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新客旧识(4)
杨漱两弯秀气的眉毛轻轻一扬,嘴角露出淡淡一丝笑,问道:“林太太,假如要你在自己性命和肚子里的孩子之间选一样,你会怎么选?”
七七微一沉吟,道:“若是没有我之前生的女儿,我定然想也不想就说选孩子,如今我没得选。杨姐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孩子,做母亲的,可以为孩子死,但也要为孩子拼命活着。我养了我女儿七年,如今最大的体会就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女儿没有亲娘照顾,一生必然会苦楚无依,即便我丈夫虽然疼爱她,但……但他也有很多控制不了的事情,这世间对我女儿全心全意疼爱的只有我一个,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好好活着,至于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这样,既然我要生他,我就一定要养他,绝不能让他成一个没娘养的可怜孩子。”
杨漱轻轻一声叹息:“我并没有孩子……但我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孩子却也不少,我明白你们这些做母亲的人的心,生育了自己的孩子,世间一切就全都没有他们重要。不过林太太,你刚才这话说得很一厢情愿啊,你要活着、又要孩子,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不一定能满足你自己的意愿。”
七七白皙的面颊上浮起一丝黯然,秀眉紧蹙,若有深忧,杨漱见了,心中亦为其觉得难过,又道:“我虽然是行医的人,也自幼受的西式教育,可即便是西方人,他们也认同人的命运是由不可抗、不能违逆的一股大力所决定的,更何况你的心脏很脆弱,即便你是顺产,你的心脏是否能承受生产时的痛苦,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任何人能帮你决定的。所以话可不能说的这么满,当然,在还有一线希望的时候,我们是应该想办法坚持。”
七七漆黑的眼睛里泛着一丝泪光,轻轻点了点头,咬着嘴唇,唇瓣上印出了一点浅浅的红痕,肤色晶莹,这缕淡淡的红,如雪上胭脂。
她这柔弱却又似坚韧的模样,杨漱见了心生怜意,拍拍她的手背:“不要灰心,等去了清河,我一安顿下来你就过来,我再好好给你看看。先养一养,也不用把生意全都撂下,不要过于操劳就是。”微笑着补了一句:“看你这么柔弱的样子,没想到竟然还是个女东家,盐号的人我都清楚,全要跟一些奸猾的管事打交道,盐场里更多的是粗野的男人,妹妹,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啊。”
七七一笑:“我父亲、丈夫都是盐商,好歹对我还是有帮助的。”
那边静渊和杨霈林都已起身,七七对杨漱道:“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上路吧。杨姐姐,真没有想到能认识你,到了清河有什么需要小妹做的,尽管提。”
杨漱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天色接近黄昏,空气是格外的清澄,有着暮春夏末特有的青草味和花香,云朵浮在蓝天,结成厚厚的云墙,幻化成各种奇妙的形状。七七靠在静渊的肩上,握着女儿的小手,把目光投向车窗外。
和杨漱一席话,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原来不似想象中那么坚韧,可心中却很异常的平静。她才二十六岁,不止一次尝过死亡临近的滋味,一次是生宝宝的时候,另一次则是与雷霁拼命的时候。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像坠入漆黑的深渊,不停下坠,只希望赶紧解脱,可那深渊的底却总也看不见。
这一次不一样,她没有那种危险临近时的预感,一点也没有。正如这个孩子的来临,毫无预兆。
“我一定会挺过去的,”她心想,目光清冽如水,离清河还有好远的距离,可她看着前方,却仿佛看到了盐店街的轮廓,隐在那厚厚的天边。
离开十余日,却彷如走了一年,一回来就是事,接二连三的事,还都不算小事。其实不光是清河,整个四川的经济局面,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国民政府成立了以留美专家徐震浩为首的资源委员会,负责政府战略物资、军工厂的内迁,以及四川、云南等西南省份的资源调查和开发利用,报纸上说,有人透露内幕消息,内迁的战略物资和军工企业大多数集中在四川境内。
在这片巴蜀之地,有了越来越多直接服务战争的工厂,资源委员会先后在四川境内设立了四川酒精厂、资中酒精厂、简阳酒精厂、泸县酒精厂、北泉酒精厂等五家专门生产供航空专用无水酒精的军用工厂。早在月初,经济部资源委员会与军政部兵工署就共同合组了四川钢铁厂迁建委员会,将綦江的一家民营铁厂收归官办,资本一百万元,制造大型机械装备的汉阳兵工厂也准备内迁重庆,已经开始筹划搬运的工作。
省政府主席刘湘还在汉口养病,就已经嘱托建设厅长何北原、工业专家胡先哲在武汉向愿意迁向四川的工矿企业详细介绍四川资源和设厂环境,并与商界二十几位要人,在运输、厂地、劳力、原料、税捐等问题上进行秘密的商讨。有些厂矿在武汉购地曾遭到地主高抬地价乃至拒绝出售的****对待,刘湘特别电告四川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让他务必协助迁川工厂购地,并予以减免赋税之便利。
刘湘的决策为四川省创造了良好的“投资环境”,吸引了众多大商人将自己的产业内迁到四川,当然,杨霈林就是其中的一个。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中国大地,而在四川内陆,却有了一股奇怪的经济繁荣的风潮,这让清河的商人们有的紧张,有的不安,更多的是兴奋。
回到清河当晚,静渊就去了一趟六福堂,和戚大年找冯保几番问询,立时就知道清河郊区一个叫平安寨的地方,被孟善存搞到了手,实际上是用来租给杨霈林做工厂的。
静渊闻之,沉吟不语。
冯保不敢多留,略说了几句便悄悄从后门走了,戚大年见静渊似乎脸色不豫,兼之风尘仆仆,极是疲倦,忙去给他端来一杯热茶,问道:“这杨霈林毕竟是个外来人,虽然和孟家交好,但和我们无仇无怨,也不一定会跟我们作对,东家不必太过担心。”
静渊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道:“你忘了,卓师傅曾经打算让我们天海井也尝试做一些和盐有关的副业,铁厂我们办的不错,但是他还建议我们也试着办一个化工厂,如今这姓杨的来了,人家就有现成的化工厂,我们想要冒头,几乎没有什么机会了。”
戚大年笑道:“若是今后兵荒马乱,我们只需好好守住现有的产业就好了,东家,您还年轻,要拓展疆域,总还是有时机的,慢慢来。”
静渊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其实这杨霈林人还可以,我们在路上认识,很谈得来。这几年我一直也在想,商场上我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是不是因为一开始我就把别人当成了敌人。若是以后大家能平安相处最好,要挣钱,也不一定非得跟别人拼个你死我活,一起挣,说不定挣得多,出的力还更少。”
戚大年甚是欣喜,道:“东家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
静渊微微一笑:“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只是自己的性子就是这么别扭,我拿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好在这几年慢慢变了,也是因为有七七在我身边,我要跟她过安稳日子,自己也得好好稳下来才行。”
想到七七,心中又是温馨又是担心,将杯中的茶一口喝尽,站了起来:“你早点休息,我回晗园了。”
戚大年道:“东家不回玉澜堂看看老夫人和小少爷?”
静渊眉头微微一皱,犹豫了一下,道:“不去了,明日我早些过来就行了。七七不舒服,我不放心。”
戚大年点点头,忙给静渊打开门,待静渊几乎迈出了大门,他却猛然想起一事,脱口而出:“东家……,有件事我忘了跟您说。”
静渊并没有回头:“明日再说吧。”
戚大年嗫嚅着咕哝了一声。
静渊觉察他语调有异,停住脚步,回头问:“怎么回事?”
戚大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吞吞吐吐道:“那个……那个雁滩……。”
雁滩,天海井在雁滩有一个运盐分号,前段时间将股份送予了欧阳家,静渊心中一凛,目中阴晴不定,皱眉道:“欧阳松又给我惹什么事了?”
戚大年道:“他倒似没有惹事,是麻烦自己找上门去的,前日欧阳松被经济检查队长齐耀荣叫了去,据说是有人举报他借运盐之机私自屯煤和钢板,如今清河正在打击不法奸商,他这么一被举报,到现在还没放出来,欧阳家刚刚才有了些起色,如今不知谁背后捅了一刀,前天雁滩那边的人过来跟我说了这件事,瞧他的那样子,好像一时半会儿放不出来。东家,我看是有人跟欧阳家过不去,他们结的仇太多,这事儿您知道就罢了,我觉得……我觉得咱们还是没必要再趟这浑水。”
静渊哼了一声,疑云满腹,眸如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