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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城上清笳(5)

    第七十一章城上清笳(5)

    文斓慢慢走到香雪堂门口,并没有注意到七七正在账房的窗户那儿看他,他扶着敞开的大门,探出半个身子,朝里头张望。

    “文斓”七七叫他。

    文斓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四处寻了一遍,这才发现七七正从右上角的窗户那儿看着他,他白白的小脸红得透了,低头道:“大妈”

    七七向他招手:“进来吧”说着自己走到大厅去。文斓已经走了进来,紧张地用手拽着衣襟。

    七七养伤回来后,因要经常去盐店街,故恢复了每日给林夫人请安的规矩,免得失了礼数。早上去玉澜堂,先给林夫人请了安,林夫人极是冷漠,脸色很不好,七七倒是习以为常林夫人这样对她,也不放在心上。从佛堂出来,正好见到静渊从锦蓉屋子里出来,锦蓉跟在他身后,给他拿着外衣,七七赶紧把身子转过去,她转身很快,却被锦蓉看到,提高嗓子对静渊道:“来,我先给你穿上。在被窝里捂着出一身汗,别一吹风就着凉。”

    这话响响亮亮地传到七七耳朵里,她忍不住加快脚步就往天井里走,静渊追上来把手放到她肩上,目光极是恳切:“七七”

    她回过头看他,那目光清冷,直凉到了他心底,静渊一肚子话要对她说,见到这样的眼光,却不由得退却。

    他只低声道:“相信我……。”

    七七尚未回答,锦蓉已经笑吟吟跟着上来,手肘上搭着静渊的外衫,七七一双眼睛变得更加深沉漆黑,伸出手去,不顾锦蓉眼中陡露怨气,径自把静渊的衣服拿到手中,抖了一抖,十分温柔地给静渊披上:“锦蓉说的对,天气变了,别着凉了,把外衣穿上吧。”说着对他温柔一笑。

    静渊脸色一动,凝神看着七七,温婉柔和的一张脸庞,看在眼里却让心中凭添一分莫名的失落,空荡荡,却又沉甸甸。

    文斓从另一间屋子里追出来,缠着静渊带他去盐场,可惜静渊这天得守着检验新出的盐锅,怕孩子受不了铁厂的热气,就让他呆在家里,文斓哭丧着脸,****不振地跟着一个丫头去洗漱。

    七七忽然道:“对了,巧儿是怎么罚的?”

    静渊道:“打发去庄子里了,那边现在等着收青菜。”

    青菜是用来立冬时拿来做腌菜的,巧儿这一去就是两个月,七七听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请过安了吗?”静渊问。

    “请过了。”七七道,说着看向锦蓉,锦蓉被她看的扭过了脸,甩了甩衣袖,朝林夫人的佛堂走去。待她请过安出来,静渊和七七已经出了玉澜堂。

    文斓因未到学龄,故整日在家。父亲常年在盐场,虽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但盐场里全是大人。平日他也会跟着母亲去舅父那里,但舅父出事之后,锦蓉也很往那边走。

    七七听宝宝说过,文斓并没有什么朋友,见他孤零零走在街上,眉头微皱,宛然便是一个小静渊。把这孩子叫到身旁来,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叹了口气,拉着他的小手,走到专给自己休息的里屋,拿了几块绿豆酥给他。

    文斓说:“谢谢大妈。”捧着绿豆酥,小心翼翼坐在一张椅子上,也就五岁的一个孩子,坐到大人的椅子里,一双小腿悬空。

    七七从他手里拿过一块绿豆酥,给他剥了上面的锡箔纸,问:“怎么了文斓,在街上晃悠什么,跟着你的丫头呢?”

    “我偷偷跑出来的。”文斓说:“不过估计一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了吧。”

    “你妈妈呢?她怎么不陪着你?”

    “妈妈跟莉莉表姐去看戏了。”

    七七把手中已经剥好的绿豆酥递给他:“吃了这个就回去,我给你倒点水。”说着站起来去拿茶壶。

    文斓把绿豆酥吃了,见一张桌子上摆着绣花的玩意,跳下椅子,好奇地走过去看。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梅花绣屏,便忍不住问:“大妈,外头那个梅花就是上一次我去晗园时你绣的吗?”

    “是呀。”七七微笑道,把一杯清茶递给他,“小心烫着嘴。”

    这清茶是七七最爱喝的碧螺春,锦蓉平时喝咖啡,奶与糖都不加,苦得跟中药一样,静渊又从不管茶的好坏,解渴就行,林夫人胃不好,因此不嗜绿茶。文斓从来没有喝过如此清甜幽香的茶水,咕咚咕咚就把一杯茶喝光了,脸被热气一蒸,显得粉白**白,七七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嘴角的点心末,笑道:“好喝吗?我再给你倒一杯。”

    文斓笑着点头,他的门牙已经长好了,笑容极是可爱。

    七七抿嘴一笑,重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又从抽屉里拿出茶叶筒:“喜欢喝的话把这个拿回家,让下人给你泡。”

    文斓接在手里,大眼睛看着七七,那目光里竟似有一丝依恋。

    他鼓起了勇气问:“小姐姐不在吗?”

    七七微笑道:“小姐姐在学堂里呢,下午才回来。”

    “小姐姐……昨天很难过吧?”

    七七想了想,看着他的小脸:“你觉得呢?”

    文斓低下了头。

    七七柔声问:“文斓,你喜欢小姐姐吗?”

    文斓轻声道:“我要回家去了,奶奶要知道我跑出来会生气的。”捧着茶叶筒,低着头就往外走。

    七七追上去,轻轻拉住他,蹲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睛:“文斓,好孩子,如果你有什么不高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你爹虽然工作忙,但他一直很爱你,总把你放在心上。如果你觉得孤单,没人陪你玩,你就到这里来,我陪你说话。或者……你来帮我一起算算账也好啊。”

    文斓眨巴下眼睛:“算账?”

    七七微笑道:“是啊,我新来这里,好多东西都不懂,你从小就跟着你爹在盐场,一定懂得比我多,你也可以教教我啊。”

    文斓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却没有说话,看着七七温柔的脸,过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七七柔声道:“你的小姐姐以前一直住在乡下,吃了很多苦,她从来没有想过跟你争什么,也一直希望对你好,文斓,你不仅是她的弟弟,也是她的好朋友。”

    文斓眼中闪过一丝泪意,咬着嘴唇沉默。

    “小少爷小少爷”

    外头传来一个丫头的呼喊声,文斓轻声说:“她们来找我了,我回去了。”

    发足奔到外头,七七走到门前,见那丫头拉着他:“小祖宗,你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老是这样子偷着跑,小心夫人把你给锁起来”

    “别,别告诉奶奶”文斓极力央求。

    “你要再不听话我就告诉夫人”

    “我听话,我听话,别告诉奶奶”

    七七不忍卒听,心中渐渐泛起一丝苦味。谁都是从单纯如水晶的年龄过来,可生活中的一切,却更多像一副刑具,天生就是用来折磨这样纯洁的灵魂。

    文斓被丫头拉着往前走,不时回过头,七七与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对视,只觉凄然。

    那本账簿,宣统四年的账簿,被压在她从晗园搬来的织物中。这几日她一直翻看,仔细回想着金枝转述的杜老板的遗言,对照着账簿上的一行行的文字,几乎一点头绪也没有,除了二月二十一日那一天的账,记录着杜家盐号购进钢丝的数目,以及钢丝的来源:雍福号。而在雍福号旁边,另有一个小楷批注二字:美孚。

    那么,这钢丝莫非也同林家的一样,是进口自美国吗?可为什么出事的偏偏是林家呢?雍福号,这家买办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她握着泛黄的纸业,思前想后,疑云满腹。

    一个会计走了进来:“东家奶奶,我们的税单是接着理还是再等会儿。”

    七七道:“再等一等,我去一趟韭菜嘴看看新招的绣娘,等我下午回来吧。”

    “哎”

    七七见屋子里依旧潮湿阴冷,便叫来一个伙计:“一会儿把香雪堂前前后后扫一扫,用清水抹一下桌子和柜子,把窗户都打开,霉味儿太重了上午起了雾,中午后应该会出太阳。”

    “是东家奶奶。”

    她走出香雪堂,在盐店街的青石板路上缓缓行走。

    阳光果真渐渐穿透了浓云薄雾,洒在这红尘路上。空气里湿湿的带着暖意,还有股淡淡的硝粉味,估计是哪家店铺的伙计刚刚用火石点了土烟。行人交谈,骡车来往,这气氛,竟颇像小时候在立春那一天,父亲抱着自己走在市集上的感觉,就是这种湿暖、带着硝粉味的阳光的气息。

    可这明明才是秋末,连冬天都还没有来呢。

    郑老六又在打更了,伙计们戏弄他:“老六这大白天的你打更也没有人听了,如今铺子里都有了钟,以后也没有你吃饭的份儿了”

    盐店街的更夫,是从前清就遗留下来的规矩,每家盐号轮流给更夫工钱,管他食宿。

    郑老六一听,倒是丝毫没有不高兴,反而更加有力地敲响了他的铜锣,很是倔强的意思。

    七七快走到平桥旁的斜坡,忍不住驻足,当年放孔明灯就是在那里。

    心里的痛楚早就在刻意地淡忘,这段时间,几乎满脑子想的都是账簿,税单,工人的工钱。可是疑惑与悲哀的感觉却不时在侵扰她,每一分烦恼,似乎都只有来处,却没有去处。

    她犹豫了一下,沿着台阶一路上去,站在高崖边,俯瞰清河与盐店街。

    天地之大,事变之多,七七看着眼中的红尘万丈,仿佛看见一本巨大的账簿,上面记录着人间一切事物与过去未来的因果,来由,经过,结局,没有一处遗漏。连一缕阳光、一滴雨、一粒砂、一棵草、一分快乐、一点忧伤,所有细微的、却每每被人叹为不可知的因缘,所有的善恶、爱恨,一一都可以查究,也一定可以查究。

    她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样一本大的账簿,由谁来主笔、由谁来记录都是定数。悠悠传来的铜锣声,像佛寺中的铜铃,悠扬地侵入心魂,七七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