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预订的酒店坐落在市区,位于鳞次栉比的高楼环绕之中,无论站在哪一层,入眼都是一片钢铁围城。
酒店顶楼的餐厅内,风景勉强开阔些。
临窗一个观景极佳的位置上,栾巧倾撑着下巴,乱没形象地坐在高背椅里,懒散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托着红酒瓶过来给栾巧倾和坐在她对面的楚向彬斟酒的侍者表情微妙地看了栾巧倾一眼,欲言又止。
红酒瓶被他以软布托着瓶颈轻绕过半圈,倒完两杯酒,侍者躬身行礼后退开了。
那人一走,栾巧倾轻撇了撇嘴角,“我保证,他刚刚一定是想提醒我注意仪态。”
楚向彬抬头瞥了她一眼,“他不是什么都没说么。”
栾巧倾嗖地一下坐直身,“可是刚刚门外那个都不想让我进门——就因为我穿的衣服不够正式?难不成我出来吃顿饭还要做个头发再来!”
楚向彬没说话,右手一抬,在空中划过半圈。
栾巧倾狐疑看他,“怎么了?”
楚向彬说:“你看看别人。”
“……”
栾巧倾侧过头,目光快速地浏览过餐厅内的客人,重点在那些盛装出席、容发精致的女客人们身上做了短暂停留。
几秒后。
栾巧倾:“……她们还真是都做了个头发再来的?”
楚向彬含笑瞥她,“你只差穿着酒店里的浴袍和拖鞋下来了,还怪人家侍者想要拦你?”
“他们就是瞎讲究。”栾巧倾皱着眉,拿起红酒杯,“我花我们自己的钱,还得给自己穿得花枝招展、符合审美?那我到底是花钱来干什么的?”
话说完,红酒润了一口,栾巧倾眉头松开些,不自觉地点点头,“酒还不错。”
“纠正一点,”楚向彬淡定开口,“不是花我们的钱。”
“?”
“是花秦楼的钱。”
栾巧倾一噎。
楚向彬继续补充:“他订的酒店,他订的餐厅——甚至包括我们两个现在坐在这儿,都是他安排的。”
“……你想说什么?”栾巧倾关键时候并不傻,很快就听出楚向彬话里有话。
楚向彬手里的沙拉叉停顿两秒,似乎有些无奈地抬头,“你之前不是说你和秦情之间有些恩怨要搞清楚。”
“是啊。”
“你就不觉得,秦楼这是明确地在安排你离他和秦情越远越好?”
“……”
“当然,也有可能秦总只是想和他的秦助理过他们的二人世界,不想看见你。”
楚向彬若有深意地看了栾巧倾一眼,结束话声。
栾巧倾呆了几秒,“难道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楚向彬抬眼瞥她。
栾巧倾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话,摆摆手,“没什么。”
楚向彬也不追问,他抬手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站着的侍者,让对方给自己撤掉面前的沙拉盘。
主菜的牛排被端了上来。
而等侍者再次离开时,坐在他对面的栾巧倾的表情已经是近乎憋闷了。
“你这个人……”栾巧倾咬牙切齿地看楚向彬,“还真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啊。”
楚向彬嘴角勾了下,很快就压平了,他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地抬头,“什么好奇心?”
“……我刚刚那样说,你就不好奇?”
“又不是我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好奇?”
“……”
栾巧倾面无表情地盯着楚向彬,这一次盯了许久,直到楚向彬难能都有些不自在了。
他放下酒杯,“你想说什么,说吧。”
栾巧倾开口:“你应该算是公司里比较聪明的那部分人了吧?”
楚向彬眼都不抬,“请你把比较级换成最高级,再把疑问语气改成陈述语气。”
栾巧倾克制住朝他翻一个白眼的冲动,“那你帮我分析一下,如果你觉得某个人在隐藏某件事情,要怎么做,才能试探出来?”
楚向彬沉默两秒,暂时放下手里的牛排刀,“聪明不意味着全知,更不意味着我们都会掐指一算——你现在给我的信息量,好比在哥伦布时代给了我一张纸和一支笔让我给你画世界地图。”
栾巧倾:“……”
栾巧倾咬咬牙,“那,如果我觉得某个人在隐藏自己的某个身份呢?”
楚向彬停顿了下,“她隐藏的身份是你知道的吗?”“大概……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试探出来?”
“——哎?”
“既然你已经知道她隐藏的那个身份,为什么还一定要试探出来。有些问题不是一定要等到100%确定才能解决,这世界上就不存在着100%确定不变的事情。”
“……”
栾巧倾听得茫然。
过了好几秒她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我根本不需要确定她的身份,就把她当做是那个人就好了?”
楚向彬没有回答,反问:“她隐藏的身份和你是什么关系?”
“……!”
一提到这个,栾巧倾立刻警觉地看向楚向彬,“你干吗问这个?”
楚向彬无奈地撩起眼帘看了她一眼,“你现在才想起警惕是不是晚了点,我如果真想做什么,你这个智商够被我卖八百遍的了——而且我保证你还会全然蒙在鼓里,毫无知觉。”
栾巧倾:“…………”
她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跟这个人不对付了——她讨厌一切在智商上对普通人有碾压优势的。
就比如这种时候,明明她要被他这个话气个半死,却还是得在心底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呸。
楚向彬也不再追问,重新低下头去切牛排,“无论你和她隐藏的那个身份是敌是友,你与其浪费时间去验证那个你心里应该已经怀疑很久的真实度,不如退一步思考。”
“思考什么?”
“如果是如你所猜测,那她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那个身份?为了害你吗?”
“当然不可能!”栾巧倾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刚说完她就收到对面楚向彬心情复杂的目光。
楚向彬就那样看着她,“我以后得看好你,你这样的智商,够被很多人卖八百遍。”
栾巧倾脑子一转,恍然大悟,然后微微咬牙:“你套我话?”
“我需要么。”楚向彬嗤笑了声,“我不是说了,对你们那些事没有兴趣。尤其是乱七八糟的家族纷争之类的,我更一点都不想掺和。”
“……”
栾巧倾盯了楚向彬好一会儿,这才按捺下心底的不安,认真思考其楚向彬的话来。
经楚向彬提醒,她才发现自己最近确实是搞错了重点——从开始怀疑秦情的身份以后,她就一直执着于通过任何蛛丝马迹确定秦情是不是那个人;而从来没有想过,如果秦情真的就是那个人,那她为什么要瞒着自己这样欲盖弥彰地回到秦楼的公司里,又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才出现,她在计划着什么或者说准备要做什么……
栾巧倾越想越是烦躁,忍不住拿起旁边的红酒杯毫无美感地咕咚一口咽了下去。
斜对面的侍者看得直皱眉,下意识转眼去望那个女人对面坐着的男人的反应,却见对方只是有些忍俊不禁。
而几秒后,男人似乎有所察觉,微皱起眉,转眼看过来,眼神里藏着些凛冽。
侍者慌忙低下头去。
楚向彬收回目光后,还看见栾巧倾坐在他对面一副纠结的表情。
他思索几秒,晃了晃高脚杯里的红酒,“其实你如果真的想要验证那个人的身份,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栾巧倾嗖地一下抬起头。“有什么好办法吗?”
“不算是什么好办法。”楚向彬说,“从你刚才暴露出来的信息里不难看出,那个人掩藏的身份和你是十分亲密的关系——所以在我问你她是否可能会伤害你的时候,你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栾巧倾不自在又心虚地喝了口红酒。
楚向彬又说:“而既然她掩藏了这层身份,那她的表层身份与你的关系应该是相反、至少中立的,也就是她的表层身份和你是敌方对峙或者毫无瓜葛的关系。”
栾巧倾越听越心虚,佯装出不耐烦的表情:“我们直接进重点吧?”
楚向彬说:“那验证的方法就很简单了——试探她,拿和你自身安危有关系的事情。”
栾巧倾一愣。
而楚向彬抬眼,“不是想逼她承认么?如果一个和你应该无瓜葛甚至应该是敌对关系的人为了你的安危表现出急切的情绪,那她的身份到底如何,不就昭然若揭了?”
“——!”
栾巧倾恍然,十分赞赏地拉过楚向彬的手来用力地拍了拍。
“接触久了发现你还没有那么龟毛嘛,达成和解协议不和你吵架以后我觉得你这个人简直顺眼太多了——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兄弟了!公司里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罩你!”
“……”
楚向彬嘴角微抽了下。
停了几秒,他慢吞吞地抽回手,拿起旁边的餐巾擦了擦。
“你罩我?我还没有活到嫌自己命长的时候。”
“——”
栾巧倾的笑容陡然一僵。
在她爆发出来的前一秒,楚向彬及时抬头,“以你已经透露出来的消息,我还不知道你想调查谁以及你怀疑的她的身份是什么的话,那我大概就真是沦落到需要你罩的地步了——我有一个比较适合你们这种关系的计划,你要不要听?”
栾巧倾压下暴躁,低下头凑近,“我听,你说。”
“…………”
一顿晚餐,结束在你来我往的低声密谈与私语里。
——
秦楼与宋书回到酒店时已经过22点了。两人乘着的车把他们送到酒店楼下的门廊,秦楼和宋书前后下车,走过酒店古欧式风格的金碧辉煌的大堂,拐进侧厅的电梯间。
见秦楼刷卡按下楼层后,宋书迟疑地问:“我们的房间是在同一层吗?”
“嗯,”秦楼懒洋洋地应,“是不是特别有缘?”
宋书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没一会儿,目的地楼层到了,秦楼和宋书走出电梯,秦楼二话不说地牵起宋书的手往一个方向走。
宋书脚下一顿,“我们是不是还特别‘有缘’地住在同一个套房内?”
“……”
听出那微微咬牙的“有缘”发音,秦楼哑然失笑。
他回眸看向宋书,“你不会觉得,我们都一起出来住酒店了,我还有可能放你单独去住一个房间吧?……你以前也没这么天真的,小蚌壳。”
宋书没表情地瞥他,“这不是天真。”
“那是什么。”
“大概是对你的脸皮厚度抱有不必要的期待吧。”
秦楼笑得更愉悦了,他毫不避讳地接话,“既然是不必要的期待,那确实可以直接扔掉了。”
话声落时,他拉着宋书停在一道套房门前,拿卡刷开了门禁系统,然后秦楼笑着回头,“对了,忘记提醒你,我特意嘱咐他们订了一个小的套房——套房里面只有一间卧室,卧室里面也只有一张床。”
话说完,宋书已经被他快速地拉进房间里、顺手把门甩上了。
从那声音里的愉悦来判断,某人此时欢快得犹如飞奔着要把他的小蚌壳端上餐桌的精神状态。
宋书费力地把自己的手从那人的钳制里挣脱出来,“我记得我们有关某些约定……”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
“既然已经忘记的约定,那我们就当做没有过好了。”
“忘记了就重新约定。”宋书木着脸往里走,“今晚你可以选择睡沙发或者地板。”
秦楼眨了眨眼,“我更想睡在蚌壳里面。”
“你做梦吧,那样更快。”
“……”
秦楼冲完澡出来的时候,宋书正坐在沙发里,半湿着长发皱着眉看手里的名单。
秦楼走过去。
“可信度如何?”
“……我已经发给余叔了。”宋书听见声音后抬头,慢慢仰进沙发内,“他们那边会针对名单上的人做十年来的账户调查,如果有异样,那定向分析后一定能比对出来。”
“结果什么时候出?”
“至少两个周。”
秦楼点点头,“挺好。”他坐到宋书身旁的沙发里。
宋书皱眉,转过头,“这么久,还挺好?”
“当然了。两个周,刚好能让我们有一段不错的可以完全放松心情的旅行。我可不想我抱着你把你压在沙发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占便宜的时候,你还满心别人的名字。”
宋书面无表情地了他一眼。
秦楼停顿了下,将手里的毛巾递给她。
宋书抬抬眼,“……做什么?”
秦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给我擦头发。”
“不是有吹风机?”
“我喜欢小蚌壳牌吹风机。”
“…………”
宋书木着脸起身,拿过那条大毛巾糊住了秦楼的脑袋。
从这“粗暴”的动作里感觉到自家小蚌壳无声的愤怒,秦楼哑然失笑。他伸手勾过那张名单。
粗略一扫后,他目光微闪。
“这里面的人你都认识吗?”
“秦氏的董事会或者高管层里的那部分,多数了解。”宋书微垂下眼,动作轻和地给秦楼擦着碎发。
“既然是秦氏的股东,我和秦梁那里总有他们的把柄在,这部分问题不大。”
“……”
宋书的手停顿了下,“如果动了他们,Vio也要伤筋动骨的,甚至很可能……你确定?”
秦楼放下名单,向后一仰头,目光从下往上对上站在他身后给他擦头发的宋书。
“问我这个问题,你确定吗小蚌壳?”
宋书眼睫微动了下,“……对不起。如果有选择,我还是不想牵累你。其实秦爷爷当年的角度做出的决定无可厚非,母亲和我终究是外人,他不想为外人冒出毁掉秦家百年基业的风向,再正常不过。”
“他是他,我是我。而且……”
秦楼嘴角一勾。
“Vio是在我手里改制重建的。我能扶起一个,就能扶起第二个、第三个……你是不是对我太没信心了?”
“……”
预计这个话题说到何种程度,宋书都不能做到坦然,秦楼选择跳过。
“那邓潇凯呢,对他你准备怎么办?”
宋书眼神一冷,“既然确定他的问题,那潇凯科技公司毫无疑问就是当年那起案件后他的获益了。”
秦楼笑了起来,“你之前的那个计划进展得似乎不错——从Jerry乔那里传开,业界许多人早就风闻Vio要准备重新做大金融衍生品。甚至有不少实业公司主动上门来问了。”
宋书点点头,“是你的金字招牌。”
秦楼也不谦虚,默认下来后他问:“那就继续推行这个计划?”
宋书迟疑,“如果真的按照这个计划来,那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那个产品不能是从Vio手里走的,否则真到潇凯科技崩溃的时候,我们也脱不开身。”
“当然。而且如果真是Vio的东西,那潇凯也绝不会放心碰的。”
“……真要利用勤锐做替罪羊吗?”宋书迟疑地问,“虽然商战里不该有什么仁慈,但是我有点难——”
“不需要为难。”
秦楼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来,他转身拎起名单,眼神冰冷地一个一个指过上面那些宋书比较陌生的名字。
“他们,都是勤锐投行的人。”
“——!”宋书呼吸蓦地一滞,瞳孔也紧缩起来。
许久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手里的毛巾被她无意识地捏紧。
“你是说,当年那件事……”
“勤锐投行的核心高层才是主谋,秦氏原本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甚至不需要冒太大风险。秦氏内以董事会配合那时候的总经理邓潇凯替秦扶君遮掩,他们就握着秦氏最不会被怀疑的‘卧底’;而秦扶君如果想要找到能够对抗秦氏的助力,也确实只有勤锐可选。剩下的事情,包括最后险些败露前对白颂的栽赃,爷爷不在国内的情况下,他们相当于掌握大半个市场的话语权——里应外合就足够了。”
“……”
宋书死死地握着毛巾,脸色苍白,手指都用力得颤了起来。
秦楼扔下名单,伸手覆住宋书冰凉的手,“所以他们并不无辜,你只需要放手去做。我相信你布下的这个局,你也要相信我对那个产品的把控能力——只要他们踏进去,就是有‘死’无生的结局。”
宋书许久后慢慢平静下来,“但最难的还是那个问题——谁去做反间计的这个人选,我们无法确定。”
“你不信任Jerry乔?”
“我可以信任他,但勤锐对他的信任度未必足够——尤其是在明知道Vio要重新做大金融衍生品的情况下,如果Jerry乔在坚持了这些年都没离开却偏偏在这个时刻离开,那勤锐一定会有所怀疑吧?”
秦楼点头,“确实。”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尽力给他设立一个足够倒戈的理由,但这都是在他愿意配合的情况下——如果他不愿意配合呢?这样的风险不是人人都愿意冒的,他和当年的事情毫无关联,没理由为我们做这样的牺牲。”
“……”
秦楼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宋书正愁眉不展的时候,听见笑声不由茫然地回过头,“你笑什么?”
“我笑当初我一时兴起,还好没把人踢出公司,不然到了今天还真是无人可用……”
宋书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人?”
秦楼转眸望她,笑而不语。
宋书联想他们在聊的问题,眼睛微亮起来,“你有更好的人选?是什么人?这个人一定要在Vio里有足够但又不能太过的权力和价值,这样才能接触到那个产品;而且他还要能够得到勤锐高层的完全信任;最重要的是,我们也必须确保他值得信任……”
越说宋书越是迟疑起来。
“你确定有这样的人选?”
“权力和价值,年轻有为、能力卓越、又是Vio的副部长,足够了吗?”秦楼一顿,“至于勤锐的信任——如果他本来就是勤锐在Vio改制重建管理团队之初,被勤锐安插进Vio的人呢?”
“——!”宋书的呼吸一滞,“你是说……”
秦楼笑笑,“你就不觉得,他作为一个小副部长,有时候对我的态度完全没有公司里其他人的尊敬?”
宋书还未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我以为只是他能力卓绝,吃定了公司里也不舍得损失这样一个人才……”
“我看他是想找个合适的理由,让我把他名正言顺地开出去放他解脱还差不多。”
“……”
等宋书终于从这个消息里定下心神,她不由咬了咬唇,“既然他是这样的身份,你怎么敢信任他来做这件事?”
“信任?”
秦楼嗤笑了声。
“信任本身就最不值得信任了。要拴住一个人,从来不该用信任。”
“那用什么?”
“他的欲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