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一川风絮(2)
日光渐渐西斜,映在清河上,是柔和的琥珀色。
她看着那遥远的水波,星星点点泛着光,想起她和他尚未成婚的时候,他带着她去河边,对她讲金鸭子的故事,婉约流淌的河水,青翠的树木,隔了多少年,她都还记得那时的温馨。
她又想起在山中和他重遇,雾霭蒙蒙中看到他的脸,几乎疑在梦中,痛到了极点,却也欢喜到了极点。他在她的小茅屋里打着地铺,她的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看着他安然睡着,多么安详平静的脸,那时只想,结束了,所有的苦都可以结束了,一切重新开始,他和她重新开始。
她知道他爱她,只是他再爱她,也越不过他那颗多疑敏感的心,也越不过玉澜堂的另一个妻子和另一个孩子,更越不过孟家和林家的宿命。
有些宿命,原来永远都挣不脱。比如她和他,欢喜永远只有那么一瞬,带风伴雨,快如驰骤,到最后,总会在痛苦和折磨里轮回,孤立下沉,无可攀援。
他见她眼中忽然有了光亮,又一点点黯淡,一会儿又亮起来,像烛火,像荧光,在风中明明灭灭,虚空而飘渺。这样的表情让他捉摸不透,和七年前迥异,他终于有些害怕。
那些话说出了口,便再也收不回去。他恨自己每一次和她出现问题,总会用最糟糕的方式来解决。他只是想抓住她,留住她。原来他才是最任性的那一个,明知道犯了错,却还要逞强,还要继续犟下去。他知道自己犯了错,错得肝肠一寸寸,每一寸都是痛。
“七七……,”他伸出手,要去拉她的手,她退后了两步,他只碰到她的指尖,冰凉无比,一直凉到他的心里去。她转过脸看了他一眼,不怒不哀,可那眼中分明有泪光在闪,旋即熄灭。
他所有的话都被闷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如此让人绝望,浑身的力气被这眼光抽了去。
他终于把目光移了开去,灰了心,无力地道:“那你住在哪里?是回你家,还是留在晗园?”
“我还有一些东西在晗园,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收拾拿走。”她喉咙里却哽得难受,心里钻心的痛楚,像亲手挖开自己的伤口,洒上药,看着伤口溃烂,疼啊,真的疼,可最终伤口会愈合,会结痂,会平复所有的痛。
静渊看着远处的清河,田间上的小路,天上一片片绛色的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静渊道:“这两天你先什么都不要说,毕竟牵扯两家人,你家那边也需要商量吧,我家,你也知道,规矩多。”他甚至朝她笑了笑。
七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会馆的佣人端着一盘热点心走了出来,蓝花粗盘子,上面是四个白生生的包子。她从会馆里面走出来,要经过一个长长的走廊,仿佛是什么神秘的通道,连接着两个不同的时空。
“林东家,林太太,这是现蒸的糖心包子,你们先吃点垫垫肚子。”
静渊谢了一句,神态语气已经恢复正常,一贯的从容温雅。
那佣人把包子给他们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行个礼自回屋去,回到了另一个时空里。
外面的时空中,只有他和她。
“你饿不饿?”他问她,他们都没有吃午饭。
她轻轻摇摇头。
他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里面的玫瑰糖心滚烫,烫得他舌头都出了泡,他却似没有感觉。
他脑子里的画面是在璧山,大清早湿冷的空气里,宝宝坐在小板凳上,穿着件绿色粗布小衣服,也是这么一口一口咽着包子。她对他哭着说,妈**手受伤了,不要妈妈缝衣服。
他的女儿啊,那么可爱懂事的女儿,给她买了一个八音盒,她就对着他笑得那么甜,她笑的时候,他明明就清楚那是他的女儿啊,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说自己的女儿是野种。
他想起宝宝在他的脸颊上印下的无数蜜糖般的亲吻,心如刀绞。
就这么放手让她们离开?
静渊突然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重压他的心。
十九岁那年第一次跟着戚大年给天海井做账,他也有过这种感觉。那一次七七偷偷逃跑,他找了半年,看到她给善存写的那张纸条,一切安好,唯独没有提他,也是这样的感觉。那是人生有一部分就被硬生生割裂,像天压了下来。他的人生已经被割裂过无数次,他唯独不要再发生这一次。
静渊痛楚地蹲了下去,喉咙、胸腹,全在抽搐。
七七见他脸在突然间变得惨白无血色,额头上全是冷汗,忍不住动容,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惊道:“你怎么了?”
他在外面从来不曾如此失态过。
可他觉得这样的失态是他理智思考的结果。是的,现在他越来越不了解她,越来越掌控不了她。可只要她还是和以往一样的天性,那种天真,糊涂,宽容,甚至愚顽,只要有一点还在她的天性中,他就能控制她。
静渊一把抓住七七的手,把她拉了下去,她差一点就快跌坐在地上,他把她紧紧抱着,颤声说:“我是无赖,你就骂我耍无赖,你说我自私也好,我就是舍不下。刚才的话就算我没有说过我不会让你走,我不会让你带走宝宝,我要你们,我一辈子都要。你要是走我肯定会杀了你,我杀了你、杀了宝宝,我也不想活了。七七,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给我留一条活路。”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奋力挣脱,总算站了起来,心却似还被他攥住手里,有没有在跳动,她已经不清楚了,因为他攥得很紧,根本就不放它离开。
码头上还对峙着,不过却没有再交火。之前伤了七八人,全都是兵卒和伙计。
有消息说,欧阳松把徐厚生先放出来了,算是做了个小小的妥协。可是对于运商们来说,放不放人并不重要,至少表面上要做出这样的态度。关键还是关于销岸的决定,究竟定在清河还是定在乐山。
七七只关心罗飞的安全,听到后大松了一口气。静渊心里暗觉蹊跷,可他现在有更值得去操心的事情,暂时没有时间去计较。
眼见天慢慢黑了,人们陆续下山。
善存走过来时若无其事说了句:“七七要不回运丰号住两天,省得给静渊添麻烦。”
七七尚未回答,静渊已经抢先道:“爹放心,我会照顾好七七。”
至诚道:“你盐店街那边不能不管吧,难不成你这时候还两头跑?”
静渊侧过脸不理他,不置可否,手却紧紧握住了七七的手。
至聪亦忍不住道:“七七,看你自己,要回去就一起,静渊是讲理的。”
七七低下头,他们都看到她脸上不予掩饰的困窘。
善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女儿,没有说什么,衣袂飘飘,跟着儿子们下山去了。
七七从父亲眼光里看到一丝失望,那么轻描淡写的一眼,可她却如同被重重扇了一耳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直烧到了心里。
一进晗园,就似有第六感,两个人都似乎听到了哭声,宝宝的哭声。
老许匆匆忙忙迎上来,一连声地道:“可回来了运丰号那边的四太太亲自来了一趟,把小小姐带了回来,她哭个不停,在那边又跳又闹的,谁劝都没有用,亲家太太都急得什么似的,打了好几个电话来问东家和大*奶回来了没有。”
宝宝蜷在客厅的沙发里,哭得头胀脸红,黄嬢和小桐手忙脚乱站在一旁,另有两个打杂的丫头也在里面,想帮忙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七七快步进去,宝宝抬起头,见静渊跟在七七身后,她像小兔子一样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却是奔到静渊身旁,抱住他的腿,眼泪汪汪:“爹爹你不许不要我爹爹不要丢下我”
静渊蹲下身子,使劲搂着她,她的小脸在他脸上蹭着,全是泪水,他紧紧贴着她的脸,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亲着她的小脸蛋。
宝宝总算定下神来,她哭得没有力气了,只剩下轻轻的哼喘,像小狗的呼吸声。静渊抱着她坐在沙发上,她习惯性地把手伸向母亲,七七摸了摸她的小手,那双小手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静渊问黄嬢:“怎么回事,谁在那边惹了她?”
黄嬢不好明说,只道:“可能是那边五少奶奶说了些什么吧。”
仪佩一向嘴浅,七七和静渊心里都清楚,宝宝匆忙间从学校被接走送到外公家,一路又是混乱可怖的样子,惊吓之余,仪佩若再说些静渊不要她的话,定然会信以为真。
七七怔住。
静渊的心里越来越安稳,把女儿抱着,两根手指按在她红红的眼袋上,好像要给她抚平一样,宝宝被他弄得痒了,叽的一声笑了,忽又怕他要走,赶紧把小脸贴在他的脸上。
“宝宝你好像小狗。”静渊柔声笑道。
宝宝的大眼睛凑近静渊,眨了眨,小嘴忽然在他脸颊上轻轻咬了咬,静渊心潮澎湃,将她搂在怀里,脱口而出:“谁也别想带走你。”这话说得漫不经心,佣人们被这父女温情打动,露出笑容,可唯有七七,听出了其中的凶狠与杀气。
静渊悄悄看了一眼七七,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宝宝装毛笔的漆盒斜斜搁在茶几上,几只小楷掉落出来,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把笔收进了盒子里。
(嗯……这俩人纠结暂时告一段落,给他们俩请个假,估计大家都快烦死了吧。明天及后天会把空间留一些给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