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说完这个故事,我没管听众的反应,自顾自撑着额头笑了一阵。想要站起来时,大概因为坐得太久,身子有些发麻,忍不住一个踉跄。
而始终仿若彻底石化了般的潋尘,及时转身,扶了我一下。
我攀住他的小臂站稳,擡头望着他虽清若寒星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见底的双眸:“虽然是死胖子自己找死,可你怎么能就真的不试图拦一拦,就真的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呢?哪怕只是意思意思伸个手,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无痴大师他……”潋尘抿了一下淡得几若无色的唇角,声音低缓而决绝:“死得其所。”
我猛然哆嗦了一下,明明浑身冷得厉害,胸中却仿有烈火焚烧,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自心底急速蔓延:“如果刚刚是夜墨站在那儿,他一定会拼了命的拉住死胖子。因为我们妖怪想得不多,要得也简单,我们只想高高兴兴的活着,让自己让自己的朋友让自己在乎的所有人都活着……三界倾覆又如何?众生沉沦又怎样?与我何干!……”
我的头很晕,脑子很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喊咆哮,说出的话竟似是已完全不受控制:“还是说,其实这根本就是你算计好了的?早就算好了无痴会选择那么做,所以故意让他知道,让他看到,让他……啊是了,那些个上古诸神当初就是舍了法力性命才封印了戾气的,所以你需要一个笨蛋,而且还是个修为不低的笨蛋来心甘情愿舍身化劫……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利益,并为此而不惜伤害一切背弃一切,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从来就是!”
一口气吼完,我忽地茫然无比,完全反应不过来的呆在当场。
而潋尘也是愣怔良久,神情仍然平静,唯眸中仿佛千秋一瞬,变幻明灭,终余一片空茫。
我晃了晃仍觉昏沉的脑袋,有点不知所措:“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些……我只是……”
他轻轻摇头,在嘴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纹路,似是欲要安慰我几句,却尚未开口便蓦地一蹙眉,猛地别过脸,稍稍弓着背,掩着□出一阵极力压抑着的剧咳,旋即,竟有绵绵血迹溢出他的指缝,淋漓而下,落在脚边黑色的积雪上,触目惊心。
他的元神,波动得好厉害……
我有些发傻,见他的身子像是再也撑不住似的一晃,便下意识想要去扶,却听远处的烂酒鬼一声怒吼:“臭丫头,你他娘的什么都不知道鬼扯个什么淡!”
紧接着是杨戬的一声断喝:“守住阵眼,别动!”
然后是夜墨的抓狂大叫:“都给爷专心点!哎呀我操!火火火火……”
一片混乱间,我站立的这方石台竟毫无预兆的骤然断裂,同时冲出一缕诡异的火舌,卷住我的腰,将我猛然下拉。
我猝不及防,连挣扎都不及,便飞速坠落。
那一瞬,我的指尖离潋尘的轻裘只差了分毫,而他微微瑟缩着的肩膀似乎动了一下。
我自嘲地想,他大约可能,应该是想要拉我一把,拦我一拦的。
毕竟我与烂酒鬼也算有些渊源,而且我的死也换不回任何好处。
不过可惜,没来得及……
焚身之痛没有预料中的难挨,飞灰湮灭之前也没有如同传说中那样以白驹过隙般的速度回忆一生。
我只是有些为夜墨这熊孩子感到遗憾,他缠着我问了八百年的那个问题,还没得到答案呢,我就挂了……
意识消散的那一刻,耳边蓦地传来一缕若有似无的琴声,那样的清越柔和,仿若能涤荡所有的肮脏污秽,还世间最初的美好宁静。
如此好听的琴音,我应是第一次听见,却为何会有那般的熟悉之感?渐渐混沌的脑中闪过了一些零碎的画面,抚琴的手,白皙而修长;抚琴的人……似是正坐于浓雾之中,却可见其身姿清瘦,轮廓清雅。看上去,竟与潋尘颇有几分相像。
原来他抚琴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么?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眼睛撑开了一条缝,却只看到满目温暖的白色光华……
人类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祸害遗千年。
对此我深表愤慨,让我这祸害了万年的妖怪情何以堪。
刚一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被周围那向上望不到头,向前后左右望不到边的熊熊怒火给狠狠地吓了一大跳。不过待到勉强冷静了点儿再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些火苗无论怎么串掇扑腾都无法靠近我方圆半米的距离之内,于是我便又淡定了。
活动了一□体的各个部位,所有的零件都在且都能运转自如,脑筋也还算清楚,没憨没傻也没失忆。
所以我没死,而且活得相当矍铄。
拍拍衣服站起,我尝试着随便找了个方向往前走了两步,那看似彪悍无比的火墙竟乖乖地分了开来,让出了一条狭窄通道。
横竖也是无路可退,我索性大无畏地走了进去。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才终于走出烈焰的包围圈。
尽头处,有一个披着袈裟,拄着法杖,白眉白须的清癯老和尚正站在那儿冲我笑得甚是慈祥,身边还昂首挺胸地蹲着一只毛发锃亮的大黄狗。
擡眼四下望去,我的身后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我的左面右面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我的上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海,我和老和尚还有那条大黄狗的立足之地是一块小小的玉台。
我小腿转筋,倒吸一口凉气,强自镇定,敛容合掌恭敬发问:“敢问大师,这是何地?我为何会来到此处,又要如何才能出去?”
老和尚呵呵一笑:“这里是阿鼻狱,女施主是跟着那红莲业火一起到来的。至于要如何出去,老衲倒真是不知,因为老衲自打来到此处,便从未曾离开过半步。”
我如遭雷劈般的一呆:“所以,你就是传说中的地藏王菩萨,这大皇狗就是可知天下事却永无法言明的神兽谛听?”
“善哉善哉,女施主果然聪慧。”
我有些欲哭无泪。
据我所知,所谓的阿鼻狱,就是传说中的第十八层地狱,地府的最底层,汇集了天地间最恶的灵魂,最深的怨气,最凶的杀念。无论是人是畜还是神仙妖魔,但凡打入此狱,便是永不超生。
总之,理论上就是个甭管什么东西都包准有去无回的地方。难道我要就此待在这儿,过着妖怪,和尚与狗的生活?
我究竟是做了多深的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