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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仰角 > 第八章

  一

  萧副司令黎明即起,先是在大队部后的山根下张牙舞爪地比划了一阵太极拳,打得通体舒泰,然后叫上韩陌阡,红光满面地沿着操场小跑了一圈。

  松弛下来的时候,萧副司令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韩陌阡:“对七中队初步印象如何?”

  韩陌阡回答:“千里挑一,尖子的尖子,自然是炮兵精英了。”

  萧副司令侧过脸来,很有力度地看了韩陌阡一眼,说:“哎,这话可不能说得太早了。七中队也是肉身凡胎,人,这种动物是可塑性最大的动物,这些人还很年轻,单是在军事技术上过硬,还不能算人中精品,要成大器,思想素质还得提高。”说着,用手拍了拍后脑勺,“脑袋脑袋,这个装大脑的袋子内容很复杂,要帮助他们装上应该装的东西。”

  韩陌阡说:“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这些人的思想基础还是很牢固的。”

  萧副司令说:“训练这一块看来问题不大,那个祝敬亚是个干事的人。但是这样的同志往往也有……弱点,确实有点只顾埋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政治上不敏感。政治是灵魂,是统帅,对这些年轻人,尤其不能忽视思想政治建设。你要帮我多从这方面想点问题。”

  韩陌阡有点意外地看着萧副司令,一时不知道老人家在动什么念头。但是他在此刻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字斟句酌地说:“首长,指标是六十三个,现在学员也正好是六十三个,这里面好像还应该有个……”然后就不往下说了。

  萧天英心里一动,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韩陌阡仍然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说:“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我认为六十三个学员来争取六十三个指标,似乎有点轻松了,从科学管理的角度上讲,引入竞争机制,给他们点压力,给点危机感,恐怕对于强化他们成长是有好处的。这也符合首长的一贯原则,精兵要精,锤炼要严。”

  萧天英停止动作,再一次深刻地看了韩陌阡一眼,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啊,你这个想法还真想到点子上了,我看这个问题有研究价值。”

  这时候教导大队的几个长官和萧副司令的随行人员也纷纷起床,来陪萧副司令散步。

  萧副司令问姚大队长:“你们这里有没有澡堂子啊?”

  姚大队长说:“有一个,不过是男女合用的。”

  萧天英扭头看着姚大队长,满脸狐疑:“搞什么鬼?”

  姚大队长知道自己没有说明白,急忙解释:“是这样的,就是一个大屋,有盆塘,有淋浴。星期六是男同志冼,星期天是女兵和家属洗。”

  “一个星期只洗一次?”

  “我们这里缺煤,一个星期能够保障洗一次就算不错了。”

  “洗一次澡要多少煤?”

  姚大队长想了一下,说:“半吨。”

  萧天英又把头转向韩陌阡:“记一下,回去给军需部唐治山打个电话,每个月给教导大队解决四吨煤。要保证学员每个星期洗上两次澡。女同志和家属也要洗两次。”

  姚大队长说:“那我们就跟着沾光了。”

  “你们没有听说过吗,美国监狱里的犯人,每个星期洗两次澡还提出抗议,说只让洗两次澡太少了,不人道。娘的,连犯人都养尊处优。我们的学员是要当军官的,要鼓励他们、支持他们洗澡,洗掉身上的市民习气、农民习气,洗掉这个习气那个习气,洗出军官的颜色,洗出一身干干净净的军官的精神气儿。军官的身上只能有一种气,是士气,也是正气。”

  姚大队长说:“落实萧副司令这个指示一点困难都没有。如果首长有兴趣的话,是不是可以亲自视察视察我们的澡堂子?”

  “你又打我什么主意?少设圈套让我钻。”

  姚大队长察言观色,得出结论老爷子今天心情尚好,笑笑说:“萧副司令,送佛送到西天,您老人家好事做到底吧,拨一笔款子——也就是七八千块钱,我们再筹一点,把澡堂子分开。我这好歹也是个副师级单位,该有一个像样的浴室了,您老人家的部队,男女同浴这……这名声听起来有点欠妥啊。”

  萧副司令断然否决:“不行。你别得寸进尺了。你这个副师级,也就是团级的兵力,没有学员了,你就是个连长。图那个排场干什么?能省得省,还是要讲究艰苦奋斗。钱我有啊,我就是不给你们,该花的十万八万我一个条子,不该花的我一分钱都不给。”

  又说:“洗澡也不光是依靠澡堂子,提倡洗冷水浴,我老人家几十年冷水浴,通体舒泰,朝气蓬勃,啊,你们说是不是?”

  姚大队长见要钱无门,回头是岸,连连说是。“萧副司令老当益壮,越活越年轻了。”

  萧天英说:“扯淡,我又没吃长生不老灵丹妙药,怎么能越活越年轻啊。我是越活越明白了,越活越精神了。”

  走了一段路程,萧天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教导大队的姚大队长:“昨天,那个去给我送材料的同志叫什么名字?”

  姚大队长想了想说:“首长说的是吴黄陂吧,是训练处副处长。”

  “哦,”萧副司令点了点头,“是姓吴。表现怎么样啊?”

  姚大队长心里一动:嘿,吴黄陂果然出手不凡,一面之交,就给萧副司令留下印象了。这不,已经开始过问表现了。吴黄陂是姚大队长手下的得力干将,当然是要把话往好里说了:“这个人表现很好,业务精,反应快,有敬业精神,能吃苦。”

  “哦。”萧副司令哦了一声,语气里似乎有点不太相信。

  “什么文化程度?”

  “大专。陆院毕业的。”

  姚大队长更来劲了,思忖吴黄陂要交好运了,首长连文化程度都关注到了,没准要往军区调哩。

  萧副司令再哼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恰在这时,大队部门口已经出现了零星人员,姚大队长说:“吴黄陂同志就在那边,是不是把他叫过来,首长指示几句。”

  萧天英声音很高地说:“可以啊,叫他过来,我来问问情况。”

  等吴黄陂精神抖擞地跑步过来,韩陌阡就不禁哑然失笑了。萧副司令之所以对那个吴副处长“印象很深”,与他的表现完全无关,引起萧副司令重视的是他的鼻子——酒糟鼻子,看来这个同志要委屈一下了。

  萧天英说:“吴副处长,听说你是抓训练的,那咱们两个人还是同行啊。”

  吴黄陂红着脸说:“我抓的训练哪里能跟首长相提并论。首长抓的是千军万马,我抓的是鸡零狗碎。”

  “哦,”萧副司令笑笑,说:“既然是抓训练的,那我们两个人就训练方面的有关问题来交流一下,吴副处长意下如何啊?”

  吴黄陂的头皮顿时就麻了起来,就连韩陌阡也不禁为吴黄陂暗中捏了一把汗。别人不摸底细,他韩陌阡是知道的,老爷子要刁难人了。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个酒糟鼻子的嫌疑,委实冤枉啊。

  萧副司令果然开考:“吴副处长,操手足号令易,而操心性气难;有形之操易,而不操之操妙。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吴黄陂霎时就出了一头冷汗,期期艾艾地说:“报告……报告萧副司令,我不知道。”

  “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吴黄陂更加紧张,用目光向姚大队长求援,可是此刻姚大队长也紧张起来了,生怕危及自己,一句话也不敢言语。

  吴黄陂说:“首长,我学习得不够,我……不理解。我……我要加强……”

  萧副司令笑了笑,冷笑,说:“好,那我告诉你,这话出自《练兵实纪〉,是戚继光说的,意思是,操练手足的号令容易,而操练思想和勇气的号令困难;有形的训练容易,而不能操课的训练是微妙的。哪些科目是不能在操课中体现的训练呢?就是意志和胆气。我再问你,练兵之要,先在练将。这话是谁说的?”

  吴黄陂额头上的汗珠眼看着就滚了下来。他现在已经来不及喊冤了,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横祸,即使肝脑涂地,他也想不到今天稀里糊涂地撞上萧副司令的枪口,祸源竟是他的不争气的鼻子。

  吴黄陂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我学习不够……”

  萧天英不动声色,说:“这话还是戚继光说的。这个意思就不用我解释了吧,所谓练兵,就是先要练你们这些人,当官的。我再考考你,教兵之法,练胆为先;练胆之法,习艺为先。艺精则胆壮,胆壮则兵强。这话是谁说的啊?”

  吴黄陂连连受挫,深知今天不被折腾个狗血喷头是过不去的,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想了想说:“这话还是戚继光说的。”

  萧天英原地不动,脸上居然有了微笑,问吴黄陂:“你敢肯定?”

  吴黄陂十分不肯定地说:“我……敢肯定。”

  萧天英冷笑一声:“我也敢肯定,我敢肯定你在投机取巧。这话出自《登坛必究》,是明朝王鸣鹤说的。”

  吴黄陂顿时无地自容,呆若木鸡。

  萧副司令向吴黄陂挥了挥手,“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吴黄陂如获大赦,规规距距地敬了个礼,迈着两条机械的腿,生硬地跑回到二百米以外的厕所里去了。

  空气很紧张,教导大队的干部脸色都很尴尬,并且恐惧。

  萧天英问姚大队长,“你这里的干部都不读书吗?”

  姚大队长顾不上擦擦一头冷汗,回答说:“也是读的,不过,有些不够深入全面……”

  萧天英粗暴地打断了姚大队长的话头:“什么不深入不全面,压根儿就没读。这些都是常识,怎么能不读呢。作为军官,不读兵书,这算什么军官?我出一百道题,你教导大队的干部能答出十题,我就喊你老姚姚副司令员,我给你敬礼。当然了,你也不用紧张,我不考你了,也不光是你这里是这个现象。现在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军官不读兵书,真是他妈的混天度日。”

  姚大队长一脸慌恐,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我们要注意弥补。”

  “好了,今天不算批评,也不要为难那个吴副处长了,抓训练的都很辛苦,难免顾此失彼,不作学问的也不是他一个,说到底,你们大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以后注意加强就是了。”

  萧天英最后豁达大度地说。

  二

  起床号响过不到五分钟,大队机关的官兵也全副武装地拉了出来,开始按部就班地出操,一队队步伐整齐,口令雄壮有力。山谷里顿时被激活了,热气腾腾地喧嚣起来。

  正在炮兵独立师蹲点的军区炮兵司令部参谋长姜兰亭和炮兵政治部副主任乐钧也于昨晚连夜赶过来,此时已经跟在萧天英的身后了。

  萧天英一大早晨就逮住个机会训了一顿人,心情居然好上加好。环顾左右,看着姜兰亭和乐钧说:“怎么样,还是基层部队出操出得地道,有气势,有那么一股嗷嗷叫的劲头。军区机关里的早操不像早操,倒像是学生娃娃们起哄,乌合之众,乱糟糟的。”

  姜兰亭深有感触地说:“那是啊,秀才练功,花拳绣腿。”

  毕竟是上了一把年纪,萧天英活动了一个清晨,此时已经气喘吁吁了,但仍然昂首挺胸,保持着年轻健壮的姿态,边跑边说:“积六十五年人生经验,我认为保持健康最重要的注意事项就是——要坚持出操。早晨起来,跟上队伍,跑出节奏,让你这副老骨头跟着年轻人,你也就年轻了,跑个五公里越野虽然也累,但精神放松。要是扯起喉咙喊一阵子口令,把肚子里沤了一夜的污泥浊水都吼出来,那你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乐钧说:“首长的观点新鲜,也很精辟。”

  萧天英说:“不要以为我跟你们瞎扯淡。我有一个老战友,战争年代还算一条好汉,我当司令他当政委,打仗配合那是没说的。和平时期却经不住考验,批某某某同志时他积极,批某某同志他也积极,跟阴谋家搅到一块去了,那还会有个好?某某年代一结束,他蔫了,好在党的政策不是一棍子打死,撤了职,不让他掌权了,但是生活上还享受副兵团级待遇。他糟心啊,比我还小两岁,这几年什么毛病都出来了,医院一住就是半年。我到北京去开会,抽空去看他,他看见我气色比他好,问我有什么保养秘方,我告诉他,秘方是有啊……啊,你们猜猜我这个秘方是什么?”

  大家都说猜不出来。

  萧天英得意地说:“猜不出来吧?我告诉你们,扎扎实实工作,老老实实做人,心里没有杂七杂八的念头,屁股后面干干净净地没有尾巴,那比什么祖传秘方都强。你看,我们现在在这里出操,脑子里只有口令,只有一个意志,只有一个意念,神经都调动在同一种节奏里,精神气整个都集中在一种意境里。跟着队列一起行进,一起吼歌,一起吼口令,膛音迸发,把肚子里的污泥浊气都排了出来,一个早操下来,胜过作一天气功,你里里外外都是干净的,当然健康了。”

  姜兰亭的肚子比较大,出操出得有些吃力,吭吭哧哧地说:“听萧副司令一席话,胜读十年保健书。这次回机关以后,我们要把师以上干部坚持出操作为一项制度落实。”

  萧天英朗声笑道:“谈何容易!你们这些人,官当大了,肚皮跟着大,架子也跟着大,跟连队士兵一起跑步,你还曲不下身子弯不下腰呢。就算你去出操,也恐怕是作个姿态,表演性质的。要真心出操,你就得忘记你是军级师级,在队列里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个士兵。只有这样,你才会年轻。你能做得到吗?”

  姜兰亭说:“我能做到。别的不说,就为弄掉肚皮里这多出来的一块,我也要咬牙坚持下去。”

  萧天英说:“好!你老姜能坚持出操半年,我号召全区官兵学习姜兰亭。”

  说完哈哈大笑。

  又转过头去问教导大队的姚大队长,“啊老姚,你们的书读得不怎么样,但是我看你这队伍还挺像那么回事,有声有色,气壮山河啊!你是不是提前做了手脚,摆个八卦阵来欺骗领导啊?”

  姚大队长振作起精神,说:“岂敢,我敢蒙蔽基辛格也不敢蒙蔽萧副司令啊。您这双火眼金睛看什么不是一针见血?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敢揽这瓷器活,既然萧副司令把我放到这里,我就要把这支队伍带出萧支队的水平。”

  萧天英放慢脚步,狠狠地笑了两声,笑出了十分愉快的感觉,说:“好啊,我看你姚大队长还会进步。但是你要记住,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不读兵书的军官是愚蠢的军官,你们还有很多漏洞。光匹夫之勇是很不够的。不光是要读祖宗留下的经典著作,还要关注世界战争动态。我们现在的装备落后,但是思想不能落后,要掌握新知识。否则,就是鸟枪换炮,你还不会使用不会指挥,那就悲哀了。”

  姚大队长说:“一定落实萧副司令的指示,多读书,实践与理论相结合,全面发展。”

  萧天英留了面子,就不再批评了。

  跑了两圈,姚大队长紧跟几步,提醒萧天英说:“萧副司令,七中队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过去吧。”

  萧天英说:“好,看操炮去。”

  姚大队长说:“那就请首长上车吧。”

  萧天英大手一挥说:“扯淡!里把路坐什么车?都给我跑步过去。”

  然后运足丹田之气,陡然回首,出其不意地向分成几坨的大队部官兵喊了一嗓子——“全体注意,听我口令!”

  偌大的操场顿时寂静下来了,喧嚣了一个清晨的所有声音纷纷坠落尘埃。

  “各单位成四路纵队,按编制序列,集合!”

  经过了短暂的骚动之后,部队解散了,又重新组合起来,按萧天英的口令,摆成了四列纵队。

  萧天英往身后看了看,十几名中高级军官面面相觑之后,也不由自主地挪动躯体,自觉地排成四列。

  待一切就绪,萧天英又下了一道口令:“目标七中队,跑步——走!”

  队伍又重新活跃起来,长龙一般离开操场,爬上碎石公路,步履齐整地向七中队驻地涌了过去。

  “一、二、三——四!”

  萧副司令有板有眼地喊。

  “一、二、三——四!”

  中高级军官们夹紧臀部,歇斯底里地喊。

  这当口,夏玫玫和赵湘芗也在大队部的女兵方队里。夏玫玫低声对赵湘芗说:“老爷子今天又来劲了,当起连长来了。怪不得有人说他老人家疯疯癫癫地没有个大首长的稳重。”

  赵湘芗说:“这话你敢当着首长的面说吗?”

  夏玫玫说:“我又没有活得不耐烦,当他面说干什么?”

  赵湘芗说:“我倒是觉得,真正的好首长,倒不一定就要那么道貌岸然的,就我们萧副司令这个样子可亲可敬。”

  三

  七中队的训练场地上,已经安置了若干门装束完整的口径某某某毫米榴弹炮。

  这是一个营的装备。

  萧天英率领的队伍赶到时,教导大队的陈副大队长已经将部队整理完毕,老远就做好了报告的准备。

  萧天英向那边挥了挥手说:“你们教导队的人就不要掺乎了,一切让他们自己组织。”

  说完,将身后的队伍交给姚大队长,自己带领军区来的人马,在临时布置的观礼台上从容就座,问姚大队长:“他们才六十三个人,怎么搞了一个营的炮?”

  姚大队长正襟危坐,答道:“七中队学员们自己要求的,说是既然给萧副司令表演,就得拿出看家本事,他们不仅要减员操作,还要将操作发挥到历史最高水平。”

  “哦……”萧副司令点了点头,不再询问了,摘下老花眼镜,专注地观察场地。

  这时候,后来的部队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围成了一个方形。

  场地上,陈副大队长和七中队的干部交换了一下意见,一套新的指挥系统迅速确立了。不久,萧天英和机关大员们就看见了一个英俊精悍的学员跑步跃出队列,观礼台上的夏玫玫眼尖,嘀咕了一声——是凌云河。

  凌云河以干净利索的口令准确地将表演区队指挥到位,下了一声嘹亮的立正口令,然后正步走向观礼台。

  萧天英起立,迎视着正向自己铿锵逼近的士兵和他心目中未来的炮兵军官。

  所有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都集中在凌云河的身上。

  在恰当的位置上,凌云河啪地一声立定,抬臂,举腕,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五指并拢,在胸前划了一道急遽的闪电,便稳稳地升至额侧,中指紧靠帽沿,手背与手腕以及小臂呈一条协调直线,全身平衡若磐。

  赵湘芗不禁惊叹一声:“好漂亮的军礼!”

  “报告副司令员同志,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第七中队操练准备完毕,是否开始,请指示!报告人,七中队学员、临时中队长凌云河。”

  这套报告词吐词清晰,发音标准,洪亮有力而音量适度。

  萧天英却纹丝不动,用挑剔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士兵,突然向身后的韩陌阡摆了摆手。

  韩陌阡立即离开座位,并从口袋里掏出了卷尺,一头交给萧天英身边的姚大队长,自己扯着另外一端向凌云河跑过去。

  测量完毕,韩陌阡向萧天英报告:“十五公尺余。”

  萧天英不动声色地问:“条令?”

  韩陌阡答:“队列条令规定,训练中连级分队遇到上级首长,在发现时就地立正报告,有准备的请示报告,报告人距离接受报告者应在十五至二十公尺。此间差别视检阅者级别灵活掌握。级别高则稍远。以步幅八十公分计算,此报告人与首长的距离在十九步以上。应视为标准。”

  萧副司令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老眼仍然没有离开凌云河:“纠正他的动作。”

  韩陌阡后退两步,上下打量凌云河,再转到身后,伸手沿凌云河的后脑勺到脚后跟劈了一掌,然后立正回答:“报告副司令员,报告人动作规范,无须纠正。”

  “哦……”终于,萧天英长长地哦了一声,回首四顾:“同志们看清楚了吗?”

  身边人无语点头。

  “好吧,那就开始吧。”

  萧天英说完,这才抬起右臂,认真地向凌云河回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随口说了一句:“按计划进行。”

  凌云河庄重地回答了一声:“是!”

  然后仍以正步返回队列中央,立定,注视片刻,喊了一声:“各炮——就位!”

  队列猛然炸开,人头攒动,迅速而准确地散布在炮位四周,或蹲或立,或前腿弓后退绷呈冲锋陷阵状。一切又复归寂然。

  又一道膛音从凌云河的胸腔里迸出——

  “战斗——准备!”

  立于各个炮位右后侧的炮长们手中的三角红旗倏然砍下,十个声音几乎在同一刹那爆发——开架!

  精彩的序幕拉开了。

  只在瞬间,沉寂的场地复活了,似乎狂风大作,六十多个身影奔腾跳跃,犹如六十多棵绿树,在口令的雷鸣中扭动翻卷,青春的力在顷刻间释放,沉睡的炮体在震颤中惊醒,痉挛呻吟,几十只年轻雄壮的胳膊如同狂风中呼啸的森林,在绿色的琴键上猛力弹拨,奏出隆重的喧哗……灰色的炮衣在空中飘飞如云,又悠扬坠地。大架在血肉的冲撞中豁然开朗,洞开幽深的渠道。高低机和方向机急遽旋转,长长的炮管抬起头来傲视北方,又齐刷刷遥指西方的山脊……神经末梢的全部感觉都在刹那间流过臂弯凝于指间,激情和欲望在血管里在骨骼间在心灵深处的沟壑里旗帜般猎猎作响熊熊燃烧……黄土地上尘沙飞扬日月无光,场外的树林在汹涌的风中摇摆颤栗,呐喊声奔跑声口令声撞击声交织沸腾,所有的声响在年轻的生命的炉膛里冶炼成一曲惊天裂帛的雄浑旋律扑向浩瀚晴空……

  终于,一切都在浑然的默契中建立了。十几门大口径榴弹炮的躯体在春天清晨的阳光下裸露出崭新的光泽。朝霞满天,春风微抚。

  士兵们又以不同的姿势各自回到待发位置,或蹲或立,或作瞄准状,或作装填状,或作接替状,或作搬运状,如同一个个静止的雕像。

  观礼台上,没有人说话。

  停了许久,萧天英才面无表情地问:“时间?”

  韩陌阡大声报告:“五十九秒。”

  萧副司令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场地上一触即发的七中队,又回过头来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就取下了眼镜,并且隆重地咳嗽了几声。

  军区来的人都知道,老头子激动了。

  果然,萧副司令一反严厉,脸色松弛下来,向七中队挥了挥手,温和地(并且慈祥地)说:“同志们……请稍息……原地坐下吧。”

  说完,移动双腿,离开了观礼台,走进了场地,从第一门炮开始,挨个查看,既看炮上的操作精度,也看炮手们的眼睛。就这么一直看下去,一言不发,一声没说。看到最后,目光落在立正于场地中央的凌云河身上,才说了一个字:“好。”

  凌云河立正,敬礼,无言。

  萧天英注意地又看了凌云河一眼,又说了一个字:“好。”

  凌云河还是一动没动,行注目礼。

  离开了凌云河的位置,走了两步之后,萧天英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谢谢。”

  然后,萧天英走到了场地中央,缓缓地车转巨大的身躯,把自己交给所有的年轻的和不太年轻的目光,开始了他的长篇讲话——

  “同志们,我原先有计划还要看一看构工的,现在看来不用看了。今天早晨,我让大家看了两个东西,一个是准确,一个是迅速。准确是空间意义的,迅速是时间意义的。这两个概念就构成了炮兵艺术的全部精髓所在,甚至也可以说是战争艺术的全部精髓所在。训练方面我就不多讲了,我今天要讲的是另外一些话题,用知识分子的话说,属于意识形态范畴……”

  说到这里,萧天英停顿下来,向操练场看了看。好像他此刻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只有七八百人的炮兵教导大队和军区炮兵机关的零星人员,而是面对着一支庞大的军队和若干个高级指挥机构。

  操场上没有人对“意识形态范畴”做出反应,七中队纹丝不动,目光全部集中在萧天英的身上。萧天英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好,看来没有人被我这个问题吓倒。我首先要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今天在这里是在做什么?是训练,是检验,是展示,也是炫耀,可是同志们想一想,这一切归根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

  场地一片寂静,稍顷,一个虽然低沉但并不微弱的声音像是一阵轻风从人们的头顶上方掠过——

  “为了……战争。”

  萧天英敏锐地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提高嗓门喝道:“凌云河,大声说!”

  凌云河咔地一个立正,提高膛音,吼了一句:“为、了、战、争!”

  “很——好!”

  萧天英举起了手臂,向队列里的凌云河挥了挥,说:“是的,说得对,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战争,甚至可以说就是战争。同志们,不要以为我们现在在这里仅仅是搞个训练,比划一下花拳绣腿,不是。我看见的是战争,是炮击,是覆盖或者摧毁。在我看来,任何一场战争,无非都是由两个阶段组成的,一是起跳阶段,二是跳跃阶段,而我们今天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起跳阶段的惯性助跑。大家都知道,在军区我是分管训练的。这几十年我都在想,现在和平了,没有仗打了,我们的军队好像有点无所事事了,摆在外面的刀枪虽然没有入库,但是思想上确实有马放南山的怠慢。训练中有了松懈的苗头,一抓再抓,总是不那么得力。原因是什么?就是没有战争的紧迫感。”

  说到这里,萧天英停顿下来了,目光四周扫描。操场上一片全神贯注的目光。

  没有人对萧副司令的振聋发聩的观点做出反应。

  萧天英喝了一口水,稍微降低了声调,接着说:“事实上,战争一天也没有离开我们,只不过它是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暗中进行的罢了。我们的身边天天都在打仗,我们的头顶上天天都有各种侦察卫星转来转去,我们的脚底下到处都是原子弹。所以我就要提醒同志们,把你们像炼金一样层层熬炼出来,在最没有可能的情况下给你们创造了当军官的可能,并不仅仅是为了让你们穿上四个兜擦亮皮鞋去挑选女朋友的,也不是为了让你们以军官的身份回到老家的田埂上耀武扬威光宗耀祖的。这支军队对你们的最起码的要求,就是要求你们能够打仗,能够指挥麾下的部队在战争中大显身手,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忘战必危,对于军人来说,居安思危这根弦,每一秒钟都不能放松……”

  部队如同一群凝固了的森林,纹丝不动静止于夏日的阳光里。年轻的目光们像是春天的雨水,一遍遍地洗浴着场地中央那个有着历史的辉煌和现实的睿智的老兵,战争风云骤然从遥远的天穹隆隆移来,赫然君临于这个鲜花明媚的早晨。

  一腔战争热血喧哗着奔腾起来,健壮的骨骼被激烈的向往烤灼出铿锵的裂响。

  炮手们的心被煮沸了。

  是的,对于军人来说,一切都是次要的,惟有战争才是重要的。战争是军人最根本的使命和燃烧生命的涅磐之地。当初,他们确实是为了要当军官才一路披荆斩棘在重重包围中杀开一条血路来到了N-017,那时候他们没有把他们的拼杀同战争这个概念更多地联系在一起思考,可是,他们一旦从这里走出去,那就随时要扑向随时而来的血战之中。每一匹马都不是为了战争出生的,但是,一旦它们成为战马,那它就将显示一匹战马所有的优秀品质,在战争的天空下,竖起一座丰碑。

  萧天英接着说:“作为一名军官,仅仅熟练于自己手中的武器是远远不够的。老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们这些炮兵指挥员把火炮的脾气摸透,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在这个基础上,更要学会熟练并且精确地掌握自己的部队,熟练并且精确地掌握自己的敌人。你们要了解历史,你们要了解人类,你们要了解自然,你们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我们大家都比较欣赏诸葛亮,他老先生在很多年前就告诉过我们,作为军官要达到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他说,将之器,其用大小不同。若乃察其奸,司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这大约就是你们现在的这个水平,能够发现问题,能够运用手段,大家服气,就可以当一个班排长了;夙兴夜寐,言辞密察,此百夫之将。这大约就是指的连营长了。白天训练,夜里睡觉,饮食起居一丝不苟,能够严格要求自己和部队。当然这个意思不光是说吃得饱睡得着的问题,是指指挥员的气质从容不迫;直而有虑,勇而能斗,此千夫之将,这大约就是指旅团长了。正直而且善于思考,英勇善战;外貌桓桓,中情烈烈,知人勤劳,悉人饥寒,此万夫之将。这里还有个军人仪表和政治态度的问题,要忠诚,还要关心爱护部队,这样的人可以当军长师长;进贤进能,日慎一日,诚信宽大,闲于理乱,此十万人之将。这就是说,既能采纳正确意见,又能听得进不同意见,胸怀大局,决策慎重,讲究信用,善于处理棘手问题,这样的人就可以当兵团或大区首长了……啊,本人惭愧啊,我还没有达到这个境界,所以我跟你们一样,要修身养性,要加强素质培养。孔明老先生对我们还有更高的要求,仁爱恰于下,信义服邻国,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识地理,四海之内,视如家室,此天下之将。同志们想一想,当个带兵的官还真不容易,这里面还没有提到战术技术和谋略的问题,仅仅是为将者的修养就那么一大串串,孙子关于为将五德的智、信、仁、勇、严,在各个级别各个层次上也都有体现。当然了,时代不同了,诸葛孔明的这一套恐怕已经不太适用于我们的干部政策了,我今天说这些,就是要提醒诸位,关于干部修养问题,我们的前辈同行在几千年以前就很重视,我们今天就更应该重视了,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不注重干部修养的军队,当然是更愚蠢的军队……”

  围绕战争意识和军官修养问题,萧天英足足讲了半个小时。这也可以看成是萧副司令在七中队的惟一一次讲课。

  四

  回到大队部吃过早饭之后,萧天英带领姜兰亭和乐钧等几个大员驱车到关外距此七十公里的独立师和靶场视察,夏玫玫和韩陌阡、赵湘芗则落得一身轻松,终于可以自由支配这个晴朗的上午了。三个人一拍即合,要爬到贯山顶上去“触摸”蓝天,这个愿望尽管十分宏伟,但当真的爬上去,发现距离蓝天还是那么遥远,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缩短一点尺寸。

  这也是难得的闲情逸致了。

  教导大队的几十幢营房散珠碎玉一般座落在别茨山脉十几条沟壑里,同营房外的小型平原浑然一体。这里没有围墙,只有若隐若现的铁丝网蚯蚓般逶迤环绕。营房外有麦田,有芋头地,还有一大片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像是另外一轮太阳落在山峦的脚下,铺排出荡漾起伏的灿烂的湖水。

  赵湘芗说:“难怪萧副司令一眼就把他们认出来了,这支队伍果然有气势。”

  韩陌阡说:“其实,七中队区别于其他队伍,一个最重要的标志是在鼻子和牙齿上。”

  夏玫玫愕然问道:“什么意思?”

  韩陌阡说:“你从七中队看见酒糟鼻子和黄牙了吗?”

  夏玫玫说:“瞎扯。”

  赵湘芗说:“就形象而言,这帮子人还真是有模样,一个个都很精干,仪表堂堂的。”

  夏玫玫嬉皮笑脸地说:“你是不是情有所钟啊?”

  赵湘芗说:“你正经点。”

  涉及到两性纵深问题,韩陌阡就含笑不语了。此刻,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今天早晨饭后,萧副司令告诉韩陌阡,要为七中队配一个全面素质过硬的政治教员。萧副司令说,政治是灵魂,这一群好苗子,光是在军事上见长还不够,兵之胜则皆于政。要培养他们的政治素质,要抓“枢纽工程”建设,要把他们身上的那些小资产阶级意识、小市民意识、小农民意识、小军阀意识等等“枝枝杈杈给我捋干净了”,要让他们脱胎换骨地成长为新型的炮兵指挥员。最重要的是,要“治气”——司威武不屈鞠躬尽瘁之贞气,司经天纬地胸宽怀广之豪气,司襟怀坦白廉洁奉公之正气,司一往无前视死如归之勇气。

  “人生来之不易,人才来之不易,七中队来之不易,要保证他们成为正直的参天大树,不仅是为军队,也造福于国家。”萧副司令如是说。

  韩陌阡当时心里一动,就揣摩开了。军区炮兵政治部的乐钧副主任也在这里,按照常规,给七中队配专职政治教员的事,应该先同乐副主任打招呼,可是萧副司令却僭越了乐副主任,直接把这个意思同他说了。

  老爷子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安排啊?韩陌阡的思维里突然跳出一个令人不安的疑问。

  五

  天气有点热了。已经懒洋洋准备下山的夏玫玫忽然发现了情况,七中队的操场上,出现了一群人影。人影列队整齐,但好像每个人的手里都操着物件。他们走进炮场,很快便分散开来,在火炮四周忙碌。

  夏玫玫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韩陌阡说:“根据我的经验,是七中队擦炮。走,我们去看看。”

  夏玫玫不以为然地说:“擦炮有什么看头?”

  韩陌阡说:“夏玫玫你孤陋寡闻了吧?炮兵操炮蔚为壮观,大放光芒,而擦炮也是很有讲究的。我劝你们这些艺术家还是多看几眼,没准灵感就在今天出现。”

  赵湘芗说:“我同意。”

  夏玫玫见状,耸了耸肩,说:“那好吧。”

  三个人思想很不统一地下山而来,到了操场,看见果然是七中队的学员们,有的拎桶灌水,有的扯布,还有的四五个人抱着长长的捅炮杆,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一寸一寸地往炮膛里用力。站在操场边上,夏玫玫突然问韩陌阡:“你说这些小伙子的爱情生活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在这受训期间会不会谈恋爱?”

  韩陌阡诡秘一笑说:“这可是个尖端问题,我说不好。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恋爱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一般人恐怕都不会拒绝做这件事情,七中队的小伙子当然也不会例外。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恋爱不仅需要激情,还需要精力。他们现在正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比学赶帮如火如荼,恋爱这东西恐怕就要暂时少想。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这里面有个情感转移的问题。”

  这时候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走过来了,他们认识这个人叫凌云河。凌云河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说:“各位首长,我们浑身油腻,就不敬礼报告了。条令规定不敬礼的前提中有一句——在……其他不便敬礼的场合。”

  夏玫玫马上接茬,笑着说:“你小子是给萧副司令敬礼敬出了架子,把敬礼的规格抬上去了,欺负我们官小,不屑于给我们敬礼。据本人理解,那个不便敬礼的场合主要是指在厕所里或者放不开手脚的场合。”

  赵湘芗补充说:“还有敌我斗争中不宜暴露身份的场合。”

  凌云河此时的确有点春风得意,早晨在萧副司令面前的优异表现让他一个上午都有些心花怒放的快感,说起话来也就无拘无束。笑笑,不卑不亢地说:“首长们学条令学得好。我之所以没给你们敬礼,是看你们太年轻了,看样子赵首长比我还小,我是怕敬礼把你们敬老了,使你们在心理产生老同志的感觉。”

  夏玫玫说:“好甜的嘴,我看你要是骗姑娘,绝对是个高手。”

  说完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军区机关“首长”和七中队学员之间的距离感就这么在笑谈声中驱散了。夏玫玫和赵湘芗跟着凌云河抵近他的炮位,兴致勃勃地打听火炮的结构和各部位功能。赵湘芗趴在炮闩后面透过炮身,突然惊叫起来,说:“夏玫玫你过来看,好精彩的一副景致。”

  夏玫玫便俯下身体,眯起一只眼睛,果然就看见了前所未见的图景——锃亮的炮膛像一根雪白的玉柱前伸,炮口处洒落几滴阳光,在炮膛的内部反溅出一圈圈光环,扑朔迷离,缤纷璀璨,几条流畅的曲线平行着旋转着上升,连接着从炮口处涌进来的那片蓝天——委实很有诗情画意。

  夏玫玫突发奇想,说:“小凌,你能不能让我们参加一次操炮?”

  凌云河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想了想说:“按规定是不可以的,因为我们今天过行政日,所有的炮都在操场上,这里一有动作,全弄脏了,这就超出我们学员的职权范围了……这样吧,我去找谭文韬他们商量一下,把炮推出去练。”

  夏玫玫说:“那太好了。”然后又招呼凌云河走近自己,小声吩咐说:“把你们那几个拔尖的都请过来,咱们练就练个高品位的。”

  韩陌阡马上打岔:“别。当炮手,这里每个人都是拔尖的,都是大材小用。凌云河你还是选几个有代表性的来,我们也多认识几个人。”

  凌云河说:“你指的是哪方面的代表性?”

  韩陌阡说:“方方面面。”

  凌云河想了一下,微微一笑,似乎明白了。

  凌云河离开炮位不久,转回来时身后便跟了几个人,谭文韬、常双群、栗智高、魏文建,还有两个夏玫玫和赵湘芗不大熟悉,他们自我介绍叫马程度和蔡德罕。韩陌阡一见这几个人,心里就笑了——嗬,还果真挺有代表性的,看来凌云河对这个“代表性”的理解,主要是根据入队成绩上衡量的。谭文韬和常双群理所当然是上游,魏文建和栗智高基本上居于中等水平线,而马程度和蔡德罕则是货真价实的下等生。马程度比蔡德罕高出一个名次,蔡德罕是七中队的孙山,而且这个孙山可以说是还他韩陌阡从废纸篓子里挖掘出来的,没有那天中午他的下楼上楼,初中生蔡德罕恐怕早就被政审关卡在朔阳关外了。

  凌云河说,首长们要跟咱们一起操一次炮,咱们临时组成一个示范班,首长们可以分别担任一、二、三炮手。

  夏玫玫说:“别首长首长的,除了老韩,我们两个女的都是连级干部,算个什么首长啊?你这么一喊,怪生分的。我们加入炮班,都是弟兄了,就喊老夏老韩老……赵干事吧。”

  然后挥了挥手臂,派头十足地陡提一股豪情喊了一嗓子:“弟兄们,给我上!”

  一直笑而不语的韩陌阡这时候接腔了,说:“也别弟兄弟兄的,叫弟兄们的是国民党军队,我们八路叫兄弟,阶级兄弟。”

  夏玫玫说:“嗨,老韩你又抬死杠,弟兄们和兄弟们还不都一样?“

  韩陌阡说:“当然不一样,感情成份有区别。国民党军队喊弟兄们的大都是居高临下,当官的喊当兵的,带有笼络的色彩。我们八路叫兄弟,是出于一种朴素的阶级情感,是真诚的亲密。”

  夏玫玫说:“简直是奇谈怪论。你有什么理论依据么?譬如说文件规定。”

  韩陌阡说:“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有文件规定,但是这是约定俗成的东西,也就是说,是战争文化的积淀,当兵的在习惯上是能够感觉到这两种称呼之间微妙区别的。什么叫军营文化呢?这也属于军营文化范畴。”

  赵湘芗说:“人家好几个人等在这里,你们不要卖弄文化了。

  夏玫玫向凌云河很气派地一甩长发,说:“那就开始吧。”

  凌云河问自己的几个同伙:“咱们谁当炮长?”

  谭文韬有点犹豫,若有所思地说:“炮长谁当都可以。不过……凌云河,把炮推出去,是不是要请示一下中队干部?”

  凌云河怔了一下,耷拉眼皮想了一下说:“我看就算了,就一会儿工夫,再说,他们是军区的官,也不是外人。”

  谭文韬说:“还是请示一下好。中队干部绝对不会不同意的,请示一下,中队高兴,还会支持,今天的活动也可以算一项工作,点名的时候这也是一条。”

  夏玫玫不耐烦了,觉得谭文韬有些罗索,大大咧咧地说:“这点破事还请示什么?凌云河你挂帅,把炮推出去,出了问题我负责。”

  一直不动声色的韩陌阡此刻插了进来,不咸不淡地说:“我认为谭文韬同学说得有道理。最好还是报告一声。问题倒是不一定出,但是军中无小事,动用装备,就必须报告。报告既是尊重,也可以获取支持,何乐不为呢?”

  这时候魏文建站出来了,说:“你们照样准备,我去报告。”

  果然不出谭文韬和韩陌阡所料,中队干部听说军区机关的几个干部要参加炮班操练,不仅没有反对的意思,而且十分重视,中队长满头大汗地亲自跑过来,还让一个学员去叫来了卫生员。等火炮推出场外,大队部的楚兰也挎着照相机赶过来了。

  六

  火炮被推到了二区队宿舍的东侧,这是一片没有树荫的开阔地。按照新的组合,由常双群临时担任炮长,谭文韬担任瞄准手,辅导对像是夏玫玫。栗智高担任一炮手,辅导对像是赵湘芗。凌云河担任二炮手,辅导对像是韩陌阡。马程度和蔡德罕分别作为四、五炮手操练装填动作。

  第一步是示范演练,夏玫玫等人先在圈外观看。

  常双群全副武装,手执三角小旗,立于炮侧,目光炯炯。先是炮前整队集合。常双群下达口令:“立正!向右——看——齐!”

  唰唰,唰唰唰,唰唰……

  站在一旁的夏玫玫突然问:“老阡你说,部队集合的时候,为什么通常都是向右看齐,而不是向左看齐?这里面有没有文化?”

  韩陌阡不假思索地说:“排头兵在前面嘛,你没看右边第一个是凌云河?他个头最高。”

  夏玫玫仍然有疑问:“那么为什么就不可以把排头兵放在左边呢?”

  韩陌阡语塞了。是啊,事在人为嘛,为什么排头兵就不可以在左边呢?韩陌阡将眉头拧成一个痛苦的疙瘩,老老实实地坦白:“这个问题,我还真说不上来。”

  赵湘芗倒是说上来了:“习惯成自然吧,可能最早一支军队集合的时候,右边的士兵个头最大,大家都以他为标竿,以后就约定俗成了。”

  不仅是韩陌阡,就连夏玫玫也觉得赵湘芗的观点有点问题——有一定的道理,但仍然缺乏确凿的说服力。夏玫玫想了一下,说:“好像有点意思了,但是,我觉得,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一些说头呢。”

  韩陌阡说:“当然有说头,军营里的所有语言动作都是有历史的,都是有依据的。赵湘芗说得有道理,军队有些言行举止是约定俗成的,但还有问题,在约定俗成之前,肯定都有规范的过程。这更属于军营文化范畴了。”

  夏玫玫不耐烦地说:“我问你的是为什么要向右看齐,没有请你们探讨军营文化。”

  韩陌阡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在明后天专门给你上一堂课,现在,我们得集中精力看操炮了。”

  夏玫玫撇撇嘴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韩陌阡笑笑说:“好了,我不懂装懂行了吧?个别人就是以出一些古怪刁钻的问题考倒我引为自豪,我满足他的虚荣心。”

  在三十多米外的地方,临时组成的战炮班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如张弓之弩。一声令下,龙吟虎啸,看得夏玫玫和赵湘芗眼花缭乱。只几十秒工夫,沉睡的炮体便骤然惊醒,翘首分腿,俨然一副临战姿态。

  然后是分解动作,炮手们按照各自的分工,一个要领一个要领地讲解,并让首长们以分解动作进行体会。这些要领并不复杂,关键在于熟练和准确。夏玫玫感觉良好,学了两遍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吆喝赵湘芗和韩陌阡替换掉师傅,准备赤膊上阵。

  最后是收炮,给榴弹炮紧身束腰,敛臂拢腿穿衣戴帽,刚才那副虎虎生威的昂然尊容,又迅速地恢复了非战期间的平和状态,一副低眉顺眼不浮不躁的表情。

  机关大员们来了情绪,终于摩拳擦掌亲自上阵了。

  新的炮班分工完毕,仍然是常双群担任指挥。

  当“一炮——射击准备!”的口令下达之后,夏玫玫突然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原先已经准备好了的手不知道该先抓什么,慌乱中扭过脸去看赵湘芗,赵湘芗的方寸却还没乱,两臂夹胸伸长脖子,提着开架棍憋红了脸蛋,死命地往外抬。再转眼去看韩陌阡,那副模样简直惨不忍睹,按照分工他现在应该是和担任一炮手的赵湘芗协调开架,可这老兄硬是安不上开架棍,在那里张牙舞爪乱抓乱拽,嘴里还不停地喊叫“怎么办怎么办”,可就是没有办法。可怜赵湘芗没有人配合,只好一个人抱着开架棍吭吭哧哧往外挪,那边稳如泰山,这边就要多使十倍的力气。

  夏玫玫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看着看着忍俊不禁,扑哧一下就笑出了声。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了一声雷霆般的断喝:“瞄准手精力集中,安装瞄准镜!”她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来瞄准手就是自己,赶紧弯下腰去,从镜盒里小心翼翼地捧出瞄准镜,却也邪门,急得满头冷汗也对不上燕尾槽,等到对好了,拧紧定螺的时候就轻松了。做完这一切,便依照规定的姿势,前腿弓后腿绷,闭起左眼,右眼贴上接目镜,吊线一般往前瞅——动作到此,她的任务就算告以段落,往下的装订诸元平衡水准仪她是做不了的。

  在栗智高和凌云河的协助下,韩陌阡和赵湘芗的开架任务最终也赖赖巴巴地完成了。

  夏玫玫一边擦汗一边抑揄韩陌阡说,老韩你歇着吧,还炮兵司令部的参谋呢,就你那两下子,连新兵都不如。

  韩陌阡自知理亏,沮丧地说:“严格说起来,我也算是个学生官,原先当的是副指导员,当了参谋也只是搞理论,一次炮也没有摸过,再说……”

  夏玫玫说:“行啦行啦,一看你就是纸上谈兵的高手,叶公好龙,还不够耽误事呢。”

  韩陌阡当然听出了夏玫玫此言的弦外之音,笑了笑,没说话。

  夏玫玫又说,往下进行的时候,你躲远点乘凉去,我和赵湘芗上。

  韩陌阡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咧嘴一笑说,好啊,你以为不带我参加我就怕了是不是?我简直就是被你拖进深渊的。好,我解放了,我可不再陪你受洋罪了。

  夏玫玫又问,赵湘芗你觉得怎么样?

  赵湘芗仍然处于亢奋之中,红红的脸蛋喷射着火焰般的热潮,艳若桃李,快乐地说,很好,感觉很好。再来一次。

  再往下进行的时候,就比刚才要熟练得多,一熟练,当然也就能沉得住气了。虽然动作还是有点拖泥带水,但是好歹能够不缺程序地做下来。

  中队干部不失时机地送上口缸,里面盛着凉飕飕的绿豆汤,爽口沁心。中队长操着一口河南侉腔说,你们还真不赖,我看练到这里就中了吧,别累出了毛病。

  夏玫玫刚刚练出滋味,意犹未尽,岂肯轻易罢休,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咱已经是炮手了,再给咱来一套综合动作。

  于是再练。这一次是全套的战术展开。

  从下达口令那一瞬间开始,夏玫玫的神经便紧紧地扣在了操作的程序之中。她感到她已经完全融进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她和他们一样共同承担着一次履行职责的过程。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一声接着一声铿锵的口令,只有一个统一的意志施展在绿色的炮体上。那些凸显的、粗犷的、雄性的肌腱在阳光下呐喊着,伸张、收拢、聚集、分散,形态各异肥瘦不均的手指以舞蹈般的默契相互配合,她听见了小伙子们的热血在哗哗流动,膨胀的青春在收缩之后猝然迸裂,激情的旗帜在春风里高高扬起猎猎作响,生命的江河在龙腾虎跃中汹涌澎湃,雄性的浓醇的气息朝雾般升腾弥漫……终于,安静的炮体从沉睡中再一次复苏,呻吟着颤栗着扭动着修长的腰肢,将身躯舒展成一个开放型的“大”字,在蔚蓝的天穹下面袒露了一个绿色的写意!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想起了那首激情飞扬热血沸腾的诗歌——《我歌唱带电的肉体》。啊,这真是一种、绝对是一种美妙的抒情方式,而且是独属于炮手们的最佳的抒情方式……夏玫玫在这一瞬间忽然看见一束清纯的阳光倏然落下,射进了她心中那片最柔软的地方,顿时照亮了一片正在生长的麦苗。尽管那缕阳光稍纵即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它还是在夏玫玫的心灵深处犁出了爆炸般的火焰,熊熊燃烧映红了想象的天宇……她在恍惚中放下了手中操作的兵器,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圈子。这时候她已经看不见眼前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了,她的目光缥缈而又悠远,她走进了一个神秘的领地,走到一个遥远的岁月,她似乎看见了野地里哔剥燃烧的篝火和火堆旁狂欢的人群,他们脚跞上串着雪白的骨片,衣不遮体蓬头垢面手执木棒,他们奔跑着跳跃着追逐着,汇成了一个巨大的生命的漩涡,永无止境地滚动滚动滚动,一个美丽的女人从漩涡的中心脱颖而出,面带惊世骇俗的微笑冉冉升起……

  ——我歌唱,带电的肉体!

  结束了。

  夏玫玫听见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炮射击准备完毕!

  她猝然醒悟。那是那个姓常的小伙子在举旗向虚构中的指挥员报告。

  夏玫玫,你怎么啦?是赵湘芗在喊。她睁开眼睛,春风扑面而来。她向四周看了看,七中队的小伙子们都用惊愕的目光在看着她。

  她说没什么,我没什么。

  赵湘芗看了看她通红的脸颊,不安地问:“你是不是病了?好像有点发烧。”

  她推开了赵湘芗的手,说:“没什么我真的没什么,好像有些疲劳。一会儿就好。”

  然后她对七中队的干部说:“我累了,请弟兄……不,请兄弟们帮个忙,再像刚才这样操作一次。”

  赵湘芗满脸狐疑:“夏玫玫你怎么回事,好像不大对劲啊?”

  夏玫玫差不多是粗暴地瞪了赵湘芗一眼,恶狠狠地说:“我没事,跟他们讲,再操作一遍,我要认真地看一次。”

  七中队的学员门不知道这位军区机关来的女军官走了哪门子邪,只好精神抖擞地又操练了一次收用炮。

  直到离开N-017,赵湘芗也没有弄清楚夏玫玫反常的原因,她只好把这种反常理解为“走火入魔”。

  七

  东边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山包,长长地呈弧形环绕山根下的零散建筑。操场边上有几株硕大的槐树,看样子有一把年纪了,树皮上的皱纹蔚为壮观,但树叶却是碧绿的,槐花还是刚刚开放的,拂在暖暖的微风里面,熏陶出一片清香。

  韩陌阡等人席地而坐。现在,韩陌阡已经同七中队学员打成一片了。

  借小憩之机,夏玫玫和赵湘芗跟着楚兰漫山遍野选景照相,凌云河等人则簇拥着韩陌阡,请老韩给介绍点来自上面的情况。

  其实老韩心里透明,这帮小子贼着呢,介绍什么情况?他们最关心的无非就是他们这次如对学习的前景,尽管已经很明确了,但是定级命令没下,四个兜还没有穿上,怎么说心里也还有点不踏实,尽管明知他韩陌阡不是军委主席,不是一言九鼎决定他们命运的人物,但是,他还是想听听你的“高见”,还有一层意思,就是通过摸他的底而达到摸萧副司令底的目的。

  韩陌阡倒是很乐意跟这些人多接触一些。作为萧副司令身边的人,他要掌握更多的情况,同样,作为萧副司令身边的人,他还有教导教导这些小伙子的义务。

  韩陌阡说:“聊天可以啊,虽然是到N-017才跟大家见上面,但你们的名字我可是早都知道,一个个都如雷贯耳,W军区炮兵精英都在这里了,我们大家也是神交已久了。跟这么多尖子在一起,也是本人的荣幸啊。”

  常双群马上就摸出一包带锡皮纸的大前门牌纸烟,大大咧咧地往韩陌阡面前一亮:“老韩,来一根?”

  韩陌阡连连摆手,说:“这个荣幸我可就消受不起了,你自己抽吧。”

  常双群便不再谦虚,把烟叼上,掏出打火机,很专业地燃着火,抽了一口。韩陌阡有点惊讶,问道:“教导大队允许学员抽烟?”

  凌云河说:“特批。这小子是著名烟鬼,在老部队师长都给他赠烟。”

  哦,韩陌阡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尖子到底不一样,不说别的待遇了,光是闹个特批抽烟的政策,也足可见在领导心目中的地位了。不过,香烟这东西没什么好,抽来抽去,也就是抽个尼古丁。你好在还没有抽出一口焦黄的牙齿,不然的话,这次能不能来到N-017恐怕都是两讲。”

  学员们自然不清楚萧副司令对于“焦黄的牙齿”和“酒糟鼻子”的态度,怔怔地看着韩陌阡,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韩陌阡没有解释,笑笑,对常双群说:“抽烟坏处很多,我倒是建议,趁现在还年轻,把他戒了。”

  常双群还没表态,马程度主动替他说出了心声,“那可不行,老常有句口号,不让吃饭可以,不让抽烟不行。”

  韩陌阡笑了,说:“哈,气派。这叫什么?这就叫恃才傲物。要不是有几项第一垫底,他有底气这么说吗?马程度你也别不服气,你要是有几项第一垫底,也可以搞点小自由。”

  马程度说:“再自由,我也不抽烟,有钱干点什么不好?花钱买毛病嘛,人财两亏。”

  凌云河瞪了马程度一眼:“谁跟你样啊,一分钱夹在屁股眼里,榴弹炮都打不下来。”

  栗智高不满地看了看马程度,皱了皱眉头,说:“老韩,给咱们讲讲萧副司令吧。”

  韩陌阡假装糊涂,“萧副司令有什么好讲的?”

  凌云河说:“听说萧副司令在别茨山打过游击,又是咱们W军区炮兵司令部的第一任司令员。咱们这次搭上最后一班车,也都亏了他老人家,就冲萧副司令,咱们也得把学习搞上去,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老韩你说是不是?”

  韩陌阡说:“聊天可以,但是不谈萧副司令,背后议论首长是犯忌讳的。再说,我跟你们一样,对首长的情况也很少知道。只有一条可以跟你们讲,这次组建七中队,萧副司令的呼声最高,这确实是铁的事实。”

  马程度突然问:“老韩,萧副司令是什么地方人?”

  韩陌阡顿了一下,作惊讶状说:“中国人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萧副司令是某某省某某县人,你老乡。你今天找去问问,没准萧副司令会把你这个老乡先提起来呢。”凌云河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众人轰然大笑。马程度翻翻眼皮,欲待发作,又忍住了。韩陌阡及时切入正题,问道:“怎么样,学习是不是有点紧张?”

  凌云河说:“有什么好紧张的?当兵几年干的都是这个行当,老科目不费劲,新科目不陌生,直到目前,好像还没有难住。我们倒是希望多学点新鲜内容。我们现在正处于信息时代的边缘,工业时代的机械化装备眼看就走向了穷途末路,未来战争是高科技战争,是信息战争,兵器装备更新很快,我们目前使用的还是二战时期的炮种,显然是落后了。”

  韩陌阡很认真地看着凌云河,说:“看来你还真是深谋远虑呢。”又转向谭文韬等人,问:“你们也有这样的看法吗?”

  谭文韬想了想说:“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在工业时代,战争的因素都是可以预料的,而走进信息时代,装备的更新速度,战争样式的变化速度,都是呈突然爆发状态的,我们真的很难预料明天的真正会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们还是应该立足现实,兵器虽然落后了,但是基本理论并没有落后,新装备没有跟上来,我们只能把力气用在现有装备上。”

  “我同意老谭的观点。好高骛远是不可取的。”

  马程度很不满意凌云河态度,认为凌云河是在老韩面前故弄玄虚显示自己。老装备怎么啦?老装备你凌云河也不是全都精通,老装备就让咱老马气喘吁吁了。老韩是管训练的,又是萧副司令面前的大红人,你在他面前夸夸其谈什么高科技未来战争,他要是当真了,跟萧副司令一汇报,给你增加一点电子激光微积分什么的,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韩陌阡说:“装备落后是事实,眼下解决不了也是事实。按我的理解,选拔你们到这里学习,一方面是掌握现有装备的指挥技能,更重要的一方面恐怕还是要培养一种精神,或者说是造就一种职业艺术。马程度,你想过没有,从这里出去,你将会有什么变化?”

  马程度挠挠头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明摆着的嘛,从这里出去,咱们就是干部了。”

  “蔡德罕,你说呢?”

  蔡德罕一直是缄默不语的,一般说来,在这样的场合,不点到他,他是不会主动往台前站的。蔡德罕看看凌云河,又看看谭文韬,很没有把握地说:“从这里出去,当干部是……是个变化,不过这种变化还不是根本的,真正的变化还应该是……我也说不好,根本的变化还应该是我们这些人的变化……”蔡德罕一紧张,就语无伦次了。

  魏文建略一沉吟,接过蔡德罕的话说:“应该说,从这里出去,我们最大的变化就是从一个炮手成长为一个炮兵基层指挥员了。”

  韩陌阡深以为然,高兴地说:“是了,大家说得都没错,从这里出去,大家就是干部了,这是第一层次的变化,是身份和形式上的。蔡德罕的看法其实已经接近于本质了,就是魏文建说的,是一个炮兵指挥员了。炮兵指挥员和干部之间,看起来是一回事,事实上又有很大的区别。穿上四个兜蹬上皮鞋,摇身一变就是干部,但是大家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当个炮兵指挥员,绝不仅仅是四个兜和皮鞋的问题。”

  大家连连称是,说,不仅要在形式上当一个干部,还要在思想上找到当干部的感觉。

  八

  夏玫玫和赵湘芗踏遍青山,风光了一圈回到七中队操场上,发现韩陌阡还在跟七中队学员大侃特侃。

  夏玫玫说对赵湘芗说:“瞧瞧,这个鬼男人就是有诲人不倦的精神。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大洲四大洋革命风云都集中在他的后脑勺里。尼克松和勃涅日涅夫打架的事情他都知道。不知道他又在向这些年轻人灌输什么鬼文化。他在机关当参谋憋得慌吧,一个正营级干部差不多也就是个通信员,鸡毛蒜皮忙得屁儿颠颠的还谁都吆喝。这回可逮住机会了。”

  然后就大声嚷嚷:“老阡,憋坏了吧?跑到这里过官瘾来了。”

  韩陌阡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是兄弟们硬要拉着我聊天的,可不是我要过什么官瘾啊。”

  大家也纷纷替韩陌阡不平,说:是我们请老韩帮我们长见识的,老韩可没在我们身上过官瘾。

  夏玫玫笑笑说:“噢,那好,我来过过官瘾。我看你们一个个把炮玩得神出鬼没的,你们说,操练的时候有没有……快感?譬如说,生理上的、感官上的。”

  韩陌阡一听这话不对味道,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赶紧接上去说:“夏编导有个观点,她认为一个人要想做好一件事情,都要带着艺术精神,只有带着艺术的精神,才会把他所从事的工作当做一种事业,才会真心热爱,热爱了才会创造。你们热爱你们正在从事的工作吗?具体地说,你们热爱你们的炮吗?”

  夏玫玫觉得韩陌阡有点歪曲她的意思,但她知道韩陌阡是故意借题发挥,这个鬼男人总是爱把人的思路往革命大道上引导。

  其实,要让七中队的学员来选择,他们宁可回答夏玫玫的问题——快活、痛快、激动、高兴、舒畅等等,或者恰好相反。那种感觉可以滔滔不绝地说给机关的同志。但是,说起热爱不热爱,涉及到职业态度,就不能信口开河了。大家过去只想把这项工作做好,是任务,是职责,是关系到个人工作成效、进步、成长……前途乃至于人生价值体现等等方面的必须要做好的一份工作,如果是在战争中,还可以站在生死存亡战争胜负民族利益的高度来衡量这项工作。可是,要问热爱不热爱,就不好说了,这东西既不是美女也不是美酒,既不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也不是祖国的锦绣河山,是份工作,大家就尽心尽力去做,没有想到过热爱不热爱的问题。

  常双群说话了:“过去没想过,回过头去认真地想一想,应该说,我们是热爱的。”

  韩陌阡仍然微笑,环视四周,把一个询问的目光落在谭文韬的脸上。

  谭文韬说:“要是不热爱,我们会这么全心全意吗?”再肯定地补了一句:“热爱。当然热爱。”

  韩陌阡说:“谭文韬回避问题的实质。我且问你,是情有独钟的爱,还是干一行爱一行的爱。”

  谭文韬说:“最初是干一行爱一行的爱,是被动的,等到熟练了,熟能生巧了,游刃有余了,就进入艺术状态了,就是真正的热爱了。只有在这个行当里,我们才是尖子,才是你们开玩笑说的明星,能不热爱吗?”

  韩陌阡点点头说:“这话倒是实在的。看一个干部,一个军队干部,一个军官,他是不是一个真实的军官,只看一点就行了,那就是看他热爱不热爱他所从事的工作。热爱了,他就会把这项工作当做自己的事业,当做自己所追求的艺术。他会投入它的全副身心于这项事业,创造和完美这项事业。如果不热爱,只是把这项工作当做一种谋生的手段,仅仅注重军官身份而不注重军官内在素质的提高净化,那就只能被动地机械性地完成任务,就谈不上有多少热情和创造性。其实,别小看了咱们这些已经落后了的兵器,按照夏编导的观点,就在这些兵器里面,就有深刻的艺术精神,就凝聚着无数创造性的劳动。夏编导你同意我这个说法吗?”

  夏玫玫说:“同意。并且同意你对本人浅薄理论的继承和创造性的发展。”

  韩陌阡不在乎夏玫玫的取笑,接着自己的思路开展教导活动,“一门炮摆在那里,大家对它熟得不能再熟了,每一个部件,每一项功能,就连它有多大的射程,有几根膛线,都烂熟于心。这些问题看起来已经十分简单了,可是,殊不知这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零部件的更新演化,都经过了人类漫长的思考。譬如从滑膛炮到线膛炮的改革,就那么几条膛线的增加,对于炮兵来说,可以说是一次巨大的飞跃,可是,这个飞跃居然是在几代人努力了一百多年才完成的。大家如果留心的话,你会发现,即使是一个小小的水准仪的投入使用,里面都有十分复杂的故事。你们知道,在炮兵这个行当里,诞生过哪些世界级的著名人物吗?”

  凌云河脱口而出:“拿破仑。”

  赵湘芗试试探探地说:“马歇尔算不算一个?还有巴顿。”

  凌云河断然否定:“马歇尔不是,马歇尔是弗吉尼亚军事学院的毕业生,巴顿也不是,巴顿是西点军校毕业生,是装甲兵专家。蒙哥马利倒好像是。”

  韩陌阡不置可否。

  谭文韬感到老韩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便说:“恩格斯。”

  凌云河像是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瞅着谭文韬:“恩格斯是炮兵吗?我怎么不知道?”

  “恩格斯在认识马克思之前,当过炮兵中尉。”韩陌阡说:“看看,咱们炮兵还真是英雄辈出啊。我作为一名炮兵,首先感到很光荣,其次感到很渺小,未知的领域居然还有那么大,学一辈子也不可能穷尽。当然也没必要穷尽。但既然作为一名炮兵指挥员,把这项工作当做一项事业,从而去追求其中无穷的艺术,的确是我们应该持有的态度。否则,咱们这个炮兵就当假了。”

  马程度说:“咱们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把炮打好了就得了,上了战场,靠大炮说话。”

  韩陌阡笑笑,朝马程度点了点头:“这话也没错。”

  魏文建说:“你以为上了战场你的大炮发言就比别人发言发的好?你还想耍大刀片子喊‘给老子冲啊’?老韩和夏编导说的是艺术精神,是希望我们大家当一个有文化的明明白白的炮兵指挥员。”

  夏玫玫说:“别把我扯进去,我只是希望你们当一个好男人,男人应该有作为,但不一定非当一个所谓的明明白白的炮兵指挥员才算有作为。”

  韩陌阡说:“夏编导你不要干扰主题,他们现在就是炮兵,就是冲着当炮兵指挥员来的,这就是作为。当然,我说的艺术精神和战争实际需要是两回事。但我认为大家在和平时期,受训成为军官,要有一定的军营文化修养。军营文化是一种特殊文化,是很有艺术魅力的。我们学习,不能搞急功近利,用什么就学什么,这样不行,容易浅薄。我作为你们的朋友,建议你们多读书,多思考。”

  常双群提出了一个问题:“老韩,咱们中国炮兵最早的将帅是谁?”

  韩陌阡想了想,说:“应该是戚继光吧。炮兵作为兵种出现于战场,是在明朝,当然那时候还不叫炮兵,士卒用的是管形火器,《明史》中有这样的记载:古所谓炮,皆以机发石。元初得西域炮,攻金蔡州城,始用火器,然造发不传,后亦罕用。也就是说,不会制造,失传了。到了明成祖时期,成立了专门的火器部队,叫神机营,后来戚继光又创建了火器车营,用战车装配火器,运载比较方便,从而增强了火器的机动性能。咱们当炮兵指挥员的,是应该多知道一些炮兵的历史。尤其应该对戚继光这样的名将应该有所了解。”

  凌云河说:“很受启发。老韩要是来给咱们当教员就好了,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韩陌阡连连摆手,说:“老弟,那可不一定啊,变成师生关系,咱们的朋友关系恐怕就很难维持了。”

  栗智高说:“萧副司令说,要我们随时准备打仗,老韩你分析分析,我们这有生之年,会不会赶上一场战争?”

  韩陌阡做惊讶状:“我们现在正在打仗啊,你们连这个都没有看出来?”

  大家全愣了,包括夏玫玫和赵湘芗。什么叫正在打仗啊?蓝天丽日,鲜花盛开,连战争的影子也看不见啊。老韩却说得一本正经的,白日做梦吧。

  韩陌阡笑笑说:“不理解吧?这说明咱们的兵还没当出真滋味。我告诉你们,本人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这样说吧,虽然我们这里暂时看不见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但是大家想想,今天我们在这里训练,心里是不是有对手?”

  “当然有。某某国和某某某国是我们的假设敌嘛。”凌云河说。

  “这就对了。我们在训练中有我们的假设敌。但是在这个世界的另外一些地方,某某国和某某某国的军队在干什么呢?完全可以想象,就在今天,在同一时刻,我们的假想敌也在进行同样的训练,它们同样是以我们为假想敌的。虽然不见炮火连天血肉横飞,但暗中较量并没有停止,这就是萧副司令说的,战争实际上一天也没有离开我们。只不过这种战争是以和平的方式进行的。和平既是战争的终极目的,也是战争的最高表现形式。只有当我们的兵力、装备和对这些装备的运用程度与他们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时候,只有当我们的综合国力足以承受他们的冲击的时候,战争才会以这种训练的方式,在肉眼看不见的战线上对峙,对峙就是依靠我们的实力不战而屈人之兵,彼此实力相当达到足以构成对峙的基础,才能相安无事。当然了,形成对峙的前提还有综合国力和政治外交等方面的因素,但军事实力是最重要的因素。诸位兄弟听明白了,是对峙而不仅仅是训练,对峙是以训练形式出现的战争。没有我们如此过硬的对峙性的训练效果,你看和平还会不会属于你?只要你一手软,这种对峙的均衡立即就会被真实的铁蹄踏得粉碎,战争就会滚滚而来……这个道理,其实大家用心一想就会明白的。”

  七中队炮手精英们怔怔地看着这个来自高级机关的老韩同志,无话可说。连夏玫玫和赵湘芗也都不说话,老老实实地接受韩陌阡的雄辩。

  是不一样啊,这个人就是深刻,精辟,看问题入木三分。这就不能不让你五体投地屁股朝天了。

  韩陌阡说:“带着战争意识训练,和认为战争一时半会打不起来,交差似的训练,效果是不一样的,大家信不信?”

  谭文韬说:“信。而且本来就应该是带着战争意识进行训练。”

  韩陌阡说:“小席你能不能举个例子?”

  谭文韬挠挠头皮说:“我记得一首诗,是卢纶的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说的是西汉大将李广,在一次宿营中,疑惑前面有猛虎向他扑来,于是张弓引射。天亮之后,派人拖虎,才发现他射中的根本就不是虎,他的箭镞射进岩石里了。以后李广又多次箭射岩石,但是由于没有带着紧急敌情,再也爆发不出那么大的膂力,因此射不进去了。”

  “很好。谭文韬说的这个典故很有说服力。带着战争意识训练和不带着战争意识训练,效果是截然不同的。”韩陌阡说。又说:“作为老朋友,我跟大家提个醒,四个兜穿起来跟两个兜的感觉是不一样,可是那四个兜不是好穿的呢,没有练好步子,穿上皮鞋是要崴脚的。萧副司令一再强调,要培养大家的不怕死精神,没准哪天不均衡了,对峙不下去了,怎么办?上还是不上?”

  凌云河说:“那有什么话说的,当兵的,干的就是这个买卖,不上那算什么玩意儿?”

  韩陌阡开玩笑似的说:“今天说的不算,是骡子是马以后再看。”

  凌云河说:“是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不过老韩你也别小看了弟兄,我倒是担心没机会。有生之年要是战争爆发了,我凌某不闹个英雄,起码也得弄个烈士当当,老韩你信不信?”

  老韩笑笑说:“那我们就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