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天姜茂都很忙,忙得吃饭都顾不上。马上要和上东国际签约了,她心里总是不安。姜茂从不妄自菲薄,但也有自知之明,一般楼盘的精装很难谈,更何况她们只是一间略有口碑的工作室。
姜茂想了一下午,下班前给赵平壤打电话,把情况大概跟他讲了,问他有没有银行的关系。赵平壤当时就托了关系查,已经有三家银行开始回笼上东的资金了。
小省城不比一线,房地产基本饱和。姜茂担心的是房精装好,上东后期没能力付尾款。
这两年的烂尾楼大把,就算不烂尾,中间换了地产商也是麻烦事。
赵平壤出主意,让她拿姜豫安的身份试探下,看对方什么反应。果不其然,上东得知她是法院院长的女儿时,说合约不清晰,要法务重新打一份。
姜茂心里有了底,开会把这件事大致说了。大家虽然失望,更多的是后怕,工作室接下这单子,需要巨大的财力和人力,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她们的能力。如果中间再出差池,后果很难承担得了。
第二天一早,上东就打来电话,说财务上把预算做差了,价格还要往下压一成。姜茂顺手推舟地就给拒绝了。
晚上在姜豫安的单位楼吃饭,姜茂和他聊到这事,姜豫安说:“你看现在创业多难,一不留神就……你们的起步点算是高了,有现成的人脉关系,可以提前看见未知的风险……诶你是托致和查的银行?”
“不是。赵平壤帮我查的,”姜茂说:“他以前在银行工作过。”
“我能查得更清楚,你怎么不来找我?”姜豫安问。
……
“杀鸡焉用牛刀。”姜茂说着微信响了下,赵平壤发的信息:上东还牵涉了几宗民间集资。他原先是很有实力的一家老企业,连年亏损地厉害才转投了地产。
姜茂合了手机没回。
接着又一条:小心斟酌,不建议接,风险太大。
紧随着又一条:上东有两个月没发薪资了,正在拉投资。我姨夫是上东中高层。
姜茂反复琢磨着信息,还是一点没变,找他打听一件事,他会倾全力把所有风险都打听出来。
姜豫安还在说着:“我觉得平壤这孩子不懂事,让我有点寒心。”
姜茂正要回复信息,一愣,看他道:“他怎么了?”
“我们家没男孩儿,我从前都是把他当儿子亲。如今回来几年了,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们。”姜豫安稍有些难过。
“爸你想多了,”姜茂想了会说:“赵叔叔家这几年不顺,赵平壤事业上也没什么成就,前两年一直都在他舅舅那里帮工。反观我们家这几年还不错,你仕途很顺,我妈也很厉害,我好歹也在国外读了书……如果他们家过得很顺,他一定早早就来看你了。”话落了会儿,姜豫安轻轻地应了句:“我们家也不顺。”
姜茂给他盛着汤,笑道:“但至少表面还过得去。每个人都身体健康工作体面。”
姜豫安轻拍了拍她手,往她碗里夹了块肉,“你要是个儿子就好了。儿子不用嫁人,不用操心他会不会在婆家受委屈。”
姜茂犹豫了会,说:“爸,我好像都没怎么在家陪你们。”
“可不是,从上中学以后,你每个月才在家里待八天,十个月八十天,一年满打满算才百十天。”
“大学就更了不得,一年才回来两回,出国两年一次没回,这么算下来确实太少了。”
姜茂拨着碗里的米,“我很舍不得你们。”
“舍不得怎么办?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以后常回来看看就行。”
姜茂点点头,“你那天说得没错,我结婚太早了。”
“是啊,那能怎么办,女孩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姜豫安惆怅道:“以后常回来看看就行。”
“结了婚就要生孩子,估计以后精力都在孩子身上,也很难常回来看看了。”
姜豫安心猛地一凉,“你啥意思?你生了孩子不打算要爹妈了?”
……
“我意思是回来的频率会减少……”
“这不是一个意思?”姜豫安说。
姜茂手摸着脖子内疚,唾弃自己那点小心思。
姜豫安没了什么胃口,“我就说你结婚太早,我同事的儿子都四十了还不急。”
“要不问问你妈,把日子推推,晚两年再结。”姜豫安不经深思地说着,拿出电话准备打给易妁秋。
“爸,赵叔叔查出了食道癌。”姜茂岔开话。
“谁说的?”姜豫安诧异。
姜茂顺手接回他手里的电话,“我妈说的,早期,已经好了。”
“癌那么容易好?”
“发现得早,”姜茂说:“不要担心,都控制住了。”
*
吃了晚饭的赵平壤去逛超市,生活用品该添置了。买了牙膏和洗衣液,经过水果区,看见香蕉蛮好,他喜欢上面满是斑点的香蕉,更软甜润滑。但这种蕉不好放,隔天就坏。
这一串蕉太大,二三十个是有的,可他只想要两个。他刚伸手拎起香蕉瓣,啪啪啪啪啪——二十多支蕉全掉了,只剩一个瓣在他手上。
……
简直飞来横祸。
他托着一兜香蕉回了楼下的烧烤摊前,由于香蕉太熟导致的自由脱落,超市给打了五折。吃香蕉的间隙看见前面停了辆打着双闪的车,他望了一眼就没再看,一直垂头剥香蕉。
大概有十几分钟,车里的人才下车过来,朝着他说:“刚从我爸那回来经过这。”
赵平壤抬头看她,递给她了一支香蕉。
姜茂看他脚下一摊子触目惊心的香蕉皮,接过咬了口,坐下问:“你喜欢吃香蕉?”
“好吃么?”
“香蕉有什么好不好吃的。”姜茂说。
“这个品种的软甜口感好,是自然长熟的。催熟的外软里硬,口感也涩。”赵平壤科普。
姜茂细品了品,确实口感好,“这是什么香蕉?”
“9.9一斤的野生芝麻蕉。”赵平壤又剥了一支给她。
姜茂不常买这些,对价格没什么概念,点头道:“还不错。”
“对了,你打算什么时间去我家坐坐?”姜茂问。
“下周去,下周不是秋姨生日。”赵平壤看她。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记得?”
“刚好是教师节,好记。”赵平壤说。
俩人就这么有的没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姜茂忽然就有点疲于应对,她不想说了,一个字都不想说。她在车上挣扎了半天,由着心意下了车,此刻就坐在他对面,可此刻的处境让她很难受。而造成这种处境的正是自己。
她抬头看向赵平壤,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迅速别开了脸,他肯定清楚此刻自己正经历的一切,他比谁都清楚,而且就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她明白他帮不了自己,任何人都帮不了自己,她压制着对自己的愤怒,任由此刻的感受蔓延下去,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将要逼近临界点时,赵平壤问:“饿不饿?“
她忽然一轻松,可去他妈的吧,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离开了。
她很明白在他面前的种种不自在,和暗潮涌动的情愫是什么。只是她不想去面对,也许是害怕去面对。
*
姜茂循规蹈矩地上班下班,没再偷偷去赵平壤家,也没与他有任何联系。
赵平壤也是如此,也没同她有任何联系。
这天下班,她回易妁秋家转了圈,拿了把剪刀给花修枝,易妁秋接过她剪刀说:“正准备开花呢,不要乱修。”
“叶都枯了,营养跟不上。”姜茂说。
易妁秋给花松了松土,铲了一些肥料进去,手指轻梳拢着土壤。姜茂随手拽了一片叶子,易妁秋打她手:“手怎么欠呢。”
姜茂没应声,趁机又拽了一片,起身洗洗手回了客厅,从冰箱拿了盒酸奶,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
易妁秋借着花盆地力起身,回客厅拆了盒口服液坐在沙发上,朝着不停换台的姜茂道:“有事就说,我猜不出来。”
姜茂看她,“你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易妁秋不在意道:“这两天没休息好,也有点贫血。”说完指着一盆绿油油的绿箩花,“你看,又都活过来了。以后别有事没事就去给花浇水,根都给泡腐烂了。”
姜茂手指抠着遥控器,说:“妈,我好像做错了一些事。”
易妁秋在她对面坐下,“你怎么知道是错的?”
“因为我已经不能再说服自己,继续心安理得下去了。“
易妁秋没接话,倾着身子看她。
姜茂斟酌了一会,说:“我对自己的人生一直都有规划,上什么样的大学,成为什么样的人,嫁一个什么样的丈夫,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自始至终都很明确。”
“那现在是哪出了问题?”易妁秋问。
“我本来在这条路上好好地走着,一直都目标明确地前行……”说着顿了一下。
“你慢慢说,我听着。”易妁秋看她。
“我本来好好地走着,现在不知不觉就偏离了轨道。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察觉出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偏离了,”姜茂说:“我一直都试图着想回去,但发现力不从心。”
易妁秋听了会,问她:“原来的轨道回不去,偏离的也走不了?”
姜茂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对。”
“你现在的困扰是什么?”易妁秋问。
“全都是困扰。”
“你想要我怎么帮你?你具体讲一件事……”
“就是正好好走着路,忽然发现方向错了,回头的路也不见了。”姜茂打断道。
“总要有一个原因……”
“没有原因。鞋子穿反了就是穿反了,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姜茂词不达意地说。
“你不要急,慢慢说……”
“我没急。算了,你也帮不了我。”
易妁秋也没再接话,转身去摆弄绿箩。
过了一会儿,姜茂又说:“傻子最幸福,没心理负担没道德束缚,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良心不安。”
“你杀·人了?”易妁秋看她,“二十几岁的人了,说话逻辑不通,还背后唧唧歪歪。”
“我唧唧歪歪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易妁秋说:“姜豫安身上的优点没遗传,缺点一个没落。”
姜茂起身回了卧室,趴床上睡觉。趴了会没人理她,她又出去吃水果。半天挑了一支香蕉,剥开咬了口,真难吃,又把香蕉皮穿回去,放在了果盘里。
易妁秋从厨房出来,拿起果盘里的香蕉吃。姜茂双手环胸地说:“这香蕉是催熟的,不好吃。你应该买软甜的芝麻蕉。”
“卖正宗芝麻蕉的少。”易妁秋软着态度说。
“回头我给你买。”姜茂接了句。
易妁秋吃着香蕉在沙发上坐下。姜茂褪了拖鞋,踩着茶几毯也盘腿坐在了沙发上。
易妁秋缓缓地问:“你想嫁什么样的丈夫,成为什么样子的人?”
“你们期待的那种,门当户对的丈夫……”
“你本末倒置了,结婚是很个人的事,你应该选喜欢的丈夫,而不是我们期待的。”易妁秋觉得诧异。
姜茂看她,“你们以前老在我耳边说,这家的女婿年轻有为,那家的女婿前途无量……”
“那是我和你爸聊家常,聊起同事间的女婿纯属是一种夸赞很欣赏,没有任何的意思。”易妁秋解释。
“你们的夸赞不也是一种期待?表姐因为生活拮据离婚的时候,你们不也说他们的结合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姜茂说:“周姨的小妹嫁了一个残疾人,你们都说,他们的日子很难过好,果然两年他们就离婚了。”
易妁秋哑口无言,一句话说不出。当时这些话是在特定情境下说的,她没有别的意思。
“你们对于别人的评价,还有传递给我的价值观,我就是应该找一个旗鼓相当的丈夫。我现在找了,你们又撇清说结婚是个人的事,应该选喜欢的。”
易妁秋抓住了重点,“致和不是你喜欢的?”
“没有,”姜茂怔了下:“我当时没有不喜欢。”
易妁秋都明白了,看了她会儿,缓缓地说:“我没有任何撇清的意思。我对你未来丈夫是有期待,可这是为人父母的本能,我不觉得有什么错。你现在有点怪我们的意思,好像结婚是为了我们……”
“我没有怪你们。”姜茂说得很轻,甚至有点筋疲力尽,她已经忘了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认真考虑,等想清楚了我们再聊。”易妁秋也有点疲倦。
姜茂躺床上想了会,也觉得自己说话前后矛盾,她出来客厅倒了杯水,悄悄推开易妁秋的卧室门,她正靠着床头看书。
姜茂端着水杯坐过去,一口一口地喝,什么话也没说。易妁秋翻着书,也什么话都没问。
她忽然觉得难过和愤怒,背了下脸,泪往下掉。易妁秋合上书,摘下老花镜说:“姜宓是姜宓,你是你,不要想着代替她来弥补我们。你要是过得不好,最受伤的是我和你爸,”说着掀开了被子,“不早了,快过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