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明白,像一直追究爸爸为什么打压自己一样,过度追求父爱,也是一种精神摧毁。
刁稚宇在进组之前需要进行剧本会和培训,提着行李箱去了郊区的影视基地,每天在和剧组泡在一起,跟着导演磨戏。
密室留下的各项琐事全都交给李埃,赵孝柔新年期间的广告排满,3月的活动排期也出完,年前要出一期大的整理衣橱的vlog,是她合作植入拿到的最大一笔广告费。
为了保护家里隐私,她另租了一件意式装修的公寓,把家具化妆品和衣服轰轰烈烈地搬了过去,货拉拉最大号车子都塞满,清点保管,拆快递搬货,整理行李的大小琐事,竟然都是马良做的。
闲烂杂事通通包揽,一句怨言都没有,还会及时地给十几个工作人员买奶茶,勤快到让人刮目相看。
在密室里还嫌弃他脑子不够灵光,现在倒是要佩服他憨厚诚恳了。
最让赵孝柔感动的是,马良还意外地有很机警的一面。
品牌方送来的旋转木马礼盒不会对大众贩售,官网依旧会挂赵孝柔拍摄的视频和照片,正式贩售时没有精致的旋转木马,只有成本8块的硬纸板盒。
助理说这样虚假销售会掉博主的口碑,品牌方却不以为意。
马良在安全出口,听到了品牌方的电话,说并不在意赵孝柔是死是活,网红人设崩塌再找就好,毕竟KOL群手里有几十个。
马良把电话录了音拿给赵孝柔,提醒她如果有纠纷,就把这个音频拿出来用。
而跑回来时搬家的箱子还没运完,躲开的功夫被电梯用力夹了头。
他不觉得丢人,只傻笑着说,我很穷的,什么都没有,就想学点东西,孝柔姐愿意给我机会,我磕碰一下算什么。
当时拍摄的脚本中有句台词:“我们的时代,一切都被量化了。忙碌是成功的一种,996倒逼八小时工作制,成功皆靠数据支撑,任何事情发生就要被期许完好的结果。
爱情呢?抛开金钱和地位,我们还能不能遇到一份纯粹的,只考虑心动的爱情?”
赵孝柔念白的时候,正好看见头顶鼓着大包,冰敷还在傻笑的马良。
挖掘刁稚宇的女导演是在奔驰活动上露面的嘉宾,台湾人,一眼看中了刁稚宇身上的气质,想要他出演这个角色。
他半夜打来的电话里讲,找到了大二时参与别人毕业作品时的感觉,被导演揪着缺点训练演技,生怕他适配了角色,给出的演技不够。
电话里的刁稚宇很兴奋,难得会有人指出他的缺点进行训练。
“虽然还是觉得没有话剧那么直接,但对手优秀已经很满足了。好的对手比好的队友重要得多。”
胡羞听得又失落又高兴:“进组的话,是在年后?”
“对。前期筹备据说做了一年,一直找不到我这个角色合适的人选,现在找到了年后就开机了。”
“过年也留在上海吗?”
“嗯,可能吧,跟我妈打过电话了。你呢?”
自从爸爸把妈妈赶走之后,父女二人相对无言的年夜饭更加寡淡无味。
爸爸是连电视都不会开的人,更不用提春节晚会,喝了几杯之后,她要在安静的房间里听爸爸聊起不得志的青年时期。她想了想,没提:“可能会回南京吧。”
心里悄悄有别的打算,却不想把糟糕的一面翻给刁稚宇看。
她始终觉得,成年人的感情太容易被不堪的过去打垮了。他说,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我们分开那么久。
连同训练时间不过十几天而已,胡羞习惯了他偶尔的情话,也会主动逗他:“那你有没有一点想我……”
“不想你给你打电话干嘛。只可惜……”
“什么?”
“为了进入状态,爱而不得,需要苦心志,劳体肤,禁欲三旬。”
说完话筒安静了一秒,立刻换了话题。年轻男孩子也喜欢讲无聊的情话,用荤段子逞口舌之快,再害羞地逃避开,毕竟听筒里没有肌肤相亲,听得谁都焦急。
他说,大概要等拍完了才能看到正常的我,最近我开始变得忧郁,阴鸷,关在房间不出来,培养情绪。
“你这么说,我会担心你。”
“我会自己调节的,我可是个男人。”
“以及——不要再对别人用情过深。”
“放心,这次把控好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以前是生活无聊又空洞,感情难免迁移,现在我心里填得够满。”
早就听刁老师演技课科普过,第一自我是刁稚宇本人,第二自我是角色,把控不足会相互影响。
“刁老师,你话好多哦。”说完胡羞也觉得奇妙,曾经在雪国列车刁稚宇的习惯,现在到了自己的身上,害羞了会躲开。
“晚上我会看手机的。烦心事要和我说,不要悄悄消化——我总觉得你有心事。”
我最大的心事就是想让你早点回来……
挂电话前的刁稚宇说了一堆黏黏糊糊的情话,通话时长三小时,入睡都舍不得挂断。
胡羞躲在被子里,似乎被子也沾染了刁稚宇的味道——
沐浴露和汗味混在一起,让她没来由地孤独难挨。恋爱最要命的就是习惯了对方的亲昵后,没办法适应突然的独处。
她不再是那个只想一个人生活,不希望被打扰的女人了。
熬夜也越来越晚。看到屏幕上的四点零五分,她也不太睡得着,打开看B站看留言。
每个视频的阅读量都过千,干货分享虽然枯燥却是刚需,刁稚宇的画面调整得十分高级,聚中偏右端坐的胡羞口齿清晰,字幕也是他一个字一个字配上去的。
她还收到了很多提问的评论和私信,有在准备MTI考试的考生来催促她快点更新。
这倒是令她非常快乐了。
到了医院,师姐提着饭盒在她办公室门口路过,走进来和她打招呼。
自从翻译的主要负责人变成胡羞之后,师姐的话虽友善,总显得阴阳怪气:“我现在的主要任务也是养小宁和照顾家庭,工作当然还是要让你们年轻的有精力的人去多承担一点。
但是这也是要托小裴的福,没有他的帮助,你也不会升得这么快。”
“那当然……”胡羞坐在电脑前,敲表格的手没停,行政科复杂的医疗采购表和园内会议安排足够她填写一天。
做统筹她很在行,但耐不住枯燥,师姐在一旁聊天让她有些分神,也只能应承着。
师姐趁着副院长还没来,进来和她聊八卦,第一句就透露了令她不高兴的消息:今年医院两个编制名额已经内定了,之前离开医院的老员工读了旦校的博士,迂回地回来占用了一个名额,另一个是医院家属,上海人,稳定,两口子都在医院,夫妻档不会轻易离职。
胡羞在医院快一年,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报考规律,放出的招考名额2个,报考的人打开一百多。
但只要两个内定同事笔试分通过,其余的人就会在面试中败北。
整个过程不存在暗箱,大家都在公平竞争,无非就是在选择单位的时候,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内推的规则。
也不失为一场好戏。
悄悄问胡羞:“小胡,你和上次那个年轻帅哥,在谈恋爱啊?”
“对……”
“哦哟,那小裴你真的就这么不要了?”
“大概是差了点缘分。”胡羞没有仔细展开。
“他去美国是和前女友一起做项目,这个没有必要瞒着你的,破镜重圆的程度嘛也没到,毕竟前女友已经结婚了。
小裴这个人长得帅,光环有点重,走到哪都被人围着。
但不是那种作风不正派的人,你们真的是很搭调,在医院唱双簧日子不要太好过。
师姐的话可能有点糙,但是过日子,多为自己考量,你这个年纪还是别做不理智的事情。”
副院长到了,师姐打了个招呼出门,新的一周工作开始。
医院和往常一样繁忙,却也因为年关,行政楼笑声比往常多。
她坐在位置上,突然觉得有点无聊。在医院做翻译,做的是为治病救人尽份力的工作,的确非常令她骄傲,而面前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是她的主业,成就感没那么高,硬要上升到是为医院服务,也有点委屈。
想到这儿她有些惭愧,在这个彰显个性的年代,留在螺丝钉的位置上偶尔做发光发热的事情,对她来说,不够有成就感。
曾经她想把自己藏起来,越隐蔽越好,而在被后辈感激,被领导赞许之后,她对自己……开始有了野心。
爸爸的电话来了,邀她中午一起吃饭。心软的胡羞答应下来,盘算着想和爸爸聊聊未来的规划。
如果爸爸愿意,她不妨留在医院值班,南京的房子大概没人打扫已经积了一层灰,他在医院照顾老师,可以一起留在上海过年。
前提是他不要再发疯,三句不离打压她。
爸爸点菜非常简单,两个套餐加上一小锅牛杂,大概是想速战速决。
见到胡羞,显然上次的气还没消,愠色难除。替胡羞拿了筷子递了毛巾,爸爸开了口:“今年我去你租的房子过年。老师在我回不去南京,我们父女俩一起喝一杯。
而且出于为了你的终身大事,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给小裴打个电话,平时你太害羞了,需要爸爸帮你圆场。”
“我有男朋友了。”
“还是那个小年轻?是演员是吧?最近演什么去了。”
“拍电影……”
“哦……”爸爸有点意外,很快调转了枪头:“成了大明星就不会在乎你了,毕竟你就是个医院的小行政,偶尔当当同传算了不起,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且那个圈子很脏的,谁知道会有什么潜规则到他头上,你小心点。”
都是套路话和刻板印象,面前的饭也吃不进去了。他的话还没停:“之前你妈的地址,我建议你不要去,好不容易在上海算站稳了,有这个时间不如和小裴多联系。”
上次的话爸爸似乎也没伤心几天,又能自如又精准地让她食不知味——父爱如山。
胡羞突然想起刁稚宇那些演技课,即便没有办法演出另外一个人,用一些技巧也是好的。
犹豫再三,看到爸爸平静地吃饭的脸,她终于也能狠下心来:“过年别来我家了,我很忙,要准备翻译大会,年后也有新的规划,没时间和您吃年夜饭。”
“规划?说来听听……”
“你也听不懂,毕竟也只是个教艺术生艺考的老师,落伍又老土,哪里有资格听。”
“怎么说话呢?”爸爸显然不高兴了。
“现在照顾的老师就是在您年轻的时候支持过您去考中央音乐学院的那位吗?
眼光也的确不太行,你考不上,女儿也考不上,就是天资不够。
我以前还觉得是我不够努力,现在想想可能是基因不太好。
我在医院做翻译,一次疏漏都没有,网上的翻译课也都是追着我叫胡老师。”
“他对我有恩。”
“比我和妈妈还深的恩吗?”
“嗯……”
轮到胡羞说不出话了。
“我当文艺兵退伍转业做工人,读个业余的钢琴班,一个月两百块,我拿不出来。
是老师欣赏我,发自内心觉得我有才华,资助了我三年。
如果没有那三年,我根本不可能有能力去考,年龄限制那么严,后面也不可能遇到你妈。
年龄太大,最后一年考不上没有机会,他告诉我,有才华的话,培养自己的后代也是可以的,毕竟我有天赋,肯钻研,女儿肯定错不了。”
爸爸握着水杯,语气平静:“那是唯一对我没有所求,却把欣赏和赞扬留给我的人;你和你妈都恨我,我知道,觉得我没用又偏执,妄想控制你们的人生。
对你严格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品质。我没办法说违心的话,看到你的平庸就忍不住说出来,因为99%的人都是平庸的,自信都是自欺欺人,社会才是教你认清真相。
看到我那些学生,从小鼓励教育长大,天资无论好坏,都看起来那么讨厌——
没有足够的能力却张扬个性是哗众取宠。顶顶,你可以恨我,也可以瞧不起我,年夜饭可以不一起吃,如果你另有安排的话。
老师的癌症很严重,大概也就是这几天了,我在医院最后照顾一阵,就回家去。”
没过几天,老师的确去世了——听说这个消息是因为工作日的倒数第二天,她在护士的系统中看到了床位表的变换。
在医院从头护理到尾的爸爸,能够回南京老家过年了。
而当她上楼去住院部找爸爸时,爸爸刚刚理好行李,一大一小两个包,一个脸盆,和赶回来的家属寒暄。
床铺上了清洗过的新床单,爸爸站在床边,手在裤兜里放也不是,提起包也不是,迟疑着要走,还是伸出手捋了捋床单,像三个月以来平常的动作。
转过身时,爸爸眼底的悲伤从未见过,令她心底一沉。
她轻易地原谅了爸爸。错综的悲痛,不舍和寂寞,被同样孤独的自己读懂,一脉相承的血缘,其实拥有同样的寂寥。
她也终于明白,就像自己一直追究爸爸为什么打压自己,躲避亲情一样,强调父爱也是一种精神摧毁。
接下来也许不会经常和爸爸打照面了,或者……也不会再经常回家探望,对他的不解也不会消失,但当下这一秒开始,胡羞不愿再去记恨他。
还有另一半的难过需要修补。
放假的第一天,她买了全价机票飞去哈尔滨,再乘普快辗转到了一座小城。
除了车站就被冻僵,她跟随春运的人流出车站,偷揩他人回家的喜悦。
黑龙江真的冷,雪让整座城市底色安静,鞭炮响起时又吓她一跳,第一次闻到这样接连不断的硫磺味。
箱子切蛋糕一样切开刚刚下过雪的路面,她在小区转了几圈,拉开坏掉的单元门,走上三楼按响了门铃。
女人拉开门时惊讶得眼睛瞪得老大:“你怎么来了?”
“妈……”
房子里地暖很足,没等进门就烘得她脸颊发热。妈妈无所适从,急急忙忙地烧菜,还打电话推了晚上的邀约,胡羞听得出来,妈妈在这儿也有了牵连。
端菜上桌时胡羞想,做妈妈的手艺也生疏了,这些菜明显按照6岁时的喜好——不过,也无所谓。
“你爸给的地址?”
“嗯……”
“我想也是。突然跑过来很冷吧?”
“还好,房子里很热,见到妈妈,跑过来也觉得值得。”
时间太久,她说出这些都有点舌头绊牙齿——她从小都不是会轻易表达的人。
妈妈没看她,只低头摆弄盘子里的菜:“我也高兴,虽然——我不是那么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