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挖酒的时候,我让潋尘去放风,他默了默,艰难建议:“你若担心会惊扰到别人,设个结界也便是了。”
我肃然:“我们现在是做贼啊,所谓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要敬一行,不管干什么都一定要有职业操守才行的明白吗?”
他无语地僵了少顷,在我热切的目光注视下终是勉强从了,慢慢踱到门口昂首挺胸杵了个白衣飘飘长身玉立。
我对这种不够专业的做法也只有表示无奈。
如果换了夜墨,那家伙必是要戴上帽子蒙上面,只留一对贼光闪闪的眼睛像只黑壁虎一样贴着门缝偷窥的。
如今少了这只熊孩子二货,连坏事做起来也少了许多趣味。
一时间我忽地有些意兴阑珊,刨土的时候不免也就失了水准,弄出了动静。尤其锄头触到酒坛子的霎那,‘叮’的一声在夜幕初降的寂静院落简直振聋发聩,结结实实吓了我一跳。
几乎同一瞬,一道白色身形悄无声息地掠至我身旁,展臂揽住我原地转了半圈,将我顺势带入枝叶冠盖笼罩下的阴影死角。
藏好后,潋尘又伸出食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眨眨眼表示明白。
于是我俩就这么屏息凝神地缩在一起,倒还真是颇有几分心惊胆战唯恐落了个人赃并获的小贼风范。
看着紧张兮兮蹲在我身边,再无了君子端方模样的敛尘,我顿时便油然而生了逼良为娼的自豪感和成就感来,忍不住的就想要笑。
他有所察觉,偏首向我瞧来,眉宇间尽是‘落入采草大盗之手的良家少夫反抗不得只有以身相许’的莫可奈何。
我捂着嘴笑得几欲撒手人寰。
他摇了摇头,为我拍了拍背。
微风拂面,卷月华如水,铺了满地树影婆娑。
下一瞬,外面遂有脚步声传来,拖沓而沉重。
片刻后停在院门前,静了好一会儿,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颤:“是……二爷回来了吗?”
我笑嘻嘻的把脸埋入膝盖。
潋尘放在我背上的手掌一顿,旋即加了些许力道,隔着衣领,在我后颈处缓缓抚了一抚。
那声音又过了一阵才再度重重叹了一口气:“二爷在天庭做官忙得很,怎么会有空回来呢?真是老了啊,耳朵都不好使了,看来是时候想法子回禀二爷,要给这宅子找个新管家喽……”
边絮絮自语,边渐渐远去。
小院重归寂寥。
我便也随之擡起头,转过身继续刨土:“那老家伙活了一千多岁,的确也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如果不是在杨戬的府里当差,恐怕早就在天劫里被雷劈成一只外焦里嫩的烤地鼠了吧?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啊,说到吃,我还真有点饿了……”
潋尘似是看不下去我刨了半天都没刨出个所以然来,便以眼神示意我闪边儿去,自己三两下便将酒坛子给拎了出来,放在一边,又仔细将泥土填回远处。然后把手拍净,将坛子启封,递给了我。
看了眼他原本素白飘逸不染纤尘的衣摆和袖口处沾上的泥渍,我感叹:“果然是学坏容易学好难,这么丁点儿的工夫,你就被我带得越来越没神仙样儿了。”
他笑了一下:“神仙应该是什么样?”
“高高在上啊不食人间烟火啊没有表情的面瘫啊永远一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凛然不可侵犯的三贞九烈啊什么的……”
他被我乱七八糟的形容弄得又是一番轻笑:“难道你所认识的神仙,都是这样的吗?”
“基本上吧!虽然也有例外,比如杨戬和烂酒鬼,噢还有你现在似乎也有不走寻常神仙路的潜质……”我忽地来了兴致,手舞足蹈比划着:“不过凡是敢在我们面前摆谱的全被夜墨揍得满地找牙了,那货说莫装逼装逼遭雷劈,雷公不劈爷来劈。哈哈哈!”
潋尘便也勾起唇角:“听起来,你俩以前过得倒甚是肆意。”
我自豪:“那是自然!”
弯腰以袖拂地,他靠树坐下,静默了少顷,轻轻开口:“在我的记忆里,神仙并非如你所形容的……或者应该说,如今时今日这般。”
“记忆?”我不解:“什么意思?”
他微微仰起头,举目远眺天际银河,神情间仍是一派的温和清雅:“就像那地鼠精,其实我也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一愣,忽地想起在北海龙宫那座晶莹剔透的冰雕旁,他所说的那句‘神仙也会老’。
妖怪精灵的寿命虽然号称很长,但也只是和凡人比而已,其实能超过千年的都极是有限。否则,当年金蝉子化作唐三藏一路西行,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小妖明知是天庭借以扫除他们的陷阱,还是忍不住一个接一个的扎堆往里跳。只为了争一块唐僧肉,争一分长生不老的飘渺希望。
当然,那些上古时代的老不死物质遗产比如鲲鹏什么的除外。又当然,夜墨那种莫名其妙就逆了天的存在也不具备参考价值。还当然,像我这种没了魂魄依然能活蹦乱跳的奇葩也暂不计入考量范畴……
寻常妖族每过一段时间便要被威力极大的天雷给劈上一次,劈死了就魂飞魄散,劈不死就等下一次再劈反正左劈一次右劈一次总有一次劈得死……
这就是俗称的天劫,据官方发布的声明称,乃是天道对修炼者的考察,德智体美劳全都合格了就进入下一轮的五雷轰顶,不合格的就直接当场轰成一堆炮灰,考察手段和方式皆秉持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童叟无欺男女平等。
对这种说法,夜墨的评价就一个字,屁!
就算命好,被劈了几次都能逃出生天,也不过只是多活些年头罢了。因为修炼的时间越长法力越高,需要的灵气也就越多。然而自三界分立,绝大多数的灵气便尽归了天界,凡间所剩用来维系人界众生的滋长已是捉襟见肘,更遑论在天庭统治者眼中纯属反社会不良分子的妖怪一族。
所以,即便如地鼠精那样得到庇护不用遭天劫索命,却也终将因灵力不足难以为继而衰老致死。
不过如今的这种局面理论上也算正常,游戏规则向来是胜利者制定的,要怨也只能怨我们当初自己不争气输了那场仗。
所以相较而言,神仙的待遇自然要好得多,一旦得道升天成为统治集团的一份子,除非某些不可抗力因素,平平安安活个日月同寿基本不是太大的问题。
而且和妖怪们只要死了就彻底灰飞烟灭了不同,他们如果不小心挂了或是玉帝觉得天上有点拥挤踢些手下暂时出局也没关系,哪怕只剩魂魄残片或是一线元神,都可以再入六道,转世轮回个几次,随便修炼一番便又是一个神仙预备役。充其量不过是换张面孔再从基层做起,那颗赤胆忠心还是永远跟着组织走的。
天庭也用这招最大限度的保有了队伍的纯洁性和稳定性,高,实在是高,真是让妖不服不行。
然而不管什么总有例外,若是遇到那些所谓的‘不可抗力因素’,再大的神仙也得照样就此湮灭。
比如洪荒时险些将盘古开出的这方天地斗得再度归于混沌的神妖大战,比如为了压制几乎能毁了刚刚建立的三界秩序的那股戾气伏羲女娲等诸神因法力耗尽的先后物化,比如死胖子的舍身渡厄,比如杨戬……
脑中千般思绪白驹过隙,心里不知怎的便是猛然一紧,连带着潋尘鬓染的星霜在满树梨花的映衬下似乎都越发刺目起来。
我定了定神,抱着酒坛在他身边席地而坐,闻了闻历经千年而甘醇浓厚得不可言说的酒香:“你就别忽悠我了,从来没听说过神仙会老的,你们不是只要飞升后就会永远保有成仙那日的样貌吗?”
他淡淡答了句:“那只是对修行得道者或是机缘点化者而言。”
“可若非这两种,便只能是……”我呆了呆,认真琢磨了一会儿,正色:“依着烂酒鬼对你的看重程度,你一定与他交情匪浅。但我和他待在一起近万年,却从未曾听他提起过你。还有在北海之眼时,我怎么总觉得,你若非有伤在身说不定法力修为尚在杨戬和夜墨之上。可是像你这样的角色,居然在三界中什么传说都没留下,真是让我这样的八卦党情何以堪。”
潋尘一笑,摇摇头:“若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我又怎会只能在旁掠阵?至于和烂酒鬼的交情,不过是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活了很久,久到当初的旧识,只剩了彼此而已。”
我忍不住追问:“很久是多久?”
他一顿:“记不清了。”
我笑:“老糊涂了?”
他也笑:“是啊,所以很多东西都忘了。”
“好吧好吧,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不问便是。”
他未再多言,只垂下长睫抿了一抿唇角。
换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我举起酒坛喝了两口,然后递给他,自我夸赞得毫无压力:“味儿相当不错!尝尝。”
他却先谢过再婉拒:“我不饮酒。”
我极度讶然:“这样烂酒鬼都愿意和你做朋友,真爱不解释啊!”
“……”
作者有话要说:夜墨虽然一直没有出场,可是他的冤魂一直与大家同在,你们感觉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