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消失的妹妹
郗望觉得这几天黎湘很奇怪,不是黎湘表现得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这才奇怪。
黎湘和秦简州谈过了,但她第二天就若无其事地投入到工作里,好像前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于她没有一个叫郗望的妹妹。
这样的平静,让人不安。
黎湘的“静”引起了郗望的焦虑。
郗望一时也忘记了之前和黎湘的不快,几次试图靠近她,找机会问清楚。
但黎湘太忙了。
郗望忽然意识到,一个女明星忙起来是真的针插不进去,水也泼不进去。
《远山》即将开拍,粉丝前来应援,记者跟踪访问,还有怎么都拍不完的广告。
稍有空闲,制片、导演、编剧就冒了出来,每个人都瞅准时机,将自己的事情和演员沟通好。
节省沟通成本是这个圈子里第一要素。
其实直到现在剧本仍在磨合,但主要是细节。
现在的调性比原来的更灰暗,而加深的那部分不是剧情,是人性。
处在弱小位置任人鱼肉的女主角江蓠,也有自己的阴暗面,这是目前最大的争议点。
戚晚坚持说,这是阴暗面,但它不丑陋不羞耻,在没有光的夜里,阴暗面是唯一能拉她走出深渊的绳索。
这时候不紧紧抓住绳索,难道期盼有奥特曼从天而降吗?
善良本身具有拯救的力量吗?
不,善良是当邪恶曝光之后,用来反思、衬托的参照物。
戚晚还说,没有人是单一的平面的,跟纸片人一样,江蓠是“黑化”了,但那也可以说是“觉醒”,她心里的善良的东西还在,所以当她自救成功之后,她才会反思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也脏了手,而十恶不赦的人根本不会反思这些东西。
戚晚和导演激烈地争论着,这番论调令黎湘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别人看她,是“羔羊”,是为了剧本据理力争的跟组编剧,而黎湘看“羔羊”,却是“郗晨”在看戚晚,而且思绪随时随地都会飘到十二年前。
发出质疑的还有制片。
制片看中的就是钱,不管是投入的钱,还是收回来的钱,除了票房之外是否有奖项加持,等等。
纠结的是,电影越深刻,观众越冷落。
不要怪观众不懂欣赏艺术,这样的现象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深刻的东西是不好看的东西,娱乐大众的东西即便有“深刻”的时候,也是快餐一样的“深意”,人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
镜头里的一餐饭,一个鱼缸的摆放,一个奔跑过去的小孩,一声狗叫,在电影语言里都有他们独特的解释,熟悉这套语言的人一看就懂,不熟悉的观众们,等的却是几分钟之后的爆点、笑点。
这就是制作过程中最纠结的东西,怎么样才能让观众看懂,让门外汉喜欢,却又能保留一部分制作团队坚持的深意。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争吵告一段落,齐刷刷地看向黎湘。
导演:“湘湘啊,你也说两句?”
黎湘醒神,根本没有听到他们最后那几句话,但这个话题她是听进去了。
黎湘说:“我对江蓠的理解是,无论表面上多么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她的心是坚定的,也能够下得了狠心。男人欺负她的时候,她反抗了,但她没有哭。她知道自己很惨,但她没有自怨自艾,她很小就明白自己生活的环境是怎样的,有力量的人鱼肉没有力量的人,她不接受又能如何。她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只是为了在这个被动的处境里,让自己获得最大的利益。这样就不会有人将她锁起来,她偶尔说两句软话,对方只会觉得她已经服了,这些都是她后来杀人的有利条件。”
导演听了陷入沉思。
制片还在细琢磨。
戚晚这时说:“你已经进入这个角色了,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外表是软柿子,心里却插着一把剑。其实江蓠的心理早就变了,这个过程很漫长,遭遇强|奸和被父母卖给男方,只是在这个变化过程中突然出现的催化剂,令她生出杀人的念头——这个念头就是拔剑的瞬间。”
制片接着说,社会上不是常有那种新闻吗,老实人闷声干大事,老实了一辈子,突然就爆发了。比如一个常年受挤兑的老实人突然拿刀杀了邻居一家三口,要不怎么说咬人的狗不叫呢。
这之后的讨论,黎湘依然是话最少的,她偶尔会看向戚晚。
戚晚很沉浸在讨论中,但有时候也会发现黎湘的注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黎湘在看她时,目光会相对柔和一些。
但她记得黎湘的粉丝说过,她们喜欢她身上那种温柔平静的感觉,好像什么都游刃有余。或许当黎湘看向其他人时,他人也会有类似的错觉吧。
直到讨论结束,导演和制片先一步离开,戚晚还要留在桌前将速记下来的笔记整理出来。
黎湘也没有走,反而多坐了几分钟,就看着戚晚整理。
戚晚一边记录着,一边头也不擡地说:“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啊,我觉得这部戏你比之前要投入,拍《她有罪》的时候我老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黎湘回忆了一下,至今还记得戚晚那时候开玩笑说,让她去体验一下犯罪的感觉再来拍,不然进入不了女主角王垚的世界。
那是一个内心有着坚定信念,每一个脚印却都踩在法律界线上的女人。
“可能是因为,这部戏我忽然找到支点了。我会依据这个支点表现角色。”黎湘说。
戚晚看向她:“什么支点?”
黎湘微笑道:“和杀人犯共情。”
这五个字单独拿出来一定会惹来争议,谁会和杀人犯共情呢,主张的人是魔鬼吗?
戚晚问:“共情杀人么?”
黎湘说:“是共情杀人动机。”
同为女性,如果是自己处在江蓠的位置,会怎么做,怎么选?忍一辈子,还是赌一把?
会有一部分人选择前者,但他们也会明白后者。
共情不是要求每个人都走向极端,而是理解那样做的原因。
正常人不会理解变态杀人犯无缘无故地将人分尸的心理,却会理解一个受压迫的弱者,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将自己的命压在赌桌上的决心。
戚晚:“法律不会放过她,不然这个电影过不了审。”
黎湘:“法律不会放过她,但她不后悔。她若选择忍,她在心里永远不会放过自己。”
戚晚没接话,她正在思考。
黎湘继续道:“生活里杀人犯也有请律师的权利,也有需要保护的权益,保护的不是她杀人的部分,而是犯罪之外的东西。如果她是无辜的,被冤枉的,这部分保护就额外重要。如果她需要被理解,被共情,那么这部分保护就是最后的温暖。对于一个贫瘠的人来说,陌生人的关心是有力量的,许乔就是第一个给她力量的人。”
戚晚又一次看过来:“你真的入戏了,你和刚进组的时候不太一样。”
黎湘笑道:“谢谢,我会带着这个状态演好这个角色。”
话落黎湘便起身离开小会议室。
她没有回头,脑海中还残留着戚晚的表情和眼神。
这种感觉是相当奇妙的,她不记得她,可她依然能从彼此的靠近、对话中汲取力量。
就像十二年前,无助、无力,但有支撑。
这种阔别许久的感觉回来了,令她觉得自己并非一个人,起码在精神上一直有人陪伴着她,理解她。
当然这也很像是某种自我精神洗脑,但她无所谓,她需要这点温暖。
……
黎湘本想回房休整半小时,再和杨隽交代两件事。
但手机里却在这时出现一条陌生短信。
“我想见你,你还欠我一件事。”
短信最后有一串地址。
一条莫名其妙的无厘头的信息,黎湘却看懂了。
她又看了眼时间,很快叫来杨隽,让他准备车,她要出去一个小时。
这是个难题,压力给到了杨隽,但黎湘看上去十分严肃,且没有商量的余地,杨隽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转身就去安排。
先是和导演、制片打商量,还要安抚粉丝和广告合作方,无论如何都要将时间挤出来。
很快,黎湘得到了一小时“病假”。
上了车,黎湘还在安抚杨隽,边说边思考还能奖励他什么。
杨隽却说:“湘姐,这种要求你很少提,我猜肯定是有特别重要的事,理解理解。”
“嗯,是很重要。”黎湘淡淡道:“我要去见辛念。”
杨隽倒吸口气,却因为还在开车而不敢回头:“不是,她也在这里吗,她约的你?啥事啊这么要紧啊,我可以安排她来剧组啊!”
黎湘却说:“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替我保密。”
言下之意,这事就这么定了。
杨隽憋了一路什么都没有再问,直到车子来到指定地方。
这里相比剧组住的酒店要偏僻得多,更靠近郊区,能看到远处一些农家和低矮建筑,以及望不到头的田地。
除了保姆车,路边还停了另外一辆本地的车,相对破旧。
见到黎湘的车,那辆车拉开门,走下来一男一女,两人都戴着口罩、帽子,穿着深色的衣服,从头到脚捂得严实,但打眼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杨隽停了车,却没开门,他十分谨慎地向四周看了圈,对黎湘说:“湘姐,我觉得还是我下去把辛念叫上车比较妥当,你最好不要上那辆车。”
杨隽并不知道辛念后来遭遇的事,也不知道她的男友前段时间死于爆炸,就只是根据眼下的氛围,约定的地点,以及这种不合常理的安排来推断。
有点来者不善啊!
黎湘也朝外面看了眼,略过辛念,目光在那个看不清面貌的高个子男人身上多停留两秒,嘴里“嗯”了声。
杨隽很快下车,走向两人。
从黎湘这里能看到三人在交谈,杨隽明显是警惕的,还有点害怕,但他死撑着没有妥协。
辛念和那个男人多次朝这里看,男人似乎并不接受杨隽的提议,最后还是辛念转向他说了两句什么,这才擡脚过来。
杨隽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当男人也要跟过来时,他一把拦住了男人。
辛念独自走向保姆车,拉开门,和黎湘对上。
黎湘看上去并不意外,甚至很沉着。
辛念上车,就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两人都没有看对方,一同看着前面。
黎湘还穿着在剧组活动时的便装,看似随意也是经过妆发造型的,这身衣服几天拍了广告,还见了粉丝,有点单薄,所以出来的时候她披了条羊绒质地的大披肩。
至于辛念,她看上去“灰头土脸”,穿得比较多,但明显比过去瘦了,身形小了一圈,头发剪短了只到耳后,露出口罩的半张脸肤色也比过去深一点,眼睛里有着血丝和浓浓的疲倦。
“什么时候来的林新?”辛念率先开口。
黎湘:“有段时间了,比你晚一点。”
平静地寒暄,没有任何火药味儿。
仅仅是这一句话,黎湘就解读出更深层的意思。
这不是辛念的说话风格,如果她要质问什么,这样缓和关系的问法,就意味着她有事相求。
“你男朋友的事我听说了。”黎湘说:“我怕你会误会,那不是我做的。”
辛念没有立刻回答,车里一下子安静了,气氛令人窒息。
直到辛念转过头,第一次看向黎湘:“我知道。”
黎湘松了口气,也看向她。
这时,辛念又吐出一句:“但靳寻一定脱不了干系。”
黎湘那口气又提了回去。
黎湘:“你要做什么,需要我做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辛念:“我要替他讨个说法。”
黎湘:“怎么讨?”
辛念:“你跟他那么久,是最有机会拿到犯罪证据的人,不一定非得是这件事,别的事也可以,我只要他接受法律制裁。”
黎湘望住辛念的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她想到的是她们的过去,无论是互帮互助的时刻,还是互相揭疮疤的瞬间。
辛念离开春城那个晚上,她让她小心,她会有危险,她让她走得越远越好,用尽所有本事重新开始,可她却来了林新。
而辛念留下的话是:“放我走,为我争取时间。”
紧接着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照片里游乐园大门口的角落,郗望和那个男人一起出来。
耳边回荡着的则是秦简州的话,虽然不近人情,但他的话是有道理的,连靳寻都在尽量周旋,换做是她根本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靳寻,她还不能离开靳寻。
起码现在不可以。
两人对视许久,辛念催促地问了句:“你不愿意?”
黎湘这才开口:“他做事不会自己动手,也不会让那些事和自己扯上关系,就算我拿到证据,也有人出来顶包。你只是白忙一场,会更失望。”
辛念冷笑:“还没尝试就认输了。你就是舍不得现在的生活,我早该知道。”
黎湘:“我只是告诉你,你努力的方向是错的。”
辛念:“那什么是对的?”
黎湘没有立刻回答,隔了几秒才开口:“那天晚上,那个办公室里的证据,咱们三个都拿到了一小部分。如果仅凭物件就能证明一个人的罪行,那些东西你拿在手里十几年,早就能利用上了。你知道没有用,它们没有一件是直接指向靳寻的。能证明张大丰有罪又怎么样呢,张大丰和靳寻来往过又如何,难道因为来往就去坐牢?”
辛念:“废话,我要是能证明就不用找你了。”
黎湘有没生气,只说:“我现在帮不了你。”
辛念又看了她一眼,似是不甘心,似乎还要说些重话,但最终只是别开眼,准备去拉车门。
黎湘却突然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辛念吓了一跳。
只听黎湘说:“戚晚也在剧组,她是这部戏的编剧。”
辛念顿住了,低垂着眼睛不接茬儿。
黎湘看出来她的迟疑,又道:“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安排,但不是今天。你给我发短信的号码是你现在的手机号么,我到时候联系你。”
辛念落下去拽车门的手,问:“她怎么样?”
黎湘:“和正常人一样,不说谁都不知道她得过病。”
这话落地,黎湘擡眼,顺着侧车窗的方向看向外面。
那个高个子男人始终盯着这里。
黎湘收回目光,靠近辛念,低语:“你录音了吧?”
辛念身体一震,转头的瞬间,两人看进彼此眼底。
她们实在太过了解对方了。
黎湘又道:“最后这段记得掐掉,不要让他知道。”
辛念皱了皱眉:“你要说什么?”
无论如何她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就像辛念始终没有告诉闻铮十二年前的故事一样,有些秘密只有她们共享。
有些事只要黎湘发出信号,辛念就能接收到。
黎湘离得更近,附耳低语:“他叫周淮,他是周长生的儿子。”
因两人的姿势贴得过近,黎湘看不到辛念的表情,但从辛念肢体僵硬的程度以及屏住的呼吸判断,辛念的震惊是因为她对此并不知情。
黎湘缓慢地错开距离,平静且冷静。
辛念看过来,眼底有东西在晃动。
“你……”
黎湘:“你在林新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我还知道你男朋友离开之后,你们东躲西藏,遇到本地人的伏击,一度很危险。但现在你们是安全的,那些人暂时不会动你们,我还有朋友在暗中保护你们。辛念,你的行踪并不隐秘,在一些人眼中只要动动嘴皮子,你就再没机会替闻铮讨公道了……跟我保持联系,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缓冲。这件事你自己做不成的,就算我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也不会交给你。那些东西要交给特定的人,才能发挥特定的效果,你做媒体这么多年应该很清楚。你再信我一次,起码我不会害你,我要是有心针对,今天来见你的就是那些本地人了。”
辛念彻底说不出话了。
作者有话说:
红包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