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山的晨曦还未透出云层,天刚破晓,远处的天际有一道浅蓝的光就似揭开这夜幕的手,正一点一点地撕开夜晚全部的伪装。
那山顶刚透出一丝光来,便听岭山后山方向的弦清殿内一声龙吟,厚重如暮鼓,径直荡开晨雾,云霄四震。
自上古龙族大量被捕杀后,世间少有龙族现身。
弦清殿内陡然破空而起的龙吟声,就似一道惊雷,把未睡将醒的岭山众人,一个个震了个清醒。
后山高耸入云的山顶间,渐渐已有霞光透出天际,那炫彩的颜色如以天为画布涂画的染料,美得近乎让人窒息。
但此时这番等待日出的美景,已无人有暇欣赏了。
闲适的倚墙而站的封毅被惊动,被那近在耳旁压迫感十足的龙吟声震得耳膜发痛,嗡鸣声不止。
那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束缚得他四肢动弹不得,孤立在原地,浑身如淋大雨,瞬间湿了个精透。
山谷间的晨风瑟凉,吹在封毅身上,就如北方的冰凌裹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
他抬目望向木门内,隔着烛火看到两个人影,终于目露惊恐。
这种径直一头压在心口让人毫无喘息之机的压迫感唯有在无名山那日,他感受到过。
是他来了。
孤身一人。
满室被阵法卷起的风吹得东歪西倒几乎熄灭的烛火里,弦一的眼神晦涩不清,只直直地望着不远处的寻川,如入了定一般。
不惊,不惧。
甚至,整张面容淡然平静的丝毫没有波澜。
半晌,他捏着手中画卷,轻启薄唇道:“雾镜的内丹在摇欢身上,我若是对雾镜做些什么,内丹自会有感知。”
石妖无心,结丹比通灵类的妖精要更困难一些。
但往往石妖结出来的内丹,就如同石妖的生命,内丹不毁,即使魂飞魄散,假以时日也能卷土重来。
雾镜的内丹交与摇欢,本就是做出了拼尽修为和封毅同归于尽的最坏的念头。若运气不好,身陨,他日也能凭借内丹休养生息,重头再来一次。
料想摇欢再贪吃贪玩,内丹这样不好玩又不好看的东西她不会感兴趣。
可万万没想到,如今成了一道解不开的羁绊,路从忘川。
寻川有些头疼。
那小馋猫虽被他灌醉,不省人事。就算弦一对雾镜做些什么,内丹也无法从九重天外带着摇欢重归尘世。
可难保摇欢酒醉后醒来,知晓此事,不会因雾镜的事埋怨他。
寻川略微沉吟片刻,道:“你若想得她魂魄,必然得踩着我的尸身。她重生后,魂魄之力早已不如前世,与其冒着白忙一场的风险去取她的魂魄,不如夺我神骨,以上古龙神之身既能褪去你的魔印,也省去了诸多麻烦。”
弦一轻笑一声,满室烛火尽灭。
他在黎明未明前的天色里,如一只在河边饮水望日的鹤鸟,姿态闲适。
“夺你之身若有这么简单,我还会舍近求远?你削龙骨为瑶池仙子再续一世,生死同命。她若自尽,莫非要我跟着丧命?”
夺舍一事,有违天道。
更何况夺上古龙神的神体,若寻川魂魄不灭,他岂非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再者还有个命理相连的摇欢,这仙子从不按套路出牌,他可不想尘埃落定后还要时时刻刻防备着她。
寻川丝毫不意外弦一会拒绝,他轻声一叹:“你我这一战,实难避免了。”
话音刚落,他脚下法阵似被压抑太久终于得到释放了一般,金光一现,原本已熄灭的烛火就如被火燎原的荒原,风一吹,火星又起,明晃晃地点亮了整间屋子。
烛火亮起的瞬间,弦一额间妖异的红光如破茧,从他额前的皮肤蜿蜒而出,如他此刻幻化出的猩红血瞳一般,魔生魔相。
那一头黑发像此时已破开云层跃出顶尖的金乌,褪去如漆般的墨色,那长发被风吹至身后,满头银白。
就像那一年的昆仑山。
雪顶覆满了冰霜白雪。
弦一当年之所以能引得三界女子为之倾倒,相貌倒不是其次,比皮相,这四海八荒许是无人能比得上寻川俊美。
他重在气质,即使身坠魔道,也如清新出尘的谪仙,从九天之上遥遥而下。
镇妖剑乃上古神剑,弦一身为剑灵,就算没有修得满身凌厉逼人的剑意也该有内敛的锋芒。偏偏他两个都没有,反而清澈得像是守护神山昆仑山的山神。
白雪皑皑中,唯他独立。
这样的人,谁会相信他不过是个上古神剑的剑灵,并非是上古创世神唯一的后裔?
又有谁会相信,他心中执念深到入魔,坠入魔道?
更没有人会相信,当年昆仑山巅他会舍弃神位诈死,蛰伏万年又卷土重来。
若非亲历,寻川怕也难以相信,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会是心怀恶鬼的魔。
两世。
已隔万年。
可当年昆仑山巅,摇欢持剑刺入弦一心房,劈向他的命门重伤于他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寻川连她手心的温度都还未感受到,便见她以身挡劫,在天劫中魂飞魄散到只留下一缕残魂。
不可能不铭记。
这万年,他偶有闭目小憩时,脑中皆是这个画面。
未寻到她的迷茫绝望和过往的惨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
不为讨回什么无用的天地公道,也不为泄那无名的怒火和恨意,只为她曾经经受的那些要一个感同身受。
天刚破晓。
晨曦映照得整片天空如浴火一般,鲜红通亮。
弦清殿外已拥拥攘攘地站满了问询赶来的众位长老及岭山弟子。
守在殿外的是弦一为元丰真人时,座下收的弟子,此时方寸全无地望着弦清殿的方向,不知要怎么做了。
匆匆赶来的太一长老,发冠还未竖齐整,被手下弟子搀扶而至,气喘吁吁地瞪眼问道:“殿内发生了何事?”
前不久,元丰真人失踪,已烦得他焦头烂额,差点归西。
怎么这会人回来了,又是要清理门户又是殿内传出龙吟之声,尽出幺蛾子?
“回禀长老,弟子奉师兄封毅之命,在殿外看守。不管发生何事,若未传唤,都不得入内。”弟子可怜巴巴地望了他一眼,显然也是惊魂未定:“所以弟子也不知……殿内发生了何事。”
蠢蛋!
太一长老气得吹胡子,他摆摆手,直催道:“你两这榆木疙瘩当初是怎么过的九宗门试炼?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守门弟子面面相觑,委屈地垂下头不语。
忽的,小腿上一疼,皆是挨了太一长老一脚,还未等他们哀哀叫唤,便听太一长老中气十足地吼道:“还不快去问问发生了何事?难道还要我亲自请你们去啊!”
站于太一长老身侧扶着他的是位女弟子,见状赶紧给自家师父顺气:“师父莫动怒,许是真人在练法,不会有事的。”
太一长老重重地哼了一声,嗤之以鼻。
他是九宗门内资历最老的前辈,却因元丰真人的风头太劲,修仙派从来都是只知有元丰,不知有太一。
太一长老体能差,飞几里就喘气不停,所以在宗门内主修阵图,修得一双利眼,比常人看东西要更清透一些。
自打很多年前,这师弟外出除妖归来后,他便怎么看这个师弟怎么不顺眼,总觉得这个师弟外出回来后有什么不一样了,偏偏又看不出玄通。
修仙者不惧鬼神之说,他提了几次这师弟日后必将给九宗门带来灾难,旁人却只以为他嫉妒元丰深受师尊宠爱而嫉妒,无人相信。
久而久之,太一也只能无奈地当做自己是嫉妒这个运气总是格外好的师弟。
不过眼看着此生飞升无望,太一平日里的时间便更多的用在了护山大阵。从元丰失踪开始,他便觉得阵法之内隐隐有传递什么讯息给他,只是这阵法乃是开宗宗门所立,已是圣物,他所学的宗法并不能参透。
直到现在,他听到弦清殿内那一声龙吟,便似看到阵图给的警示。
心实在难安。
盘亘了数十年的不安此时如同开在藤蔓上的花,正含苞欲放。
与花开香满楼的美景不同,这些花就如同毒蛇吐信,让太一长老遍体生寒。
不远处,有岭山弟子御剑而来,匆匆忙忙的姿态,竟连剑都御不稳,未到跟前便一骨碌摔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几个跟头才堪堪在他脚边停下。
是山脚下看守九宗门山门的大弟子。
“禀师傅。”太一的大徒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颤巍巍地伏地禀告:“宗门外聚集了各家修仙门派和散修,说听到龙吟声,怀疑九宗门私藏龙族,未免祸及苍生,要上山来探个究竟。”
闻言,太一长老顿时气得脸色发青,他狠狠剜了些远处法术变幻时的光影,就似他能一眼剜疼了元丰一般,恨恨道:“这帮兔崽子就会寻机挑事。”
他转身,正欲赶向山门,忽又想起一事,不放心地叮嘱道:“此事必有妖,你多加派些人手守在封妖塔下,以防有妖精作乱。弦清殿也留几个人,给我看看元丰到底在折腾什么,其余人先跟我下山。”
女弟子有些懵圈:“师父,封妖楼?”
封妖楼自带法阵,寻常妖物入内就会受罡风撕扯,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是以,数千年来,除了不知死活的妖物,还没有不长眼的妖精敢打封妖楼的主意。
太一无法解释说这是从护山大阵的阵图上所得到的警示,毕竟连他也是半信半疑的,当下只怒瞪了她一眼,毫不客气道:“让你派人就派人,现在是废话的时候嘛?”
话落,他御剑正欲赶往山门,刚取出剑来,便又听一声龙吟彻天震地。
龙吟清鸣,涤荡山间晨雾。
众人皆仰头望向龙吟声传来之处,只见一条青龙盘旋而来,迅疾如风,在云间翻腾。
青龙并未露出全貌,它穿云而过,只垂下青翠色的龙尾,在阳光下如绿色的琉璃,清透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