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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门血.十五

颜劲的草庐,就深藏在武夷山险峻的奇石与蓊郁的林叶间。

也不知这位大儒当年是如何寻到这块地的,若非柳行雁耳目灵便、又有杨言辉在前领路,单从外围看着,很难想像里头竟藏了一处带了院子的草庐。尤其一路行来,二人有大半光景都耗在曲折起伏、难以辨认的山中小径上;当眼前乍然光亮,看见那处轻洒著温暖夏阳、又被重重林叶拱卫著的草舍,更让柳行雁真真切切地起了几分“寻幽访胜”之感。

──又或者,用“寻幽访贤”会更贴切一些。

他们很快见到了那位“贤”。

许是今日万里无云、阳光正好,草庐之前,两道身影隔着一处削平了的石台相对而坐;一位是面貌清癯的老者、一位是体魄精实的猛汉,两人形貌、气质大异,此刻却都全神贯注在石台之上黑白纵横的棋盘间。近乎凝沉的氛围让少年和柳行雁不由屏息;本欲跨入院中的脚步,也因而收在了竹篱之畔。

足足过了好半晌,才见那猛汉迅若雷霆地投下一子,语气平淡却笃定地道:“将。”

“‘将’什么?又不是在下象棋。”对坐的老者不满地纠正道。

对此,大汉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无论将不将,你的路都已被我堵死,这棋盘不活了。”

“噫──不可能!不可能!一定还有活路,只是我一时没发现而已!”

老者不甘心地抓抓头,更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就盼能找出一丝起死回生的可能。

那名大汉却是不同。

他对自己的棋艺颇有信心,对“棋友”的水平也相当了解。故没等老者想出辄来,他已然直起上身看向二人,而在瞧清少年的面貌后神色大变,惊慌失措地从石桌前站了起来。

他这一下动静极大,不可免地撞到了石台上的棋盘,连带也让盘上的棋子乱了一乱。无端被打断的老者本待抗议;可见棋友惊异地直直望着门边,老者心中惊疑,忍不住也跟着朝门边看去,旋即因入眼的面容浑身一震,手中的棋子亦随之一落。

“大郎……是大郎么?”

老者──颜劲眼中泛泪、难以置信地问,原在石台前坐着的身躯更匆匆站起、迈开脚步便要朝门边走来。

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又在石台边坐了许久,这下动作突然、血液不畅,脚才刚跨出,下肢便是一阵酸麻劲儿泛开,让他冷不防地足下一软。门边的杨言辉瞧着不好,忙闪身上前一把将人扶了住;待护着祖父重新于石椅上坐定,少年才在他身前跪了下来,难掩哽咽地重重行了一礼。

柳行雁没有跟过去。

祖孙二人久别重逢,无论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立场,都不适合冒冒然参与进其中。好在被遗忘的不只有他,还有那名被晾在一边的大汉。见祖孙二人已然叙起了别话,他便也悄悄从院子里退了出来,和柳行雁不尴不尬地打了个招呼。

柳行雁对此人的身份也有些好奇──他明显是认得言辉的──两人不冷不热地交换了几句,这才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这人姓翟,乃是杨家故交、安国公昔年在外领兵时的左右手。安国公从战场上退下来后,他还替安国公照看了镇北军好些年;还是先帝下旨将杨家将领调离镇北军,他才心灰意懒地退了下来,辞别国公爷后回乡做起了田家翁。

他的“乡”,无巧不巧正在武夷山一带。

后颜家出了事,安国公明面上说不得插手,暗地里还是做了不少安排。比如颜老这位“亲家”,安国公担心他和从弟一样有了什么好歹,便特意写了封信,请托“住在附近”的老友帮忙照看一二。

翟老看着像中年,其实也年近耳顺了。他不喜酸儒,对真正有才有德的颜老却很是佩服,二话不说地应下了此事。二人自此时有往来,不知怎地便成了棋友;翟老更干脆将草庐扩建了一番,自个儿也搬进此处、就此成为了邻居。

翟老以前只会象棋,围棋还是让颜老硬磨著学的。但也不知是天分还是怎么着,待翟老真正学通了围棋,颜老便再没赢过一回,还总要“再想想”好几下才肯甘愿认输。翟老一开始还会等著;后来看他确实翻不了盘,便也干脆撒手,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

今日自然不同。

颜老长年隐居不出;翟老却是时常四处走动的。他知道杨言辉偷偷来看过祖父的事,也知道二人在扬州整出的风风雨雨。如今见杨言辉终于肯认人,他欣慰之下也隐隐猜到了什么,便使了个眼色让柳行雁跟他到附近转转,问起了这段时间的事。

颜案翻案之事迟早会传出来,故柳行雁也无避忌,直接说出了二人调查的结果。

待二人说得差不多、缓步绕回草庐的时候,那对阔别多年的祖孙也正好说完了话。看着从门外走入的两人,杨言辉这才想起自己疏忽了什么,忙擦了擦泛红的眼眶,含笑替几人介绍道:

“祖父,这位是我如今的同僚柳行雁柳大哥,他照顾我颇多,是我信赖亲近之人;柳大哥,这位便是家祖,先前与祖父下棋的则是翟爷爷,不过你想必已经知道了。”

他眼角虽带着泪,神情和语调却都鲜活欢欣不已,让柳行雁单单看着、听着,就觉得心头为之一暖,恨不得他天天这样开心才好。不过感慨归感慨,该见的礼还是要见的。想到二人如今的关系,柳行雁难得有些心头发虚,却还是故作镇定,执晚辈礼恭恭敬敬地向长者问了安。

如此一番认识后,柳行雁被翟老抓了壮丁去弄午膳,杨言辉则和颜老进了屋里,仔仔细细交代起当年的前因后果。

柳行雁仗着耳力分心二用,边顾著炉子还边留意著屋里的动静。他听少年语气沉重地说出姜继和武忠陵的联系,又窸窸窣窣地从怀里出那张抄录的遗书。屋中因此沉默了良久,直到柳行雁都有些担心了,才听长者是悔恨亦是惋惜地一声长叹。

“不提这些。”他听见颜老说,“事情至此,你也终于可以放下了……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少年沉默了下,道:“我得陛下信重,委以观风史一职……今后也会四处行走,作为天子耳目巡察各地、纠举不法吧。”

“大郎……”老者有些迟疑,“你也年将弱冠了。如今大仇得报,多年的重担得以卸下,你就没想过……好生定下安家么?”

“祖父……

“你幼失怙恃,即使杨家人待你极好,终归也隔了一层……你要是为人粗疏些也就罢了;偏偏却是个心思细腻的,无论平时表现得再愉快明朗,有些事,仍难免在心底落下痕迹。”

说到这里,老者一声叹息。

“你若还记得你父母恩爱的样子,就知道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终归是不同的。经过当年的事,祖父求的也不多,就盼你笑颜常在、一世安好。若有那么个合适的人,不拘门第、不拘出身,都能让祖父安心一些。”

悄悄听着的柳行雁心中一紧。

他自个儿孑然一身,连“柳”姓是不是自己的都不知道,自也没什么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顾虑……但言辉不同。

无论对杨家承德公一脉来说、或者对颜老来说,言辉都是仅存的一支血脉。虽说碍于颜案,“颜家大郎”明面上已死去多年,颜、杨两家也都各自过继了旁支承嗣,但若安国公与颜老执著于此,言辉只怕也难无视二老意愿、不管不顾地与他……

“祖父。”

却在此际,少年隐含决绝的嗓音,伴随着双膝落地的响声传了过来。

“孙儿不肖,此生恐无能再续颜、杨两家香火。”

“怎么回事?”颜老像是被他吓著了,“莫不是……你因当年之事、身子有什么妨碍……

少年又沉默了下,才细若蚊鸣地应了一句:“是……也不是。”

……能和祖父说说么?”

“孙儿……也是外出闯荡后才发现的。许是当年落下的根子,女人也好、男人也罢,孙儿都……心如止水,波澜不兴。”

字句虽用得委婉,却也差不多是自承“不行”了。

颜老“啊”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当年听人转述的景象。屋中一时沉默了下来,足过了好半晌,才听老者一声长叹。

“那……找个伴呢?虽说食色,性也,可人不能不食,色却不是……咳、非有不可。”

……已经有了。”

杨言辉似乎也被老者说得有些窘,音声又弱了下,语气亦有些飘:“就是……柳大哥。”

“咳咳!”颜老冷不防听到此语,不由惊得一阵呛咳,“你、你是说今天与你同来的……

“嗯。”

少年轻轻应了声,屋中也跟着响起了他轻拍长者背脊、小心翼翼地助对方顺过气来的声音。

柳行雁默默听着,目光仍旧怔怔地对着炉火,原先分成两半的心思却已尽数系到了少年身上。

他虽早从言辉的反应确定对方有意于己、只是出于某些顾虑才未真正应承,但亲耳听见少年对长辈坦言、承认此事,心中所受的震撼,仍旧难以言说。

──有那么一瞬,他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屋里、一同跪在老者身前求得认可;可刻入骨里的持重和隐忍,却让他终究留在了后厨,只将满腔躁动与欢欣压抑在心底,继续“关注”二人的对话。

小半刻后,颜老的气息总算平稳了下来,却也不知该怎么着,只是反复叨念著“你呀”、“这合适吗”、“如何便是此人”等语,像是不怎么放心的样子。言辉大约也明白了他的顾虑,似说服又似安慰地道:

“柳大哥待孙儿极好。”

“他……可心悦你?”

“嗯。”

“你呢?”

……我心,亦然。”

……既然如此,你们就要好好的,知道么?若有了什么委屈,也千万不要自己闷着、忍着。无论如何,你总还是祖父的孙儿,是祖父放在心尖上的小狸奴。”

“孙儿明白。”

“明白就好。”

颜老的语气十分复杂,既带着欣慰、又奇异地有些……白菜被猪拱了似的不甘。但柳行雁没再关注下去,因为他听着听着,突然感觉鼻尖传来了一阵焦味……

该他守着的那锅饭,烧糊了。

柳行雁还是第一次闹出这种岔子,却即便顶着翟老“连锅饭都烧不好”的鄙夷目光收拾善后,胸口仍旧满胀胀、甜丝丝的;就是当年刚学会轻功的时候,都没体会过这种几欲上天的欢快感。好在他总算自制力过人,虽然手忙脚乱了一阵子,还是在半个时辰后重新煮好饭,顶着颜老锐利的目光和少年一同上了桌。

两位长辈都有午睡的习惯,用过膳便回房休息了,让杨言辉自个儿随意就好。寻思著武夷山亦以风光明媚、景色多变著称,少年遂邀了柳行雁一道,两人继续往更深处逛了去。

──即使经过了一顿午膳,想到烧饭时听着的话、看着身旁神色沉静的少年,柳行雁的心神都仍不免有些激荡。但偷听毕竟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事,他也没脸和言辉说“我都知道了”,只好暂且放宽心,仅默默陪在少年身畔、于幽静的山林中缓步前行。

此处人迹罕至,自也远离了属于尘世的种种搅扰。行在满山蓊郁青翠的绿树间,听着微风吹拂枝叶的沙沙声、此起彼落的啁啾鸟鸣,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的淙淙流水声,柳行雁胸中的浮躁逐渐平息;心神,却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恍惚。

──不觉间,眼前的景象骤然一改。

他看见了一处坟茔。

不是数月前那处荒僻而简陋的土丘,而是齐齐整整、精心修筑的一座坟。可不知怎么地,明明两者差异极大,他却深深确信:坟下埋着的,正是原先被草草安葬在那处土丘里的人。

坟换了,“原先”那块草草立着的木牌自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黑底石碑,和其上以金漆书就的人名。柳行雁“感觉”到自己近前跪下,是怜惜亦是悔恨地一遍遍抚划过上头的名;而他──现在的他──也在这一刻“记起”了……那原先埋藏在魂灵深处的名。

──玉延梓。

──那坟上刻着的名讳,唤作“玉延梓”……

“柳大哥?”

却在此际,少年带点疑惑的嗓音蓦然响起,将他由魇境中唤回了神。

“延……

看着身前人微带笑意的面庞,柳行雁唇间一声“延梓”便待唤出,却在“梓”字脱口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忙生生将到口的称呼转作了熟悉的一声“言辉”。

“言辉。”

他又喊,同时双臂一张,一个使力将人紧紧抱了住。

“行雁……

杨言辉有些不解,但想到午膳前的那阵风波、以及对方耳力极好的事实,隐隐明白什么的少年脸色一红,也没再多问,只同样张开臂膀,牢牢回抱住了身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