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曾经的妖王,如今的萧遥。
我本认定了这两者是不同的,就像凡人死后,一碗孟婆汤一段奈何桥,便是前缘尽消。下一世,就该是全新的人生。
然而此时此刻,在潋尘那盛载了万年光阴的瞳仁中,却只倒映着一个身影。
或许,当初的他当真不懂喜欢为何物,也确如适才所说,后来之所以不惜代价拼却所有也要让她重生,只是为了施舍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虽不能生生世世先心动,却可点点滴滴种情根的机会。
就算,便是情深入骨、入魂,亦永不得任何回应。
于是在东皇钟无边的黑暗里,在日日刑责加身的痛苦中,他却在感受着她的一切时,褪尽了冰冷漠然,将她最爱看的清浅笑意浸满眼角眉梢,那般的温暖。
所以,即便她已变得与以往再无半分相像,但于他而言,却并无不同。
而对我来说,虽没有那段属于她的记忆,却又有着和他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份第一次见面便油然而生的熟悉和不由自主的亲近,那份与他一起时常常涌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甚至那份见他为难时的不忍,见他苦痛时的心疼,很可能都只是缘于魂魄碎片上所残留的感觉,还有彼此相连的元神所引发的悸动……
到了今时今日,他对自己的感情终能弄个清楚明白,我却不能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叹气:“你说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到底为了什么?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可能感激你,也更不可能再与你有半点瓜葛。因为于她,再怎样的情深意动都不敌欺叛之辱灭族之恨。而于我……”
“我知道的……”潋尘还是清清淡淡的和煦模样,低低出声打断我的话:“我都知道。”
“那你……”
“你便权当……”他低了一下头,勾了一下唇角:“是我自私。”
我只能无言。
忽然想起在那座江南薄暮春雨霏霏的桥头,我曾和他争论过所谓的前世今生。
我说抓住已逝的往事不放,还想让已经重活一世的人也想起来,是自私。像死胖子那样舍了一切换来对方一世因无知而无忧,也是自私。
我还说,若换了是我,宁愿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也不要那般忘却所有的活着。即便爱似砒霜摧肝断肠,即便恨已然成了跗骨之蛆,即便时时刻刻如堕阿鼻,也一定要清清楚楚的记住。若不能明明白白的活,倒不如彻彻底底的死……
如今想来,不知当时听到这番话的他,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而那会儿大言不惭的我,现在又如何了呢?
若是可以选,我不愿记起也不敢去死,我就想稀里糊涂的混日子。
我是萧遥,我为怂包代言……
默默擦了一把辛酸泪,我转而问道:“对了,烂酒鬼也参与那一战了吗?”
“没有。”潋尘略一迟疑,即坦言:“他天性懒散,对任何争斗皆无兴趣。认为与其像我这样劳心劳力的盘算设计,还不如多喝几壶酒来得痛快。后来又觉得洪荒乱世看得心烦,便索性长居三十三天之外。他法力无匹,加之地位超脱,所以才将你托付于他。”
我拍拍胸口:“这就好,没认贼作父。”
潋尘笑了笑:“他倒不是故意对你隐瞒自己的身份,大约只是觉着好像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便懒得提了。”
“噢,那他究竟是谁?”
“与鸿钧齐名,陆压。”
我眨眨眼,努力做出惊讶的表情:“哇!好厉害!”
潋尘看了看我:“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嘿嘿,机缘巧合之下……”
他则波澜不兴地淡淡道了句:“你既然有昆仑镜,倒也不足为奇。”
这下我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怎么……”
“当年一战的知情者,或物化或退隐,几乎全都不在了,所以你当然不可能是从别处听来的。况且,有些……细节,也只有当事者才会知道。”
“比如,第一次握你的手?”
潋尘的神色一顿,却没有理我,仍自顾自继续言道:“据我所知,昆仑镜为截教通天所有后,融入了自身精血重新练就。所以既然法器还能用,那么其主也必然无恙。杨戬此前只说昆仑之巅住着的是一位脾气古怪的前辈,我和陆压便也就没有多问。这般看来,其实就是传闻中早已灰飞烟灭了的通天。”停了停,又对着我微微笑了一笑:“也就难怪,会教出夜墨那样的徒弟了。”
我张张嘴,叹为观止:“你还能推断出什么?”
“他把昆仑镜给你,就是让你知道自己的来历过往。而他没有带你回昆仑之巅,则是要逼着你去面对看清一些东西。其目的,应是为了徒儿好。”
“……你手里也有可以偷窥的镜子吧?”
“不过是对心性的一些揣度罢了。通天曾经甚是狂傲,一心要依着自己的想法将天地格局推翻重建,结果却只能亲手将弟子送上死路,偏他活了下来。这两千多年来他是怎么度过的暂且不论,但那份对门人的愧疚,恐怕是要在如今唯一的徒弟身上弥补一二。”潋尘抿了抿唇,看着我温言:“也就当然无法容忍徒儿喜欢的,是个还有前缘未了而不能一心一意相待的女子。”
我心里忽地有些发堵,不愿与这样的视线相触,低下头踢了踢路边的积雪,闷着声音:“就不怕我跟着前缘跑了,徒弟找他拼命!”
静了片刻,方听潋尘轻轻道了句:“怎么会?”
我跺跺脚,便也只能笑嘻嘻应道:“可不是。”
冬阳渐渐升起,薄雪开始融化,偶有水滴自屋檐滚落。
“既然通天在昆仑,那他必定有办法可以让你回去,也就不劳我费心了。”潋尘及时摊开掌心,接住一粒险些掉在我前额的水珠,又顺势将我向一旁揽了揽,避开时有水落的檐角:“至于那些往事,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像你说的,你现在只是萧遥,只要简简单单的逍遥生活就好,别的一概与你无关。”放下手,拢入袖中,仍是和和煦煦的温文神色:“不过如今既然知道了,也没什么,只当听了个故事便是。而且,这个故事已经很老很老了,里面的恩怨情仇是非对错,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所以听听便算,莫往心里去。”
很老很老了啊……
我擡起头,看着他原本只是稍染星霜的双鬓,在这一夜之间便几乎连成了片的白发,始终不变的温和从容所掩盖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强自支撑。揉揉鼻子,我只觉嗓子干涩得一阵刺痛:“你,可曾后悔过?”
他怔了怔,眉心只微微一蹙,便是一道仿若刀刻入骨的深深印痕,却依然含了一丝的笑:“看到如今腐朽的天庭,千疮百孔的三界,我确实怀疑过也动摇过,但从不后悔。因为我们当时的做法并没有错,只是权力高度集中,一支力量独大,时间长了,就难免会出现各种问题。而目前需要做的,是纠正改进,而非全盘否定……总之你放心,有我在,必会终结你那天所说‘仙有天庭,人有人间,鬼有冥界,却无妖族立足之地’的局面。”
我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所以若一切重来,你还会那么做。”
潋尘只稍顿,便沉声:“是。”
“但是若一切重来,她却不知还会不会喜欢上你。”
他的面色越发苍白,却垂眸一笑,话语寡淡:“怕是,不会了。”
“那样倒也省事,你们就是纯粹的敌人,谁死了都无所谓。”我停了停,拍拍脑门:“哎呀,那可就没有我了啊。”
“有的。”
“什么?”
他却不再答,只摇了摇头,便毫无留恋地转过身:“就这样吧,我回天庭了,你留在这儿等通天的消息。”
阳光陡然刺目,我的视线里一时只剩了影影绰绰的半阙背影。虽挺拔如初却已难掩瘦骨支离,仿佛永远在绝境中踽踽独行般的孤寂萧索。
于是忽然就懂了。
那句话的意思是,不管她喜不喜欢你,我都是会存在的,因为这次你一定会先动心。
然而感情里可以做输家,该做的事情却依然还是要去做。
即便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会承受怎样的苦楚,会永远的爱而不得……
也依然,不后悔。
所以你瞧,无论你现在看上去如何的淡然温润,却从不曾改了骨子里的那股狠厉决绝。
所以啊潋尘,其实你一直都是那个乌发白衣的青年,清冷冷的站在阵前,恰似雪山泼墨所描绘的那一笔风华。
而我,又还能是什么呢……
终章
48)
“你不是最擅长揣度别人心思的吗?那你猜猜,我现在想干嘛?”
潋尘的脚下一顿,却并未回身。
我跑过去,转到他面前:“给个面子猜一下呗。”
他莫名地看着我,难得露出了些许茫然。
我理直气壮地将他上下打量:“虽说我这算是重活一世,但仔细想想,上辈子的有些事儿如果不彻底了结的话,实在是于心不安。”
他越发的莫名。
我摸着鼻子斜睨,笑得猥琐:“比如,你里面的衣服到底是什么颜色?”
他一愣,旋即便是脸一红,与当初的反应果真还是一模一样。
我叹气:“完了,看来这只能成为千古谜题了。”
他别过脸,低低咳了一声:“若没有别的事……”
“有。”我收起嬉皮笑脸的玩闹,正色:“只有一件。”
“何事?”
“你能让这儿的雪下得大些吗?”
“为何?”
“我想最后一次带着那份因为你而喜欢白色的心情,和你一起看雪。”我笑了笑,轻声:“就像,在那个只有冬季的海边。”
潋尘的神情顿时一空,垂眸沉默良久,方缓缓移步侧身,与我并肩而立,同时长袖在我眼前无声拂过。
四周景致瞬变,江南农舍小院被万顷冰雪覆盖的海面所取代。
这是由他的记忆而生的幻象。
这个时候,她全部的愿望,还只是非常简单的想要和他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真漂亮。”
“嗯。”
“你喜欢看雪吗?”
“嗯。”
“你喜……”
“我喜欢你。”
“啊……”
我呆了呆,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偏首将我望着的潋尘:“我……我话本子上的词还没念完呢……”
他笑了一下,将视线转向皑皑无垠:“我的,念完了。”
我便也笑起来:“既然这样,那就一定还要再做一件事。”
他抿抿唇:“随你。”
我从怀里摸出两个斟满的酒杯。
他默了默,很是无语。
“变个小戏法而已,我还是会的。”将其中一杯递过去,我歪头:“还是不赏光?”
他看着酒杯,略迟疑。
我只好又变了个戏法。
潋尘猛然擡眼。
我给自己戴上红盖头,然后看着脚下雪地映着的颜色。正如那天我领着潋尘看完嫁娶的热闹,回来途中遇了雨,他为我撑着青伞,我却在石板的水洼中,瞥到了一闪而逝的红。
透过遮面的缎布,我望着潋尘隐隐约约的模样,想到的却是当初妖王自毁魂灵记忆时,最后一眼所见,也是如同这般,一袭白衣浸血火。口中却轻快笑道:“按照人类的习俗,新郎挑开新娘红盖头的时候,可是一定要喝酒的。”
那人却像是中了定身咒,仍是一动不动。
我故作赌气:“不玩算了!”
而我做势掀盖头的手,却终被及时轻轻握住。另一手里捏着的那两个酒杯,也总算是剩了形单影只。
又过了许久,眼前方重现明亮,首先撞入我视线的,是潋尘那仿有无数星光尽碎其中的眸子。所有的冷静自持,也在这一瞬消散殆尽。
适才的幻象已然消失,置身所在仍是小小的院落。
在这里,我与他也算是朝夕相伴,也算平淡度日。
恐怕,或多或少都曾想过,若能如寻常人类夫妻那般,三媒六聘洞房花烛,生儿育女厮守白头,也挺好。
此刻,暖阳高照,却是陡然之间大雪如絮。
潋尘将酒一饮而尽,而后掷杯,展臂揽我入怀。
他的万年,我的两世,唯一的一个拥抱。
雪更大了,扑簌簌的将天地连成了片。
我睁大了眼睛,入目所及却只剩了白。
偎在潋尘的肩头,我笑叹:“真可惜啊,你那样洞悉心性,却总猜不准我的。以前是,现在还是。以前的妖王,现在的萧遥,都是我。不然,我还能是什么呢?”
他背脊顿时一僵。
“我不久前刚悟了个道理,有的时候,不管面临多少选择,也不管重复多少次,最终的结果却永远都只有那一个。所以即便重来,你也还是会为了大局杀了我。而我即便重活,到了最后,也依然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僵得已然开始隐隐发颤,却丝毫动弹不得。
“虽然我从来都不是个好的王,但就算法力尽失记忆全无,也断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的看着曾经的敌人,为自己的族民奔走谋划。我说过的啊,妖族绝不接受敌人的施舍。”我终于取下了那串珠链,握在手心:“现在,就将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我知道,只有恢复鼎盛时期的修为,你才能够给妖族单独另开辟一个容身之处……虽然的确是有些奇怪,但这是我唯一能为族民做的了。”
他似是咳出了血,有温热的液体沿着我的肩流下。
“别白费力气了,酒里我动了手脚的。否则,你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听我说完,做完。”捏了个诀,将珠链化为一柄长剑,插入潋尘的后心,他痛极溢出一丝□,我则看着那几乎与大雪融为一体的白色光华:“你若要死了,封在这些女娲石中的元神和法力自会回护。而女娲石毁了,我便也就该死了……这应该也算是一命换一命吧,我怎么好像又亏了啊……”
当最后一丝意识开始飘散。
我忽然像是听到了镜子碎掉的声音,似乎,还隐约有一大团黑影向我扑了过来。
拼命聚集散乱不堪的视线,我看到的是无数的镜片,每片里都是一个人的前生。
百世轮回,皆与我无关。
夜墨啊夜墨,你果然只是个愚蠢的人类。
你对我,也果然只是因为今生情动,不为其他。
我一直都不能如你待我那般的一心纯粹,等到终于可以了,却又来不及了……
你总是问的那个问题,我也有了答案。
却已没法亲口告诉你……
对了,因了你的一句话,我还攒了好多的眼泪。
可惜没有来生,否则,我一定天天在你面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