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
周浔刚坐到工位上准备办公,旁边苗乌冷不丁问她一句:“你养猫了?”
“没有啊。”周浔想也没想回了一句,然后一低头,发现自己毛衣袖子上粘了几根黑色豹子毛。
她家叫吉祥的吉娃娃是黄色的短毛犬,实在无从狡辩,于是周浔一脸真诚地看着苗乌,问道:“你报告写完了?”
“没有……”苗乌肩膀抖了抖,老老实实把目光重新锁定在电脑屏幕上。
一招制敌以后,周浔继续翻看尹清书和陈默的个人资料。这不是一件复杂的案子,尽管行凶者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但这并未给周浔和杜兴旺的侦查工作带来太多阻碍。而且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如果不是尹清书的母亲昏死又苏醒,跑出去求救使得保安邻居提前报警,陈默的抓捕工作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今早技术科的郑惠玉把实践报告提交了,而两个具有重大作案嫌疑的人都在可控范围内,案件真相也呼之欲出,可是周浔始终感觉如鲠在喉。
这时忙了一清早的杜兴旺从外面回来了,不过他一坐到工位上就发呆,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也从嘴角漏出来了。
周浔和苗乌疑惑地过去关心他,这才从杜兴旺口中听到陈默父母家中所发生的一切。
死的不仅是尹清书的家人,就连陈默的双亲也被杀害了。
除了冰箱里不方便抛尸的两颗头颅以外,其余尸块已经不见踪影了,虽然案发现场被收拾得整洁干净,但是杜兴旺对陈默父母其余部分的去向已经有了定论。
令人无法细思的是案发以后,邻居听到过剁肉的声音,也闻到过炖肉的味道。杜兴旺也从这家人的厨房中找到过一口深而宽的大锅,像是饭店里用来熬汤用的。
如果是单纯的分尸抛尸,暴露的风险还是很大,但如果是被煮熟烹制又与食物残渣混在一起,则很难引起路人的疑心。
“我让朱珠在监控里查了,案发这几日没有拍到陈默在附近丢垃圾的画面。”杜兴旺用手搓了搓脸,试图调节情绪。
周浔明白,所以其余尸块一定被抛在了远处,而两个人的尸身的重量又太沉,陈默一个人肯定无法完成。陈默有帮手,而这个帮手极有可能是尹清书。
“说不定凶手是开车去远处抛尸,你在尹清书那里查到过什么吗?”
她仔细查过尹家所有车辆的行车记录,并没发现有任何一辆车接近过陈默家的方向。
周浔摇摇头,不过随机她又说,也许抛尸的车是借来的。
杜兴旺擡起头来,他想到了尹清书的未婚夫。
下午时分,尹清书又以证人的身份被传唤到了妖局,这次陪同她一起来的还是她的未婚夫。
距离尹家惨案发生不过两天,不知为什么尹清书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好了许多,就像带着重枷的犯人,突然间被卸下了刑具。
跟上次一样,尹清书被带进了同一间问询室,看起来温和的杜兴旺和面善的唐娜先进去,对她再次进行一些基础的问询。
而尹清书的未婚夫依旧一脸心不在焉地在窗口吸烟。
周浔走过去,对他说:“局里不让吸烟。”
她又指了指男人头顶上醒目的禁烟标志,尹清书的未婚夫才不情愿地掐灭了手中的香烟。
“你们老把清书叫来干嘛?破案不是你们应该操心的事情吗,拿着纳税人的钱,不能不办实事儿啊!”男人抱怨道。
周浔功夫没跟他扯别的,只是告诉他自己是为了案子来问他一些问题的。
“你跟尹清书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我们俩自由恋爱,一见钟情。”
周浔虽然嘴上没做评价,但她的眼睛在男人突的蛤蟆眼和大肚子之上停留。
尹清书的未婚夫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赶紧反驳道:“您别不信,我虽然是做生意的,有点小钱,但是跟他们尹家比起来算个屁,所以清书不可能是图我钱呐。”
男人接着吹嘘,他本来是在尹家手下做生意的跟班,前几年得尹父赏识被提拔了,后来在家宴上遇到了尹清书,尹母暗示他们老两口对他很满意,清书本人也不反对,于是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他本来盘算着今年结婚,明年就让尹父尹母抱上孙子,好让他们二老高兴。但是案件发生以后,准岳父岳母不在了,他便更加有了主意。他想着,尹清书终究是个女人,性格又柔顺又没主见,打理产业的事情还得落在他身上。
“你的车上周借出去过吗?”
周浔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幻想,男人思索了一下,他其中一辆车的确被未婚妻开走过。
“是尹清书借的吗?能说一下车牌号吗?”
“怎么了?”
虽然不解,但男人还是报出了车牌号。周浔记了下来,把号码发给了朱珠。
问完了尹清书的未婚夫,周浔抱着一堆资料来到问询室的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唐娜,之前她们就约好了,只要周浔来敲门就是换人的时候到了。
唐娜出去以后,周浔抱着资料拉过凳子来,极具压迫感地堵在了离门近的位置。坐下以后她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尹清书一眼,只是低头翻看手中的资料。
“所以,受了伤以后你就再也没法跳芭蕾了?”杜兴旺继续刚才跟尹清书的谈话。
“对。”
从周浔进来起,原本肩膀放松、双臂下垂的尹清书忽然坐直了身子,然后双手也交叠在了一起,手指也时不时按压关节处。
看到她情绪状态有了变化,杜兴旺也不再发问,一时间整个问询室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清楚。墙上钟表指针的滴答声格外刺耳,尹清书的目光游离在周浔和杜兴旺之间。
终于,周浔擡起头来直接迎上她的目光,而尹清书仿佛被烫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去。
周浔开口了:“验尸报告我们已经拿到了,痕检专家也对案发现场进行了彻底的调查,你要相信我们的专业性,凶手只要作过案,无论有多强的反侦察意识,无论现场被清理得再干净,也躲不过专家们的眼睛。”
面无表情的周浔带来了低气压,接着,她问道:“你确定那天的供词没有遗漏的部分?”
“我只能告诉你们我看到的和我记得的,但我中间昏过去一次,期间发生过什么我就无从得知了。”尹清书不动声色地给自己上一份口供打个补丁。
周浔翻开资料,从中抽出一张陈默的照片,在桌子上推到尹清书跟前。
“在案发之前,你曾见过凶手吗?”
尹清书低头看了看照片,坚定地摇了摇头。
周浔又拿出来尹清书订婚当天在监控里拍到的她和陈默一前一后进厕所和休息室的照片。
“凶手在你们订婚当天就混了进去,根据我们的推测她应该是偷偷进入了你车子的后备箱,然后跟着进了你们的家。那天你没有注意到过这个人吗?”
尹清书捂住嘴倒吸一口气,又惊又惧,很吃惊的样子。
“没有,当天人实在太多了……天呐,我完全没留意到,我居然让她就这么跟着进了家……”
随后尹清书的眼泪落了下来,不过这次杜兴旺没有展现出任何关心同情的倾向,他只是轻轻嗅闻着空气里,尹清书所有情绪的味道。
没有悲伤的苦涩味道,只剩下辛辣的恐惧。
“你确定她不是你或者你家人认识的人?”周浔再次询问。
“我从没见过她,也许她是我父母开过的诊疗中心里的学生?我不知道,那天她看起来很愤怒,她发了疯似的虐待我父亲……”尹清书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
“凶手很愤怒?”周浔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尹清书痛苦地点了点头。
“那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为什么凶手如此愤怒和残忍地杀死了你父母,却没当场杀死你?”
尹清书所以激动的情绪暂停住,陷入了片刻的思考中,然后她开口说:“一开始她想要我告诉她财物在哪,我告诉了她以后她就把我打晕,拴在了楼梯上,然后她跟我说她要我活活被烧死,要我看着这个家毁灭!”
“凶手是要钱?”
“对,她拿走了我妈妈的珠宝和家里的现金。”
“你当时报警用的手环凶手为什么没有拿走?”
“我不知道,凶手可能不识货,可能她太紧张了没有注意到。”
周浔又拿出一张照片来,是尹清书在订婚当天拍的。
“你白天没有戴手环,为什么回了家,礼服还没来得及换就戴上了手环?”
“我最近睡眠不好,所以身体不太舒服,我就戴上了检测一下我的身体状况。”
“你在报警的过程中,你妈妈醒了,她当时路过了被绑在楼梯上的你,可她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给你松绑呢?”
“她看到我没事,就先跑出去求救了,而且她当时很痛苦,意识也很不清醒。”
尹清书吞咽下口水,尽力把呼吸控制在不至于夸张的范围内,回答得十分有条理。她努力表现得很正常,可这对于一个遇难幸存后无辜的人来说就太不正常了。
但周浔能感觉到,尹清书此刻的精神紧绷着,宛如一根拉满的皮筋,不知何时会断裂。而她所要做的就是不停施压,直到那根弦断裂为止。
“你确定那天的凶手只有一个人?”
“我确定。”
周浔脸上写满了疑惑,她把资料又翻了一页,然后身体靠近尹清书给她造成巨大的压迫感。她说:“可是尸检报告显示,你爸爸和妈妈身上的伤来自不同的人。你知道吗,根据伤口形状,朝向和深浅程度法医能推断出凶手的身高和下手的力气。”
尹清书愣住了。
“不可能,我只看到一个凶手出现。”
周浔继续说:“而且凶手一进来,就直奔厨房获得了凶器,接着又略过了一楼的保姆房,直奔二楼有人的房间,这说明凶手了解你们家的情况,知道保姆被解雇了。”
终于,尹清书想不出什么话来继续分辩了,她只是重复着她不知道,她中途晕倒过去一次,她不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
“没有关系,我们拿到了陈默掉下的手机,等我们技术科的员工破解了以后,我们就能知道凶手的同伙是谁了。”
周浔知道尹清书情绪崩溃的临界点马上就要到了,自己曾经审问和解决过比她顽固狡猾许多倍的嫌疑人。
这时周浔的手机响了,她低头一看,便知道上面的信息将会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凶手醒了。”
这句话对尹清书来说冲击极大,但她只是肩膀抖了抖,脑袋依旧垂着,她似乎知道自己今天是走不出这间审讯室了。
“很快我们就能对她进行审讯了,你觉得陈默口中关于事情真相的阐述会跟你今天的证词一样吗?”
尹清书没有说话,但她现在已经开始全身颤抖了,嘴里还时不时发出类似干呕的声音。
“你没事吧?”
不知道她是真难受还是假难受,杜兴旺靠过去给她递纸巾,还想拍拍尹清书的背试图安慰她。可是当杜兴旺的手刚一接触到尹清书的身体,她立刻就吐了出来,不过呕出的都是酸水,估计今天没怎么进食。
看到自己吐在了地上,尹清书一下子更加紧张起来,条件反射般拿过纸巾跪在地上一边不住道歉,一边卖力清理自己的呕吐物。
看到她如此反应,周浔先是有些惊讶,然后恍然大悟,她看向杜兴旺,与他对视之后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
在案发以后,在她俩合力分尸、抛尸以后,为什么陈默父母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连床铺都被叠得宛如豆腐块。
“没关系,你不用打扫。”周浔蹲下去,轻轻拉住她的胳膊。
尹清书猛地一顿,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行为,然后扶着审讯室的桌子缓缓站了起来。她按着自己的食管咽喉处说:“我想去卫生间。”
她状态的确不好,周浔和杜兴旺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他们手中掌握的信息和证据有很多,这将是一场漫长的审讯,不必急于一时,于是周浔就带尹清书去了位于走廊尽头的女厕所。
一进了厕所隔间,周浔就听见尹清书几乎要把内脏呕出的声音。周浔起了恻隐之心,转身又去给她拿了纸巾和矿泉水。
可等周浔再回来的时候,女厕所的门却被尹清书从里面反锁了。
这里是四楼,周浔害怕她在压力之下做出畏罪自杀之类的傻事,于是拍了拍门又叫了几声,见里面始终没有回应,周浔干脆用力一脚踹开了厕所的大门。然后,周浔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原本还高挑纤弱的尹清书,此刻已经膨胀成一只全身覆盖着黑色羽毛的庞然巨怪,她细长的脖子尚未被黑羽覆盖,皮肤之上的颈椎骨都清晰可见,弯成s型的脖子尽头连着尹清书仍属于人的脸,但她张开嘴试图发声时却露出两排细密尖锐的牙齿。
“别过来!”尹清书警告周浔。
不过周浔哪会乖乖听话,她一侧头就看到了水池边放着的拖把,刚要伸手去够,尹清书就展开巨翅,猛烈一振。巨大的风压吹得周浔喘不过气来,她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趁此功夫,尹清书脖子和脸上的皮肤也被黑色羽毛彻底覆盖,她红石榴色的眼睛最后看了周浔一眼,然后以共工触不周山般决绝的姿态撞上了窗户,玻璃破碎,她把自己巨大的身躯投了出去。
周浔惊呼一声,赶紧挣扎起来要去抓住坠楼的尹清书,不过她的指尖还没碰到黑羽,就看见那巨鸟迎风而起,直直飞入了碧霄之中。
最后,周浔看着敞开的窗户和一地的黑色羽毛,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天鹅能飞得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