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天家来的风流爷青微都市逍遥客随缘·珍重第一次陈之遥密后齐晏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影视 > 烟火人家 > 第十一章 化敌为友

第十一章 化敌为友

    工作日的午后,肖瑶背着包从地铁站出来,沿着街边信步,买了水果和鲜花,抱在怀里优哉游哉地走进小区。

    出了电梯走到家门口,她就看到门边放着一个很大的箱子。她有些奇怪,低头看了一眼寄件人,脸上立刻现出惊喜。

    箱子很重,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箱子拖进来,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拆开。

    她还以为是邱夏寄给她的礼物。但眼前却是满满一箱子她自己陆陆续续留在邱夏家的东西,护肤品,电吹风,睡衣,袜子,还有她买给邱夏的东西,剃须刀,鞋子,床单,咖啡杯,音箱……

    最上面是她在邱夏那里没看完的一本书,邱夏把她折起来留着之后看的那一页抚平了,夹了张书签,书签上写了三个字,分手吧。

    邱夏这个人,平日里脾气好得很,既有成熟男士体谅女友的那份懂事,又没有大男子主义的执拗和不耐烦,可以说是非常高分的男友了。但越是平时随意好说话的人,一旦碰到他底线,他翻脸翻的就越决绝,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会给。

    她抖着手给邱夏打电话,果然不接。

    她发微信给他,发现被拉黑了。

    她又往他的电话号码发短信。“怎么了?”她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可以解释的。”“不管你听说了什么知道了什么,你让我解释一下,好不好?”

    邱夏没有回复。

    她想什么都不顾立刻冲到邱夏面前求他不要分手,但她晚上还有课,临时接的给一个小学的儿童艺术团编校庆晚会的舞蹈,要连上三天课。

    浑浑噩噩地教了三天,她面对着一群祖国的花朵喊哑了嗓子,还在最后一个晚上不小心走神扭了脚。虽然舞已经编完,孩子们演出也不影响,但她自己接下来两天没办法去上课,只能请假。

    邱夏还是不接她电话。她手机里偷偷拍下过他的课程表,知道他第二天上午学校有课,敷了一晚上脚踝之后,她艰难地出了门,打个车去了邱夏的学校。

    算着他下课的时间,她往他平日里停车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祈求着能不能遇到他。还没走到停车场,远远就看见邱夏往这边来,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心,就看邱夏笑着冲停车场里某个方向招了招手。

    孟以安笑吟吟地倚在车边,球球坐在车前盖上,两条小腿晃啊晃,看到邱夏出现,大声喊了一句爸爸,邱夏就跑过去,一把把她抱起来悠了一个圈。

    肖瑶这才想起,邱夏今天限号,孟以安一定是来接他的。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上了车,绝尘而去。

    球球今天特别开心,因为老师布置的家庭活动题目是跟爸爸妈妈一起去野餐。妈妈带她去超市买了好多好吃的,还亲自下厨做了平时不给她做的炸猪排,妈妈甚至还纵容她往后备箱里塞了她喜欢的充气小摇椅。在车里她就欢蹦乱跳,明明还堵在路上,她非要每隔不到五分钟就问一次到了没,问得邱夏烦了,就指着她手腕上戴的儿童GPS手表,“你自己看。”

    孟以安听出邱夏心里有事。看邱夏敷衍地点开了球球手表上的“数字大冒险”非让她玩,忍不住笑了笑,“出来玩就别算算数了,你要是嫌她闹腾,把我手机给她,她会自己看动画片。”

    球球看动画片的时候消停了不少。孟以安问邱夏,“她没联系你?”

    “联系了。”邱夏有些疲惫地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也不敢听她解释。”

    “是怕你猜对吗?”孟以安说,“我倒觉得,不管怎么样,你们应该好好聊一次。就算分手也分个明白。两个人的感情不是儿戏,值得一个坦诚相对的答案。”

    邱夏沉默着没回答。

    “好吧,不戳你的伤心处了,”孟以安笑了笑,故意岔开话题,“给你讲个好玩的事,你要不要听?”

    廖哲约李衣锦和陶姝娜见面,就约在那天的酒吧。

    “完了完了,”李衣锦说,“他又不是傻子,肯定猜到是咱俩捣的鬼了,不是,是你捣的鬼。怎么办!”

    “猜到就猜到,我又没犯法,也没揍他,他敢对我怎么样?”陶姝娜说,“本姑娘行得端走得正,不怕鬼叫门,也不怕廖哲这个小兔崽子寻仇。走着!”

    还没入夜的酒吧人很少,两个人早早到了,一眼就看见廖哲一个人坐在露台边上,捧着一杯酒,忧伤地仰望着天空。看到她俩在面前坐下,还叫了服务生过来。

    “喝什么。”他说。“我买单。”

    李衣锦和陶姝娜对视了一眼。

    “你不是来寻仇的啊?”陶姝娜问,“你要是真生气,骂骂我也行,我绝对按住自己手,不会揍你的。但是你不能骂我姐,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廖哲就十分哀怨地看了她们俩一眼。

    “你俩干的好事。”他哀怨地喝了一口酒,又继续望向天空。“我觉得我被掏空了。”

    陶姝娜忍不住笑出声,“你原来才是被掏空吧,脚踏那么多条船不掏空你才怪。”李衣锦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笑。

    “你懂什么!”廖哲委屈地叹了口气。“我是真心的,我喜欢每一个女孩都是真心的。以前有的女孩图我的钱,刷爆了我好几个副卡,还有女孩想嫁给我,刚在一起的时候就偷偷找律师查我家家底,我都没说什么,我是真的喜欢。每一个女孩,我都很想跟她们好好在一起啊。”

    “你怎么跟那么多个女孩同时好好在一起?”陶姝娜又忍不住吐槽,“你是宝莱坞机器人啊?”

    “碍着你了啊?”廖哲怼道。

    “碍着我了。”在一旁的李衣锦弱弱开口,“说实话,虽然我年纪也不小了,也一直认为我这条件找不到什么好的对象了,但是被你这样的人喜欢,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姐,我跟你认个错。”廖哲说,“咱们化敌为友行不?不友也行,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

    “然后你继续当你的宝莱坞机器人?再去祸祸小姑娘?”陶姝娜嗤笑一声。

    廖哲白了她一眼。

    “廖哲,你觉得那些女孩那天为什么不理你装作不认识你?”李衣锦问。

    “你以为她们都像陶姝娜那样,动不动就揍人?”廖哲说,“当然是因为她们对我余情未了。”

    陶姝娜伸脚踹了他一下,“你别自我感觉良好了。我告诉你,她们纯粹就是觉得丢脸。你觉得你夸几句就是对她们的奖赏了?并不是,被人养鱼就是被人养鱼,花了你的钱也好,看上你的人也好,没有人想在一段平等的情感关系中跟别人分享伴侣。”

    “也没有分享啊!要不是你俩捣乱,不是好好的吗?谁也不认识谁!”

    “你还有理了?”陶姝娜气又上来,被李衣锦按了回去。

    “我觉得不是。”李衣锦说。

    “不是什么?”陶姝娜没反应过来。

    李衣锦看了一眼廖哲,“那些女孩没有跟你撕破脸,甚至没有上去质问你,骂你,可能是因为,她们真的觉得跟你谈过恋爱挺好的,好到即使发现没有办法再继续,也不想落个反目成仇的下场。余情未了不至于,但有过情也是真的。”

    廖哲不吭声了,又喝了一口酒。

    “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你要是真叫我一声姐,那我希望你以后要是再遇到喜欢的女孩,就专心喜欢她一个吧。也不是很难,可以试一试。”李衣锦说。

    过了好久,廖哲说,“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就离婚走了,我爸再婚的老婆带来个姐姐,比我大,我小时候都是她在陪我照顾我,我特别依赖她。后来我爸又离婚,她跟她妈走了,我就没再见过她。但是我一直觉得她特别美好,各种层面上的美好。”

    “……你别告诉我你找的女朋友都像你姐。”陶姝娜嫌弃地说,“要不你联系联系你姐,问问她对你建鱼塘什么态度?”

    廖哲就不说话了,又喝了一口酒,继续惆怅地仰望天空。

    陶姝娜突然恍然大悟,“我说呢,要不他为什么看上你,可能你年纪比较像他姐。”

    “滚。”李衣锦说。

    她要求陶姝娜三缄其口千万不能把廖哲的事告诉她妈,也就难得地偷了几天清静日子。陶姝娜周末一大早就精心准备去跟张小彦周末二人世界了,李衣锦更是乐得自己在家里宅,还打算中午放纵一下,点一个垃圾食品外卖。

    门铃响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外卖来了,念叨着还挺快,结果一开门却是陶姝娜。

    “不是去约会了吗?”李衣锦奇道。

    陶姝娜气呼呼地踢掉鞋子冲进屋,乒乒乓乓对着沙袋一顿暴揍,李衣锦站在角落里都感受到了整个客厅的震颤,担心下一秒楼下邻居就要冲上来投诉了。

    “……被放鸽子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约会还是张小彦提的,他天天忙,陶姝娜又单位学校两头跑,两个人确定恋爱之后,都没有像别的情侣那样正儿八经地约一次会。陶姝娜定了她超想吃的一家米其林餐厅,买好了他俩都想看的科幻电影,还被李衣锦笑话像两个中学生谈恋爱。

    “我以为你们科研人士都觉得科幻电影小儿科呢。”李衣锦说。

    “小儿科倒不至于,”陶姝娜大笑,“但一边看一边吐槽也是真的。放心,我们娱乐和事业分得很清,绝对不把工作带入约会。”

    刚刚自夸过的陶姝娜,拉着张小彦的手走进电影院的前一秒,他接了个电话,回来就苦着一张脸,惨兮兮地说,“今天就出发。我要回去收拾了。”

    他们的工作安排和出差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而且去的地方永远是没信号也不让用手机的深山老林,一两个月没消息都很正常。同事们倒从不觉得难熬,还互相打趣说,探监还能见个面捎封信呢,咱们连探监都不如。

    陶姝娜气喘吁吁地倒在沙发上,看见李衣锦接了外卖,哼哼道,“带没带我的份。”

    “你说呢?”李衣锦哭笑不得,“你不吃米其林,来跟我抢炸鸡,凭什么带你的份。”

    啃着炸鸡的陶姝娜满血复活,开始挥舞着油乎乎的手指头跟李衣锦吐槽科幻电影的剧情。

    “所以你自己去看了?”李衣锦问,“你不是因为张小彦放你鸽子不高兴吗?”

    陶姝娜白了她一眼,“当然要去看了,电影票浪费一张就已经很过分了,怎么能浪费两张?!还好餐厅预订可以取消。”她嘬了嘬手指头,叹了一口气。“我是不高兴,但不是因为他放我鸽子。我是嫉妒。”

    “嫉妒?”

    “嗯,我好嫉妒他啊。”陶姝娜恨恨地又啃了一大口炸鸡,“我做梦都想着去基地,想着能跟前辈们一起从头到尾跟着一个项目从图纸变成现实,多有成就感。每次看单位组织活动,总有家属团,女朋友啊,老婆啊,送礼物写情书,说,我永远支持你,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什么的。我可不是家属,等我转正了,我不比他差。”

    李衣锦就笑了,“你啊,真是个工作狂。等将来你俩一年半载见不着面,你怎么办?”

    “那就见不着面。”陶姝娜信口开河,“然后等回来了,单位里遇见,连认都认不出来,看半天叫一声,哎,你怎么过劳肥了?哎,你怎么头发这么长了?你怎么胡子都不刮?”

    “净瞎扯,”李衣锦大笑,“又不是真的与世隔绝,不理发不刮胡子吗?”

    “那你就不懂了,”陶姝娜故意说,“科学怪咖都是这样的。”

    “切。怪咖别穿那些漂亮小裙子。”李衣锦逗她。

    “那没门!”陶姝娜眼睛一瞪。

    有时陶姝娜也会稍微地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一定是她妈给她惯坏了,她常常想。但下一秒她就会给自己的贪心找到更多理所应当的理由,毕竟从小她妈就告诉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小孩,也值得拥有任何她想去争取的好东西。

    有的小孩即使做得很好,家长在场的时候,也会按住内心想炫耀的欲望虚伪地替孩子谦虚一下,无非是怕别人嫉妒,怕自家孩子骄傲,孟菀青便不会。她比陶姝娜还要骄傲,一定要当着别的孩子和家长的面把陶姝娜夸上天。

    但在陶姝娜不在场的时候,尤其是她离家读书以后,孟菀青倒是不太当着朋友们的面提女儿了,一来大家都年过不惑,儿女也陆陆续续成家立业,都是一地鸡毛疲于奔命,谁也没比谁强哪儿去,总不能比谁家外孙子长牙早,谁家儿媳妇奶水多吧。二来,孟菀青虽然不懂,但也知道自家女儿做的是高精尖的科研,而她和陶大磊都没什么学历,何况女儿一直喜欢的男孩还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世家,女儿虽没说什么,她倒自觉低人一等,没给孩子长脸,渐渐地心虚起来了。

    “小姑娘念那么多书干什么?趁年轻身体好,赶紧生小孩!弄那些没有用的……”“就是,趁咱们菀青还年轻,还能帮着带。咱们菀青这么年轻美丽的姥姥可上哪里找去!”打牌的时候,孟菀青的牌友们闲聊道。

    孟菀青就笑笑不说话,盯紧手里的牌。

    “今天咱们郑哥什么时候来买单呀?我们一会要去吃火锅啦!”

    “放心放心,郑哥肯定来,有菀青在的局郑哥什么时候缺席过?”

    “……”

    孟菀青来打牌的时候笑容满面和往常一样,只不过她刚刚在家里和陶大磊吵了一架,原因是陶姝娜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陶大磊对女儿也算尽心,对他来说尽心的标准就是孟菀青顺着孩子从小玩这玩那他也并不过问。加上同事朋友左邻右舍见到他就夸一句女儿冰雪聪明如花似玉贴心小棉袄,他听着也开心,陶姝娜考上大学那年,他还试图拿她的录取通知书去她奶奶坟前烧,被孟菀青臭骂了一顿作罢。等陶姝娜读研读博的时候,陶大磊的态度就没那么支持了,孟菀青一直坚持,他也没在陶姝娜面前表达过什么不满,陶姝娜便也没当回事。

    但陶姝娜知道她爸倒是对她找对象这件事颇有微词,因为每次她爸问她找没找对象,她就拿张小彦出来说事,一副天下之大非他不嫁的样子,她爸就因此说过她好几次,说她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陶姝娜也没理会。这一次陶姝娜总算牵手成功,本想正式跟她爸妈分享这个喜讯,结果她爸突然问了句,“什么时候结婚?”

    陶姝娜莫名其妙,“结什么婚?我刚开始谈恋爱,就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她爸不以为然,“你不是一直惦记这人吗?现在正好在一起了,就赶紧结婚啊,等什么?你们年轻人就是磨叽,非得谈恋爱谈恋爱,拖着不结婚,一拖再拖,那缺点啊,毛病啊,不就暴露了吗?那还怎么结婚啊?”

    “爸,你什么意思啊?”陶姝娜性子也急,当场就跟她爸翻了脸,“结了婚再暴露就没事了呗?这什么封建糟粕?”

    “得得得,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孟菀青连忙救场,试图把手机从陶大磊那抢下来,但是失败了,他仍然谆谆教诲着,“闺女,爸不是说你,爸是觉得我闺女条件这么好,顶尖名校,女博士,样貌又好,你现在挑你喜欢的,也行,结婚生孩子是最好时候,你现在不结,可就错过你最值钱的时候了,等以后年纪大了,还女博士,就该贬值了,到时候你想找别人,可能还不如你现在这个……”

    陶姝娜气得脑瓜冒烟,刚想怼回去,手机终于被孟菀青抢了回来挂断。

    “你瞎说什么?”孟菀青面露愠色,“姑娘高高兴兴谈个恋爱,你非得给她添堵?”

    “我说的实话啊,她以前没谈恋爱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这不正好教育教育吗?”陶大磊说,“闺女这些年让你惯坏了,开始骄傲了,得提点提点她。二十好几了,这博士读下去,三年五年毕不了业,怎么着,烂在家里一辈子?”

    “陶大磊你说话什么时候变这么难听?”孟菀青狠狠瞪他一眼,厉声道,“我闺女读这么多年书读到今天,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就烂在家里了?她爱谈恋爱谈恋爱,爱结婚结婚,我都管不了,你也别想管。”

    “读书读傻了是吧?再读书也得结婚嫁人啊?你总惯着她干什么?”陶大磊完全不理解他说的话哪里惹到了孟菀青,“我这不也是为她好吗?正因为咱姑娘优秀,才得优秀出价值来啊,她要是过几年没结上婚成了大龄剩女,你到时该后悔了,就知道我今天说得对了。”

    “陶大磊,”孟菀青厉色道,“这样的话,你跟我发发牢骚也就算了,以后不许在孩子面前说。”

    “我连说都不能说了?”陶大磊说,“好像你干的那点破事就有脸在孩子面前说似的。”

    孟菀青出门的时候还怒火中烧,手机上陶姝娜又打来电话,她平复了一下情绪接起,打算替陶大磊安抚一下陶姝娜的火气。

    没想到那头陶姝娜并不是发火的语气。

    “我爸没在你旁边吧?”她问。

    “没有,你说吧。”孟菀青说。

    “当年我奶奶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女的,对吧?”陶姝娜说,“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我爸不一样,他不在意这些,原来他骨子里只是觉得我比别的女的更值钱一点而已,能在市场上卖个高价,而且还仅限于这几年年龄最优的时候。”

    孟菀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有因为她和陶大磊之间的龃龉而在女儿面前说过任何一句抹黑她父亲的话,这样不管夫妻关系如何,女儿至少还拥有完整的父母的爱,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疲惫,不想给这次争吵做任何无能为力的粉饰。

    “如果我爸一直都是这么想的,那我也无话可说。”陶姝娜说,“我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了,我有我的三观,他的三观我也改变不了。但我对他很失望。”

    “我明天要去约会,妈,”陶姝娜沉默了片刻,又说,“开心吧?我俩加了一星期班,终于要约会了。”她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了一点点的轻松和雀跃。

    “开心。”孟菀青连忙说,“妈妈为你开心。你好好玩,注意安全。”

    有时候她想,自己从小不爱念书,也没什么文化,何德何能养出这么一个聪明伶俐有头脑情商又高的小姑娘呢?明明给父母打电话高高兴兴报告恋爱却遭了教训,转头又可以什么都不在意地去想明天的约会。这二十几年来,她这个当妈的,每当一想女儿将来可能要出嫁,可能要和别人一起组建一个陌生的家庭,可能面对她妈妈年轻时经历和不曾经历的艰难和麻烦,甚至想到以后自己不在了,心肝宝贝再也没有妈妈护着,一旦受到委屈和伤害也无处求助,心里就揪成死结地疼,舍不得到眼泪都要掉下来。同是亲生父母,为什么陶大磊就能有理有据轻描淡写地说出“值钱”“贬值”“烂在家里”这种话?在他眼里,甚至在当年的他妈眼里,她这个妻子,这个儿媳妇,又值几个钱呢?

    洗牌和闲聊的声音掩藏了孟菀青的愁绪,她试图打起精神来加入大家对于一会去哪里吃火锅的讨论,突然手机响了,是郑彬的号码。孟菀青平时用另一个手机跟他联系,但以防有急事时找不到,在常用的手机上,她把郑彬的号码存为“外卖快递7”,暗暗地隐藏在外卖快递12345689之间,7是他的生日七月初七。

    她不动声色地接起电话,“是快递吗?家里现在没有人,你放在楼下代存点就行。”

    “……你方便出来一下吗?”郑彬的语气有些古怪,“我就在门外。”

    郑彬按例来接她们几个老姐妹去吃火锅顺便买单,刚到地方,正转着圈找车位,突然看到一个人在附近探头探脑地到处张望,正是陶大磊。

    陶大磊是临时起意跟着孟菀青过来的,他在家里还没过完嘴瘾,孟菀青就甩手出了门,这让他很不爽,索性前后脚也出了门。还好地方近,孟菀青没开车,溜达着就走了,他就跟在后面,非要看看孟菀青到底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只是跟老姐妹们打牌吃饭。跟到了地方,他又不敢进门,在外面逡巡良久,却好巧不巧地撞见了郑彬。

    郑彬停好车下来,看陶大磊站在车前,就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来了啊。”郑彬说。

    陶大磊那没处发的无名火又蹿了上来。

    他俩不是没见过,两家人甚至齐齐整整地在孟菀青朋友婚礼上见过面,但都装得礼貌客套极有分寸就像互相什么事都不知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陶大磊突然就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太窝囊,连老婆把自己绿了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叫板。

    他也很想男人一回。他知道孟菀青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小伙子喜欢,但神奇的是她总能让喜欢她的小伙子们和谐相处,从没引起过争端。

    他决心要霸气一把主动出击。看郑彬那样,戴着眼镜,也有点胖,应该打得过。

    陶大磊在心里酝酿了一会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神游离,双拳攥紧,似是在运气发力。郑彬完全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他一声不吭是在琢磨什么,奇怪地问,“你没事吧?”

    陶大磊正在运气,嘴憋得紧紧的,没说话。

    “陶哥,”郑彬就走近一步,试图跟他握个手,缓和一下气氛,“咱也好久没见了,要不找个地方喝一盅,化敌为友?”

    谁跟你化敌为友。

    陶大磊上去就是一拳。

    孟菀青急匆匆地出来,郑彬站在外面,拿着手机,手足无措地等着她。孟菀青绕到车头,就看到陶大磊靠坐在地上,端着胳膊,有气无力地哼哼。

    “怎么?!”孟菀青又疑又恼。

    陶大磊一拳过去,郑彬下意识躲开,他不偏不倚怼到车前盖上,胳膊脱了臼,后背和腰也闪了。

    “……用不用我送你们去医院?”郑彬有些尴尬地问。

    “周末不过去吃饭了。”孟菀青在电话里跟孟明玮说。

    “妈刚才还说,你怎么最近不爱过来了,”孟明玮奇道,“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孟菀青说。

    孟明玮听从她妈指示,把孟菀青爱吃的鲅鱼馅饺子装了两饭盒,吃完饭后,溜达着送到她家里去。孟菀青开门开得犹犹豫豫的,孟明玮觉得奇怪,一闻,屋里一股云南白药的味儿。

    “怎么了?谁伤着了上药呢?”

    孟菀青用嘴角示意了一下。孟明玮进屋一看,陶大磊仰在卧室床上,也不知道睡着还是醒着。

    “这是怎么搞的?”孟明玮忍不住问。

    “闪了腰。”孟菀青说。

    “这身子骨弱的,”孟明玮说。“上了年纪,不能不当回事了。”

    “可不是吗。”孟菀青说。

    孟菀青煮了饺子端到餐桌上吃,孟明玮就在一旁坐着。“我看你脸色不太对啊,”孟明玮端详着,“又不是你闪了腰,怎么这副模样。”

    孟菀青不言语,又吃了两个饺子,才囫囵着开口。“我说了,你别笑话我。”

    “我笑话你?”孟明玮倒笑了,“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从来都是你们俩笑话我。笑我老土,笑我古板,我这个当姐的,就没给你俩带过一点好样儿。”

    孟菀青吃不下了,放下筷子,说,“我琢磨着离婚呢,琢磨好久了。”

    孟明玮一愣。

    “好久是多久?”她问。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了孟菀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她第一次跟陶大磊提离婚的时候起?一开始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坚定,但陶大磊每一次撕毁那些签下的字据,每一次哭天抹泪的乞求,似乎都在她的决心上添一块砖,抹一层水泥,最后把她的心浇筑得像钢筋混凝土那样冷酷,那样坚硬,从一堵墙活生生建成了一座长城,什么都无法让她回头了。

    她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于无情。陶大磊是她亲自争取来的婚姻伴侣,是她女儿的父亲,这段夫妻关系中他同样是受害者,她却把他牢牢钉在了被告席上。

    孟明玮很久没说话,久到孟菀青起身收拾了餐桌,还以为孟明玮恍惚了,没听见她说的什么。

    这句话孟明玮几个月前问过孟以安。那天她看到了孟以安户口本上“离异”两个字,然后困惑但并无责怪地问,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离婚。

    但听孟以安说了她和邱夏离婚的原因之后,孟明玮更困惑了,“我也琢磨着离婚呢,琢磨好久了。”她对孟以安说,“可是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这么大岁数想离婚,是不是很丢人?”

    孟以安很奇怪,就问,“难道是姐夫有外遇了?”

    孟明玮摇头。“我真盼着他有外遇,”她说,“做梦都盼。他要是有外遇,是不是我就可以提离婚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离婚?”孟明玮问孟菀青。

    孟菀青把洗净的饭盒放在桌上,疲惫地坐下来,“这事说来话长。”她说。

    “谁家的事儿不长呢。”孟明玮说。

    换作以前,她们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就离婚这个话题进行坦诚而深刻的交流,尤其是在人生的进度几乎过半之后。年轻人们的婚离了一波又离了一波,反倒是她们这些中年人畏手畏脚地活在婚姻里苟延残喘。

    “要不,你出去旅旅游,散散心?”孟以安建议孟明玮。

    但孟明玮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没有散过心。”她说,“结婚这半辈子以来,我从来没有散过心。我也没有旅游过,我手里没有钱,只有每个月李诚智给我的买菜钱,和咱妈逢年过节的红包。”

    “你不是有工资吗?”孟以安问,“你现在退休了,退休金每个月也有吧?”

    “工资卡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孟明玮说,“我从来没拿在手里过。”

    孟以安沉默良久。“这样不行。”她说,“姐,你要有自己的钱。你明天就去把你工资卡拿回来,查查里面有多少钱,每个月退休金多少钱。听到没?”

    孟明玮没吭声。后来工资卡她到底还是没见着。

    “我有钱的话,是不是就可以离婚了?”她问孟以安。

    “……离不离婚你都得有钱。”孟以安严肃道。

    孟明玮就低下头不说话了。

    孟以安看着李衣锦和陶姝娜长大,和两个孩子关系好,便对孟明玮的教育方式颇有微词,但又不是自己亲生的也不好管。加上李衣锦总跟她抱怨,她也觉得孟明玮太古板不可理喻。但想到这个大姐劳碌了一辈子,和唯一的女儿无法沟通,又身无分文地想着离婚,心下不免也多了些难过和悲悯。

    邱夏跟肖瑶单方面分手之后,不愿意去舞蹈班接球球,孟以安也觉得再见面尴尬,就也想着给球球换一个舞蹈班。没想到跟负责的老师一说,老师告诉她,肖瑶也辞职了,今天是她最后一节课。

    孟以安来到教室门外,肖瑶正拍拍手,把小朋友们集合到她面前,然后笑着说,“下节课呢,你们会有新的老师来,是一个漂亮的小姐姐哦,希望你们喜欢她。”

    “肖瑶老师,你不来了吗?”

    “你去哪里呀?”

    女孩儿们一个个仰着脸蛋看着她。

    “肖瑶老师要回家呀,”肖瑶的脸上仍带着笑,“你们要是不回家,妈妈会不会想你们?肖瑶老师的妈妈也很想她呀,所以肖瑶老师要回家去陪妈妈啦。”

    等到学生和家长都散了,肖瑶背着包出来,看到孟以安远远地站在那里等她。球球在她旁边,低着头专心看手机里的动画片。

    肖瑶走过去,脸上的笑容消失后,表情也失了神采。

    “是你跟他说的?”她冷冷地说,“你那天在家长面前故意替我说话,是什么意思?”

    孟以安一愣,这句话倒问在了她意料之外。“你讲点理吧,”她毫不犹豫地反驳,“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事?亏我还以为你被人误会,想帮你解围,我才是冤大头。邱夏是自己发现的,我什么都没跟他说过。”

    肖瑶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没说话。

    “所以,你为什么要骗他?你住的那个房子,不是你自己负担得起的。家长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吧?”孟以安问。

    肖瑶低下头,脸涨得通红。

    “是。”她说,“是我自己没用。没有那个人,我就没有钱让爸爸用上最好的药。但是爸爸后来还是去世了,妈妈哭着求我,让我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再为了她的病花钱,不要去依附别人,但我已经不知道不依附别人要怎么活了。”

    她轻笑了一声,抹去了眼泪,“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你们生来优越的人,看到别人吃菜,就会问为什么不吃肉,看到别人愚昧,就会问为什么不读书,看到女孩子蠢到被骗,被伤害,用自己的青春和尊严去换金钱,就会问为什么自甘堕落下贱。但是我生来没有那么多选择的,我少考虑一秒,我爸就可以多用一支药,我妈就可以多做一个疗程,我算得很清楚,我认。”

    “遇到邱夏以后,我没有再求过别人。原本,这个月我打算从那边搬出来的。”她说,“我是真的想谈一段正常的恋爱,想光明正大地喜欢一个人,想感受一下拥有平凡的婚姻是什么样子。”

    说完这番话,两个人都沉默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反正今天之后,我们也见不到了,少了我这个阻碍,你们一家人会过得更好吧。”

    孟以安摇头道,“你不用这么想。没有人有资格审判别人是否自甘下贱,谁都被生活折磨过,迷路过,关键是怎么解决,怎么走以后的路。你和邱夏的隔阂,你要自己跟他沟通。我和他只是前夫和前妻的关系,我没有必要掺和他的感情问题。”

    “等到他愿意听我说话的时候,我会跟他沟通的,”肖瑶说,“但他原不原谅我也不那么重要了。我以前就想过,如果和邱夏走不下去,我也会放弃在这里的生活,回老家照顾妈妈。她很想我,一直以为我给她的钱都是我打拼赚来的,怕我太辛苦,求我不要为了她多活几天就自己拼命。”

    “如果没有这些事,或许你会跟我做朋友吗?”临走的时候,肖瑶问孟以安,“我读的书不多,阅历也浅薄,什么都不懂。”

    “谁不浅薄呢?”孟以安笑了笑,“没有谁比谁高贵。挣生活的时候,大家吃相都一样难看。”

    肖瑶叹了口气,也笑了。“我走了,以安姐。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遇到了。我们今天也算化敌为友了吧?”

    “我们从来就不是敌人。”孟以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