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递给罗定,祝茂年擡头看向两人,“本官全力配合。”
赵坚拱了拱手,“祝大人高义。”
祝茂年苦笑,高义,这何止是挖苦,简直是指着鼻子骂他。
罗定看完了,将信重新折好起身放到书桌上,“这是于国于国皆有利的大事,若能对祝将军有益,云北定全力以赴,下官这就去看看已经造出来多少艘,再和工匠们通个气,看他们有没有同门师兄弟愿意来云北做活儿的,工钱都好说。”
祝茂年补了一句,“不能再如之前一样满天下的收匠人,能瞒一时是一时。”
“是,下官明白。”
罗定朝着祝茂年行了礼,又向两位客人倾了倾身,退出此间。
没了外人,祝茂年从书案后走出来到请两人落座,小黄门倒了茶后他挥退了,又让家丁前后门的去守着方问,“长乐可好?她可还有什么话带给我?”
“有。”赵坚将不方便落在纸上的事低声说了一遍,和信中一样,全是正事,无家事。
祝茂年脸色渐渐黯淡下来,本是最爱玩爱闹的孩子,如今却开口战事闭口谋算,明明她十几年学的是护身的剑法,如今却逼得她不得不学会谋算,不得不算计人心,这原是她最讨厌的事。
她常理直气壮的说一力降十会,只要她力气大就可以了,可现如今,不会的她全会了。
“小姐一切都好。”
祝茂年立刻擡起头来,聚精会神的听着和长乐有关的事。
赵坚素来对祝茂年多有佩服,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绝对的劣势前坚持下来,并且一坚持就是那么多年,或许从某些方面来说迂了些,可若不是他这份迂他未必能坚持住这份始终不变的心境。
可此时在他面前的祝大人也不过是个想念女儿,却因为愧疚,连这份想念都无法诉诸于口的普通老父亲罢了。
“江湖中来了许多同道相助,如今他们给自己取名叫护翼队,取保护小姐羽翼之意。”
“照顾小姐多年的几位姑姑除了留下一位看家其他几位都跟着上了战场,护佑小姐身侧,照顾小姐生活起居。”
“小姐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都赶去了,还替她筹集了不少粮食减轻她的压力。”
“秋公子始终在小姐身后替她分担压力,并让人找到一套难得的女子盔甲,和祝家先祖那套相比也不逊色,她如今不论带兵还是布阵都大有长进。”
“……”
桩桩件件的事拼成了长乐这些时日的生活,祝茂年听着听着笑着红了眼眶,那个调皮捣蛋没一刻清闲的孩子,是怎么逼着自己过上这种睁开眼睛就要面对无数问题的生活,她贪玩好动,拿酒当水喝,如今却连喝口酒都得偷偷摸摸的不给人看到。
他最没资格心疼,却无法不心疼。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早些致仕,是不是长子无恙,次子不用面对妻子坑害,三女无须独自在京城苦撑,幺女也仍能逍遥自在的快活。”
祝茂年低头用拇指拭过眼尾,“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代价是家人受苦受难,又是否值得?翻遍史书,我们能看到的常是出类拔萃之人的成就,而他的家人如何没有只言片语,他们有多苦,有多难,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在历史上来说都不重要。我自信必也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甚至能想到会如何记载。”
祝茂年语气悠悠,仿若史官:“祝氏一门,满门忠烈。父为御史大夫,长子天纵之材,以病弱之躯为父亲幕僚,殚精竭虑,为皇上夺回皇权立下大功;幺女自幼习武,时西蒙入侵,年十六的祝长乐任征西大将军,夺城池,守边疆,稳大皖江山。祝家上下为君上重用,为帝分忧,之忠诚天地可鉴,堪为表率。百世留芳,多风光。”
祝茂年看向赵坚,“而我祝家分崩离析,长子生死不知,幺女刀口舔血,三女在京城独自面对各家排斥针对,还要打理娘家产业,长孙未断奶就没了娘,老母亲在佛堂吃斋念佛祈福,夫人以泪洗面……这些史书上一笔都不会有,大概还会盛赞祝大人教子有方,可这就是我祝家现在的生活。”
门后,缀泣声传来,祝茂年没有回头,再次低头用拇指拭过眼尾。
“可时光不能重来,我也只能想想罢了,借此安慰自己我做得没有错,‘早知如此’是个病句,没有人可以预测将来,只是,只是仍然会想一想这‘早知如此’的可能。我想要长望安然无恙,想要长乐平安喜乐,想要全家齐齐整整,只需面对人生正常的生老病死就好。”
祝茂年站起来转过身去,不让客人看到他此时的失态。
赵坚沉默着,他根本无从安慰,只有爱护家人的人才会想到这些,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连累家人跟着受苦。
但是谁也无法说他做错了,从始至终,他只是做了一个忠君的臣子该做的事,他不曾牺牲子女的幸福去为自己谋福祉,所有事,他的出发点都不是因为私心,并且他这些日子所受的煎熬不会比任何人少。那是他的子女,他自责,他担心,可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做家里其他人的支撑。
“抱歉,祝某失态了。”
缓了缓,祝茂年转过身来重又坐下,之前那些上涌的情绪好似倾刻间就被他安抚住了,又是那个不论何时都可依靠的祝大人。
“长乐小的时候曾问我,可不可以帮她把家人偷出京城。”
蔡滨突然开口,看向面露惊疑的祝茂年道:“她说爹爹总是被欺负,她不是官儿,又不能在朝堂上帮爹爹欺负回去,但是到了武林中就不一样了,要是有人敢欺负爹爹,她就带着师父,带着我,带着她的兄弟朋友十倍百倍的欺负回去。”
赵坚低头笑笑,接过话来道:“现在她如愿以偿了,因为有人欺负了祝大人,欺负了她大哥,她要在官场上打回去。”
祝茂年捂住眼睛擡起头,他家的小长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