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炉烟热烬(5)
七七的嘴角微微一斜,勉强露出一丝笑,朝雷霁裣衽一礼:“雷师长您好。”
领路的那下人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长官如今是军长了。”七七忙轻轻道一声恕罪,脚步却往后一退,离他更远了些。
雷霁笑眯眯地看着她,似是不胜之喜,可那眼神一如既往凶狠霸道,也不避嫌,只顾上下打量:“林太太什么时候回来的?七年前我找你可找的好苦啊。看来林太太这几年过得不错,比以前更是光艳夺人了。”
七七浑身极不自在,像有什么虫子在身上爬一样,竭力控制才算没有露出憎恶之色。也不回答雷霁的话,随口问:“军长到清河来,怎不见崔姐姐?”
雷霁目不转睛盯着她,见她一身素装,乌发如云,衬得冰雪肌肤耀眼生辉,出落得袅娜娉婷,丰盈圆润,如盛放的花朵,比往年更见妩媚艳丽。他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来,那神情连那为七七引路的下人看了,也都暗自捏了把汗,尴尬地把目光转到别处。过了一瞬,雷霁方才叹道:“你姐姐前年过世了,如今我孤家寡人,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打点了。”
七七只听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寒,手掌心里全是冷汗,不敢久留,向雷霁再行了一礼,说:“军长有空多回清河看看,至衡和拙夫扫榻以待。”不等雷霁回答,转身就走。
雷霁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依旧带着笑,可目光却渐渐阴鸷,喃喃道:“嘿嘿,还是跟以前一样见着我就要躲,我倒要瞧一瞧,今时今**还能躲到哪里去。”
金枝病怏怏躺在床上,一张脸苍白无血色,见七七进来,顿时泪如涌泉。七七走去坐到床边,握住金枝的手:“婶婶不要太难过了,人这辈子顶宝贵的就是生命,何苦轻贱自己。”
金枝只是哭,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鬓角流到枕头上,七七拿手绢给她轻轻拭着泪,自己眼圈儿也红了。
金枝嘴唇微微哆嗦,断断续续地道:“……难为……你还能来看望我,你年轻,好日子还有一大把,我……我不一样,老爷走了,我这辈子算完了。”
七七知道她没有子嗣,虽是名门妾氏,但丈夫是天大的靠山,如今这个靠山没了,在这深宅大户之家,余生也未必不凶险。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婶子若是要散心,就到我家里来住一阵子。”
金枝勉励挤出一丝笑:“傻孩子,我这种不祥的人,怎么能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家里当搅屎棍。”她出身风月场所,说话一向不顾忌,虽然现在气若游丝,但这句话七七听来,倒颇恢复了她以往的几分烈性,不由得嘴角一扬,轻声笑道:“婶子在骂我家是粪桶?”
金枝听她开玩笑,总算开颜,旋即一声长叹。七七见她情绪好转,见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白粥,尚未动过,用手摸摸,已经凉了,便端起来到外头,叫来下人拿去热了,过一会儿,热粥送来,她便喂金枝喝了几口。
金枝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便再有毅力,也不会轻易再图自杀,见七七细心周到,心中感激,忽想起一事,脸色微变。
七七见她神色,以为她担心杜家产业,想起了杜老板交给自己的地契和股契,便微笑道:“婶子不要担心,我已经托人做了公证,事情已经安排好一半了。”
金枝摇头:“我从来不关心杜家的钱。”嘴皮一动,似甚是犹豫。
七七讶异,便安静地看着她。
金枝闭上眼休息了片刻,重又睁开眼来,看着七七:“老爷临死的时候,提到了一件事。当时他神智不太清楚,话也没说太多,但似乎这件事情,与你母亲家和夫家的恩怨甚有关联。”
七七心中一凛,睁大了眼睛。
“那天老爷精神倒还好,让我把杜家盐井多年前的总账给他看,他不放心杜家的产业,可能连带着怀念以往,一页页翻着,感慨万分。看到宣统末年的账,忽然说起你夫家当年败落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他们盐场生意上的事情,我也没有兴趣。只是他说到了你们孟家和林家,我方勉力听了听。老爷提到当年你夫家天海井锥工死亡的事故,林家从美国购买劣质钢丝,出了人命,惊动官府。官府当年清查林家,从林家无双井的账目上似乎曾查到一些线索,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无双井一场大火,烧死了两个盐官。那时候林家老太爷被官兵抓到衙门,上了重刑,这件事震惊了整个清河,盐场上无不兔死狐悲,闻之胆寒。你父亲当年借此将林家的盐井以贱价收为己有,清河的商人间几乎得到共识,虽不明说,众人也都认为是孟老板设计陷害自己的恩主,如今孟老板在清河商界位高权重,却白玉有瑕,背上了口实,老爷感慨了一会儿,说商场上人情淡薄冷酷,没有永远的朋友,更谈不上什么恩主。后来他就又说了些其他的往事,我也没细听。”
金枝咽了咽唾沫,继续说:“没想到那天是他回光返照,到晚上已至弥留,忽然闭着眼睛大声叫了一声:不对,不对当时只有我在身旁,也不怕你笑我有私心,我以为是遗嘱上会有什么问题,我不在乎,杜家这几个公子可在乎。便连连相问:“老爷,怎么不对?是什么不对?”他人处在清醒和昏迷之间,眼睛都浑浊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几句话来,大意是说,从美国买钢丝的,另有其人。我觉得这毫无根由,他为什么惦记外人的事情?他却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戏文,什么人生幻如泡影,几个临危自省。”
她喘了会儿气,见七七默然不语,秀眉紧蹙,心中甚是歉疚,道:“这也许是他临死前胡言乱语,没个线索来由,我说给你听,徒增你的烦恼,真是对不住。”
七七颤声问:“杜伯伯是从账簿里看到了什么吗?”
金枝费力欠起身来,七七忙伸手相扶,摸到她肩上,已经瘦若枯骨,金枝把床头柜拉开,拿出一本泛黄的账簿,她中气虚弱,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又引得气促,大喘了一番,七七接过账簿,低头端详,右下角写着宣统四年,应当是林家出事那一年的账目。金枝有气无力地道:“我清点他遗物的时候,脑子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把它悄悄藏起来的,若是我跟着老爷去了,你也看不着了。我翻了翻,没发现什么蹊跷的地方,想来老爷心里另有一番想法,只是我们再也无从知道。假如我哪天真死了,倒是可以替你问问他,不过却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告诉你。”她说着咧嘴苦笑,眼泪又流了出来。
七七感激万分,心里又有千丝万缕的犹疑,见金枝说得凄凉,终也落下泪来。
金枝见七七哭了,反而安慰了她几句,又道:“我想也许你父亲当年有什么难言之隐,要不然为什么过了二十多年了,也不为自己辩驳一句?但假如这是个死结,谁去解也是没有用的。我只是可怜你当年因为你们两家的恩怨受了不少委屈,你不要不承认,我家老爷也曾帮着你丈夫寻你,那时候林东家整个人都跟发疯了一样,平日那么温雅斯文的人,差点把玉澜堂都给烧了,这事清河谁不知道?可见当时他有多着急。而你一个好端端的小新媳妇,独自异乡飘零这么多年,不管是否有人照应,总之也受了不少苦累。一切根源,还不是因为之前的恩恩怨怨。你要是真想弄清楚你们两家之前的事情,不妨找机会问问你父亲或是罗掌柜,他们才是最清楚的人。不过,他们未必会告诉你。”
七七哽咽着点头:“谢谢婶子,至衡永远忘不了你和杜伯伯的恩情。”
金枝眼睛直直地看着床顶:“他走了,我一天天数着日子,就算是等死了。想当年我也是个****快活的人,真没想到也跟一只蚂蚁一样,栖身的大树没了,就等着哪天风一吹,把我吹到哪里,我便消失在哪里。你回去吧,好好过你的小日子。若平日无聊,多来陪陪我便是,只是别嫌我烦,如今我也没什么乐子可以跟你一起玩了,只剩下一肚子苦水,你过来,我便朝你倒一倒。”
她说了这么多话,人已经筋疲力尽,慢慢闭上了眼睛。七七不敢打扰她休息,给金枝轻轻拢了拢被子,听她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便悄然起身出了厢房,又怕碰到雷霁,从另一头的走廊绕到前厅去找静渊。
静渊已经见过了雷霁,雷霁因在清河上任过,此次来吊唁,本是循的旧礼,他虽然升任二十四军军长,但毕竟曾是二十一军军长刘湘的属下,孟家与林家又向来与刘湘交好,因此静渊断定雷霁当不敢妄为。和清河的商人们客套了一会儿,雷霁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因杜家里人太多,倒是没有机会跟静渊说什么话。
静渊见七七神色怔忡,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忙朝她快步走过去,轻声说:“我知道雷霁来了,你不要怕。那一次我烧了他的官仓,他要敢动你,我不怕再放一把火,让他出不了清河。”
七七心中本就忐忑不安,听他这么说,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