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
丁酉,始元三年秋,召上官安之女入掖庭,晋婕妤,擢升上官安为骑都尉。
戊戌,始元四年春,三月廿五,立上官婕妤为皇后,赦天下,擢升上官安为车骑将军。夏六月,上官皇后谒高庙,赏赐长公主、丞相、将军、列侯、中二千石以下及郎吏宗室钱帛;迁徙三辅地区的富豪士族定居云陵,每户赏钱十万。
己亥,始元五年春,正月,追封皇帝的外祖父为顺成侯。赵氏族人中顺成侯之姐赵君姁尚存于世,于是赐赵君姁钱两百万、奴婢、第宅,族中其他子弟按照血缘亲疏,各有赏赐,但这些赵氏族人却没有一人受封爵位,入朝为官。
三月时节,相对五百丈开外人流涌动的作室门,未央宫的北司马门前依然清冷,卫队持戟而立,公车令每隔半个时辰来门前巡视一回。
车辙碾压石砖的声响伴随着清脆的蹄声,在雾气蒙蒙中逐渐进入侍卫们的视野。黄牛拉着车,蹄声合拍的踩着点,像是击鼓之声,车前插着一面黄旐旌旗,无风自动,隐有剌剌之声。车上持缰所立之人,身穿黄色襜褕,头上戴着黄帽,帽檐遮面,看不清长相。
北门与东门,门前皆竖有双阙,东门乃平日公卿上朝的正门,北门则是召见诸侯藩王、接受吏民上书递奏之所。守在阙下的兵卫们见来人坐黄牛车、插黄旐旗、着黄襜褕、戴黄帽,这身装扮绝非平民所有,只因汉自孝武帝起定下以土为德,以黄色为朝服正统,能带着这一身整齐的装束来到北门下的,必非俗人。阙下兵卫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询问,更有人机灵的马上奏禀公车令知晓。
一早起张贺便忙着处理掖庭的杂务,有宫女上报称疾的,安排她们去暴室看病。才召了暴室丞去安顿,又有人来诉苦,说周阳美人私罚宫女。这事张贺没法处理,想了想,替那苦主录了供言,画押后打发人回去,他只将竹简收起来,打算找机会呈给皇后。
正忙着,许广汉带着刘病已到门前,张贺知道他这是要带病已出宫读书,于是隔着老远点了点头,许广汉便没再进来打扰,径自领着刘病已去了。他俩前脚刚走,后脚有人慌慌张张的跑来,没进门就嚷:“张令!张掖庭令在否?”
“何事?”张贺见那人面生得很,委实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人却不管,冲过来抓住张贺的手,便欲拖走:“快!快!快随我到北门去认人!”张贺一头雾水,不悦的甩脱开他,拂袖欲怒,那人浑然未觉,只是着急得不得了,“张令,你可曾是卫太子舍人?”
张贺闻言一愣,多年的伤痛似乎也随着这不经意的一问而全部被重新揭起。卫太子舍人,他从前是卫太子门下的家臣,可是卫太子被巫蛊案牵连后,满门连坐,这么多的门客舍人,已经全部灰飞烟灭。只有他,因为弟弟张安世的极力保举,才幸免于难,受了腐刑,侥幸活得性命。
张贺沉下脸来:“是又如何?”多年前的旧事了,过往也早被人尘封,为何陡然间又旧事重提?
“是就好。快随我去北门认人!”那人说话又快又急,却是语焉不详。
“为何……认什么人?”
“卫太子刘据!”
简短的五个字,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张贺劈得瞬间麻木。
那人见他呆愣不走,只得用最简单的话稍作解释:“是这样的,大清早北门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卫太子,公车令不敢怠慢,上报朝廷,诏令公卿将军当中二千石官吏相识者前去辨认。你也知道,当年传闻卫太子畏罪潜逃,后来在外头自缢死了……如今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叫人一时摸不透真假。你是卫太子舍人,卫太子长什么样,只怕二千石官吏尽数加起来都没你一人熟识啊……”
张贺只觉得天旋地转,刹那间没了思考的能力,任由那人拖着跌跌撞撞的出了门。小跑前进至少府官署外,张贺才缓过神来,耗尽全身的气力,低低的说了句:“臣仅是六百石官吏,不足前往。”
那人不以为怪,反笑道:“你这人真迂,上头是没点名叫你去,可你想,如果那人是假,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只当一场闹剧,但如果那人是真的卫太子,你现在前去相认,还怕以后少了你的好处不曾?”
张贺恍然,原来这人是想靠他这层关系攀龙附凤,他在心中暗自冷笑,笑他的浅薄无知,也是笑自己的疑神多虑。思忖片刻,他心里打定主意,抱着试探的心情随着那人经作室门,绕去北门。出了作室门,虽与北门相隔甚远,却已听到人声鼎沸,一片哗然,等到了门前,里三层外三层,人挤人,人叠人,北门前拥挤的人群粗略望去竟有数万之多,长安城的百姓闻风而至,将北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人拉着张贺左冲右突,在小半个时辰里只往里挤进了三四丈,你推我搡间,张贺被挤得满头大汗。大约又过了两刻时,道上马蹄阵阵,拥堵在阙前的百姓开始起了很大的骚动,人群纷纷往后让道,很多人闪避不及,竟而跌倒,张贺夹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亦被人流撞倒在地。
呵斥声伴随着马蹄声同时到来,右将军王莽率同羽林卫将围堵的人群稍稍冲散,阙下空地上,那名黄衣男子傍牛车而立,边上站着数十位两千石官吏,交头窃窃,有点头称是的,也有摇头称否的。王莽纵身下马,将手中马缰随手扔给侍立在旁的兵卫,大步走到黄衣男子面前。
“你究竟是何人?”
王莽的声色俱厉并没有换来对方的丝毫慌张,黄衣男子不慌不忙的抬起头,拱手作揖:“王将军安好?”
黄帽虽遮挡了阳光,却仍将那人的五官长相清清楚楚的呈现出来,一览无遗。王莽只觉得眼前一阵炫目,竟而呆住了。
张贺后腰上被人踩了一脚,直痛得他冷汗如雨,好容易从黑压压的人腿中间站稳脚跟趔趄的起身,他才发觉那个领他来此的人早不知被冲散到了哪里。他一手扶腰,一手试图拨开人群,只是周围皆是人群,他霎那眩晕,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
“张令——”喧嚣的人声中有个尖细的嗓音破空而来,张贺觉得耳熟,举目四顾,却没有发现。
“张令——”
“张公——”
张贺扭头,第一眼便看见了高高在上的刘病已,正冲着他兴奋的挥舞胳膊。大约两三丈外,许广汉仗着年轻有力,将刘病已强架在自己肩上,刘病已一手抓着他的发髻,一手不停的向张贺挥动。
“嗳,我在这……”腰上火辣辣的疼,他的声音喊得不高,好在刘病已已经瞧见了他。
从许广汉肩上下来的刘病已,滑溜的就像是条泥鳅,一眨眼便没入人山人海中。没过多久,张贺听见自己前面的人堆中有人发出尖叫声,一位妇人怒叱身旁的男子行非礼之举,然后男子反唇相讥,两边都有家眷亲属在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张贺不愿被殴斗波及,试着往后挪,正在这时,刘病已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下蹦到他面前,笑嘻嘻的说:“原来张公也爱凑热闹哇!”
张贺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没去上学?”
“道全堵了,人都过不去,更别说车了!”
张贺这才想起今日引发聚众的原因,看着眼前喜颜悦色的少年,心里一阵酸楚。病已虚龄十岁,离当年的巫蛊案已经整整过去了九年,而卫太子……卫太子……
他拍了拍病已的肩膀,替他将挤乱的衣襟整理端正,这孩子现在的身高已经接近六尺,模样也越长越有当年太子的轮廓了。
那拨人已经打得群起激动,有劝架的,有起哄的,乱作一团。许广汉趁机跑了过来:“张令,是非之地,还是走远些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所指的只是殴斗之事,可张贺联想到的却是人群所围的真正核心,他将头扭转过去,望着不远处那两座高耸的阙楼,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
聚众围观是一回事,聚众闹事又是另一回事,京兆尹隽不疑接获报告匆匆赶来,将斗殴的相关人等尽数抓捕后,围观的人群才稍稍有了点秩序,而这时张贺等人已经挪到了外围,远离了北门。
隽不疑做事雷厉风行,不仅下令将斗殴者抓捕,更是下令将北门下的黄衣男子一并逮捕收监。兵卫们见王莽及诸多二千石官吏伴在黄衣男子左右,不由踯躅上前,迟迟不敢动手。
隽不疑严令捉拿,官吏中有人劝道:“是非尚未可知,还是再等等吧。”
隽不疑厉声道:“诸君何必畏惧卫太子呢?春秋时卫国太子蒯聩违抗父亲卫灵公而逃亡晋国,卫灵公死后,蒯聩之子辄即位,蒯聩请求从晋国返回,辄为维护先王意愿而拒绝。《春秋》一书中孔子称赞了辄的做法,如今我们这一位卫太子亦是得罪了先帝,逃亡在外没有接受处决,他今日来诣,仍是带罪之身,自当下狱。”
这番说词,引经据典,义正严辞,众人皆信服。于是兵卫将黄衣男子用绳索捆缚,押送诏狱。
王莽微笑以对,向隽不疑略一拱手作揖,随后率兵卫将围观百姓驱散,百姓见热闹散尽,官兵相逐,也就各自回家,慢慢散去。
张贺站在作室门前,远远见人群散去,叹了口气,对刘病已说:“去准备准备,赶紧到先生家去。”
刘病已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许广汉将停在墙跟下的牛车赶了出来,病已爬上车,忽然转头问道:“张公,他们都说那人是我的祖父,你觉得是真是假?”
张贺只觉得后背腰椎一阵接一阵的隐隐作痛,这种痛觉向他四肢百骸扩散,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感观都鲸吞掉一般。他额上冷汗涔涔,颤声回答:“卫太子早在九年前便已在湖县泉鸠里自缢身亡,今日阙下之人绝非你的祖父。”
许广汉低下头去,刘病已却是对张贺深信不疑,展颜笑道:“那厮也忒大胆,居然敢冒认我祖父。”
张贺强颜欢笑,趁刘病已在车上蹦跳玩乐时,将许广汉拽到一旁,小声叮嘱:“到学里,切记提醒澓中翁别和病已多讲这事。”
许广汉应道:“我明白。”瞥了眼蹲在车上试图伸手拉扯牛尾巴的刘病已,眼中满是浓浓的怜惜。
数日后,朝廷在北门下张贴榜文,昭告天下,称前几日出现的黄衣男子已查明身份,原是阳夏人氏,家住湖县,以卜筮为生,因相貌与已故卫太子相似,为求富贵,是以上京冒名。现廷尉已查明身份,该男子诬罔不道,判腰斩于东市。
榜文上未提及那男子的姓名,民间倒有两种传言,有说他姓方名成遂,又有说他姓张名延年。腰斩那日,围观东市门前的百姓更甚那日在北门前,为预防再有拥堵、殴斗等意外发生,右将军王莽亲率卫队现场监督,维护秩序,配合廷尉监斩。
而张贺则以腰伤难忍为由请求休沐,出宫回家后,他关上房门,独自一人在房中不吃不喝的待了一整天。
安世
假卫太子事件并没有对刘病已的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他一如既往的往返于北焕里、尚冠里、未央宫三地,风雨无阻。时光匆匆,转眼已是辛丑年,这一年刘病已十二岁,澓中翁向张贺提出自己已倾囊相授《诗经》大义,刘病已与张彭祖二人应尽早寻觅良师,继续学业。
澓中翁虽指出刘病已喜好玩乐,性情淘气,但于学业而言,却仍是对其称赞有加,而对张彭祖的评价却是含糊其辞,寥寥数语。张贺心知肚明,彭祖虽是他的侄子,他却反为刘病已超越自己侄子的优秀感到喜悦,他心里高兴,对其他同僚说起时,也常常忍不住拿这两个孩子作比,非常明显的偏袒病已,赞许甚多。
这一年一开春便喜事连连,张贺的弟弟张安世由光禄大夫擢升为光禄勋,位列九卿。光禄勋虽是外朝官秩,但因为其下属所领郎卫、羽林、期门,无不关系着宫掖门户,所以光禄勋官署也安置在未央宫内。张安世入宫领差,值宿宫内,逢休沐才可归家,这样一来虽与家人疏远,倒反而接近了朝廷的政权中心。
以承明殿为主殿的中朝官署位于未央宫西宫门以东,距离少府官署两百来丈,虽然张氏兄弟同在宫中,但因为二人所领职务内外有别,所以碰见的机会并不多。
“公子!三公子!”婢女压低声拍门,张彭祖只是不理,他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继续呼呼大睡。门外的奴婢急得没法,眼看时辰不等人,只好硬着头皮喊,“三公子,主公昨夜可是回家了,你仔细今天问你功课。”
扑通一声巨响,张彭祖从床上摔了下来,狼狈的蹬干被子,然后爬起来神情慌张的开门:“怎么不早说?快快,洗漱穿衣!”
奴婢们见他吓得脸色都白了,倒有些于心不忍起来,其中一人很小声的提醒:“三公子莫急,今天主公请了掖庭令公来……”
“伯父?伯父要来?”刚才还吓得灰败的脸色突然惊喜的阴转多云。
“已经来了,正在二堂上和主公叙话。”
他嘴角抽动了两下,长长的松了口气。婢女伺候他梳洗完毕,他朝食也顾不得吃,一个人急匆匆的往二堂赶,堂外站着两名家仆,其中一个是张贺带来的,见到张彭祖时都笑着喊了声:“三公子。”张彭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声张,然后进了门。
堂上两位长者对席而坐,张贺面东,张安世面西,静悄悄的只听到院落里鸟雀的唧喳声。他探了探头,估算父亲与大伯没一个时辰不会走出二堂,于是放下心来,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正因为这三个字,他跨出去的脚最终又收了回来。
“……以后还是别提为好。”张安世的表情淡淡的,他岁数比张贺小,但须发半白,脸上皮肤褶皱,面相竟是比张贺还要显老。
张贺嘴唇翕动,几次想张嘴却又重新把话咽下,他呼出的气息不紊,显然正在强自压抑胸中的愤懑。
张安世不为所动,仍是不卑不亢的继续:“并非是要指责大哥什么,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汉室君主在上,同样年少英才,实不宜再在他人面前称颂曾孙,这点利害关系想必大哥也明白。大哥喜欢那孩子出于真心,然……他毕竟是卫党遗孤……”
张贺胸膛起伏,右手抬起,颤抖的摆了摆:“罢罢罢,你向来谨言慎行,眼光独到,但愿你这回押对了注,没有站错位置,跟错人……我年迈昏庸,独子亦殇,我只把病已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疼爱,如今他孤苦一人,姓甚,叫甚,身上流淌着何人的血液又能与旁人何干?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让他懂,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他无忧无虑的长大成人,莫说你,便是陛下,与他又有何干?”
“大哥!”张安世很少见张贺情绪激动,知道这回兄长是动了真怒,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的他在愤慨的兄长面前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难道真是心怀陛下而容不得我夸赞病已吗?”
面对咄咄的质问,张安世面色不豫,却始终碍着兄长的颜面,不敢顶嘴。
张贺冷冷一笑:“你是我兄弟,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氏一族以你兴,但愿将来也不要以你败才好。你心中既然已有计算,我这个做大哥自然也不好做你的绊脚石。你且放心,我一个小小的阉臣带着一个卫氏遗孤绝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不良影响。两年前我都能忍气缄默,眼下如何会不懂这层道理?”他重重喘了口气,语气已不再想起初那般生硬,“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刘病已,只是你多心罢了。”
张安世苦笑:“的确,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张安世的谨小慎微是出了名的,他自小记忆力过人,所以先帝在时便破格重用他为尚书令,他与霍光同在先帝跟前为官,这两人的脾性在某种程度上倒是出奇的一致。
张贺微微摇头,说到人品操守,先帝其实更看重前车骑将军金日磾,只可惜金日磾乃是匈奴人,先帝托孤时考虑到以一个外国人为首辅,只怕国人不服,所以首辅之责落在了霍光头上。以霍光为首,金日磾为副,再加一个上官桀,三足牵制,倒也可保相安无事。然后在三个中朝官为辅臣基础上,再安置上一个外朝御史大夫桑弘羊,如此安排,当时真可算得上完美。只是先帝纵有奇才,帝王术绝然超群,也终不会料到金日磾的天寿如此之短,竟会在他驾崩后一年多便跟着他一块去了。
天子未及成年,朝政之事仍由辅臣决断,上官桀与霍光乃是姻亲,两人把持朝政多年,皇帝如同虚设。只是……金日磾的死固然打破了先帝的完美布局,也同样把这对亲家推向了权利的巅峰,这是个必然的结果,一山容不得二虎,金日磾在时他们是姻亲,金日磾不在了,他们便只是政敌。
张贺虽身处掖庭,但对朝堂上的风云却是看得十分清楚,他与弟弟安世不同,张安世立身于朝堂之上,不说积极的迎合权利,却始终以一名政客的身份参与其中。现在朝上分派已经非常明显,霍光与上官桀之间的争斗也逐渐由原来的暗流浮上水面。
张安世看好霍光,自始至终都依附于霍光一党,但是自从上官氏立了皇后之后,上官桀的势力已今非昔比,远胜霍光。更何况,霍光的为人,面上看来是一派大公无私,实则向来主张排除异己,单说金日磾死后,皇帝为他的两个儿子求侯,便被霍光大义凛然的拒绝,正直为公的言辞让年幼的皇帝也无可奈何。金赏、金建两兄弟至今仍只是皇帝跟前的侍中,白担了个虚职,毫无建树,而霍家的子弟却被一一安插到了朝中为官,但凡是依附于霍光的,也都节节擢升。
张贺不经意的瞥了兄弟一眼,听闻张安世擢升为光禄勋后,上官桀父子有意替丁外人求秩光禄大夫的空缺,丁外人此人本无足轻重,面上看来不过是盖侯府的门客,但他实则乃是鄂邑长公主的姘夫,两人的关系在外或许是私密,但在宫闱之中,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就连皇帝也默许了他俩的私情。长公主宠幸丁外人,当年幼龄的上官皇后能被召入掖庭,上官安走的便是丁外人的路子,大吹枕边风,说通了长公主。汉家故事,列侯方可尚公主,上官桀父子为报丁外人的恩情,拉拢长公主,所以不遗余力的替丁外人求封,却次次在霍光跟前被堵了回来,而这一次,不求列侯只求大夫,不知霍光会如何应对。如果还是拒绝,那他不仅与上官父子的对立已成定局,与长公主之间也必将水火不容。
张贺慢腾腾的从席上起身,朝上的事他没兴趣,他心里惦记的只是如何将刘病已抚养成人。
“没别的事,我这就回去了,至于拜托你的事,你且记在心上,别忘了才好。”
张安世起身相送:“大哥放心,我自会托人寻访良师,过几日便给你答复。”
张贺点点头。
张彭祖见两人起身,忙憋着气从屋内逃了出来,伯父与父亲二人之间的对话他听得不甚了了,只最后一句他听懂了——那就是伯父拜托父亲给他和刘病已找师傅,这也就意味着刚从《诗经》中挣脱出来的他,又将跌入噩梦般枯燥的学业之中。
许亲
静谧的宣室殿,一如往昔。金赏忽然觉得胸口被这种本该习惯了的静谧压得有点呼吸不畅,于是悄悄走到门外,凭栏远眺,碧空蔚蓝,远处隐隐可见沧池之上漂浮的楼船,零星的点缀在那片并不怎么纯粹的蓝色之中。
“金侍中,陛下宣召。”面对小黄门的提醒,他回过神来黯然无语。
回到宣室殿的寝室,皇帝正坐在床上发呆,紧蹙的眉宇间居然有种说不出的不耐。他走进门,刚要行礼,皇帝已朝他摆了摆手:“现今你待如何?”
金赏自然知道皇帝所指为何,于是屏退众人,甚至将弟弟金建也给遣出室外,他在床下屈膝跪地,冰冷的朱红色地砖硌疼了他的膝盖,也硌疼了他的心。
皇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无视他的沮丧,扭头瞥向窗外,枝头的两只喜鹊正喳喳欢叫,不时跳跃。
金赏闷声答:“应不应这门亲,是臣能作得了主的么?”
皇帝不怒反笑:“也是,霍家的乘龙快婿也唯有隽不疑那样的傻子才会拒绝。”声音冰冷,透着一股讥诮。
金赏唯有把头垂得更低。
两年前,京兆尹隽不疑在处理假太子事件中表现出众,深得霍光赏识,于是霍光欲嫁女招其为婿。要知道霍光一共有五位女婿,个个不凡,大女婿上官安自是不必再说,二女婿邓广汉任职京辅都尉,三女婿任胜为羽林监,四女婿赵平为骑都尉,五女婿范明友为中郎将,也就是说一旦做了霍家的女婿,无疑便搭上了通往仕途的平坦大道。然而隽不疑是个骨子里十分傲气罡正的人,居然拒绝了霍光抛出的这个巨大诱惑,霍光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可这之后隽不疑身体不适,霍光以此为由顺理成章的用赵广汉取代了他的京兆尹一职。隽不疑去职后归家养病,心情抑郁,没多久便不治身故。
皇帝收回目光,清俊的面庞上瞧不出半点喜怒情绪,金赏长跪在床下不吱声,他只是任由他跪着,不叫起也不叫坐。
大约过了一刻时,皇帝才悠悠的开口:“如此,恭喜你了。”
金赏闻言深深稽首,咽然颤声:“谢陛下。”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当初金日磾亡故后,霍光极力压制他们兄弟二人,金氏一族除了袭承侯爵食邑外,就此在朝中失去光彩。如今霍光与上官桀势成水火,他聘女嫁金赏,用意为何,已是不言而喻。
刘病已蹑手蹑脚的走进房,他原本是想出其不意的跳到许平君面前吓她一大跳,可谁想房内静悄悄的,她独自坐在床上一边缝补着衣裳,一边簌簌落泪。
刘病已脸上放大的笑容登时僵住,呼之欲出的叫声也被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许平君咬着唇,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所以她瞪大了眼,一边吸着鼻子,一边飞快的穿针走线。
刘病已不忍再惊吓她,于是退到门外,故意重重的踏实了步子,然后在门前探头,小声询问:“平君妹妹在吗?”
房里的抽咽声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鼻音很浓的声音细细的回答:“在的。”
刘病已摸不清她哭泣的底细,所以只好假装毫不知情的走了进去,许平君已经从床上下来,垮塌削瘦的双肩,楚楚的站在床边,两只眼红红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小兔。刘病已本想无视,可见她那副凄凄惨惨的表情,哪里是故作不见能忽视掉的。
“你怎么来了?”许平君扭捏的问,忽闪的眼眸里添了些许欢喜,冲淡了方才的愁绪。
“我……我想来跟你说一声,彭祖的父亲请了先生教导我们《尚书》、《孝经》,我和他又得上学去了,以后……只怕没什么空闲再找你玩了。”
她抿着唇轻轻“嗯”了声,房里的气氛一阵尴尬,刘病已挠挠头,转身想走,可见她闷闷不乐,又不忍心丢下她不闻不问的就此走人,于是指着床上的那件玄色深衣,笑嘻嘻的插科打诨:“这是在给我做衣裳么?”
果不其然,许平君抬眼白了他一眼,他正等着她接下来的讥讽,哪知她没什么反应,那双红彤彤的眼睛倒是又湿润起来,泪水含在眼眶中不住打转。
“怎么了?”他能忍得她的打骂,却实在受不了她一副哭哭啼啼的悲切样。
许平君吸了口气,眼泪到底还是顺着两腮滑落:“这是意姐姐给自个儿做的嫁衣,托我在袖缘和领缘上绣些祥云花纹,可是……”
刘病已纳闷不解,他虽然经常和闾里的孩子们一起玩闹嬉戏,但是随着年纪渐长,和那些女孩子渐渐玩不到一块儿去,特别是王意,她平时就比其他人显得稳重懂事,如今大了,更是一副大人模样。刘病已和她的接触仅限于幼时,如今早已不大往来,所以乍听许平君提起,他竟有些转不过脑子。
“原来是王意呀,她要嫁人了?什么时候?嫁人是好事啊,你哭什么?难道是担心以后没人陪你玩?”见她不说话,他又开始口没遮拦起来,“还是……你见她有了男人,而你没有,所以……嘿嘿嘿……”
“哗!”一盌水从头浇下。
“让你清醒清醒。”许平君鼓起腮帮子。
他喷了口气,随手抹了把脸:“谢谢妹妹,你怎知我今早起床没洗脸呢?”
许平君的表情当场垮掉。
他继续胡扯:“其实你不用担心没男人,你要嫌彭祖长得不入你眼,这不是还有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我吗?”
许平君懒得跟他费口舌,直入正题道:“意姐姐许下的那个夫君死了,你要觉得自己那么好,那你去娶了她。”
“哇咧!”他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没过门就死了男人哇,这样的女人我可不敢娶,小命要紧……”
平君恨极,伸手抓过他的胳膊,在他手腕上张嘴就是一口。刘病已“哇”的一声惨叫,半真半假的干嚎:“谋杀亲夫啊,谋杀亲夫啊,你怎么不想想,我要被你咬死了哪个还敢娶你啊?”
“你还满嘴胡说!”她又羞又气,早就清楚他那张狗嘴里吐不出好话,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撕他的嘴,“你这人简直坏透了,才不会有人要嫁你!”
刘病已比许平君高出半个头,他故意把头往后仰,让许平君够不着他的脸,可谁曾想平君使了蛮力,竟是跳起来扑向他,结果他没站稳,被她全力一撞,仰面翻倒在地上。
许平君一声尖叫,跌倒在他怀里,毫发无伤,可刘病已却没那么幸运,他仰天摔倒时只顾得上牢牢抱住平君,却没顾得上自己,后背结结实实的砸在硬邦邦的地砖上,脊椎一阵断裂般的疼。
“噢噢……”他疼得吸气,脸上血色刹那间褪尽。
平君再迟钝,也看出了一些不对劲,双掌撑住他的胸口,问:“怎么了?”
“噢噢噢……别……动!”
许平君看他脸色不像是在撒谎,吓得赶紧伏下身子:“是撞哪了?我不动,可是老这么压着你也不好啊。”
“你……”他似乎一口气没接上来,眼珠不断的朝上翻。
许平君只差没当场哭出来:“现在要怎么办?我轻轻下去……”她试着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刘病已发出一阵哼哼唧唧的呻吟,吓得她又赶紧缩了回来。
“你……”他吸了口气,睁开眼来,“好沉。”
平君愣住,四目相对,良久,她在他眼底发现一丝笑意。
“你个猪头!”她大叫,双掌撑在他胸前用力重压,“又骗我!死去吧你——”
“哎哟!哎哟!”病已惨叫,伸手挠她的胳肢窝,平君耐不住痒,发出一声惨烈的大笑,从他身上滚了下去。病已随即旋身压到她身上:“也叫你尝尝滋味,压死你压死你!”
平君只觉得身上的重量压得她气都透不过来了,病已却还不依不饶的呵她痒痒,她一边笑一边喘粗气:“刘病已……哈哈哈,你个……哈哈哈,我饶不了你……哈哈哈哈哈,你给我……滚……哈哈哈……”
她抬腿踹他,却反被他用腿压得死死的不能动弹。刘病已不理她的叫嚣,笑眯眯的用左手抓住她的两只手,然后腾出来的右手作势欲呵,平君咧着嘴笑得连声都没了,鬓发散开,衣裙凌乱,只能用眼神哀求他罢手。
其实病已背上也疼得火辣辣的难以忍受,只是他作弄之心未去,不肯轻易罢手,于是忍痛,五指凌空张开:“你说没人嫁给我?”
平君拼命摇头,刘病已暂时罢手,等她缓过气来,又追问了遍:“你嫁是不嫁?”
她哪敢说个“不”字,马上点头,喘吁吁的笑说:“嫁……嫁……”
他心满意足,笑眯眯的摸了摸她大汗淋漓的面颊,只觉得入手滑腻,手感十分舒服:“哈哈,真是我的好夫人!”
“呜——”平君身子颤抖,脸上虽然仍是抽搐的笑着,喉咙里却发出哽咽的哭声。
他这才意识到玩过火了,连忙撒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呜——”平君委屈的哭泣,浑身颤栗。
刘病已急忙抱住她,细语柔声的哄:“是我错了,你别哭!你打,你狠狠打,打到你气消为止!”说着,握住她的手,噼噼啪啪的往自己脸上甩。
平君跺脚,甩开他的手:“谁要嫁给你?谁稀罕你?你个坏痞子,只会欺负我……我讨厌你,讨厌死你……”
“好好好,我坏,我欺负你……”
“呜……”
“别哭嘛,我不娶你了还不行吗?”
“呜——”哭声更响了。
“这样都不行?”
“是我不要嫁给你,不是你不要娶我……”她气愤的强调。
“这有什么区别?我不要娶你,你自然也就不用再嫁给我!”
平君满脸通红,明知道自己从没在口舌上讨过他半分便宜,却仍是被他气得咬牙切齿。诡辩辩不过,她只能用她独有的“伶牙俐齿”来对付他。
“哎哟,你又咬人?多久你才能改了这毛病?”病已嗷嗷叫唤,“就你会咬啊,信不信我也咬你?”
“你敢!”
“这有什么不敢?”
两人你推我搡互不相让,全然不知道门外有双眼睛将他俩的玩闹尽收眼底。
三天后,许广汉休沐归家,晚上夫妻两人回房歇息,许夫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将睡意懵懂的许广汉推醒。
“你身边可有哪位同僚家中有子,年纪与君儿相仿的?”
“怎么了?”许广汉双眼惺忪,嘟哝着翻了个身,对妻子的提问感到莫名。
许夫人想了想,从床上坐起:“我想给君儿订门亲。”
“唔?”许广汉有些清醒了,不觉莞尔,“你整天操的哪门子心啊,平君才多大?你就这么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
她没有笑,反而很认真的说:“君儿十岁了,再过得几年便可为人妇,现在定下亲事,也没什么不妥的。哪家的女子不是这么过来的?你这个做父亲的整日在宫里忙碌,难道就不能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多花些心思?”
许广汉了解妻子的固执,她认定的事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况且在对于女儿的教育问题上,他这个父亲的确很不负责,他自认亏欠她们母女良多,所以向来不会在妻女面前摆出大家长的架子。
“好了,好了,等我回宫便托人打听,这事不难办,谁家没个远亲近邻的……”
“得找个门当户对的。”
“是是是,睡吧睡吧,我找的人家绝对不会比我们家差,放心吧,以我们平君的条件,只有好的,没有差的……”
许夫人被夫君拽着重新躺下,许广汉习惯性的替她掖好被子,然后翻身阖眼,没过多久,鼾声响起,已入酣梦。
她却迟迟不能入睡,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尽是白天见到的那一幕。
那两个孩子……唉,但愿只是她多虑。
陵墓
金赏娶霍光之女为妻后,兄弟俩便先后升为奉车都尉与驸马都尉,虽仍兼领侍中一职,但很明显金赏不再像以前那般经常留宿宣室殿与帝同卧起,金建虽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原由,却也有所领悟随着彼此年龄的增长,年少时肆无忌惮、无拘无束的岁月已经一去不返。
这一年,金赏十六岁,金建十四岁。也正是这一年,取代金赏值宿宣室殿的侍中人选换成了金安上——金赏与金建的堂弟,金日磾兄弟金伦之子。
而与此同时,许平君的亲事也很快确定下来。许广汉能结交的人不外乎未央宫少府官署中的同僚,所以能找到的亲家也脱不了这个圈子,他替女儿找的夫君乃是少府欧侯内者令之子。许夫人虽然对这门亲事不是十分满意,然而想到自己的夫君是个阉臣,如果真是考究门第,阉宦之女配阉宦之子,掖庭丞之女配内者令之子,三百石吏配六百石吏,倒还是自家高攀了。
她不敢对夫君明言自己更中意光禄勋张安世的三公子,想来这门亲是无论如何也攀不上的,更何况如果与张彭祖有所关联,必然会牵扯上那个与他整日形影不离的刘病已,而她现在最怕自己的女儿和那个一无所有的刘病已扯上关系。思来想去,许夫人最终同意了与欧侯家的这门亲事,于是择定某一日,婚家上门纳采。
欧侯家也不是豪门富户,但家境明显要好过许家,当日欧侯夫人亲自领着家仆驾车至尚冠里纳采,一时间里邻闻讯纷纷争相赶去瞧热闹。随欧侯夫人辎车而来的还有一只竹笥,笥内装的是三匹素,两匹染色的帛,还有一匹新织的锦。另外欧侯家还带来了一些水产,专门放在一辆从车上,细点一下,有二十斤鲤鱼、二十斤鲫鱼,二十斤刺鳊,最稀奇的还是一只不起眼的竹篓内装着的那只活河鼋。
尚未下聘,仅是上门纳采便有这等礼数,可见男家对女家的重视程度,也难怪王意会直言说平君是个有福之人。然而许平君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婚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还不太了解,只是依稀了解到出嫁便是要离开父母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去过日子,而今天来的那些人,正是她今后要共同生活的家人。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愈发惴惴不安,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堂上的欧侯夫人看上去年纪比母亲大很多,同样她的风度气质也要比母亲要高出许多,言行举止,待人接物,面上都带着微笑,然而越是如此,平君便越是感到害怕,眼前的妇人高贵中不乏魄力,令她仰止心怯。于是,她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有意无意的躲到她的身后,将众人热辣□的目光置挡于外。
在场的人都以为她是害羞,男方随行而来的几位妇人皆是满面笑容,不难看出她们对平君的相貌仪容是非常满意的。
纳吉过后是问名,欧侯氏祖姓源自姒姓,春秋末越王勾践第六世孙无彊次子姒蹄受封于乌程欧余山以南,因为山之南也称山阳,所以又把姒蹄叫做欧阳亭侯。这之后姒蹄的庶出子孙,分别以地名、封爵为姓在各地开枝散叶,逐渐形成欧、欧阳、欧侯三大姓氏。
策告祖宗,问名卜姓,欧侯氏与许家之间自然不可能存在同宗同源的问题,于是这一关也很轻易便走过场。六礼之中的问名过后便是纳吉,欧侯家备礼告知许家决定缔结婚姻,两家就纳征所需的聘礼进行了一番商讨。
等到纳征下聘的那一日,许家热闹得连邻里都跑来凑趣,尚冠里内更是妇人小孩闻风而动。许平君回想起王意以前定亲时也曾如此,只是那时自己是瞧热闹的,而现在她是被人瞧的。
“没事的,你别太紧张了。”虽然身边有王意等女伴相陪,可她听着楼下外堂及院墙内外的喧嚣仍是感到莫名的紧张。
她的手指紧紧扣住王意的手腕,久久不肯松手,无论王意如何安慰她,她始终惨白着一张脸,双眼无神的望着窗外。
窗牖外便是后院的鸡窝,母鸡咯咯报啼,一声又一声,没过多久,鸡窝里像是炸了似的,公鸡母鸡、大鸡小鸡一起乱哄哄的闹腾起来,啼鸣之声穿透过重重喧嚣传入小阁楼内。
平君的手忽然松开了。
正当王意低头问她需要点什么时,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十分可人的笑容:“他们又在偷蛋了。”
王意皱了皱眉头,很想提醒说今天刘病已随张彭祖的伯父出城到鸿固塬去了,但看到紧张的许平君面上难得有了些许笑意,话到嘴边又随即咽了下去。
张贺祖上原住在鸿固塬,后来他们兄弟虽然随着先父张汤搬迁至长安,可张氏族人却仍留居鸿固塬上。鸿固塬位于长安城东南。张贺领刘病已走的是南面的覆盎门,辎车晃晃悠悠的走了大约两刻时,驾车的老奴在帘外低声说了句:“主公,前面就要到博望苑了,是绕过去,还是……”
张贺撩了帘子往外张望,急道:“停!停!张望,你真是昏头了,这都过了。”
张望听主人斥骂,慌道:“这……这真没注意到,是老仆的错,仆疏忽了。”急忙驾车转向,往回走。
“伯父,我们这是要去哪?不是说要回宗庙祭祀吗?”张彭祖好奇的问。
“今日不去宗祠。”张贺的回答十分模糊。
刘病已撩起竹帘子,春日的风吹在身上暖暖的,他细眯起眼,十分惬意的哼起了小调。张贺指着车后一处鳞次栉比的宅第说:“那里就是博望苑,你祖父生前住过的地方。”
病已停止了歌声,探出头去回望,博望苑修葺得金碧辉煌,阶陛前却显得有些杂草丛生,一派荒芜衰败气息。
“好是好,就是附近没什么人烟,也不热闹。”
张贺涩然一笑,想当年孝武皇帝为卫太子广聚宾客,特建博望苑予这位嫡长子,博望苑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长龙,那是何等的热闹?
张望驾车将他们带到了一处更荒凉的所在,这里已经没有道路可通行,于是张贺率先下了车。张彭祖与刘病已嘻嘻哈哈的也跳下车,两个孩子边走边扭打玩闹,时不时的滚到草丛里,压倒一片又一片青黄交替的草叶。
张望在前头领路,张贺时不时的辨认一下方位,大约在杂草丛中摸索了一刻时,他才哑着声喊了声:“是这儿了!”
于是众人驻足。
刘病已好奇的凑上前,发梢衣襟犹沾着草籽碎屑,张贺替他拍打干净,指着跟前一处长满荒草的大土堆说:“这是卫皇后的墓冢,你过来给你曾祖母磕个头!”
病已猛地一颤,面前的土堆不过略高于地平面,封顶最高处不足两人高,除墓冢封土层边缘隐约可辨有几处残壁断垣外,实在无法想象这里埋葬了先帝的一代皇后。
“这……”张彭祖口无遮拦的率先叫了起来,“卫皇后的墓怎么这么不起眼?”
张贺回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吓得他顿时噤若寒蝉。
刘病已跪下,冲墓冢叩首。张贺又指着卫皇后墓旁的一座仅一人高的土堆说:“那是你的祖母史良娣。”
张彭祖只觉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刘病已默然无声,脸上已没了戏谑的笑容,神情肃然的走到史良娣坟前,恭恭敬敬的行礼:“不肖子孙病已,向先祖母大人叩首顿拜。”
风呼呼的吹,压倒成片的草秆,一层接一层的,草面上像是起了浪花般此起彼伏。
“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带你来这里吗?”
刘病已点点头:“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张贺不再说什么,在博望苑北的卫皇后与史良娣的坟前待了片刻,四个人原路返回,一路上刘病已再无半分玩闹之心,张彭祖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敢轻易说话。
马车绕着荒凉的博望苑绕了一圈后,张望询问:“主公,是否回长安?”
张贺答:“去广明苑。”
广明苑距离博望苑不远,往西大约兜了小半个时辰,张贺再次领着两个少年下车步行。广明苑规模并不比博望苑大,可是却没有博望苑那般一望无际的萧索,远远望去,陛前立着两头大石辟邪,肋生双翅,虎虎生气。
张贺并不侧目去瞧广明苑,仍是一步步走向荒芜草丛,最后在两株杏树下停了下来。再次辨明方位,寻觅良久却迟迟不见踪迹,张贺额头逐渐渗出汗珠。蓦地,只听站在七八丈开外的刘病已问道:“张公,是不是这里?”
张贺闻声走了过去,只见刘病已站立的位置,分品字型堆了三个小土堆,封土尚不及人高,被杂草掩埋,不仔细看果然很难发觉。
“他们……又是何人?”
张贺湿了眼眶,细细辨明后方一一指认:“这一个是你的父亲,这一个是你的母亲,后面那个是你的姑姑。”
扑通!刘病已双膝跪倒,双手抓着坟前的杂草,双肩微颤,呜咽的抽泣起来。
许是张望真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茂陵邑在长安城以西,他却驾车往东绕,等过了渭河到达咸阳塬,已是未时末。张贺原本打算带刘病已去茂陵祭拜,可照这个时辰如果再往西赶,今晚便无法在日落前赶回长安。
“主公……”因为自己犯了错,张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不如今晚就宿在茂陵邑吧?”
张贺蹙眉:“也罢,只是明日一早便得启程回长安。”他一日不在,许广汉尚能顶上,但若是时间拖得长了,他担心他应付不来。
茂陵邑为先帝生前所造,每年花费全国赋税的三分之一,耗时五十三年之久才完工。辎车未入茂陵邑便能望见茂陵封土,高耸入云,宛若巍巍青山。除茂陵外,陵邑内尚有其余几座庞大的封土墓冢。
张贺一一遥相指认:“这一座是卫青将军的,边上紧挨着的是霍去病将军的……”卫青乃是卫皇后的弟弟,霍去病则是卫皇后的外甥,这两位将军在先帝朝时军功赫赫,卫家势力的衰败也正是在这二人亡故后开始的。
“那一座又是谁的?”刘病已心细,发觉茂陵邑内尚有一座陵墓,封土的规制居然比卫、霍皆要高大,仅次于孝武皇帝的茂陵。
“哦,那是孝武皇后的陵墓。”
刘病已呢喃:“孝武皇后……”
张贺解释:“也就是李夫人。孝武皇帝驾崩后,大将军霍光揣摩圣意,追封李夫人为孝武皇后,陪葬茂陵。”
“孝武皇后……”刘病已一字一顿的念着。不知为何,他远眺那座松柏郁郁的高大封土,眼前闪动的却是那个被杂草掩埋,仅两人高的小土堆。同样是皇后,生前死后的悬殊却是那样的惊人。
“伯父,那一座又是谁的?”张彭祖眼尖的发现居然还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封土耸立在视野内。
张贺大吃一惊,去年来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却并未曾发现有此坟茔,茂陵何时又多了一座墓冢?他急忙催促张望驾车上前,随着距离的接近,大家逐渐发现原来这座墓冢并不在茂陵邑内,而是建在茂陵邑的东面城墙之外。陵园修得十分气派,墓冢之外尚修园邑,安置户邑人家居住,粗略估计,不少于百余家。
张贺勒令停车,打发张望下车去问,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张望回来答复:“这是敬夫人的墓园,园内有园邑两百户,长丞奉守。”
“敬夫人又是谁?”张彭祖好奇道。
两个少年尚且懵懂,张贺却已了然:“是上官皇后的母亲,也就是霍大将军长女,车骑将军上官安之妻。上官夫人年前病殁,皇帝追尊其为敬夫人。”说完,招呼张望继续赶路。
刘病已愕然:“皇后的母亲也能有此等殊遇?”
“那是自然。”不待张贺回答,张彭祖已在一旁挤眉弄眼,“如果你当了皇帝,也能这样想抬举谁就抬举谁。不过……”他用手肘撞刘病已,“你的皇后又在哪呢?话说,今天可也是平君妹妹的大喜日子,你怎么不去尚冠里庆贺一下?”
“什么大喜日子?”
“别装糊涂,平君的婚家今日下聘,别说你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知道的话我还能上这儿来?”
张彭祖一脸不信:“那你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也赶不回去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那么好哄的一个人,路边拔棵草送她,她都会高兴得当成宝,哪会生气。”
“就这样?”张彭祖咧嘴笑着。
病已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寒碜,忍不住伸手摸向他的衣衽:“要不然还想怎样?去逛茂陵市肆,买东西送她?你明知我没钱的,要想买东西,行啊!你给钱,只要有钱,要什么没有?”
“我——没——钱!”张彭祖紧紧捂着衽襟挣扎。
两个少年嘻嘻哈哈,又恢复了玩闹之心。
张贺坐在一旁,看他俩顽皮耍闹,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继而会心一笑。
参劾
病已的一句无心之言倒是提醒了张贺,孩子大了,身上不能不带些钱花用,于是回到未央宫后,他便把刘病已叫到跟前。
“你六岁进宫,托养掖庭,宗正那里并无额外贴补,但每年元日大朝,皇帝有拨钱物给予宗室子弟赏赐,你虽年幼,但幸而有了宗室名籍,倒也少少分到些许,只是这钱也并不多。”张贺从柜子里取出个小匣子,“这里一共有一万七千三百二十五钱,大部分都是史家托人从鲁国送来的。史太夫人给你做的四季衣裳,你年年都有穿在身上,这你是知道的……这些钱我原打算替你攒到娶妻成家时再拿出来给你,但前几日听你说起没钱用,倒令我颇有感悟。你也不小了,无钱傍身总也不好。”
他把钱匣子递给刘病已,病已连连摆手:“张公你平日替我请先生教学问,花费的只多不少,我如何还能拿这钱?这钱自然得给张公你……”
张贺乐呵呵的笑说:“你能有这份心我很欣喜,我们的病已毕竟没有白读多么多书。”
许广汉在一旁听着,也是满脸欢笑。
刘病已仍是坚持:“我虽从不曾沾染钱物,过问五谷,但我也知这点钱实在不算什么……”
“你既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那还推诿不受做什么呢?”张贺笑着将钱匣硬塞到他手里,“你懂事了,以后自己的钱自己拿主意。张某盼的是你将来成人,等他日我老来返家,还需倚仗你床前服侍,你可愿意?”
刘病已知道身为阉人的张贺有一个儿子,可是去年亡故了,膝下仅剩了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孙女,以及一个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孙儿。张贺待他亲如骨肉,情同父子,他如何能不感恩戴德?随即伏身拜道:“病已愿意。”别说只是让他当床前孝子,就是张贺认他做儿子,他亦无二话。只可惜,平日张贺待他亲热中却总分了些许上下主从的身份,让他感到异样的别扭。
就这样,刘病已用自己人生里得到的第一笔钱给许平君买了副明月玉珰,但他却不知道平君并没有耳洞。
许平君为了将刘病已赠送的明月珰戴到耳垂上,特意请王意给她扎了耳洞,为此她痛得抽泣了一天。
王意对平君说:“你才穿的耳洞,不适合戴这么粗重的耳珰,我给你换一副轻巧的耳环先戴着适应适应。”
平君不听,固执的戴了三天,直到耳垂长脓溃烂,才恋恋不舍的摘下明月珰,收到了自己的妆奁内。
张彭祖问刘病已:“那副耳珰你从哪捡来的?”
刘病已直接捶了他一拳:“捡?你倒是给我捡一副来?上等的羊脂玉。”
张彭祖讶然:“买的?你花了多少钱?”
“一万五。”
宣室殿卧寝,熏香袅袅,承尘低垂。
金建数次探头,均未见动静,眼见床下堂弟金安上老老实实的归坐于席,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竟连蚊虫叮咬面颊都浑然未觉,不由啧啧摇头。
都说他二哥傻,没想到来了一个堂弟,竟比他二哥更傻。
金建蹑足退出寝室,回到正堂上。堂上一干人等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金建目光一扫,上官桀、上官安等人皆是满脸期待。
“真对不住诸公,陛下午歇还未醒。”见众人郁郁,他不由笑着建议,“不如诸位将奏书交给臣,由臣转交陛下。”
众人交头窃语,须臾,上官桀将一只方底锦袋交给金建:“我等在此等候陛下决裁。”
听这口气,似乎今天非要等出个结果来才肯罢休了。
金建不敢顶撞,只好踱着步子又蹭回寝室。再度掀开帘子往里探头,却不见了金安上的身影,正感疑惑,眼前闪出一道身影,金安上的声音在耳边说道:“三哥,陛下让你进去。”
金建被他的神出鬼没吓了一大跳,一张脸煞白,心儿扑通扑通的跳个没完。同样是一声“三哥”,金安上还不如几年前的一个小无赖叫得让人舒服。
皇帝果然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饮水,两位小黄门站在床侧摇着纨扇。皇帝头也不抬,直接说了句:“呈上来。”
皇帝的未卜先知叫他的心跳得更加快了,多年相处的默契告诉他,皇帝这会儿的心情很不好。
小心翼翼地把奏书递了过去,皇帝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锦袋中抽出一封帛书,打开。片刻后,皇帝将帛书扔在床上:“让他们先回去。”
“这……”
“此事朕已知。”皇帝抬起头来,俊朗的面孔微微泛着一抹红。从面上看来,这个少年皇帝是英俊的、温和的、柔软的,可不知道为何,那双黝黑的眸瞳却有股逼人的寒气喷薄出来,让金建感到压力倍增。
金建遵命,退出宣室殿去宣布皇帝的意思。
“去把金赏找来。”皇帝背靠玉几,对金安上冷声吩咐。
金安上才跨出门槛,便听身后咣的声脆响,皇帝将那只喝水的玉盌扫到了地上。
金赏风尘仆仆从承明殿赶到宣室殿时,堂上的尚书朝臣们业已离去,寝室地上的玉片与残水也都收拾干净,皇帝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含笑注视着他踏进房间。
“陛下。”
“金赏,你来。”他笑着招手,“给你看样好东西。”
金赏尚无表示,金建侍立一旁却感到眼皮一个劲的跳动,心里愈发忐忑难安。
金赏接过皇帝手中的帛书,展开。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当看到那上面赫然写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称跸,太官先置……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敞无功,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莫府校尉。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符玺,入宿卫,察奸臣变……”的字样后,向来镇定的他,指尖亦是止不住的震颤起来。
皇帝面不改色,笑容丝毫未减,只是声音清冷异常:“燕王刘旦上书参劾霍光逾制专权,卿以为其罪可实?”
金赏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堕冰窟,言语无序:“臣惶恐,臣不知……”霍光专权,世人皆知,但他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坦承,只因霍光不仅权倾朝野,更是他的岳丈。
“你想……朕怎么办?”一字一顿,皇帝轻声问他,看似是寻常的问候,实则话中的分量重逾千斤。
金赏只觉得胸口一窒,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霍光与上官桀父子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你死我活、彼此难容的地步。霍光在朝堂上寸步不让,在极速扩张自己势力的同时,又极力遏制其他党派势力。不仅皇帝的母姓外戚赵氏无法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就连鄂邑长公主、御史大夫桑弘羊,也无法让其族内子弟、党羽插足,霍光总以冠冕堂皇的言辞回绝他们的姻亲连带,以权谋私,而另一方面自己霍氏的子弟、党羽却一一安置进来。
霍光的举动引起多方不满,上官桀父子、桑弘羊、甚至长公主,无一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金赏是清楚目前的朝政局势的,正因为清楚,所以当自己面对这份奏书时才会异常惊恐。今日霍光休沐,不在宫中,上官桀等人正是觑准了这个大好机会在皇帝跟前上了这封奏书,如果皇帝有心铲除霍光,只要将这奏书下传有司处置,自然会有人接手查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霍光以及一干党羽拿下。
金赏心惊胆寒的抬头,皇帝看似平静的眸底正有一片熊熊烈火在燃烧。这么多年,他以幼子之身荣登大位,处处受人挟制,如今有这么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他怎能不兴奋?
金赏只觉得嗓子里干涩异常,哑着声说:“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决断。”口中如此念着,脑子里却在乱糟糟的思忖,霍光虽在宫外,可他在宫中亦是党羽不计其数,若是事发,不可能收不到风声。说不定这里奏书才送达皇帝手中,霍光便已知晓,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霍光是束手就擒,还是把心一横,索性反了?
一想到反,他不禁打了冷颤,皇帝嘴边噙着一丝冷笑,怎么看都是高深莫测。他服侍了皇帝那么多年,说实话皇帝的性子并不太像先帝,先帝有雷霆的手段和魄力,足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眼前的这位少年皇帝也并不太好欺辱,就如同他幼年时的名字一样,弗陵,弗陵……每每想起钩弋宫中那个貌美的女子娇声喊着这个名字时的样子,他便觉得皇帝不愧是她的儿子,宛若那秦岭上的一抹丁香,娇美柔软却丝毫不可欺凌。
她唤着儿子名字的时候,那副神情,足以让人坚信,她对这个儿子怀报着何等样的期许——弗陵,弗陵,不可欺凌。
金赏在脑子飞速盘算,若是霍光被逼反了,手下能动的有多少人马?首当其冲者当属光禄勋张安世,此人掌管着未央宫宫城内外的大部分兵力,羽林郎卫俱握他手。张安世虽然向来以霍光马首是瞻,但造反谋逆这等大逆不道、诛灭九族的重罪,张安世他可担得起?
如此一想,霍光够胆反逆的可能性又小了很多。
金赏将奏书只字不漏的反复看了两遍。
若是霍光当真反了,只怕也讨不到好去,不说上官桀等人早在京畿布防,霍光的人未必动得了,只说那个燕王刘旦,京畿若有变故,正如奏书上所说,燕国的兵马首当其冲,立即便会率先进京勤王,各路诸侯亦会有所响应。
金赏若有所思,良久,澎湃的内心在激荡中渐渐回复平静。
皇帝的嘴角仍是带着那抹冷笑,只是这时落在金赏眼中,已平添出一份无力的自讽。
金赏不再彷徨,神色也逐渐归于波澜不惊。皇帝知道他想通了,于是慢吞吞的开口:“你去吧。”
“诺。”他将奏书交还,随后退出寝室,在踏出门口前忍不住又回首瞄了一眼皇帝的神情。看到皇帝将帛书随手塞到了枕下,悬着的心终于非常笃定的放下了。
金建像只猫似的蹑足追了出来,落地轻盈无声:“哥……”
金赏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出了宣室殿。枝头的蝉振翅长鸣,阳光肆意的洒在他的身上,他憋足气往沧池方向走。
“二哥……”金建到底年幼,按捺不住浮躁的心性。在沧池前,他终于追上兄长,拦住问道,“这儿没人,你赶紧透点风给你兄弟我吧,陛下到底在生什么气呀?我都不敢在他跟前吭声了。”
金赏吸气:“你难道看不出来?”
金建倒也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是在生霍大将军的气吗?”
金赏冷笑:“陛下自八岁即位以来,每日都在忍受这种任人摆布管制的闷气,难道会独独今天为了这个大发雷霆?”
金建见兄长不阴不阳的笑着,不由烦躁得连连跺脚:“有什么话不能说开的?非在我面前故布什么玄机,是,我蠢我笨,我就是看不明白陛下今天为什么生那么大的闷气,他要真不喜欢霍大将军,既然有书上奏,不妨就事论事……”说到这里,他猛然做出恍然状,“难道陛下是顾忌到霍大将军与你的关系,所以才闷闷不乐?”
金赏“哈”的一笑,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天真,如果不把话挑明分清楚丁是丁卯是卯,他恐怕真的永远不会琢磨出其中的道理。
“先帝一共有几位皇子?”
金建一怔:“六位啊。怎么了?”
“现在还剩了几个?”
金建掰着手指一个个数:“长子刘据谋逆自缢,次子刘闳早夭,三子刘旦,也就是燕王,四子广陵王刘胥,五子刘髆受封昌邑王,可惜也死了,现在继承王位的是他的嫡子刘贺,剩下年纪最小的就是陛下了……”
“是啊,卫太子刘据是卫皇后所生,昌邑哀王刘髆是李夫人所生,子凭母贵,论身份、年序,这两位显贵的皇子要不是都死在了先帝前头,你觉得以陛下的年纪能有机会坐上龙舆吗?”
金建咬着唇,脸色微微发白:“我才不管那些掖庭传出的风言风语,我只认陛下才是真命天子。”
金赏嗤然一笑:“帝王家的家事再小也是国事,燕王和广陵王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他俩心里对陛下继承大位不服,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陛下即位之初,燕王便公然表示不承认陛下乃是先帝所选,那时若非有四位托孤大臣在京都尽心辅佐,全力施为,保不齐这天下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乱子来。你以为陛下最讨厌的人是霍光吗?霍光即便再专权,至少这几年来他对陛下,对整个刘姓汉室一直是兢兢业业的尽心辅佐,没有丝毫的跋扈与不敬。但换作燕王与广陵王,对陛下能做到如此吗?这回若是逼反了霍光,到时燕王带兵入京,你觉得陛下还能安安稳稳的继续坐在前殿之中,领受百官朝拜吗?”
一番剖析将金建说得哑口无言,他虽然单纯,但并不愚钝,金赏的话字字句句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所有的困惑也都在顷刻间迎刃而解。
“那陛下这次……”
“倚仗霍光还是倚仗刘旦,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
答案呼之欲出。
这一回,连金建也不得不承认,难怪陛下一遇到什么事总会先找他二哥,金赏虽然只比他大了两岁,揣摩皇帝心思的远见卓识的确要高出他许多。
构陷
翌日常朝,君臣见礼后,皇帝发现大将军并不在班列之中,于是询问,上官桀回答:“大概是昨日燕王告诘其罪,是故停留在画室不敢入朝。”
皇帝不动声色,上官桀虽然极力克制,可坐在他身后的上官安却早在脸上泄露出幸灾乐祸的欣喜。
“宣召。”
金安上闻言朗声:“宣大司马大将军霍光——”
隔了没多会儿,霍光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外,当他一步步踏着步子走过路寝中央的甬道时,位列两班的朝臣表情各不相同。霍光走到陛阶前,一言不发的解开颌下冠缨,脱下头顶的高山冠,跪下叩首。
朝堂之上涌起一片骚动,有不少人在吸气,更有不少人在窃喜。
皇帝端坐在高处,睥睨群臣,尔后目光落在霍光弓起的背脊上,缓缓启口:“霍将军请戴冠。朕知道那封奏书是假的,将军无罪。”
皇帝的一句看似平静的话掀起轩然□,上官桀等人本以为稳操胜券,只等着今日霍光问罪下狱,他们只要在边上煽风点火,搬搬石头便可将霍家连根拔起。什么都预料好了,却独独没有预料到皇帝会有此一说。
霍光却没有因为皇帝的一句话而兴奋失态,反问了句:“陛下何以肯定臣无罪?”
皇帝牢牢盯视霍光,霍光的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皇帝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恼怒,原来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害怕过,似乎今天朝上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君臣二人对视良久,终于,皇帝不紧不慢的说:“将军到广明郡演练郎官是最近才发生的事,调选校尉到如今也不过才十日,燕王远在燕国,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知消息?”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盯住霍光,刻意放缓语速,一字一顿,“更何况,将军如有图谋不轨之意,根本不需要调遣校尉!”
霍光唇角微微扬起,虽然只是非常细微的一个小动作,但皇帝仍是觉察到了他眼中浮起的一丝赞许。
霍光以一种常人难以察觉的姿态无声的笑了,他站起身,将高山冠稳稳的扣在了自己的头上。而坐在他身后的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乃至一大批尚书朝臣,却在这个瞬间一齐变了脸色。
上官桀等人为了扳倒霍光以及他的众多党羽,的确暗中联络了燕王刘旦,与他结为同盟,书信往来,互通有无,这次假托燕王之名写了这份奏书,上奏之事的确是千真万确,他们拟了又拟,最终确定的无非是三条罪名。第一,霍光出城演练郎官、羽林,出行时以帝王的仪仗称跸开道,让太官提前预备饭菜,这是僭越逾制之罪;第二,因出使匈奴,反被拘留了二十年未曾屈降的苏武去年终于回到了国内,他二十年的功劳不过换来了一个典属国的官秩,而霍光的长史杨敞,无功无劳却做了搜粟都尉,这是任人唯亲、滥用职权之罪;第三,霍光私自调遣人手增加府内校尉,这一条最毒最狠,暗喻他有图谋造反之罪。
三大罪状并立,满以为能一举将霍光击溃,哪知那个看着年幼不懂事的少年皇帝却有如此犀利的明辨能力,随随便便一句话便将整个局势扭转。
他们哪敢在皇帝面前自承早与燕王有所谋,所以任由皇帝说这封奏书是假的,也不敢辩称是真的。
迟疑间,皇帝已追问递交奏书之人,上官桀等人不敢辩称奏书属实,也就更不敢自认奏书是自己所备,好在皇帝也没指名道姓的认定这份伪书是上官桀等人所为,上官桀于是顺手推舟,随口胡诌了个人当了替罪羊。
皇帝道:“大将军乃先帝遴选辅佐于朕的忠臣,今后若再有胆敢诽谤者,重罪论处。”
“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小皇帝明摆着偏信霍光,霍光是忠臣,那我们又算是什么?”回府后,上官安第一个跳了起来,继而大声痛斥。
上官桀毕竟要老道些,他比儿子想得多,也更看得远:“看来要解决霍光不能倚仗天子,陛下太过信任霍光了,我们动不了他。”
上官安面目狰狞,怨愤道:“明的不行,索性就来暗的。我不信区区一个姓霍的老匹夫,竟还没法子整死他。”
上官桀沉吟不语,室内的其他门客闻言皆倒吸一口冷气,惶惶四顾。须臾,有人提道:“虽如此,也当提前计划周详方可行事。”
“以我之见,此事不妨联络御史大夫、鄂邑盖长公主一起谋事,先设计将霍光诱出,然后埋下伏兵一举将之格杀。”
众门客谋士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又有人指出要害:“尚有一层顾虑,将军等人手中无兵,即便能够将霍光一句格杀,可霍氏党羽众多,手中又有羽林、郎卫、校尉等众多兵力,这又当如何应付?”
旁人附议:“看来这事还需借助燕王刘旦……”
众人面面相觑,燕王不是傻子,他们要杀霍光均是为了各家的利益,但刘旦在燕国为王,如要他借兵,自然得给予他应得的好处。至于这好处是什么,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最终,上官桀清了清嗓子,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吧,格杀霍光,迎立燕王为天子。”
上官桀打发送信给桑弘羊与长公主,房间里除了上官桀父子外,只剩下两名心腹伴随左右。上官安在室内踱步,来回走了两趟,忽尔以拳击掌:“父亲,我还有个主意。”
上官桀抬头,父子俩对望一眼。
上官安冷冷一笑:“与其拱手让刘旦为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等事了之后,连刘旦也一块儿……”他以手为刀,做了个杀的动作,“到时,父亲大可取而代之。”
上官桀眯起眼睑。
心腹在边上插嘴小声问道:“那……皇后该怎么办?”
上官安冷哼:“追逐麋鹿的猎狗,还顾得上去追小兔子么?外戚之家依靠皇后得到的尊位向来最不稳固,一切全凭皇帝的喜恶。别看我们上官家现在风光,一旦皇帝厌倦起疑,只怕全族性命难保,就算想做平民都成奢求。当年卫家不正是如此吗?”
提及盛极一时的卫氏,其他人不约而同的想起了那首曾经传唱天下的歌谣:“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而今,卫家的繁盛早随着废后卫子夫一起灰飞烟灭。
上官桀一凛,面上呈现一片肃杀之气,决心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