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歧路问情(2)
七七单手斜倚着车窗,风过留痕,将碧色的衣袖吹拂得微微摆动,明眸浅阖,漠然睨视着飞快流动的街景,黄嬢坐在她身旁,只觉得她不露喜怒,心思深藏,难以揣摩,眼中一道光芒倏忽悄闪了一下,试探着道:“大*奶,不如让亲家老爷出面跟徐老爷说一下?”
七七没有接话,亦没有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慢慢坐正了身子,把头懒懒地靠在座椅背上,道:“就为了几根木头这样的小事,让我爹屈尊去求人,我这女儿当得可真是够差劲的了。再说了,他一开始并不是特别愿意我接手盐号,我何必又去讨一顿责备。”
黄嬢笑道:“亲家老爷自然不会求人,打一声招呼,我可不信那徐厚生不给他面子。”见七七又不吭声,又道:“本来,大*奶好好做个绣坊生意就行了,把盐号的事情,要么交给亲家老爷那边,要么干脆就给了姑爷,何苦自己这么累,这么折腾?现在又受委屈,谁见着会忍心?更何况那么疼爱您的娘家人。”
她的话里充满着模糊的暗示,七七听着心烦,见小蛮腰从汽车的后视镜正时不时看着她们,颇为关切的样子,她心里忽然一动,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心跳渐渐加快。
黄嬢见七七的眼尾在自己脸上带过一瞥,清亮的眸子里似有微微的光芒轻闪而逝,颇有一番复杂的意味,心里有些不安,正要说话,七七却把头又转向了窗外,见街边有药店,从包里拿了十块钱,递给黄嬢,道:“黄嬢,我的脚疼,你去那边买点跌打补药,一会儿我们送去老师傅家里,再顺带捎一点水果。”
黄嬢接过了钱,小蛮腰将车停在路边,黄嬢下车去,迈着小脚走进药店,倒是依旧敏捷利落,根本不像已经上了年纪的人。
七七又瞟了一眼前方,果见小蛮腰又在看,她唇边一丝笑意无声无息扩散开来,眼色却渐渐冷了,轻声道:“孙师傅,真没有想到,原来你也是我爹的人。”
小蛮腰僵直了背,沉默了许久,终于转过头,并没有承认,亦不否认,只是看着七七,等着她的下文。
七七苦笑了一下,道:“你平时对我照顾有加,我一直很感激,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我失去过一个孩子,知道没有了孩子的女人心里会有多么痛楚,锦蓉再有多少不是,你们却不该在孩子身上下手。”
小蛮腰不由得动容,可那神色仅仅是表明他在吃惊,他一向口吃木讷,老老实实的样子,就像一个最平庸的车夫,此时却恍如变了一个人似的,眉间一股狠意突现,却依旧不说话。
七七淡淡地道:“我爹的为人,我如今越来越不清楚了,但他的性格我却知道,他和我是一样的倔,觉得自己做的对的,就非得要让别人也认为做得对,自己更是执意要去做。你们做这件事,理由无非也是为我好,或者是为了我在林家的地位考虑。我不知道以静渊的精明,他会不会也慢慢察觉,你们自然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再怎么总会有些疏漏。去年过年,我在玉澜堂管家务,静渊那么严厉的人,下人怎么会敢放肆跟我挑事捣乱,锦蓉即便有心,但是往走廊泼粪便这样的事情,这种新式女学生,是不太会做得出来的。再说了,黄管家既然也是我爹的人,他自然会处处留心,替我多加防备,又怎么可能会允许有人来给我找麻烦?这么一想,所有看似捣乱的事情,自然是我家自己人故意要做的。我当时只是怀疑,根本也没有想到你的头上,如今黄嬢可能老糊涂了,这段时间说话在你面前,竟然一点都不避讳,我才突然想起,锦蓉流产那一天,其实你也在玉澜堂里,之前那些捣乱事发生的时候,你也在玉澜堂。”
小蛮腰的眉头蹙了起来,脸色变得青了。
七七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想不到,你们怎么让锦蓉就摔倒了呢?莫非又有哪个下人是我爹的人,是你和黄嬢、黄管家的帮手?”
小蛮腰轻轻咬了咬嘴唇,眸光幽深,终轻声道:“猪油……我们在地上她经常走动的地方抹了小块小块的猪油。”
七七半晌无语,涩然道:“我自认自己从不亏欠静渊什么,唯独这一件事,你们总算在我心里压了一个挪不开的石头。”
小蛮腰眉心微微一拧,眼中露出片刻的怅惘,柔声道:“大*奶,老爷总还是希望你能好,你如今这么辛苦,我们看着都不好受。两家人的恩怨,哪有你一个人就能弄清楚的道理,你不愿意去问老爷,自然知道老爷第一不会跟你说,第二,这件事情老爷也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大*奶何苦”
认识他快八年了,他八年来了,一直是说话口吃,有时候甚至词不达意,如今不但语言流利,且连音调都变得沉稳圆滑,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城府,才能隐藏得这么深,而父亲竟然有这样的人为其暗自办事,长期隐在对头人的身边,那么父亲有多么老谋深算、行事有多么深不可测,七七看着小蛮腰,心里涌上惊骇,只觉得人心鬼蜮,实在是太过可怖。
她平静了下心神,道:“孙师傅,我知道你是个心地良善的人,别的我不想多说了,以后玉澜堂那边的家事,请你们还是少踏进去,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如今我只想让我女儿过安稳的日子,有爹疼有娘爱,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小蛮腰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大*奶,我知道你的苦衷。”
“那我先谢谢你了。”
“大*奶……,”小蛮腰凝视着七七,眼中那丝怅惘更深,“原谅我,没有保护好你,还是让你受了那么多伤害。”
七七把头转向窗外,只见黄嬢提着两盒药,抱着一袋子水果,慢悠悠朝车子走过来。她轻声道:“我怨不得任何人,有些事情,是我自己做的孽。”
去竹子湾找到了受伤盐工的家,把东西送了给他,七七另外又给了十块钱,再三安抚,见他家的土房屋顶有多处漏洞,估计若是遇到雨天,外头大雨,里面就是小雨,便有心要给他找人把房顶修一修。
这老盐工孤家寡人一个,只有一个老妻,有只眼睛眼白盖过了眼珠,想是有多年的眼疾,老两口若不是生活艰难,何以这老工人这么大岁数还在做工?
接过七七的钱,老盐工感激涕零,千恩万谢,连道:“多谢大*奶,我从十三岁进盐场,到现在六十五岁,从放牛娃开始做起,干了这么多年,也通过只换过三个东家,您是最好的一个。”
七七笑道:“还有哪一个是你曾经的东家,如今可还在世?”
老盐工道:“王老板,早就不在了。”
七七笑道:“是王和辉王老板吗?确实过世很久了。”
那老盐工摇了摇头,道:“如今清河知道他的人也不多了,是以前一个小的运盐铺子雍福号的老板,叫王昌普。”
七七心中一凛,第一个反应,就是飞快地往门外看了一眼,小蛮腰站在车子旁,黄嬢站在门口,这老盐工声音微弱,他们应当没有听到。
她略松了口气。
雍福号……雍福号,她一颗心砰砰乱跳,像一个在夜里跑了很久很久的人,一路经过一盏盏仅有着微弱灯光的路灯,终于转过一个弯,看到前方天际云层展开了光芒,曙色将露,心中激动不已。
七七不敢多问,亦不再久留。上了车,闭上了眼睛,让心神渐渐平静下来,告诫自己:慢慢来,一件事一件事的来,先冷静一下,急不得
还是照原来的计划,去找徐厚生要木材。
徐厚生说修建宗祠,这倒是不假,七七先去了竹子湾的“永恩堂”,这大宗祠修了快两年了,是四重堂的大房子,里面有天井十四个,梁、柱果真多以楠木、杉、柏等上乘木材为主,柱头磨漆锃亮,石刻是相当精细的,所有的山水人物、花草虫鱼、飞禽走兽皆是栩栩如生。
七七只站在外院看了看,这宗祠尚未竣工,里头大屋还有工人在做着木活儿,依稀庭院内广植珍奇花木,景德镇青花瓷帽筒高过了人头,门上悬着金匾,两旁雕刻红木,上述黑漆对联,大意是不忘先辈发迹之辛劳,后人更应遗风脱颖。
正看着,却见徐厚生和他的那个瞿掌柜从旁边一条小道走了过来,他们见她和一个老仆妇站在门外,亦是有些讶异,把脚步停下。
七七给徐厚生行礼,又赞道:“徐伯伯的宗祠修得好气派。”
徐厚生不料她如此锲而不舍,面色微微一沉,看着她道:“林太太,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你若要木头,我有的是,不过你来要是不行的,让你的林东家来找我一趟,说不定还真有的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