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赛事里,通常被判犯规的选手总是觉得自己是冤枉的,他们哭闹,谩骂,甚至有一些冲动的当场就想爬上裁判或者评审席暴揍裁判一顿替自己找回公道,最后在回家再来一篇声泪俱下的动态发动一场史诗级网暴,这是常有的事。
于犯规罚下的运动员之中有的人是真的因为裁判方不长眼或者有失公允而受到不公平待遇,令人惋惜——参考某年世界杯,听说某位裁判最后被枪杀,很难说那到底是谁的错。
但在这些吃尽了裁判不公平判决的苦的人身后,多多少少又有那么一两个确实被罚的并不冤枉却非要浑水摸鱼。
俗话说得好,不会有冤枉你的人更清楚你有多冤枉。
而此时此刻,在飘雪的山上,姜冉看着气焰嚣张地推开阻拦的工作人员,怒气冲冲冲着她这边冲过来的凉鹤,她坐在那一动不动,甚至还有闲心戳了戳怂怂:“她过来了,看着很生气,至于吗?一个普通的比赛,今年这种比赛应该很多,下次再来不就行了?”
凉鹤像龙卷风似的碾压一切来到她面前时,她还揣着手身子往向怂怂那边倾斜着,一副很荣幸围观吃瓜自己惹出来的热闹的气氛——
她心里像明镜似的。
并且把不理解写在脸上。
凉鹤冲过来,擡脚狠狠揣在桌子上——
原本好好摆着的桌子被踹歪,桌子边缘磕碰到姜冉得腰!
若不是这会儿桌子是放在雪地上的,恐怕能发出很大声尖锐刺耳的摩擦音!
腰被轻轻撞了下,也不疼,然而姜冉凑到怂怂那边的身子一僵,感觉到周围的人“唰”地一下全部看过来了……
这才稍微有些不愉快地微微眯起眼。
她是无所谓看看热闹,但是被人当猴耍看,那很没必要。
内心有些不赞同凉鹤这么不冷静,但她坐着的姿势没有变化,只是转过头看着隔着桌子站立的小姑娘——
这时候无数工作人员冲了上来,想要拉她,但却被她尖叫一声“别碰我”又猛地缩回手。
另外一个工作人员比较刚也比较严肃,似乎是觉得她这个拍桌子的行为非常不尊重人——四舍五入那就收不尊重比赛举办官方,他压低了嗓子:“这位选手,你这是什么意思?所有的赛事结果决定都是经过了几道审核与投票的,不是姜冉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你不服可以比赛完之后再跟官方反应,而不是在这大吵大闹!”
凉鹤觉得他很荒谬:“姜冉姜冉姜冉——这名字挂在嘴边是有钱从天上掉下来?否则你们怎么都像是念经似的非要念叨着恋恋不忘!还反应呢!比赛都比完了我再去反应什么用!”
那工作人员也觉得凉鹤很荒谬:“你现在搁这闹一样没用,甚至会影响你个人在我们雪场的信誉度!”
凉鹤笑了:“好啊,影响就影响,你觉得我在乎么,这破地方我还不打算再来了呢你威胁谁啊!办个比赛成什么样子,坐在评审席上就可以公报私仇的比赛,扯什么公正!”
姜冉等了那么久,耐着性子等自己的戏份出现在该出现的句式里,终于,这两人吵半天,好不容易撇开无意义的攻击,想起来带上她。
她慢吞吞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声音,等争吵中的两人双双转过头望向她,她才坐直了一些:“不好意思,打个岔——‘公报私仇‘怎么解释啊?”
她不问还好,一问凉鹤就气死了:“不是公报私仇又是什么呢!承认吧!我早就看着那个犯规判决是你的主意了,有意思吗!你对我有意见可以直接说,骂我也行,广州那会儿是我多管闲事,多说多做以至于说错话,惹得你们所有人包括阿团都不高兴了,但是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
姜冉:“?”
姜冉:“……”
认真地想了想广州发生了什么——
好不容易想起了迅速往北皎身上攀爬、最后趴在他肩膀嚎啕大哭的小胖墩……
姜冉点点头:“确实,你不说我都忘记了。”
像是公鸡打鸣似的尖锐笑了声,凉鹤像是根本不信她的话:“装什么?你对我有意见可以说,而不是拿着公信力的鸡毛当令箭,这样传出去也不好听吧?你这样胡作非为,别让职业队因此觉得选了你是他们的错——”
姜冉突然毫无预兆擡手,“啪”地一下突然拍在桌子上!
比凉鹤刚才那一脚踹桌子更响,所有人都吓得背后一麻!
她顺势站起来,评审台本来就是在偏高的位置,于是在凉鹤看来,女人瞬间如海湾里的怪兽变得举高临下,身体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她……
姜冉俯身望着她,语气还算平静:“你说我就说我,扯什么职业队?”
聂辛虽然嘴巴碎又婆妈,但是对自己的队员是真好。
一心想要出成绩,交际上也不懂应酬,所以哪怕有能力这么些年也一直待在省队没往上去——
但是说实在的虽然天天跟他吵架,大家都挺喜欢他的,更加不愿意他代表的省队在外人的嘴巴里提起时,那语气像是”你们领队眼瞎啊啥破烂都捡”,这多少就有点触碰底线。
姜冉不乐意听这个,凉鹤却以为戳中了她心虚的点,冷笑一声,转身向工作人员说:“看见了吗,你们比赛就请这样的评审带人气,还自诩什么非官方最正规的赛事骗我们报名……结果呢,评审席上坐着的都什么货色?!”
她猛地一指姜冉——
“昨天还在跟我们一起滑的大众业余滑手,随便批了个职业皮就能来对我们指手画脚啦?!”
她手伸得笔直,指着姜冉的鼻尖。
姜冉却不惯着她,工作人员是男的不方便碰她,她可方便。
“不好意思,我还真能。”
伴随着女人冷漠的嗓音在暂时安静的周遭响起,凉鹤的手指刚刚指起来的一瞬间,就感觉到巨大的打击力“啪”地拍了下她的手!
她一声吃痛,差点儿没站稳!
猛地缩回手,她震惊地瞪圆了眼像是难以置信姜冉居然真的敢动手,她猛地回头瞪着她——
姜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姑娘,你妈没有教过你不要随便用手指别人吗?”
凉鹤涨红了脸,像是手背打疼了,她捂着手微微侧身,冲评审席上低头冷眼盯着她的女人低低喊:“我也想过和你好好相处的!”
“不好意思,我也不认识你?”姜冉说,“好好相处什么啊还好好相处——”
打败绿茶的方式就是,如果懒得加入他们并动脑费心思以更高段位的茶味胜过他们……
那就用勤劳的双手直接掀翻茶几?
毕竟演个屁。
不够闲的。
姜冉极其奇怪这人为什么要用“姐姐我二房只想安心守着相公过日子”的戏剧腔跟她讲话,她自己不嫌丢人她还嫌——
那么多人看着,传出去又成了什么样!
她摆摆手,示意工作人员她真的懒得跟这人废话,评判结果是经过层层审核、签字的,现在尘埃落定,留着这人废什么话?
得了姜冉一个眼神,那个工作人员仿佛来了无限的勇气,伸手拽了一把凉鹤:“走吧!别叭叭了,像什么话!看不上咱们比赛您还在这胡搅蛮缠个什么劲,奖杯搬你家得了呗!”
凉鹤被他拽的踉跄了步,双眼发红回头瞪姜冉:“你别得意,你以为就我质疑你今天为什么、凭什么能坐在这吗!大把人有这个疑虑!别太把当自己当回事了,什么都想要的人,当心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那工作人员看着想捂凉鹤的嘴。
“别捂。”姜冉冷冷地说,“让她继续说呀!”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凉鹤怕不是都失去了理智,说话口不择言,“你不过就是个职业队想宣传平行大回转项目到深入大众滑行的一个宣传品!”
昨天这只是一个想法——
今日在对方平静而冷漠的嘲讽中,却被她当做事实喊了出来。
周围人们瞬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姜冉甚至没有露出惊讶或者是受到侮辱的表情。
在旁边的怂怂开始捞袖子准备爬过桌子干架的时候,她只是弯了弯唇角,说:“幻想不错。”
她像是听了个笑话,凉鹤反而被她这副镇定的表情气坏了。
一双颜色偏浅、圆圆的瞳眸死死地盯着她。
“知道你滑的确实好,但那也是软鞋、大众滑行范畴,但比赛就该专业的来——现在我质疑你的专业性,有什么不对吗?”
今天裁判席上镇守的,都是有过大型赛事经验、甚至有未来北京冬奥会的赛事主理裁判。
评审席上坐着的,也都是真正的各省平行大回转专业运动员。
姜冉的普通滑行滑的再好,没资格就是没资格!
凉鹤理直气壮,充满了挑衅地望着她。
奇怪的是,姜冉却从始至终没表现出一点儿被冒犯,甚至在她更多的质疑后,她身边那个原本看上去很生气的队友也突然不生气了——
“虽然我觉得被说两句就证明自己挺掉价的。”
年轻的女人平缓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但是你这质疑完黑龙江省队择选队员的公平性后,又质疑雪场邀请评审的资质审核不过关,这道德绑架确实让我……”
她想了想。
“非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缓缓落下的细小颗粒雪子中,女人的声音成为了此时现场唯一的声音,以至于她的声音不大,却能够让所有人听清。
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包括凉鹤在内——觉得她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女人偏了偏头,柔软的长卷发从她肩头滑落,她微笑着问:“那请问,我应该怎么证明呢?”
……
山上。
原本还想让北皎劝架那人,艰难地爬下山后,这会儿又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
“打、打听到了,可能接下来会有表演赛!”
他辛苦地和黑发年轻人报告。
后者闻言,“啊”了声,擡起手挠了挠自己的下颚,满脸平静得仿佛置身于外——
他确实是。
从始至终,北皎都始终蹲在原地未动,全程只在凉鹤手指快戳到姜冉的鼻尖时微微蹙了下眉……
只是他屁股刚擡起来。
凉鹤的手已经被无情扇飞。
……这就让北皎很羡慕,他想这么干很久了。
凉鹤从刚认识那会儿就话很多又活泼,最近总在他面前晃,偶尔还会动手动脚拉一下或者拽一下——
他就很烦。
有时候想推开她又不敢,是因为生怕自己一擡手没控制住手段把她手扇断了,人家恼羞成怒让他赔医药费说不定还会上所有她拥有社交账号的媒体上挂他墙头……
姜冉干这一切就显得理所当然——
首先,她是女的。
其次,圈内众所周知,姜冉高高在上,又作又凶,谁敢用手指她的那一刻,提前就该有凡人达到不了的觉悟。
“所以谁表演赛?”北皎望着半山腰对峙中的两名女人,“姜冉么?”
他已经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像是个公允的路人,尤其是喊她名字的时候,很难不带上撒娇的鼻音——
毕竟按照以往全名喊她的时候通常都没什么好事等着她,先撒娇保命原则总是没错,他都习惯了。
“是姜冉。”
“那不是挺好?”
“好哪了?”
“昨天在酒吧,你们不是纠结姜冉到底合不合适挂着省队牌子招摇过市,一直讨论了快大半个小时么?”北皎掀了掀眼皮子,“所以现在正好。”
“啊?”
“是骡子还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北皎微微侧过头,冲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众人笑了笑,无公害无污染的一个笑容,语气温柔,“然后你们就可以都心服口服地闭上嘴啦!”
说完,他不小心发现周围有点安静,检讨了下也觉得自己的发言攻击性较强、站队过于明显。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尊严扫地。”
在周遭人无语的目光下,他于事无补地补充了句。
……
本来就是接近午餐时间,女子组的比赛有剩下的一部分需要中午午休后完成。
要说赛事方有什么觉得自己做的不足的,就是他们有些后悔,其实今天应该让女子的比赛放在前面,这样下午再比男子组,至少大老爷们体重大、身高高,比较压的住刃,没那么容易被烂雪颠飞。
现在出了这么一岔子,那有错也不能承认了啊,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宣布女子组剩下的比赛下午举行——
上午午饭前,多了一场表演赛。
站在山顶,姜冉接过了怂怂递给她的她的小黄鞋和竞速板。
在她五米开外的地方,凉鹤抱着胳膊冷眼旁观,显然没觉得她就算换上了这些装备又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造化。
而姜冉穿好了脚下的装备,戴上头盔与雪镜,她转过头冲着凉鹤笑了笑,淡道:“仅此一次,否则人人都要我表演,我不得累死?”
“滑好这次再说吧,”凉鹤冷笑一声,“别半路被颠飞。”
姜冉懒得跟她废话。
【现在是加时表演赛环节,作为早上比赛暂时告一段落的句号。】
【我们可以看到站在蓝道上的是原本坐在评审席的评审员之一,来自黑龙江省单板滑雪平行大回转项目女子组职业队员……同时她在大众技术滑行也有相当的影响力。】
【嗯,全国唯二双雪板赞助滑手,这无疑是来自赞助商对于这名滑手的肯定。】
此时主持人直接用的“滑手”,而非圈内习惯性的“女滑手”,足以证明这名选手在实力上早已不需要摘出性别说事——
她是最好的。
就是最好的。
姜冉冲着裁判席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现在她即将出发。】
【她双手压在出发杆上了,好的,那么让我们准备——】
伴随着电子音一声巨响,姜冉的表演赛开始了。
竞技板因为追求速度,细长、板腰窄,固定器也不是传统固定器的穿法……
所以它滑起来,除了有雪板板刃切雪的巨大动静,还会伴随着每一次的换刃加重控板,发出“咔”“咔”特别清脆的声音。
人们也是先听见这象征着力量、巨大的声响,然后才看见在雪花飘落的静谧中,一抹身影如离弦之箭——
快到几乎重影,从每一个围观者面前掠过!
她真的快,每一个换刃,动作干净利索,与人们记忆中她的滑行姿态发生了改变,此时她双腿极弯,身体前倾于板头,死死地压着刃,绷住重心——
被糟蹋了一个上午的烂雪对她来说根本什么也不算。
她的板刃深深切入雪面,任何的沟壑对她也仿佛并不存在!
在她自己扬起的雪尘中,她无数次穿过如天幕从天而降的雪花!
【路线完美。】
【我听见裁判席那边有裁判发出赞扬的声音。】
姜冉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此时此刻穿上滑雪板,她眼中只有前方那摆放整齐间隔严谨的一个个旗门——
她身体极靠杆,几次肩膀就要撞到杆!
但是她没有,显然这些路线是她事先就选好了的赛道,她的滑行从容而稳健!
【现在我们的姜冉选手已经进入了倒数三个旗门,二个,一个——】
在主持人难得拔高的声音中,女人完美地绕过了最后一个旗门,冲过了重点线!
【终点!】
与此同时,终点计时器停止计时,在弯着腰的女人慢吞吞打横雪板刹车并直起腰时,主持人第一时间念响了终点计时器的数字——
【52.31S!】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炸开讨论纷纷——
【我觉得挺快了!所以这算快吗!】
【肉眼看,算。】
【我操姜冉啥时候硬鞋玩的这么溜啊啊啊啊啊啊救命!还有她不会的吗!】
【我平时也不看比赛,有没有人告诉我这个52.31S是个什么情况啊!我觉得主持人宣布成绩的时候用的是感叹号!】
【废话当然快啊!刚才男子组第一名才他妈六十几秒,这直接五字打头靠前了!数学幼儿园没毕业吗!】
【但是她用的硬鞋啊?快点应该的!】
【别的不说,我觉得她这样的程度加入个省训练队完全没毛病,咱们又不是什么冰雪强国,犯得着吹毛求疵么!】
……
一时间,众说纷纭。
吃瓜群众几乎都不知道这个成绩到底怎么定位——
正如讨论声,有些人光是觉得姜冉挺快了,有些茫然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快是多快?
如果算慢又是慢了多少?
他们就知道今天初赛男子组第一名滑的64.21S,姜冉比他快了将近十二秒——
但是她确实用的是硬鞋和竞技板啊!
“哈!所以我说了!也就那样!”
山顶上,凉鹤说,“你们不知道吧,北京冬奥会作为训练场地才刚刚开放过训练,根据平行大回转项目的最新数据,女子平均成绩应该在43S左右才能挺过第一轮资格赛!52.31S!放在冬奥会,资格赛前七十都进不去!得意什么!”
在一堆窃窃私语中,她的声音尖锐而清晰,在一群压根不知道平行大回转在冬奥会这种级别的比赛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众人好不容易听见了一些数据相关的实锤,顿时有些恍惚,心想:哦,43S啊,那53S是有点差了。
有人不服地嘟囔了句:“可那是冬奥会,平行大回转最高级赛事之一了,她只是个省队队员,要求她那么多做什么——”
这样的反驳并没有起到多少正面作用。
“都职业运动员了,差距不应该那么大的,你见过哪个短距离竞技运动成绩上省队和国家队一个项目上能差10S的!都是差个几秒就算俩世界的人了!这怎么能叫要求多呢?”
“是啊是啊!”
正当人们心中各自有所惦记,突然从人群后,有个略微低磁的男声响起——
“你们是不是有病?还是数学不好?北京冬奥会赛道长560米,今天的赛道长660米,多出来那100米的赛道、将近十个旗门是不算了还是怎么的?”
一时间,山顶众人安静异常。
三秒后,有人掰着手指简单算了下数学题,突然恍然大悟。
掰着手指数平均速度作对比的那人才先是“我操”了声,感慨一句“那这53S谁他妈不得说一句牛逼”,又下意识回头找刚才是谁一语点醒所有人——
然而此时山顶人头攒攒,那人一声不客气的薄凉嘲讽后不再出声,深藏功与名。
完全不知道在说话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