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
尹清书在十岁之前是没有拍过照的,听姥姥说她一生下来浑身就覆满灰褐色的绒毛,嘴巴也尖尖的。而她的父母不喜欢这样的丑孩子,就把她丢给姥姥抚养。
可姥姥不嫌她丑,还会在她漂在水盆里嬉戏的时候给她讲青蛙王子、美人鱼和丑小鸭的故事。
这时,尹清书便会问姥姥:“如果我长大了,成了白天鹅,变漂亮了,爸爸妈妈会回来看我吗?”
姥姥说不出话,只是低头捏一捏小鸭子玩具,来分散尹清书的注意力。
等尹清书长到五岁的时候,她并没有如愿变得漂亮起来,不过她的妈妈吴尚芸却回来了。
妈妈在家里长住了下来,尹清书经常藏在角落里偷看她时才知道,原来妈妈跟姥姥一样身上光溜溜的,没有绒毛,而自己跟她们不一样,所以是丑八怪。
虽然从那天起妈妈能天天跟她们呆在一起了,可是姥姥却并不开心,尹清书躲在门口偷听到爸爸要跟妈妈离婚,因为她生了一个杂种。
尹清书当时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她却能感受到姥姥和妈妈哭得很伤心。
有姥姥在的时候她向来不允许妈妈接近尹清书。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趁姥姥出去买菜的功夫,吴尚芸拧开了洗浴间的门。而泡在浴缸里的尹清书以为妈妈终于来看自己了,她便开始卖力表演新学会的动作,把头埋在水里面,以期望能讨得吴尚芸的欢心。
吴尚芸只是含泪看了她一会儿,便拿来了吹风机,然后通上电扔进了浴缸里。
强大的电流瞬间流窜全身,尹清书痛苦得抽搐,可是妖怪强大的体魄使她免于死亡,最终她在吴尚芸惊恐的眼神中从浴缸里爬了出来。
她爬了出来,摔在地上,这时她身上的绒毛逐渐退去,脚蹼也消失不见。尹清书颤巍巍站了起来,她在巨大的痛苦中拥有了双腿,就像童话故事里小美人鱼刚刚喝下药水爬上岸时那样。
尹清书不明白吴尚芸做了什么,她只是忍着剧痛朝妈妈走了几步,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叫她……
“妈妈!”
“我们的孩子不是妖怪!”
吴尚芸在无限的喜悦中用毯子把尹清书包裹着,然后把她从姥姥身边偷走,把她带到了素未谋面的爸爸身边。
从那天起,吴尚芸和尹钧平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治愈异常妖类的道路,而第一个试验品就是他们的女儿尹清书。
一开始是佩戴在脖颈上的项圈,只要尹清书显露出妖怪的样子他们就毫不留情地按下电击的按钮,直到她痛苦万分,无法忍受,直到她也从心底里痛恨自己这副丑陋的样子。
尹清书在痛苦和紧张的时候会呕吐,这时候妈妈只会坐在后面无动于衷,而爸爸就丢下一块抹布,告诉她要自己擦干净。
后来他们升级了电击的装备,由颈部佩戴改为安在太阳穴上的紧箍咒。
她从不反抗,所以她也从没意识到以自己妖怪的体质,掀翻或者撕碎他们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他们很喜欢在众人面前展示她,展示她的优秀,展示她的温顺,仿佛自己是个被他们精心修复完整了的残次品。
而跳芭蕾舞是他们对她的一种测试,当尹清书穿上漂亮的芭蕾舞裙,站在舞台上做出优雅的动作来扮演天鹅的时候,如果她能情绪平稳、维持人形就算通过了测试。
直到她在一次表演中故意失误,用韧带受损的方式给自己换来了一丝喘息之机。她假装难过抑郁,然后她得到了两只狗,而遛狗两小时是她唯一能够远离家人和不停监视她的保姆的机会。
她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陈默。
第一次见陈默的时候她假装弄丢了狗,哭哭啼啼求尹清书帮她一起找,可等她俩走到山林深处的时候,陈默忽然从包里拿出根锤子重重朝尹清书头上砸去。
尹清书被砸得头破血流,晕头转向,她倒在了地上,可是妖怪的体质却使她没有立刻死去。她挣扎着在地上爬,哭泣着,可陈默并没有打算放过她,仍旧挥舞着锤子在她身上不停发泄情绪。痛苦使她再也无法呼吸,她不能控制情绪,最后,黑色的羽毛漫天飞舞。
尹清书在地上扭曲挣扎,重新长出翅膀和脚蹼。她害怕极了,可令她最为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这样一副丑陋形态暴露在了别人面前该怎么办?
见她显露了原形,原本还沉浸在愤怒和怨恨中的陈默忽然停下了动作,锤子落地,她的眼里只剩下惊讶。
最后,陈默蹲下来,一双胳膊化作乌鸦的黑翅,轻轻覆盖在尹清书的身上,像是在安慰她。
从那天起,尹清书的脑子里就忽然浮现个念头,她的父母必须要死,他们如果不死,那自己便活不了了。
讲述完自己的故事,尹清书终于靠在了椅子上,她闭上眼睛,虽然她并未如愿逃脱法网,可现在她被一种巨大的放松感所俘获。
她人类的形态还未完全恢复,漆黑如甲壳虫般的羽毛覆盖着她半张脸,可尹清书此刻已经不在乎了。
“哦对了,替我告诉我的未婚夫,他可以滚蛋了!”
最后,她对着周浔轻轻笑了。
跟尹清书不同,陈默始终面色阴沉,对自己的过往一句不提。而她俩之间唯一相同的点是都在口供中把两起凶案主谋点身份往自己身上揽。
周浔对陈默说:“谎话在这个时候没有用,我们办案是讲究证据。”
“如果证据有用,那当年他们那些人为什么还能逍遥法外?”
周浔无言以对,而陈默也低下头,不再说话。
她想,或许自己揽下全部的罪责,那尹清书就能活下来,她有钱可以请最好的律师,有朝一日她还能出去,用苍老的翅膀代替自己在蓝天之下再飞翔一次。
案子结了,可周浔心里那种压抑又酸涩的感觉却没有消失,她宁愿自己去打几个帮派成员或者再去跟“人皮脸”对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力地面对两个因为痛苦而弑亲的女人。
刚忙完手上的工作,周浔就看见朱珠急急忙忙朝自己跑过来,好像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可还没等朱珠开口,周浔就接到了远在褐熊市的宋莜的电话。
她是郑惠玉的师姐,前些天帮她们验dna,而现在结果出来了。
“不好意思,皮屑组织里dna过于复杂,好多甚至不在我们实验室的资料库中,我目前还没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这是属于连环凶手的。
“不过,从头发上采样的结果出来了,经过鉴定它的主人应该是鲛人”
鲛人?
周浔心中瞬间警铃大作,她立刻就联想到前段时间那件因为“人皮脸”的出现而被暂时搁置的案子,妖局在妖怪黑市上查抄了一批非法售卖的鲛人泪。她本来以为这只是件经济类的小案子,顺藤摸瓜找到卖家,再没收下非法所得就完事了。
可是,这案子却跟神仙朱子真牵扯到了一起。她想到养猪场里跟粪便一起排出的头发和头皮,现在看来,不仅鲛人泪用来不正当牟利,而生产它们的鲛人们也有性命之忧。
周浔忽然又想到什么,一切都串联在了一起,怪不得那天她刚出现在杨忠的古董店门口,似乎有妖怪认出了她,接着售卖鲛人泪的卖家就跟胡老板说取消交易了。
她愤怒极了,对朱子真的愤怒一直延伸到对所有神明的愤怒。然后周浔没来得及听朱珠说什么,就气冲冲去找科长牛棠丽了。
“什么狗屁神仙!必须让他牢底坐穿!”周浔发誓道。
可一旁的牛棠丽却淡定地转了转手中的笔,她说:“这件事已经超出我们妖局可以控制的范围了。”
周浔愣住了。
“我是说神仙的事情归神局管。”
“我知道,可是就算要通知神局,我们也得在有巨大的把握和确切的证据之下才能对神仙提出控诉吧。”
要知道,那可是一位神明,高高在上不可侵犯。而她们只是朝生暮死,蜉蝣般短寿脆弱的凡人。向神明发起挑战,宛如蚍蜉撼大树。
牛棠丽叹了口气,她知道周浔还想继续深挖下去,她自己又何尝不想呢!
“小周啊,你还记得我们跟章局长对抗猛鼬帮的那一年吗?”
周浔点点头,她怎么可能忘记,当时她还是妖局的实习生,所以冲锋陷阵和承担危险的工作都是牛棠丽和章静中她们负责的。在扫黑除恶的工作中,她们每天都面临着生命的威胁。而现在,她们需要面对的是朱子真。
“我知道,但我不怕他们!”
牛棠丽拍了拍周浔的肩膀,想着年轻人就是火气大,她说:“我知道你当然不怕,可是你身边的家人呢,朋友呢,你舍得他们暴露在危险下?”
她的亲朋好友也是凡人,他们该如何面对一位暴怒的神明?
“我们这边也有一位神明啊。”周浔想到了申公豹。
牛棠丽笑了,她说:“你确定他跟你是一边儿的?你确定你信任他?”
她确定,她的确没来由地信任申公豹。可是话到嘴边周浔又没说出口,因为这听起来实在太盲目自信和恋爱脑了。
牛棠丽没着急要听她的答案,而是跟周浔说:“这样吧,你今天回家一趟,跟你爸妈吃顿饭,你回去好好看着他们的样子再仔细思考,你确定自己能够承受也许会失去他们的后果?”
这句话令周浔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光是想到自己的父母会受伤或者遭遇更严重的事情,她就不能呼吸,如坠冰窖。
牛棠丽有些心疼地看着周浔,因为当年决定投身妖局之时,她也是这样做的。
“还记得章静中说过的话吗?正义是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