微薄弱一些,是后来的普通血种………
陈臻看到他们一代代地延续下去。他看到那八位始祖开始用死亡去初拥一个后代,把生命寄托给下一个绝望的人,让罪恶的命运不停地延续下去……
但知道这一切始末的,只有那个手中拿着金色发带的第一位始祖,也就是他们的……大长老。
第一代大长老,也就是那个对瓦力许下承诺的人——他始终认为这一切都是由自己造成的。因为如果当初他没有开口问维达尔:我们能不能吃掉你?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个秘密一开始只被他知道,其他七位始祖起初并未开智,还不理解他所做的一切……可等到同族真的开智后,第一代大长老又不敢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了——
他既怕同族不愿意和他一起守护,也怕同族会再次吃掉维达尔的身体。
所有的血族中,只有他吃掉的是维达尔的心脏和头。或许就因为如此,他延续了维达尔性格中的悲悯。他真切地敬重维达尔,那是他无法逃避地命运,可是其他人呢?其他人也能和他一样这么不顾一切地去守护维达尔吗?他无法肯定别人的心。
于是所以他选择只让自己知道这件事。
他做了一个决定,他把这个使命变成了大长老这个位置独一的任务。这个任务会世代相传下去,将成为他们永恒的枷锁和负担。
大长老拥有最多的权利和最强的力量,但他一旦被上一个大长老初拥为血族之后,就只能用一生去守护这个沉重的使命。他的一生只能献给那个使命,这就是他成为大长老的全部理由。只要活着,存在,那他的一生都只能用来等待和守护,等着维达尔醒来,把他变成血族,让维达尔安然无忧地过一生。
陈臻看到,每一个大长老初拥继承人之前,都会把一个盒子,一条发带,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交付给对方。
“盒子里是神记忆的碎片,是珍贵的东西。”陈臻看到那个陌生的大长老对着他面前的金发男人说,“这条发带是托付者留下的信物,是神的礼物,我们需时刻佩戴。这把钥匙是开启地下十二层冰棺的唯一一把钥匙,那个冰棺里沉睡着我们世代守护的神,他是我们血族真正的始祖。大长老存活的意义……就是等待维达尔醒来,保护他顺遂地渡过永恒,并且不能让维达尔、也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现在,你愿意永远背负这个使命吗,拉斐尔?”
陈臻看到那个金发男人接过了盒子、发带和钥匙,郑重地点头说:“我愿意。”
……
陈臻恍恍惚惚地看完这一切,他头疼欲裂,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蹲下/身子抱了抱自己,等觉得头疼减缓了些,他突然听到了吟唱声。
陈臻睁开了眼。
这次面前是森林。
瓦力一边吟唱着森林的赞歌,一边用手刨着手下的泥土……
随着他的吟唱声,森林中的生灵都纷纷被他的呼唤所吸引而来,聚集在他身前。
瓦力挖啊挖啊,终于从那土中找出了一具七零八落的残骸。
那是早已死去的芬里尔。
不知道为何,芬里尔的身体居然没有腐化。或许是维达尔做过什么,这具身体还像陈臻之前看过的那样。
瓦力从怀中掏出了维达尔的另一颗眼睛。
他把那颗闪闪发亮的眼睛,放到了芬里尔的胸口处。
那具残骸开始发生变化。维达尔的神格代表着新生和希望,他的神力也是新生和希望。他的眼睛可以复活世间任何死去的东西,哪怕是芬里尔。
瓦力看着芬里尔之前被撕成两半的身体慢慢地复原,他身上的伤痕也慢慢地愈合,甚至之前背上那块仿佛永远都不会愈合的疤也长出了完好的皮毛……
瓦力看到芬里尔慢慢地复原了身体,然后他睁开了自己琥珀色的眼睛。
芬里尔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维达尔呢?”
瓦力说:“他死了,因为你,因为那场战争,他已经死去了。”
芬里尔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
那颗心脏和维达尔的心脏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他呼吸的来源,心跳的始末……他能看到那颗眼睛中的一切,能看到维达尔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和挣扎,猛然间,芬里尔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居然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好。
毕竟他做错了好多事。他杀了维达尔,他始终让维达尔痛苦,始终让维达尔两难,而现在……
芬里尔最后问瓦力:“维达尔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活我?”
瓦力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为了让你痛苦。”
芬里尔说:“我已经够痛苦了。”
瓦力冷笑:“芬里尔,让我告诉你吧。你搞砸了一切,你吞下了主神,伙同洛基搞砸了诸神的命运,搞砸了所有的秩序……你去招惹维达尔殿下,让维达尔殿下因为哭泣,愧疚……你以为殿下最后自毁神格选择死去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不自量力地要去招惹维达尔殿下!因为你不自量力地以为自己可以挑战命运和神!现在一切都毁了……维达尔殿下也死去了,你不是很爱维达尔殿下吗?那我就让你活过来,让你尝尝维达尔殿下的痛苦……”
芬里尔看上去很难接受,他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喃喃地重复说:“我已经够痛苦了……”
“还不够!”瓦力恶狠狠地对芬里尔说,“你的痛苦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你现在有了维达尔殿下的眼睛,你永远都不会死,你将永远活下去,活在没有殿下的世界里,在思念和愧疚中煎熬……殿下已经将守护森林的使命交托给了狼族,而我将殿下的身体交给了世界之海边上饮血而生的怪物,他们会守护殿下在新世界醒来!你将永远不会和殿下再有交集,狼族和血族将会成为永生永世的宿敌……芬里尔,但凡你还有一点廉耻和敬畏之心,你就该知道,你活下去是为了赎罪,你将永远活在悔恨之中……”
芬里尔没有回答,他趴在地上,前肢缩着,紧紧地抱着自己心脏的位置……
瓦力还在说话:“你将会在世界中不断生生死死,但没有什么能够真的杀了你……除非挖出你的心。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我想你该明白,你不该再去打扰千年后醒来的维达尔殿下,回想下你之前做过的那些事吧,你只能给殿下带来痛苦和绝望……所以,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巨狼芬里尔,你会陷入无穷无尽的等待和痛苦之中……”
瓦力其实自己也拿不准芬里尔到底会不会去打扰千年后醒来的维达尔殿下。但那些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他心中有着对芬里尔浓浓的怨恨,他知道让芬里尔永远地活在自责和悔恨中就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而且,或许维达尔自己,也希望芬里尔能够活着吧。
瓦力最后说:“你将永远活在痛苦中。无穷无尽!永不止息!”
陈臻被瓦力那怨毒的语气惊得整个人都呆滞了。
无穷无尽……
永不……止息……
陈臻看着芬里尔埋着头,他抱着自己的心脏,整个身体伏在地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过了会儿,他从那个土里挖出了一双靴子,珍之若重地紧紧地压在心脏前,张口对着森林发出了一声久久不绝的叫喊。
那一声狼嚎太响了。陈臻离他很近,瞬间被震得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又响又烈,就算紧紧捂住双耳依旧往脑中往心里钻着,和心跳碰撞呼应……陈臻一瞬间又陷入迷离的错觉里,这声狼嚎他在金宫里听过,在诸神的黄昏里听过,在被囚禁的那个禁室的无数个梦里也听过……
瓦力最后那几个字也萦绕着……
无穷无尽的等待
痛苦……
无穷无尽……
陈臻看到芬里尔的胸口处越来越亮,那光芒呼应了过去,照映着现在,投射/进未来,把一切都淹没,刺得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在那团光芒中陈臻才终于意识到,沈明光为什么说他的心是自己的东西。
那不是一个爱的形容,不是一句听上去浪漫的誓言。沈明光的心,其实是……
——自己的……眼睛。
陈臻被那团刺眼的光包裹住,下一秒脑中轰地一声巨响——
陈臻被那道光拉回了现实。
他睁开眼,面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身体和意识都再次回到了这个‘新世界’。这是他和沈明光的那个家,卧室里一片黑暗,窗外在下着雨。他已经回到了中国的这个西南小城,也是有沈明光的世界。
陈臻置身于黑暗中,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窗外的雨声。
沈明光一直本来趴在床边上,陈臻只是随便动了下,他立刻就擡起了头。他的第一次反应是去拧床头的灯,但陈臻慌张地打断了他:“你别动!”
沈明光语气还带着点睡意:“我怕你害怕……”说完他就伸出手打算抱陈臻,陈臻心里一阵心酸和难堪涌上来,避开了那个拥抱。
他其实从没跟沈明光提起过自己怕黑。毕竟太讽刺了,一个始祖血裔的继承人,居然会害怕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地方?陈臻从接受自己的身份之后,就小心地埋藏着自己的这个弱点。现在想来,或许其实这具身体本身,也是抗拒黑暗的吧?当时他能和莉莉丝成为好朋友,也正是因为彼此都有这种无法对外人无法言道的弱点,作为血族,居然一个怕血,一个怕黑,简直荒唐。
沈明光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他有些怕黑的,但是自从发觉后,只要两人在家的时候沈明光都很注意这个问题,自己没在陈臻旁边的时候一定会给他留灯。
陈臻说:“你别开了,我不想面对你。”
沈明光动作怔了下,手就僵在半空中。
陈臻此刻才突然感觉脸上一片冰凉。
他伸手摸了摸,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他伸手胡乱抹了把脸,尽力稳着声音说:“我都知道了,你也不必再骗我什么了。”
如果按照往常他们的相处模式,沈明光一般都会对陈臻的要求妥协,但是这次他没有。
陈臻不让抱,他就转过身子强硬地拧开了手边的台灯,让晕黄的光线照到他们脸上,也暴露彼此此刻的所有不堪。
沈明光就这么看着陈臻。他的目光虔诚而绝望,还带着一些难以言喻的落魄和恐慌。从陈臻的位置望过去,沈明光的脸一边明一边暗……倒和沈明光这个人本身契合了,他就活在一半是光一半是影的世界中,一边是自己,另一边装满了陈臻。
灯光温柔的色调和他硬朗鲜明的脸部轮廓形成了很是不同的反差,他有黑得像曜石一般的眼和发,在光下显得离奇英俊。
他开口说:“我没有骗过你。”
沈明光想伸出手去抱他,帮他擦擦眼泪,但陈臻现在浑身都是防备和疲惫,于是他犹豫了。
陈臻摇头:“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来找我,装作不认识我,让我爱上你,后来又想离开我……我问你,如果中秋那天我不去杀你,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我……”沈明光闭了闭眼,“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忍不住,但如果你知道了我是狼人的话……”
“所以呢?!”陈臻带着哭腔冲他喊,“所以你就可以这么对我吗?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打算之后就离开我,再也不见我?!”
他情绪又开始起伏,胸间积闷的痛楚也化成了无名的怒火,“我就那么好拿捏是吗?你就认定了我会喜欢你,反正我只要靠近你就会觉得熟悉想要亲近,闻到你的血会让我失控都是因为我的眼睛是你的心脏,我根本就无法拒绝你,你明明知道这些……”
沈明光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按住陈臻的肩膀,语气很冷静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你,我靠近你因为我忍不住,我会不告而别是因为如果你知道了我是狼族肯定会接受不了……我原本的打算是等过一段时间,给你写信,坦白一切,或者用别的方式先让你别那么反感狼族……我想过很多办法,每一天都在想,但是我没想到……”
“你也知道我肯定会接受不了吗?”陈臻情绪激动地打断他,“还是说你认为现在这样我就能接受得了?”
随着他情绪的起伏,整间屋子又开始微微地摇晃。
沈明光听到陈臻说这些,像是放弃了交流。他只犹豫了片刻,就上前按住不停挣扎的陈臻,把他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随便你怎么想了。”他低头去吻陈臻脖子上那个月牙形的烙印,“你昏过去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想过如果你醒过来后会不会无法接受我,会不会还想要离开我……总之,这次无论是因为什么,我都不会放开你了……我想一切都不晚。”
陈臻被他亲得手脚发软,奇怪的是被沈明光的味道和身体拥抱住的瞬间,他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平静了下来,焦躁感慢慢地退却了,随之而来的是麻酥酥的愉悦感。
也是。他们在一起,才是真正完整的。
“我现在真的不想面对你……”陈臻声音带上了些哭腔,他无端觉得沈明光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让他有很不好的预感,“你先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让我先去找大长老……或者去别的地方……”
陈臻心中依旧有很多话没有问明白,有很多脾气没有发,但沈明光的这个态度看上去……
沈明光答得很快,语气也十分坚决,“不可能。”
陈臻还打算说什么,沈明光突然用指腹摸了摸他脖子上的烙印,然后对他说:“你现在可能看不到……我来讲给你听吧,你脖子上的这个烙印是个月亮,它在平常的日子是弯的,在特殊的时候是圆满的……只有我们相爱,我才能对你完成烙印仪式,维达尔,你也是那样爱我,对吗。”
“来得不是时候……”沈明光不知道在感慨什么,他叹了口气,“但我觉得,你接不接受也无所谓了,反正你接不接受我都不打算让你走。反正我总是搞砸一切,以前是,现在也是……那还不如就做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就把你关在我身边,反正我至少能拥有你。”
陈臻被他的语气惊得不知如何回答,更令他觉得恐慌的是他下一秒就发现沈明光和他的身体都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他的腰被硬邦邦地戳着,自己身上被沈明光碰到的地方也软绵绵的……
陈臻甚至没有力气去挣扎了,因为他已经被空气里越来越浓的森林气息熏得手脚发软,他现在唯一的渴望就是……身后这个人能碰碰他,抚摸,亲吻都可以,只要触碰。
沈明光取下手腕上的发圈,帮他扎了扎那一头银白的长发。只是扎个头发,他的手指穿梭间已经让陈臻痒得浑身发颤。
他扎好了头发,又低头亲了亲陈臻脖子上那个已经变满的圆月烙印。
沈明光一边帮陈臻褪下他身上的睡袍,一边道:“无论你接不接受,你都是我的爱人。如果你不接受我,我就把你关起来,绑起来,锁起来,让你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看到我一个人,逼你接受。”
陈臻:“你……你说什么?”
沈明光已经脱下了陈臻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他伸手覆了上去,语气缱绻:
“维达尔,对不起,这是我成年后的第一次发情。它来得很快,和在阿斯加德那次一样……但这一次,我希望能跟你一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