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飞快地蔓延开来,薄野景行暗叫不好,立刻扯了丝巾浸了尸身上的血,随即蒙住口鼻。那石板并不重,但是如今她在洞底,全然没有落脚点。况且以她如今的体力,要推开谈何容易?
她在洞里寻了几圈,除了尸体,再没有可用之物。火势越来越大,她以刀丝几度敲击石板,但即使是锋利无比的刀丝,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也只能在石板上打出几道刻痕而已。
“我草!”一丛火星溅到她的衣袖,她身上本就被浇上了桐油。此刻顿时像所有易燃物一样,整个身上都蹿起大火。
正在这时,突然石板被人推开,一个人闪身冲了进来。薄野景行整个人已经燃成了一个火球,她抬眼看过去,只见江清流冲过来,一下子将她扑到在地。
周围一片火焰冲天,连泥土都在猎猎燃烧。江清流用旁边未被泼上桐油的泥土堆在她身上,很快扑灭她身上的火苗。洞里已经浓烟滚滚,他抱起薄野景行,将她举过洞顶:“抓住洞口!”
薄野景行早已意识不清,如何抓住?
江清流身上余毒未清,这时候早已是两耳轰鸣,浓烟呛得人完全不能呼吸。他仍然大声喊:“薄野景行,你要死在这里吗?!”
原本毫无动静的薄野景行闻言,突然吃力地伸出已经漆黑的手,用力地抓住洞口。不远处就是一根参天古树,她以刀丝缠住两人合抱的树干,奋力爬到地面。
洞里江清流几度提气,只觉丹田剧痛。知道毒已入肺腑,他叹了一口气,几乎不抱希望地说了一句:“你要还能动,拉我一把。”
洞口有一阵没反应,江清流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正准备看看别处还有没有出口的时候,一根手臂粗的竹竿被放了下来,正竖在他面前。
江清流立刻攀着竹竿,爬了上去。
洞里大火已经彻底烧起来,到处都是烤肉的味道。最后肉焦了,香气变得有些恶心。江清流把石板盖好,抱着薄野景行躲进了岛边一处花棚。
此时天已黑透,江清流心急如焚。薄野景行浑身烧伤严重,她的肌肤本就细嫩,贴身的衣物全部烧坏。现在肌肤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江清流身上有带一些药,就是没有治愈烧伤的。而薄野景行并没有昏迷,她一直醒着。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那个草,采一些过来。”
江清流转头一看,发现她手指所示是一盆紫色的花。他上前采了好些,薄野景行把身上烧焦的衣料全部剥下来,将紫花嚼了,敷在烧伤的地方。说真的,对于她的医术,江清流真心已经领教过了:“你确定没认错吧?”
薄野景行看了看他,一指另一种白色的花:“摘了,嚼着吃。”
江清流看她往自己身上的伤处有模有样地涂了好一层紫花花汁,将信将疑,还是采了那些白色的藤花过来生嚼。那藤花味同野草,又苦又韧,简直是难以下咽。薄野景行涂完紫花花汁,好像确实是好了些,她又采了许多白花堆到江清流面前:“快吃快吃。”
江清流嚼了一大堆,苦得胃里都反出了汁,半点效果没有。他怒视薄野景行:“你有没有搞错?!”
薄野景行歪着头想了想:“这种不对?那你尝尝这个……”
江清流嘴都气歪了:“老贼你能不能靠点谱!!”
薄野景行挠了挠头:“兴许是老夫记错了,要不你尝尝这个?”
江清流简直是暴跳如雷,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拼死去救这么个货:“薄野景行你!你……”他再一看,薄野景行身上被火烧伤的地方倒是没有起泡,江清流终于怒了:“你自己用的药草怎么就没记错?”
薄野景行理所当然地道:“自己用的哪能记错呢。”
江清流:“……”
时间已不早,两个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岛上暗哨又多,现在简直是哪儿也去不了。江清流将烧得焦黑的衣衫脱下来,薄野景行更惨,早已是一丝儿布也没有了。到半夜的时候,更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带了浓重的寒意。
江清流虽然气得不行,还是知道薄野景行不能淋雨,他折了一片芭蕉叶,顶在薄野景行头上。雨打在阔叶上,沙沙作响。薄野景行蜷成一团,想是累极,早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江清流真是越想越气,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睡到半夜,想是冷了,薄野景行紧紧缩在他怀里。她身上的衣服都被烧得差不多了,江清流也好不到哪去。雨并没有很大,却丝丝缕缕一直在飘。周围非常安静,偶尔有鸟儿扑楞着翅膀,甩掉身上的细雨。
江清流以为薄野景行睡得正香,她却突然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
她难得这样询问谁的意见,江清流微怔,却坦言道:“是的。你的身体按目前的状况,能不能离开这座岛都成问题。我身上的毒,必须清除。否则后果难料。”
薄野景行久久不说话,江清流也保持沉默。许久之后,薄野景行将头靠在他怀里:“你为什么要救我?”
江清流没好气:“我贱,行了吧?”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江清流轻轻抚摸她的肚子:“它还好吗?”
薄野景行微怔,江清流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抚摸她的肚子。她耸耸肩:“好着呢吧?要不你叫你叔一声,看它应不应?”
江清流不再说话,尽量让她更多地接触自己的身体,用体温温暖她。小雨还在下,周围草木不时滴下水珠。江清流索性把薄野景行抱进怀里,两个人共同顶着一片芭蕉叶。
夜寒冷而漫长,薄野景行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她却没有睡。江清流只觉得眼睛酸胀,那种毒似乎更强烈了,眼睛又有一些模糊。江清流抬手轻轻摁了摁眼角,恐怕等不到天亮,他又要失去视力了。耳边是沙沙小雨,十二月的夜风传送着寒梅的冷香。江清流突然叹了口气。他怀里,薄野景行轻声道:“低头。”
江清流低下头来,突然眼睛一暖,他微微一怔,就见薄野景行伸出舌头,轻轻舔着他的双瞳。
“别闭眼。”她的声音很轻,在零星小雨中,如同一串水滴。
江清流不知道是不是又要被坑了,但是他真的睁着眼睛。那舌尖柔软,而碰触轻微,有些酸痛的眼睛并无其他不适。
鼻端是浓烈的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花香,夜色中全然看不清她的模样。江清流只能触到她的肌肤,完好的地方柔软光滑,被烧伤的地方如同美玉上的划痕,格外可怜。
江清流指腹反腹摩挲她的伤处,心中多少有些可惜。她这身细嫩的肌肤,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即使非常不愿承认,她确实无愧绝色二字。
薄野景行仿佛明白他的心思,冷不丁的,她伸手抬起江清流的下巴,突然轻轻吻上他的唇。江清流一怔,那酒香更为浓郁了,他呼吸略略加重,随后只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苦从她的舌尖蔓延开来。整个唇舌都失去了其他感觉,只是觉得苦。苦得胃里反出了汁,苦得整个脑子都发木。
“你……”江清流简直是不能忍,好半天才勉强问出一个字。薄野景行嘿嘿直笑:“紫绀花对解毒消炎有奇效,就是这味让人受不了。”
江清流突然明白为什么她用将那紫花在嘴里生嚼——她要等自己中和药性之后,用余药抑制他眼睛的毒素。过了好一阵子,江清流才能够又说话:“你要不要水?”
薄野景行耸耸肩:“岛中防备严密,你我地势生疏,天亮再说吧。”
直到天亮,江清流嘴里都一直蔓延着那种苦。薄野景行却似乎想起什么旧事:“有一年除夕,谷里包饺子。师父要求每人动手包几个,素素不愿意。”提到那个名字,她的眼睛现出一种难得的温柔,“师父一通责骂之后,她将紫绀草包进了饺子里。结果好家伙,那汤苦得整个寒音谷的人一个除夕都没吃饭。”
江清流很少听她讲以前的旧事,想着那场景,嘴角不由也露了一丝笑意:“她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冷不防抬起江清流的下巴,又是一记深吻。江清流坐不住了——水、水、水,他要漱口……
夜更深了,霜降露重。薄野景行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江清流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她昨天一天没吃东西,晚间再这么一冻,明天肯定逃不出去。
“带胭脂丸没有?”他低声问。薄野景行点头,江清流起身将她背在背上,悄声道:“我们必须找点吃的,然后找地方御寒。”
薄野景行任他背着,整个人都贴在他背上,头上还顶着芭蕉叶子。虽然声音仍然镇定,身体的温度却低得吓人:“嗯。此间主人,还敢给老夫来个冰火两重天,有朝一日逮住了他,看老夫会不会给他来个老汉推车!”
江清流无语:“现在你只能让别人老汉推车,闭嘴行不行?!”
夜里地形实在难以辨认,江清流也只能硬着头皮碰运气了。屋子里全部都已熄了灯,江清流只能凭呼吸声判断里面的人数情况。
待来到一个完全安静的地方之后,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里面似乎是一间柴房。柴房既然在这里,厨房应该就不会远。江清流有心把薄野景行留在这里,又怕她一个人默默冻死,只得继续背着找寻。
终于在经过三个房间的搜索之后,他找着了厨房。他点了个火折子,隐约亮光中,见到里面还有已经风干的肉干、腌好的咸菜等等。江清流找了半天,终于找着一点酒,可能还是大厨用来做菜的。
这时候也顾不得了,他用白酒化了三粒胭脂丸,端给薄野景行。薄野景行整个人面色都是青的,江清流有些担心,趁她喝胭脂露的时候,运功为其驱寒。
一碗胭脂露下肚,薄野景行哈了口气,似乎这时候才恢复知觉,知道冷热。江清流自己寻了几个包子,就着咸菜吃了好几个。突然外面一声响,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查看半天才明白是只老鼠。
两个人对望一眼,俱是苦笑,这可真成了惊弓之鸟了。
吃过东西,江清流又背着薄野景行出了厨房。他翻了几间小屋,只找到两条床单——这时候也顾不得了,总比裸|奔强。他将床单扔给薄野景行,薄野景行接过来,习惯性地围住腰部。
江清流看了她好几眼,实在忍无可忍,方道:“你就不怕待会儿逃跑的时候,上面两坨肉掉下来?!”
薄野景行这才想起来,忙将床单往上裹裹,遮住胸部。
番外:地牢旧事
幽深的地牢光线暗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陈腐、潮湿的气味。一个小男孩追着一只野兔,手里弓箭几度瞄准,最后摇摇摆摆地追到甬道深处。
他虽然只有六七岁,地牢的看守对他却十分恭敬:“少主,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您请回吧。”
小男孩颇为不满:“大胆!这里是沉碧山庄,太爷爷说以后整个山庄都是我的,凭什么我不能来?!”
他年纪虽小,抖起威风来却很有几分架式,看守颇有些为难。而光线暗沉的甬道深处,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娃娃,你进来。”
那声音平缓沉稳,似乎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小男孩推开守卫,探头探脑地走进去,只见甬道最深处的囚室里,有个人蓬头垢面,四肢都被粗重的玄铁链牢牢锁住。
他歪着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怪人,却丝毫不惧,眼里全是好奇:“你是谁?怎么会住在我家?”
那怪人谍谍怪笑:“小娃娃,老夫是江湖第一高手高手高高手,薄野景行。”
小男孩冷哼一声,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读的书少,你可不要骗我!有你这么丑的高手吗?我太爷爷江隐天,那才是武林第一高手呢!”
那怪人闻言,一脸不屑地唾了一口唾沫:“江隐天算个屁。你跑去跟他说,就说地牢里的薄野景行跑了,看他不吓个屁滚尿流。”
小男孩也不管野兔了,气呼呼地抠了两边的泥块砸他:“让你吹牛!”
那怪人却也不恼:“你自去试试。”
出了地牢,小男孩越想越气,所有人都说自己太爷爷的武功天下第一,这个怪人居然如此放肆!他蹦蹦跳跳地穿过中庭,径自跑到自己太爷爷的书房。
那时候江隐天正在抽着水烟,他一闯进去就大声喊:“太爷爷,地牢里的薄野景行跑了!”
原本悠然自若的江隐天,手中心爱的水烟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翡翠烟杆瞬间摔成两截。他快步冲出房门,转瞬便消失在走廊转角。
小男孩突然意识到——那个怪人所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自此之后,江隐天下令,再不许他接近地牢半步。但是那个年纪,正是最容易盲目崇拜偶像的时候。哪里是一句话说禁便能禁得的?
小男孩在第二天就悄悄跑到地牢,几个守卫正要阻拦,他双眼一瞪:“眼下虽然家里是我太爷爷当家,但是等我长大,江家早晚还是会是我当家。你们几个胆子居然敢告发未来的主人?!”
几个守卫哭笑不得,这小祖宗不好惹,江家上下是都知道的。想着一个孩子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在再三叮嘱不可放走薄野景行之后,几个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再度前来,地牢里的薄野景行却似乎半点都不意外。黑暗之中,他声音虽然沙哑,却慈祥温和:“小娃娃,你来了。”
小男孩慢慢靠近,谨慎地站在他的活动范围之外。半天才说话:“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薄野景行语声近乎狂妄:“因为老夫太厉害,他们都怕老夫,只好把老夫关起来。”
小男孩将信将疑地啧了一声:“你吹牛,哪有大侠一张嘴就说自己有多厉害的!”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那是因为那些大侠都是装得很厉害,所以不敢直说自己厉害。再说了,你太爷爷若非真的怕老夫,你岂会再来?”
小男孩坐在他的功击范围之外的稻草上,半天才道:“你要真那么厉害,怎么会被我太爷爷抓住,关在这里?”
薄野景行耐着性子,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你太爷爷带了许多人抓老夫,老夫寡不敌众。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男孩也爽快:“我叫江清流,下个月就满六岁了。”
薄野景行赞赏地点点头:“好娃娃,江少桑是你什么人?”
小男孩还是很有些戒备:“关你什么事,我才不会告诉你我爷爷的事。”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小家伙,你想不想像老夫这么厉害?”
小男孩斜睨了他一眼:“我才不会像你这样被抓起来,弄得比狗都脏呢!”
“啧,个熊孩子!”薄野景行眼看就要悖然大怒,却又换了个笑脸:“你要怎么样才相信老夫是个高手高手高高手呢?”
小男孩还真想了一下:“我师父能隔着酒坛煮酒,你能不能?”
黑暗中薄野景行哧笑一声:“雕虫小技。”
小男孩精神一怔:“可不许吹牛,我去你给拿酒。”
片刻之后,他还真捧了一壶酒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薄野景行能接触得到的地方。却见薄野景行并没过去,只是单掌微抬,隔着丈余的酒坛竟然立刻泛起热气。不过片刻,酒滚如沸。
小男孩看得眼睛都直了,薄野景行右手微翻,他只觉一股大力将他一吸,片刻之后,他整个人都撞上了什么东西。待定睛一看,他吓得几乎要哭:“你放开我!”
薄野景行却哈哈大笑:“娃娃莫怕,老夫看你骨格惊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以后你每日为老夫带些酒饭,老夫传你绝世神功,如何?”
小男孩将信将疑,莫看他年纪小,智商还是不低:“你被我太爷爷关在这里,岂有不恨他的道理?你若恨他,为何不恨我,反倒还要教我武功?”
薄野景行又是一阵大笑:“老夫一直以来便是恩怨分明。这老小子的账,有朝一日老夫自会同他清算。罪不及妻儿,何况你还是他曾孙。”
小男孩想了一阵,薄野景行手一抬,将那坛酒吸将过来,仰头猛灌一口,惹得铁索吱嘎作响:“你可想清楚了,武林中想跟老夫学艺之人多如牛毛,有这福气的却只有你一个。”
小男孩上齿咬住下唇,半天突然道:“我要拜你为师?”
薄野景行摆手:“老夫与你爷爷江少桑平辈论交,称老夫一声爷爷也不会辱没了你。”
小男孩想了想,一双幽黑清澈的眸子滴溜溜地转,半天突然道:“好吧。”
薄野景行又是一阵朗声大笑:“乖孙,以后每日夜间你偷偷前来,老夫传你绝世神功。但你我约定,需要保秘,且不可让你太爷爷知晓。”
小男孩冷哼一声:“我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不用你教。”
薄野景行非常满意:“今日合当痛饮三百杯,来,陪爷爷喝一杯。”
晚上,江清流如约前来,薄野景行果然每每传他一些内功心法。他纵然聪慧,到底也是小孩心性。薄野景行传他的内功比之江家的万象神功更为霸道凌厉,见效颇快。几日之后他便获得授业恩师大为赞赏。
他自觉进步神速,自然日日前来。时间久了,他也不再防备薄野景行,每每送些酒菜的同时,也会坐到他对面,与之小酌片刻。
而薄野景行也是信守承诺,一直不断传授他武功心法。
这一天晚上,江清流再次前来地牢的时候,守卫神色紧张:“少主,族长在里面,您万万不能进去。”
江清流眼珠微转:“我不让他看见我便是了。”
他年纪渐长,作风也如江家每一任继承人一般强硬。守卫着实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地牢。
地牢里囚室颇多,光线永远是半暗不明的。江清流轻轻躲进隔壁囚室里,只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他悄悄探出头去,只见昏暗的光线中,江隐天一改平日里豪迈坦率的大侠之风,轮廓分明的脸上是一种陌生的阴狠:“薄野景行,交出荧惑心经,否则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话落,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江清流定睛一看,才发现太爷爷手里拿着一根二指粗细的钢鞭!他扬起钢鞭,使出浑身力气抽打在薄野景行身上。
江清流让自己躲藏得更为隐蔽些,却只听得薄野景行朗声道:“江隐天你今天怎么就这点力气?出门忘了喝奶吗?”
江隐天悖然大怒,拼尽全力,钢鞭又加了两分力道,鞭鞭见血,将缚在铁索间的薄野景行打了个皮开肉绽。薄野景行牙关微紧,说出的话还是嘻皮笑脸:“江隐天你继续冲你爷爷来,老夫多吭一声都不算好汉!”
江隐天闻言更是大怒,鞭子挥得虎虎生风。如此三刻时间,他也累了,只得收了鞭子:“给你一晚时间考虑,再不交出荧惑心经,可不要怪江某心狠手辣。”
薄野景行一笑,嘴里便溢出血来:“阁下之心狠手辣,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么?”
江隐天一听,似乎再度恼羞成怒。旁边放着碳火,他将钢鞭置于炉中,待烧得通红便取将出来,随后狠狠一鞭,啪地一声打在薄野景行身上。
皮肉滋滋地一声响,白烟冒起老高,薄野景行忍不住哼了一声。尽管光线昏暗,他还是看见隔壁囚室里冒出的那个小小的脑袋。
江清流双手紧握,站在薄野景行面前的江隐天,让他觉得如此陌生。这绝对不是那个江湖人人称道的参仙神鞭江隐天。他手心隐隐出汗,有心出面阻止,阴影里的薄野景行微不可察地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半个时辰之后,江隐天终于离开了地牢。待他走得看不见了,江清流这才溜出来,快步跑到薄野景行身边:“你怎么样了?”
薄野景行没好气:“浑小子,怎么样你自己不会看?快给爷爷弄点药,咝……别乱摸!”
江清流看着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处,眼睛雪亮:“我太爷爷打你,也是想学你的武功吗?”
薄野景行痛得脸都变了形,他还有心思吹牛:“那当然了,老夫的武功天下第一。”
江清流按了按他的伤处,痛得他吹不了牛了方问:“那你为什么宁愿挨打也不教他?”
薄野景行一甩头发:“乖孙,爷爷讨厌他。”
江清流想了一阵,突然道:“你等着。”他转身要走,突然又回头来,补了一句:“你别死啊。”
过了不多一会儿,他果然回来。手里还抱着两坛酒,一个布包。他走到薄野景行面前,先把酒坛的泥封拍开,然后取出一条布巾,沾了酒慢慢擦拭薄野景行身上的伤处。
薄野景行闭上眼睛,时不时咝一声。那小小的手就这么沾着烈酒,轻轻擦过伤处。江清流的声音也极为小心,像是说重了就会弄疼他一样:“你好好教我武功,等我长大了,我就会成为族长,我不让他打你,给你养老送终。”
薄野景行苦笑:“谢谢啊。”
伤口太多,江清流根本就没办法完全清洗。他想了想,伸手去撕薄野景行的衣服,那些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他一撕便碎成了一片一片。
薄野景行还耍嘴皮子:“小子,别动手动脚。”
江清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狰狞的伤口,他一点一点慢慢清理,而后突然发现奇怪的地方:“你……怎么你有胸的?!”
薄野景行满不在乎:“说得跟你没胸似的!”
江清流没有被他就此糊弄过去,他目光雪亮地盯着薄野景行:“你是女人?!”
薄野景行顾左右而言他:“咳咳,还擦不擦了,不擦剩下那坛给爷爷喝了吧!”
江清流站在他……或者是她面前,半天之后才又返转,给她拿了件宽大的袍子,静默地裹住她的身体。
薄野景行并不领情:“今天带的鸡肉炖得跟江隐天一样老了,下次带烤的。”
江清流沉默地用布巾继续擦她身上的伤口,然后给每条伤口都撒上金创药。薄野景行还趁机将脸在他脸蛋上贴了贴:“乖孙,爷爷疼你。”
江清流嫌恶地避开,半天才说话:“太爷爷这么对你,肯定是你干了什么坏事。”
薄野景行大怒:“臭小子……”
她正要破口大骂,江清流却突然又道:“但是你一个女人,他确实不该这么打你。以后我会劝劝他。”
他小大人一样,薄野景行却连连摆手:“如果你还想我活,一个字都提不得。我所传授的武功招式,不到万不得已,也切不可显露。”
时间如流水,转眼距离相遇,已是十年光景。十五岁,是江家儿郎们人生的分水岭,江清流也需要独自行走江湖了。作为江家的继承人,他从小便受尽严酷的训练,不过十五岁,已经将残象神功练至第九层。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
那一天晚上,他照例带着酒前来薄野景行所在的囚室。薄野景行与他对坐,因为有他照料,她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袍,头发也不似以往的蓬乱。江清流照例以湿毛巾帮她擦身子,因为常年幽囚,她的肌肤是那种几近透明的白皙,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整个身材清瘦却骨肉匀停,以烈酒擦拭的时候,会微微泛红,如同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清流已经不敢细看。但是每月的十五他都会帮她擦洗,让她干干净净。十年以来,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
“今天是你的成人礼吧?”薄野景行突然问了一句,江清流微怔,随即点头:“嗯。”
薄野景行饶有兴趣:“怎么庆祝的?”
江清流努力轻描淡定地道:“杀人。”
江家的儿郎,不能握不住剑,不能畏惧鲜血。这是祖上遗训,每个人到了十五岁,就会开始随长辈一起惩恶除奸。薄野景行也浑不在意:“怪不得老夫闻到你身上鲜血的味道了。”
江清流站起身,挺直腰身:“我成年了。”
薄野景行点头:“爷爷也该送你一份礼物,只可惜如今身无长物。你过来。”江清流凑过来,薄野景行扬扬脖子,“老夫脖子上这块玉牌,虽不值什么银子,但也是故人所赠,有解酒的效用。拿去。”
江清流老实不客气地取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我收下了。”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乖孙。”
当天晚上,江清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杀了三个人,跟随叔伯一起,将太行三怪堵在一间小庙里。当着佛祖的面,剑起头落,鲜血从腔子里喷薄而出,染了佛祖一身红艳。他至今仍可感那种垂死的温热腥甜。
窗外月白如霜,他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想起那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在烈酒滋润下,淡淡的恍若胭脂般娇嫩的颜色。
醒来时竟有了第一次梦遗。原来自己真的长大了,望着窗外未白的天色,他想。
第二天,江隐天找到江清流,十年前的小男孩,如今早已长成英俊挺拔、意气风发的少年:“明日你亲自去单家,向单老爷子的嫡长女单晚婵提亲。”
江清流并没有问那个姑娘是谁,他只是淡淡道:“是。”
江隐天对自己这个重孙非常满意,他不仅仪表出众,更是成熟内敛,忍让谦和。江家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从未出过错。他拍拍江清流的肩:“单老爷子不仅生意做得大,他的海船更是经常来往西域。搭上这条线,对江家大有益处。这次亲事,你要上心。”
江清流点头:“太爷爷放心。”
当天晚上,地牢。江清流给薄野景行带去了两只烤鸡,一坛梨花白。
薄野景行心情不错:“乖孙,今天爷爷突然想到了一个新剑式。要不要试试?”
江清流在她面前坐下来,沉默了片刻,突然提了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明日,我去向单家提亲,太爷爷希望我迎娶单家大小姐单……单什么的。”
薄野景行也是喜形于色:“啧,我的孙儿长大成人了。眼瞅着就要娶媳妇了。可惜老夫喝不上这杯喜酒。”
江清流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十年成长,他少了些阳光坦率,多了几分领导者的从容:“我走之后,齐大会每日为你送酒送药。他是我的心腹,你尽可放心。这里的守卫,我亦换了一批,有事你皆可吩咐下去。但是不可施计逃走。若太爷爷再来,你且忍耐,莫要再激怒他。”
薄野景行啃着烤鸡,恨不得连骨头也嚼了:“老夫晓得。那老不死的,命还真是长。今年得有七十了吧?”
江清流没有回答她,半天突然道:“你新创的剑式是怎么样的?”
薄野景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方才问你不感兴趣,这时候没见老夫正吃着东西呢吗!”
江清流拿走她面前的吃食:“练给我看。”
薄野景行一边活动手指,一边嘀咕:“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都不懂尊老敬老。”
江清流在地牢里呆了半宿,外面的守卫催了好几次,他方起身。他站起来的时候,薄野景行才感觉到时光荏苒。昔日那个清秀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是器宇轩昂。
江清流转过身,头也没回地出了地牢。外面其母李氏已经为他收拾好聘礼,车队早已等在门外,整装待发。临走时,他换掉了一直为自己驾车的心腹齐大,似乎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昨日我说过的话……”
齐大了然地点头:“少主放心。”
他也不再多说,一掀车帘,上了马车。
亲事非常顺利,江家是武林世家,近百年来,出过六位武林盟主。在江湖上,可谓是拥有说一不二的地位,便是名门正派也多少要卖几分面子。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人,比官府说话更有用。平常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单老爷子是经商的,有这样的靠山,他当然求之不得。故而江清流刚一进门,话不过三句,他便贤婿长贤婿短地叫上了。
江清流举止言谈均是大方得体,单老爷子于晚宴时便索性叫出了女儿单晚婵。女儿家谁不爱俏的?单晚婵见到座上男子容光温醇、气度卓然,当时就红了脸。
一切都非常顺利,江清流却只觉得空空落落,似乎总有什么东西一直缺失着。
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为恐他沉迷儿女私情,江家与单老爷子约定两年之后正式成亲。江清流一到家,就去了地牢。数日奔波,他却丝毫不显疲色,站在薄野景行面前时,依然神采奕奕:“这几日可好?”
薄野景行盘坐在地上,身上又添了些新伤,看来这几天江隐天还是没有忘记前来“探望”。但她精神倒还好:“乖孙,亲事成了?孙媳妇漂亮么?”
江清流与平常一样在她面前坐下来:“成了。席间隔得远,没留意她长什么样。”
薄野景行还不满:“这样冷冷淡淡的可不行,半点男儿的样子都没有。所谓男人,毕生所求就是名、利和女人!你要看见女人就目露凶光,看见银子就心狠手辣,外表却还要装得大义凛然。能做到这样的,我告诉你你就成功了。”
江清流:“……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行吗!!”
八月中秋。
江家举行家宴,这个大家族光旁系宗室就有不少七八十支,各宗亲都带着亲眷前来赴宴。江清流作为嫡系继承人,自然是必须到家。宴罢客去,已是月上中天。
他带了些月饼,去了地牢。薄野景行依然盘腿而坐,正在行功运气。十几年的幽囚,她依旧天天练功,从不懈怠。江清流把吃食从食盒里取出来,一一摆在她面前。
旁边有守卫低眉顺眼地拎了桶热水上来。江清流如今在江家有了自己的心腹,行事也方便很多。
薄野景行二话不说话就抓了块月饼,江清流将毛巾用热水打湿,先替她擦手。薄野景行如同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半眯着眼睛任他服侍。他将薄野景行的手擦干净,任她先吃东西,这才轻轻擦拭她的身体。
十几年来,江清流做得顺理成章,薄野景行也早习以为常。
“今天中秋?老夫都差点忘了。”她说话的时候还咬着月饼,满嘴喷着月饼渣子。江清流正替她擦着腿,那渣子喷到脸上,他只是微蹙着眉头低声道:“吃东西的时候别说话。”
薄野景行果然把月饼放下,毛茸茸地凑过来,伸长了腿让他擦:“乖孙,每次都这样劳动你,挺过意不去的。要不你把铁索解了,爷爷自己来怎么样?”
江清流的回答,就是拿起月饼一下子塞进她的嘴里。
出了地道,已是深夜。地道口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是随侍他的齐大。见到江清流出来,齐大赶紧上前为他披上披风:“恕属下直言,此人恶名昭著,少主不宜与他太过亲近。”
江清流只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地牢。齐大跟在他身后,突然又道:“不过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个人为何竟然如此年轻?上次我进去的时候,发现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着实令人心惊。”
江清流仍然不说话,齐大只得试探性地问:“少主这般对他,是否也是……对五曜心经感兴趣?”
江清流不置可否:“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齐大一脸正色:“若是,那属下大可不必为少主担心。若不是,还请少主不要生出其他心思。这个人恐不是易与之辈,少主乃江家继承人,早晚是要执江湖牛耳的。万不可与之相交,累及自己声誉。”
江清流脚步不停:“我倒是看不出来,你竟这般操心。”
齐大还要再说,他却进了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