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进速度不快,他们行至夜城仍需几日,之后车夫将车壁后的洞口给补上,还十分纳闷道:“怎么会撞出这么大个洞来,我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花焰当做不知。
陆承杀也没敢再把手伸过来,花焰怀疑他说不定要再过个一年半载才会再有勇气。
夜晚宿在客栈时,花焰忽然觉得眼前小城有些眼熟,路过门口包子铺,她买了几个,咬进嘴里,才依稀想起这是她和陆承杀初遇时到的那个小城,现在想来已有些恍如隔世。
包子铺的老板当时还笑呵呵对她说再来吃可以白送她两个包子,现在就算她没有易容,估计也认不出来了。
那时候她刚从教里出来,对正道大侠充满好奇,看什么都很新鲜,活得没心没肺,不过大抵也是这样,才会在第一眼认定之后无所畏惧地跟着陆承杀。
换成现在,她肯定再也不敢了。
花焰又咬了一口包子,想起了她见陆承杀的第一眼。
那时候的陆承杀可真是冷酷无情又强又拽,想想现在这个又别扭又固执又闷闷的还时不时会委屈的陆承杀,她只觉得……
算了,她还是很喜欢。
陆承杀又不知去了哪里,花焰猜八成在屋顶上。
客栈里有人闲聊,花焰听到他们在说张家镇,当年热热闹闹的张家镇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原来他们离开之后没多久,镇上出了一个长得极为妖娆的姑娘,样貌美不说一颦一笑更是媚骨天成,被他们送去,辗转成了一位很有权势大官的侍妾,这姑娘也很有本事,没过多久便被宠幸至极,然后她反手便寻了个由头,说是自己年幼时曾被镇上人百般凌虐欺辱,那大官自然要为她出头,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只吩咐手下官员去做,就已经叫这张家镇吃尽了苦头。
如今张家镇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一座空镇。
据说那位姑娘后来还曾回来过,她锦衣玉食,衣锦还乡,却只说了几个字:“雪染姐姐,你看我替你报仇了。”
众人皆不知这个雪染是谁,花焰倒是还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还不懂情爱,听莫欢说只觉得唏嘘,生不出更多感慨,现在回想他说的,才感觉到字里行间的无奈,纵然喜欢,隔着重重身份和难解矛盾,也并不是那么轻松简单就能在一起。
张雪染临死前对莫欢说我骗了他,花焰当时也没能明白。
现在突然想通,莫欢再是如何爱她,也始终是个魔教弟子,所以报复手段极端残忍,他杀了坏人也杀了张雪染的父母兄弟,哪怕张雪染对自己的父母可能亦有怨恨,感情不深,但对一个普通人而言只怕是很难接受的,所以她难以面对。
就像,花焰也很清楚,虽然她没有亲手去杀陆镇行,但倘若陆镇行真的因她而死,只怕陆承杀也很难面对她。
虽然,就算现在陆镇行没死,他也很难面对。
陆承杀坐在屋顶上也听见了,他神思放空,过了好一会才忆起,似乎与他杀过的某个魔教弟子有关,事情起因过程盖已模糊,唯一留有印象的,是那个身体纤弱一言不发宛若痴呆的女子突然间挡在了他的剑前。
敢挡陆承杀剑的人不多,更何况还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女子。
最后她要保护的人自刎之后,她竟还径直冲向了自己的剑。
然后也就这么死了。
陆承杀当时有一些极浅的迷惑,在他看来这比飞蛾扑火更加不可思议,但他并不好奇,也没有想要了解的意图,经年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做了相同的事情。
陆镇行想杀她,他拦在她身前时,甚至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
那也是陆承杀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他伤未愈,本已经很勉强,行动迟缓但还是强迫自己挥剑,伤口撕裂流血已经无暇去管,肺腑胸膛身体每一处都在痛,但意志和本能却仍在支撑身体运作。
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让她平安离开。
陆承杀生平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意志与念头,以往他出剑杀魔教之人,是因为陆镇行对他说魔教都是该杀的恶徒,所以他去杀,那些念头并不来源于他自身,他从来没有什么欲求,这是第一次。
离开了停剑山庄,养伤时他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不知所往。
陆镇行跟他说,他不必再做停剑山庄的剑,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陆承杀才发现,自己过往的人生道路和目标,都是被陆镇行安排好的,他生于停剑山庄,长于停剑山庄,学了陆家剑法,手持无刃,就应该去杀魔教之人。
结果他现在莫名其妙成了前魔教教主的儿子,还失去了自己的目标。
陆承杀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他甚至还潜伏进市集三教九流寻常人家想知道他们平时都在干什么,自己到底有什么不同,这样毫无意义的观察持续了一段时间,陆承杀才发现,他其实什么也不想做,他只想去找她。
但是不行。
但是还是很想去找她。
他视线略一低垂,便看见她在楼下买了包子,正面色有些迷茫地咬着包子,陆承杀立刻错开视线,看向远处,想起白天马车上发生的事情,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心跳声又不由自主快了起来。
他当即便想起身离得远一点,但又不敢离得太远,她外出时其实总会有危险,虽然陆承杀知道她现在并不弱,但还是不想她受伤。
有些埋伏着想要暗算她的,陆承杀提前便能解决,甚至不需要让她知道。
虽然如此,她和其他人亲密,他还是不大开心。
她跟他说过她童年的经历,那些人被润色,换了其他的人物指代,陆承杀当时虽然很认真在听,但并不能和实际联系在一起,他后来才恍惚意识到她说的那个懒洋洋的邻家哥哥可能是那个当晚把她从陆镇行剑下救走的魔教教主谢应弦。
她每次归教以后在做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于是又不开心。
但这些终究无法宣之于口,因为他本不该见她,也不该像现在这样守在她身边。
在知道她真实身份之前,其实已经隐约有察觉到不对的地方,他们朝夕相对,陆承杀又总是忍不住看她,那些蛛丝马迹并不难发现,可他总视而不见。
事后,陆承杀才知道,这应该叫做心怀侥幸。
陆镇行从小便告诉他,绝不可心怀侥幸,不能手软,不要怀疑,当断则断,剑慢了半分死的就可能是他,结果他确实令他失望。
但总不能让他最后对他的愿望也落空。
花焰多找小二定了一份吃食,说放到屋檐上就行,小二大惑不解:“这是为何……”
那侍女已然会抢话了:“是不是夫人家的习俗要祭天?”
花焰道:“对,没错,是这样!”
那侍女得了夸奖,十分得意,不过顿时又有些忧虑道:“这次总不会房顶也破个洞吧。”
花焰不禁咬牙道:“……要真是这样,我明天赏你银子。”
当然,结果是屋顶并没有破洞,吃食第二天早上只剩空盘,小二啧啧称奇,花焰心情复杂,他是不是没吃饱,下次要不要多点一些。
夜城是百年前东风不夜楼起家的城池,最初的东风不夜楼客栈便是开在这里,原本只是座小城,经过百年经营,已逐渐变成一座繁华不逊于其他州府首城的大城。
而且与其他城池相比,夜城盘查较松,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除了不大欢迎魔教之人以外,对哪怕凶恶之徒也不会拒之门外。
一进城,掀开帘子花焰就能感觉到一种截然不同的热闹。
首先刚进去便有人微笑上前询问他们所为何来,去往何处,说是来参加拍卖会的,立刻便有人给他们指引方向与道路,并且介绍可下榻游玩的地方,甚至还人手发了一本夜城手册,就连侍女侍从都没漏下。
不过花焰留意到他们发给每个人的手册是不一样的。
她自己那册详细介绍了城中的衣饰首饰胭脂水粉店铺,和戏院听曲的班次,总之全是女子会喜欢的,她抢过塞到那魔教弟子手里的看去,那本则介绍了夜城里吃喝玩乐的场所,包括赌坊和青楼,还有些投壶射箭斗蛐蛐之类的地方,总之应有尽有,令花焰叹为观止。
既是夜城,最显眼的还是东风不夜楼本身。
许是建的早,这里的仙绛多宝塔只有五层,但也全部漆成红色,连接处间或点缀了一些金漆,每层都坠了红灯笼,艳得璀璨夺目,甚至塔尖还有垂下来锁链似的红色丝络,几乎落到地面,被风刮得凌乱又张扬。
东风不夜楼财力惊人,拍卖会自然也有单独的手册。
分了上下半场,上半场是珠宝首饰古董画卷玩物等等,下半场则是各类灵丹妙药神兵利器还有些千金难求的珍贵药材等等,花焰简单看了下名录,看到其中某一条时差点没喷出来。
——魔教教主谢应弦在大闹停剑山庄时使用过的一对长剑。
这算什么!这也能卖吗!这也有人买吗!
他们不是很嫌弃魔教吗,怎么这个昧着良心的钱也要赚!
所幸这样的商品倒算极少数。
谢应弦对东风不夜楼的怀疑来源已久,他觉得这么大个江湖产业,却查不到半点关于楼主的消息,非常奇怪。东风不夜楼不止开客栈,酒楼饭馆成衣铺子等等也都有涉猎,生意做得很大,而且每年不仅给朝廷上供巨额赋税,还会给各门派送上一笔丰厚的银钱,谢应弦称之为保护费。
他甚至还怀疑过东风不夜楼和慈心谷有关系。
花焰道:“总不能因为东风不夜楼楼主和念衣都姓江吧?”
谢应弦懒懒笑道:“也说不定。念衣从殷家走时没有带走一分钱,不然殷家旁支瓜分家财时,他就不止是个突然失踪的女婿了。他再是医术过人,最初建谷的时候也一定需要钱……虽然也有可能是其他人资助,我也只是这么一想。”
既然调查他们自然还是要住东风不夜楼,谢应弦让她带了足够的银两,甚至够她随意在拍卖会上买些首饰回来玩。
只是住进去,花焰禁不住又在想,陆承杀今晚到底住哪。
下马车的时候,她本来还想气气陆承杀,拽着那位视死如归的魔教弟子的胳膊,想叫一句“相公”或者“夫君”,但最后犹豫半天也只冒出一句“老爷”来。
她还没叫过陆承杀呢!
不能便宜别人!
即便如此,花焰都能感觉到那魔教弟子突然身子一软,差点想滑下去,得亏她拽着他的胳膊,才稳住了这位胆小如鼠的老爷。
倒是周围人突然道:“哎,你们有没有觉得刚才四周突然冷了一下。”
“我也觉得,刚才突然冷飕飕的怎么回事。”
那魔教弟子小声拽着她道:“别、别了吧……我、我这折寿……”
奈何他一凑近他们圣女说话,顿时觉得周身更冷了,当即立刻住口,移开了一点。
花焰觉得他真的很没出息,他但凡有点作用,能把陆承杀气得现身,她也不至于如此郁闷。
夜城实则应该算是个不夜城,夜晚倒比白天还要热闹非凡,没有宵禁没有管制,甚至花焰听说还有个暗市比武场,专为嗜好斗殴的武林人士安排,可参与可围观,比试之前还会签生死契,赢了之后奖励也很丰厚。
明面上四处能看到的是喧嚣不止的吵嚷声,有醉酒的,有吵闹的,有斗殴的,还有些在路边表演的,通宵达旦堪比问剑大会的夜晚,不过因为三教九流人更多,也要更为肆无忌惮一点。
花焰想出去逛逛,便独自出门,闲庭信步穿梭在人群里,只是即便遮了面纱,她也依然很惹眼。
有不长眼睛的想调戏她,还没等花焰出手,对方就突然退了几步,一脸惊惧地望向四周:“什么人?”
花焰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她面无表情道:“我相公。”
对方感觉到杀气和缓,又不由笑道:“你这小妞唬谁呢,你相公要真这么厉害,他怎么不出来陪你?还让你大半夜一个人出门。”
花焰道:“对啊,我唬你呢。”
对方顿时又大笑道:“既然如此,反正今夜本大爷无事,要不今晚让我当一回这护花使者,陪陪你如何?你想去哪我都奉陪啊!”
说着,他就伸出手想去揽花焰的肩膀。
花焰是真的面无表情,她翻出自己手底下的绢扇,在对方一脸淫邪的笑容下,把绢扇插进了旁边的石墙里,然后在对方转为惊骇的目光里,又把绢扇抽了回来。
“让让。”她说。
方才还想调戏她的恶汉摸了摸那坚硬的石墙,结结巴巴道:“哦……好。”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还没结束。
那美貌女子方走过去没多久,他就看见一个同样面无表情,神色却冰冷至极的黑衣男子背着一把长剑走到他面前,一根手指按在他肩膀上,随后他便感觉到肩膀一阵剧痛,身体不受控制向后跌去,等回过神来已经飞出去两条街,后背直挺挺撞在了墙上,当即便吐了一口血。
周围是一片惊呼声,但在夜城的晚上这样的场面也并不少见。
他捂着剧痛的胸口,艰难地想要爬起来,可还没爬起来,就见那个凶煞可怕的黑衣男子仿佛瞬移般飘过来,道:“她的相公,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