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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言情 > 烟波画船 > 第一章

  冷月寒夜,寂静无声的荒郊野外,远处传来骚动,顷刻间飞禽走兽一阵躲避,停在树梢上的麻雀一下子整个漫天飞散。

  一个身材剽悍的壮汉几乎上气不接下气、铁青着脸死命往前跑,紧追在他身后的却是杂沓的脚步声,没几下子就包抄将他围住。

  前后左右总共四人,全都手持长剑,一致地穿着黑色夜行劲装。

  那壮汉屏气凝神,力图镇定地环伺他们,却见不远处还有一人,正缓缓朝他走来。

  月色下,那人没穿黑衣,身上却是一袭紫藕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麂皮宽腰封,那紫藕色衬得他脸孔有如玉石,光洁透亮、贵气非凡。

  「你好大的胆子,连我的东西也敢偷!」嗓音清磊略低,此刻却透着一丝冷冽寒气。

  「你、你是德贞贝勒?」那壮汉惊愕,压根没想到竟是正主儿亲自追来。

  围住他的四个黑衣人当中有人忍不住笑哼。

  「怎么,你连我家主子都不认识,却敢动手行窃?」

  壮汉瞠大眼睛,双目发直瞪着眼前人。他当然知道自己偷了谁的东西,只不过从没想到物品主人竟比想像中年轻许多,而且看起来白皙秀气,个子虽高却修长纤瘦,整个人极为飘逸,看来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翩翩美公子。

  「谁让你来的?」德贞冷冷瞅着他,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仪。

  他握紧手中长刀,眉眼倒竖,豁出去似的低吼:「何必多此一问?痛快点动手吧!」

  「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是不是不敢讲啊?」

  「不敢讲,那肯定是来头不小,不过,横竖他今天是跑不掉了。」

  四个黑衣人正是德贞的贴身心腹,以琴棋书画四艺命名,分别唤作怀琴、如棋、怀书、如画,此时发话的是怀琴和怀书。

  壮汉「呸」的一声。「我既然敢来,就不怕死在你们手里,况且,谁胜谁负还不知道!」

  「口气倒是不小。」德贞沉着脸直直望着他。「周勇,不愧名字里有个勇字,死到临头还这么有胆识,看来,被称为柳月家排行前十的好手,也不是浪得虚名!」

  壮汉一听脸色全变,压根儿没料到德贞竟然喊出他名字,更知道他是柳月家的人,惊得讲不出半句话。

  「这样吧,让你选一个单挑,倘若胜了,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如何?」德贞凝眉审视着他。

  周勇大为诧异,极为狐疑地打量眼前这个俊美飘逸的青年。「此话当真?」

  德贞略微抬眉:「不信吗?何妨试试,反正再怎么样都不会更糟糕了,不是吗?」

  的确,信也好不信也好,总是一次机会。

  周勇目光扫过四个黑衣人,其中两个始终没开口的单看持剑手势便知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刚才不断开口戏弄他的那两个看架势武功较弱,可也非泛泛之辈,他将目光停留在怀琴和怀书身上一会儿,忽然又转往站在四人后面的德贞。

  根据柳月家的线报,都只说德贞贝勒擅长失传已久的西域针术,却没提过他是否懂得使剑,再看他白皙秀气的手指、修长清瘦的身形……

  「怎么?」德贞像是发现了周勇的心思,好笑地望向他。「想跟我打吗?」

  「大胆小贼!凭你也配?」怀琴一骂,四人同时将剑对准他。

  周勇「哼」的一声。「刚才可没说不能选谁。」

  德贞逸出一阵清朗的笑声:「哈……这倒是!看来你可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好,那就让我来跟你打吧。」

  琴棋书画四人同时愕然,纷纷转头看向主子。

  「只不过我没带剑,如棋,你那剑借我一用。」他说着便朝其中一人伸手,却是周勇认定剑术最高的一个,同时也是他判断四人当中剑最沉的。

  「说是单挑,却统统围着我,这可说不过去。」周勇见他随意拎着剑,状似功力平平,又看那四个黑衣人都瞪大眼睛监视,彷佛这主子确实有些蹩脚,遂大着胆子开口要求,意图等会儿伺机痛下杀手。

  「琴棋书画!统统往后退一百步。」见他们迟疑不肯动,德贞脸一绷,冷峻低吼:「还不退!等会儿无论如何都不准出手帮忙,听到没!」

  「是!」四人见主子神情便知没有转圜余地,无奈下只好全都往后退开,直到百步之遥。

  「可以了吧?」德贞单手将剑平举对着周勇,淡淡开口:「还在等什么,你不先攻吗?」

  看他举剑的姿势,手腕紧贴着剑柄,修长手指像是吸附在柄上,一把剑高举着竟然就像定住似的,没有丝毫抖动,周勇猛然心中一跳,再看那双眼尾上扬的凤目,平静无波直视着他,跟方才带着笑意的模样截然不同,顷刻间,意识到自己挑到了一个难缠对手。

  下一刻,周勇眼一眯,目露凶光,以凌厉无比的招式一下子举刀狠劈过去,也没看见德贞怎么挡的,就这样发出惊天动地的哐当声,两道身影近身对打起来。周勇不愧是柳月家十大高手,刀法以快狠准着称,只见他每一劈都迅如闪电,那狠劲就算劈开大树都绰绰有余,好几次都像是要将德贞砍中,刀锋几乎沾到他衣角,却又让德贞俐落旋身给躲开。

  「不会真的砍到吧?」怀琴脸色苍白看向如棋。

  「不一定。」如棋严肃绷着脸,神情也颇紧张。「周勇刀法确实精湛,好险他刚才没选你们俩其中一个。」

  怀琴怀书同时拉长脸。

  「主子摸清他路数,开始反攻了!」如画示意他们注意看,四人同时盯着前方。

  只见德贞修长身影持剑有如飞舞,刷刷刷刷连续快攻,每一刺都在周勇脸颊边缘,后者被他逼到一棵大树前,忽然抬脚一踢树干,借力使力往前飞砍,快刀对准德贞前额落下。怀琴怀书同时吓怔,却见德贞斜剑一挡,刀剑互击,两人同时震开。周勇脸色刷白,以往对手被他砍这一刀就算挡得住恐怕也要掉剑,但德贞却根本连喘都没喘就又欺向前来,手臂连续震动几下,周勇只听见耳边嗡嗡大作,长剑原本对准他心口,剑尖却忽然抬高几寸改刺向肩膀。

  周勇的长刀被震得掉落在地,他铁青着脸全身大汗,狼狈万分地看向德贞。

  「我输了。」他惊疑不定,发觉德贞只刺破他衣裳,并没刺穿他的肩膀。

  德贞也还喘着,原本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潮,额上冒出细汗,将长剑扔给已经走到他身后的如棋。

  「你刀法很俐落。」德贞边喘边看向他。「周勇,我敬你是条汉子,像你这样的人何必帮柳月家办些偷鸡摸狗的事?」

  周勇脸色微变,伸手到怀中取出一本书递过去:「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怀琴正要走过去取书,却被德贞拦住。

  「你走吧。」德贞淡定说着,所有人包括周勇都不可置信看向他。「那本施针秘笈也带走,好让你回去覆命。」德贞脸色再认真不过,两眼似有深意地直瞅着他。「今晚之事你要怎么回报都行,自己看着办,但是提醒你,倘若当真照实说了,柳仲卿不但不信,反而会怀疑你出卖柳月家以换取活命机会。我想,你既然不笨,应当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周勇闪过一丝讶异,目不转睛看着德贞。此人明明生得极俊美灵秀,像是不染尘世的贵族公子,然而剑术高明就算了,一开口就像掐住对手咽喉,犀利得让人不敢小觑。他大叹一口气,摇头苦笑。

  「犹豫什么?可不要赌气拿命来搏,你家中尚有老小,大女儿体弱多病、妻子又即将临盆,难不成要让他们顿失依靠吗?」德贞看他震惊万分,微微笑了一下。「我不是你们家少主,可不会拿你家人来做威胁,倘若我真要动手脚,刚才还需要亲自跟你比试吗?」

  又说对了。他的确是在柳月家少主柳仲卿威迫下,做了许多违背本心之事。

  周勇思忖片刻,心知德贞既使剑又费了一番唇舌,自是有着更深长的盘算,偏他竟然不想拒绝了。

  此人跟柳月家少主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周勇松开眉头哈哈大笑,对着德贞拱手作揖:「周某算是服气了!我以人格保证,今晚之事绝不泄露半点口风,尊下大恩我日后定当回报!」

  「好!那我就信你的人格保证。」德贞清磊浅笑,潇洒地抬手一挥,领着身后棋琴书画四人转身就走,留下周勇一人站在原地怔怔目送。

  月色下,那修长身影翩然而去,冷风一吹卷起他衣摆,迷蒙间,竟飘飘有如天人。

  *

  肃亲王府,满清八大铁帽子王之一,向来予人神秘又低调的印象,跟大部分王府成员喜出风头的作风相比,肃亲王府的男子像是隐身于北京似的,长子继承铁帽子王爵位后外派边疆多年,纵使回京也鲜少露面,几乎不参加贵族宴会的;次子德贞世袭贝勒爵位,曾在宫里当差,近年来却是愈来愈少在京城里现身,像是人人都知晓此人,却大多数人都没亲眼见过,然而,愈隐密却愈引发好奇,许多关于肃亲王府的传言始终没停过。

  据说,肃亲王府是八大亲王当中财力最雄厚的,他们在关外拥有占地最大的人参山区,单靠采参就够三辈子挥霍享受。

  再说,肃亲王府与西域奇人结为世交,因此肃亲王府凡是男丁皆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又说,肃亲王府因具有西域特殊族人血统,使得家族成员个个皆是少见的俊美人物,其中尤以王府中的小贝勒德贞外表最为出色,凡见过本人者,无不倾心爱慕。

  传闻中的正主儿,当然知道自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不过从没兴趣印证或辟谣,反正他的确时常不在北京,正如此刻,他便是身负圣上密令,置身于繁华盛丽的扬州境内,客宿于辅国公府第。

  「主子,那本施针秘笈就这样送给柳月家了?」马车上,怀琴实在忍不住,终于问出口。

  德贞睨他一眼。「只关心秘笈,怎么不说说自己该多多练剑?」

  怀琴怀书登时大臊,窘得面红耳赤。

  其实不管周勇选了哪个比试,德贞都会主动出面拦阻,他本来就想亲自会会柳月家高手,再说那本秘笈,实则是他修改过的副本,效力跟正本相比大大削弱不少,不过这些细节他也无须解释。

  「如棋如画,明天开始你们陪我练剑时,得多注意左下方防守。」

  两人点头,皆知主子使剑最大问题便是左侧较弱,容易遭对手击破防线,就像方才与周勇对打好几次差点被扫中左腿。

  几个人才刚下马车,却见辅国公府第的耿总管早已等在门外,一副望眼欲穿的紧张态势。

  「贝勒爷总算回来啦,我家主子在您客居的院落等一晚上了。」

  德贞一听眼神微沉,琴棋书画也都怔住。

  怀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耿绪文真是厚脸皮,主子住进来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几乎两天就自动上门一次,今晚更离谱了,竟然自顾自地跑到人家住处等门。

  琴棋书画见德贞没什么表情,就只是转身往客居院落走去,都知道他心里不甚舒畅,原因无它,因为德贞向来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纠缠,无论男女;通常对象是男人时会让他更恼火。

  「德贞,你总算回来了,怎这么晚?这天寒露重的,要小心,可别着凉了。」

  果然才走进大厅就见到耿绪文,这人世袭父亲爵位又继承丰厚家产,十足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只不过人人尊称他一声大人,但实则并无官职。

  耿绪文外表斯文带点书卷气,早年元配死后便无再娶,如今也年届三十,他本来还在打呵欠,一看见德贞就眼睛大亮,笑眯眯起身问候。

  「有急事?」德贞语气淡淡,同时看向坐在另一侧的耿家大小姐。「怎么大小姐也来了?」

  「大弟就是急性子,都不想想德贞贝勒忙了一天也乏了,应该明早再来的。」比起耿绪文,他姊姊倒是识相多了。

  「这个圣上说了,凡跟柳月家有关的事情都要与德贞商议,这第一手的资料当然得赶快拿来才是,怎可拖延。」耿绪文仍是笑笑的,热切招呼德贞坐到他身边位置。

  「柳月家大小姐的画像?」德贞缓缓坐下,看向耿绪文手上画轴。

  「你真聪明,马上就猜到了。我拿到手之后还没打开过,马上就和大姊来这儿等你一起看呢。」

  什么?一个晚上拿着却没打开,偏要等他回来才看,这耿绪文是傻子吗?

  德贞压下想嘲讽又想怒骂的冲动,下巴一抬示意他打开,真是连话都懒得跟他讲。

  耿绪文将卷轴放在桌上,慎而重之地慢慢摊开,一个年轻女子随之出现在众人眼前。

  画中人是江湖世家柳月家的大小姐,也就是圣上命令辅国公耿绪文务必迎娶入门的妻子人选,柳平姬。

  眉清目秀瓜子脸,五官小巧,眼睛也不算大,虽非倾国之姿,却也在中等之上;嘴角微扬但表情却没什么笑意,两个眸子竟还带点沉思之感。

  「此画师是圣上指派,想必画中人应该跟本人差距不大。」耿绪文看向德贞。他压根不在意什么柳月家大小姐,但却很高兴藉此机会得以亲近德贞。

  这是圣上要北京城里最擅长人物画像的水月贝勒所绘,别说是长相,肯定就连气质表情都与本人神似。

  德贞对此知之甚详,却没开口解释,就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耿绪文见他极为冷漠也不生气,他向来只喜欢男人,也不是从没见过好看的,但德贞不同,几年前某次进京面圣,在皇宫里无意间撞见德贞,他看来白皙清秀、身形飘逸,难得的是衬着一身矜贵冷傲的气质,态度愈傲慢反倒让人愈是心跳怦怦然,惊艳之余让耿绪文自此再也看不上其他人。

  后来他好几次上北京,找尽各种方法想见德贞,这当中也成功了几次,但都只能远远看个几眼,却不料几个月前圣上忽然召他进京,命他与柳月家结为姻亲,藉此控制这个势力庞大却如脱缰野马的江湖世家。

  其实这道圣旨让他挺头痛,柳月家表面上都说是经营正当生意,实际却是三教九流、龙蛇杂处,说直白一点,简直就是有着金山银山的凶神恶煞,尤其新任少主柳仲卿掌权后,更成为没人敢沾惹的大毒瘤。

  最糟糕的是,朝廷至今都搞不清楚确切的柳月家事业版图,目前仅知道江苏地区的陆运、海运、南北货、盐货、米市、酒馆、各种商行等等,泰半都与他们有关联,权势与财力之雄厚连朝廷都得忌惮三分。

  至于耿绪文被挑中的原因当然不是圣上看重他,而是因为他祖父与柳月家已逝的老当家是莫逆之交,老当家生前曾经赠给耿家一块黑色玉石,言明耿家后代能够以此换来柳月家的一次人情。

  但耿绪文一听圣令便当场傻住,正结结巴巴泫然欲泣之际,却没想到圣上竟当场召来德贞,说是指派德贞贝勒亲自来到扬州居中帮忙,助他顺利达成圣意。

  耿绪文可真是喜出望外,要他娶谁他都愿意,当下眉开眼笑大大叩谢圣恩。

  「这个柳月家大小姐相貌算是挺小家碧玉,但似乎不怎么爱笑,听说上个月刚过十九生日,应该比其他未出嫁闺女稳重些。」耿绪文的姊姊审视着画像,说得平平顺顺,但仔细推敲便知道她言下之意,其实是暗讽柳月家此女相貌普通,性格又不讨喜,而且年纪这么大了还嫁不出去。

  「柳月家回覆了吧?」德贞看向耿绪文。

  一个月多前耿绪文向柳月家正式提亲,他按照德贞指示,以那块黑玉石硬要柳月家还耿家这个人情。

  「柳月家少主点头答应,说大婚日期由咱们决定即可。」

  德贞微笑。「柳仲卿肯定对我们给的聘礼非常满意。」

  「让柳月家经营运河航线,这条件可说是前所未见的优渥,他可开心了。」耿绪文也咧嘴笑起来。

  「那咱们要的嫁妆,他怎么说?」德贞眼眸波光微动,脸色一凛。

  「说到这个,他似乎很诧异这要求,不过还是答应了。」耿绪文忽然面露好奇:「到底是什么画作如此稀奇,竟让圣上点名要柳月家呈献出来?」

  这场圣上点名的政策联姻远比耿绪文想的复杂许多,首先,圣上要耿家以黑玉石换得耿家大小姐下嫁,再来则是以运河航线为嫁妆,要柳月家奉上一幅前朝遗留给老当家的画作。

  和柳月家结为亲戚藉此牵制他们,这个耿绪文还能理解,但是为何点名要他们献画,这他可搞不明白了。

  「你下回面圣时,可以亲自问问。」德贞哪里肯答,冷冷地就回这么一句。

  耿绪文尴尬笑着,却又想到:「对了,柳月家大小姐提出一个要求。」见德贞眉目一抬,他开心凑向前去,满脸热心。「约莫是小女儿心思,竟然要咱们看完画像之后题字回覆给她。」

  德贞轻轻笑哼了一下。这要求还真是单薄得可怜,听起来分明是不大愿意,却碍于兄长已经做了主,只好退而求其次,渴望获得些许蛛丝马迹来观察耿家,也好做为说服自己下嫁的理由。

  难怪他派出的探子都说,柳平姬在柳月家只负责管帐,除此之外,就像个不存在的人似的。

  根据探子所说,她似乎极为忌惮柳仲卿,只要柳仲卿在场她就沉默寡言,而且她在柳月家根本没有实权,反正柳仲卿要她做什么都会乖乖照办。

  本以为会是个怯懦胆小之女,但现在看到画中人让他推翻了这想法,柳平姬的神情一点也不畏缩,不错,她并非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这眼神实在不是十九岁女子该有,看起来太深太沉太早熟,像是隐隐藏着一股傲气或者更多其它的情绪,只是德贞暂时还掌握不到。

  「不如德贞来题字吧。」耿绪文突然开口打断他思绪。「我字丑文拙,搞砸了这门亲事可就不妙,到时圣上怪罪下来还得了,还是你来写比较妥当。」

  德贞暗自觉得可笑,耿绪文这家伙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偏偏很懂得利用柳月家这桩事来对他提出诸多要求。

  眼看耿绪文眉开眼笑搬出笔墨,迳自开始磨墨硬要他提笔来写,德贞捺住性子,目光又回到画像身上,停在画中人眉目之间。

  这眼神颇有点意思,他绝对要亲自会会这双眼睛的主人。

  只消亲眼一见,他便能分辨柳平姬究竟何许人也。

  只要给他看一眼。

  德贞思索片刻,便提笔写下几行字。

  *

  柳月家大厅,另有一张画像被缓缓摊开。

  画中有一男子,身形修长体态纤瘦,颇有风流之姿,但教人惊叹的却是那张好看的脸孔,一双眼尾上扬的细长凤目,鼻梁高挺却秀气,两道眉毛清朗有如杨柳飞舞,唇小而下巴削尖,五官极为精致,凑在一起却又不觉得阴柔,反倒凝聚着一股清磊飘逸之感,竟是一张让人望之怦然的脸庞。

  「天下间竟有这般俊美的人物,莫怪耿绪文对他念念不忘。」柳月家头号军师张汝寺摸着胡须,眯起眼睛边看边赞叹。

  「啧啧,一个满清贝勒竟然比沈德霖还漂亮,真是有意思。」柳仲卿眼神既惊且讶,目光先是在画中人全身上下游移,最后停在那张不可思议的脸上。

  沈德霖是扬州唱戏名角,反串花旦最是动人,迷得男人女人都为之倾倒。

  柳仲卿不学无术,讲话粗俗,此时只觉得画中人极为好看,一下子也只能想到跟自己认识的戏子相比,这约莫已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形容了。

  大厅之上,另有一人静静看着画像,那便是这次联姻的正主儿柳平姬,她在柳月家的地位十分微妙,手上掌管着柳月家所有帐册,理当极为重要,但实则柳月家帮众又都只听令于柳仲卿,而她平日也甚少去管帐务以外之事,柳月家例行聚会时也颇沉默,就像此刻也仅是乖巧地站在柳仲卿和张汝寺身后,默默注视着画中人。

  却见她眉清目秀的瓜子脸蛋上,冷冷的眸子流泄出一抹讽意。

  若这画中贝勒知道自己被拿来跟个戏子一并比较,大概半点不会开心吧。

  她将目光移回画像,不可否认此人确实俊美,不过相较于长相,比较引她注意的反而是他的神情,嘴角微勾却又似笑非笑,表情有点冷漠兼且自负。

  这样的人,应该不太喜欢被人盯着脸看吧。

  「会不会是画得太夸张了,说不定是画师修饰过度,才会显得如此好看。」柳平姬嗓音清晰而平冷,边说边看向他们,却见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所以说女人就是没见识,这幅画是张二叔派了最厉害的画师,混进那个什么辅国公府连续好几天偷看才画的,这样还会不像吗?」柳仲卿得意地说着。

  张汝寺也笑着接口:「按照那画师的功力,不要说长相了,就连表情神韵肯定都相差无几。」

  原来他们早就做了事前功夫。

  「不过是一副皮相罢了,耿绪文那草包就只知道看外表。」柳平姬故意说得十分短视。

  张汝寺连忙摇头。「不不,大小姐可千万别这么想,此人在咱们和耿绪文联姻之前突然出现,绝非一般人物,咱们不可小觑。」

  「听起来张二叔像是调查过此人。」她微微一笑,看来就像是随口问问,绝非存心打听。

  「那当然!」柳仲卿得意抢答:「咱们柳月家的探子也不是白混的,早就从这人手边偷来一本奇门遁甲秘笈。」

  张汝寺眼见大小姐面露好奇,笑着继续说:「这德贞贝勒是肃亲王府家的小贝勒,据说肃亲王府家的人都会使些失传的奇门之术。」

  「听起来肃亲王府颇为奇怪。」柳平姬略微蹙眉。

  「肃亲王府不简单啊,他们是铁帽子王里面最富有的一族。」张汝寺摸摸胡子。「虽然跟咱们柳月家相比还差一截,但富裕程度已经不输扬州顶尖的盐商。据探子们回报,德贞贝勒只不过来趟扬州便带了二十几个下人,其中贴身小厮就有四个,以琴棋书画四艺为名,分别唤作怀琴、如棋、怀书、如画,还带了两个王府里的厨子,马车马夫也都是自家王府人,更包下附近最大酒馆的顶楼所有厢房,供他客居扬州期间随意使用,派头可真不小。」

  「还真懂得享受。」简直是卖弄风雅,小厮竟还取名什么琴棋书画,出来办趟差事竟连厨师也带来,怎么不带上几个奶娘哄睡呢?柳平姬暗自在心底揶揄,表面却没显露。

  「耿绪文是个温吞懦弱之辈,这个咱们早就知之甚详,所以这次要留心的反倒是德贞贝勒这号人物。」张汝寺提醒着。

  柳仲卿点头:「反正大家各有各的算盘,咱们不但可以把那块黑玉石拿回来,还可以获得运河航线,表面上也是不吃亏。」

  柳平姬垂下眼帘没吭声,对大哥来说当然没差别,毕竟要嫁过去的只不过是她这个人微言轻的妹子。

  耿绪文听起来不但懦弱,而且,探子都说了他根本只喜欢男人。

  尤其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北京来的德贞贝勒。

  「不过,他们开口讨那张画,还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柳仲卿看向张汝寺。「咱们不必真的乖乖交出去吧?」

  柳平姬一听也望着张汝寺。

  那画是由老当家传下来,传说是前朝遗留的藏宝图,正确来说柳月家拥有的只是画的左半侧,柳平姬的父亲在世时从没动过这张画的主意,反而是柳仲卿多年来一直派人四处打听另外半张的下落,却没料到,他们没找到也就算了,朝廷竟然还来索讨柳月家拥有的这半张画。

  「朝廷忽然向咱们要那半张画……」张汝寺凝神细细推敲。「就代表另外一半已经落在他们手里。」

  「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是被满清皇帝抢先拿走。」柳仲卿脸一沉,竟然目露凶光:「咱们柳月家保管那幅画这么多年,哪有平白无故就给出去的道理,照我说应该把那另一半也给抢来,不然就是宝藏也得分一半才对。」

  哪有这样的说法,简直是满肚子谬论。柳平姬暗暗不悦,父亲在世时从没动过歪脑筋,照理说柳月家应该尊崇老一辈的节气,不该如此贪得无厌。

  只不过,既然大哥如此重视此画,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大哥。」她寻思片刻,眼神一凛,忽然开口:「倘若小妹替大哥取来另外半张画,那我和耿家的亲事可否作罢?」

  柳仲卿和张汝寺同时转头看她,柳仲卿露出个玩味的笑。

  「怎么,你不想嫁人,不会是舍不得我这个大哥吧?」柳仲卿笑着,但表情怎么看都十分疏离。

  柳平姬微低着头,没跟柳仲卿的眼神接触。「我还想多帮大哥几年,那些帐目……」

  「不是叫你移交给张二叔了?」柳仲卿截断她的话。

  张汝寺从她开口就若有所思盯着她看,此时忽然微笑望向柳仲卿:「大小姐确实认真移交给张某,可是柳月家帐册过于复杂,恐怕要好几个人才能管理,张某倒是觉得大小姐的提议挺不错。」

  柳仲卿老早想把这个妹子嫁出去,不过对于张汝寺的意见却是十分看重。「说说看,我听听哪里好。」

  「耿家以黑玉石硬逼咱们答应亲事,虽说给了运河航线,但怎么说都是在逼咱们柳月家化暗为明,倘若大小姐真能取来另一半画,也不失为一次漂亮的反击。」张汝寺眯着眼看了柳平姬一眼。

  「是啊,大哥,这样你可以得到藏宝图,柳月家不会让官府牵着鼻子走,我又能继续帮你整理帐册,刚张二叔也说了,帐册复杂需要多人管理,咱们的财产让太多人摸清也不是好事。」柳平姬语气平缓,她深知柳仲卿最厌恶官府牵制,同时又生性多疑,这番话简直是句句都打到了柳仲卿心坎里了。

  「这样吧。」柳仲卿寻思片刻,终于又看向妹妹:「耿家约了你近日搬去作客,你要真能办好这件事,咱们就跟耿家说婚事取消,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你可别指望我帮忙,这事情要是搞砸了,到时候朝廷问罪我可是不管,你不要拖累柳月家。」

  柳平姬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冷怒,表面上却是低垂眉眼,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倘若出岔子,大哥你就说平姬所为皆跟柳月家无关,但如果真能得手,那婚事就取消。」

  张汝寺呵呵笑着:「这样吧,张某就当个公证人,这事儿就这样定了,少主你说可好?」

  柳平姬感激万分地看向张汝寺。

  有了柳月家军师的推波助澜,柳仲卿当场点头答应。

  须臾,门外一个仆役匆匆入内,将手上画卷递给少主柳仲卿。

  「这难不成是耿家送回的画像?」张汝寺讶问:「他们当真题字送回?」

  柳平姬一听也是抬眉微讶,内心着实好奇,当日会提出这要求其实只不过是想先以文字会会耿绪文罢了,本以为对方不当回事呢。

  柳仲卿将画「咚」一声拉开摊在桌上,看了一会儿却脸色有点尴尬,张汝寺当然知道少主大字不识几个,当下缓缓替他念出来——

  「眉宇昂如寒星,双眸傲似冬梅,

  冷月天生,

  如夜蝶初飞,如孤雁离塞,如猎鹰展翅,

  正翱翔。」

  「这什么啊,写一堆鸟干嘛?咬文嚼字的,念几年书就自以为了不起。」柳仲卿根本鸭子听雷,也没兴趣理会字里行间之意。

  张汝寺反倒一脸思索,像是看出点兴味,当下却避重就轻,仅笑着稍加评论:「字迹俊秀,句子也挺清雅,想不到耿绪文回得出这样的东西来。」

  然而,更加惊讶的却是站在他们身后的柳平姬,她凝着双眸在心底反覆念这几行字,蓦然间,竟有一种被窥探秘密的感觉。是谁题的字?竟有办法凭着一张画像就将她深藏的心思给猜出好几分,这让她感到一阵不安。

  彷佛一道冷光从背后扫过。

  这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