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陆怀天,这么久以来,倒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对视上了。
花焰一时有些怔怔,陆承杀的眸子黑白分明,底色依旧澄清,而他似乎也怔了些许,有些下意识想移开视线,但又舍不得似的扭转回来。
陆怀天本来叫住陆承杀想说两句什么,奈何一见他的神色,不由回头,就看见俏生生立在那里的绯衣女子。
她当然还是那副好相貌,此刻看去神色有些空蒙,红唇微微抿着,隐约透着一丝委屈和一丝受伤,和当初在停剑山庄屋顶上所见的妖女仿佛有天壤之别,十分的……惹人怜惜。
这可真是纠缠不休的孽缘了。
停剑山庄的弟子们也都不敢说话,只是当下看着两人心里难免都有些异样。
这两人当初种种,就算没见过,也听过千八百遍了,正道翘楚陆承杀与魔教天火妖女,经过八百十次的加工改造,要多可歌可泣曲折离奇就多可歌可泣曲折离奇!
谁也没想到能见到他们二人重逢的一刻,不由屏息。
这两人往那一站,便仿佛滋生出一些奇怪的情愫来,还有一股诡异的缠绵,根本不像是多年未见,但偏偏流露出的迫切盼望再多看两眼的渴求又十分真实。
当下便有人恨自己文采不佳,若是能如实写出来再配上些缠绵悱恻的字句,拿出去兜售,借着众人的好奇心,只怕立刻就能大赚一笔。
陆怀天心道,这事若是告诉陆镇行,只怕又要把他气个半死。
他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视,道:“承杀,你……”
然而说什么又都不合适。
众目睽睽之下,他既不能说你现在盘缠够不够用,要不要再拿点,也不能说能不能看一眼你外公,回家过个年,虽然他们陆家并不兴这个,以往陆承杀在时,也与不在并无分别,但少了一个人,便是少了。
原本这一代陆家本家就十分弟子凋零,有了陆承杀作对比,其他人更叫人看不上了。
如此这般就不免令人去想,他真的错得这般离谱吗?
只是陆怀天没想到是,是陆承杀先开了口。
他声音有些紧张,似乎知道自己说的话并不应该,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道:“……这次真的不是魔教所为。”
没人想到会有一天听到陆承杀为魔教辩解。
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只怕有脾气暴烈些的停剑山庄弟子就要开口责问他是不是被魔教蛊惑,是不是已经投入魔教,为何要替魔教说话,然而他刚才一个人杀的青衣蒙面人就快有半额了,夸张点说他一个人不知救下了多少可能会受伤毙命的弟子,现在开这个口,未免显得有些忘恩负义。
尤其那魔教教主还正压着那位羽公子,等人来送解药,更叫人一时有些迷茫。
有人声音弱弱道:“兴许是那魔教故意惺惺作态,自导自演了这一出,叫我们放松警惕……再将我们一网打……”这话说到后面,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前后矛盾。
若想一网打尽,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这么多人饮下茶水中了毒,那魔教教主既然连天残剑法都练成了,虽然天下无敌夸张了一点,但他现在内力在身,确实大开杀戒无人可挡。
又或者,他完全可以再晚一点,等他们与那些蒙面青衣人两败俱伤之后再出现。
“就算这次不是魔教所为,他救我们一次便能将之前的一笔勾销了?魔教从前造的那些恶呢?谜音龙窟各位不会都忘了吧。”
“我们之前那么多弟子死在他们手里,这仇总归大家都记得吧!”
“那魔教妖女先前……”说话之人欲言又止,因为他口中的魔教妖女已经踱步过来了。
花焰掰着手指道:“在慈心谷你们埋伏了我一次,后来又在客栈诱我出来截杀了我一次,在停剑山庄的时候你们也没少想杀我。敢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那弟子被她虎视眈眈瞪着,反倒开不了口,他按着腰间佩剑,神色防备又紧张,一时间他竟真的想不出来,支支吾吾道:“你……你骗了陆承杀的感情!”
花焰没想到他会蹦出这句,人都傻了一瞬。
而后,她不由叉腰道:“要不你自己去问问陆承杀,我有没有骗他的感情?他人就在那边,你现在就过去问问。”
那弟子愣了愣,道:“当年你自己说的,你……”
花焰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道:“你也知道是当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我现在又觉得自己是真心喜欢上他了,不行吗?”
那弟子还未开口,其他人倒个个张口结舌,没听过还有这种说法的,这感情还能朝令夕改的。
当下有人道:“你这说的谁信啊?你说是欺骗玩弄就是欺骗玩弄,转头又说是真心,傻子才会信你这妖女的胡话吧!”
就在这时,谁都没想到的一个人开口了。
陆承杀此时的视线已不在花焰的身上,冷峻地不知落在某处,他声线清越,又微微偏寒,很有辨识度,在众人都望着花焰时,道:“我信。”
成功的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只是这一次大家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
“陆……陆少侠,你不会又被这妖女蒙蔽了吧!”
“你都被她骗了一次感情了,难不成还想被骗第二次?”
“这……这……实在是……”
偏偏陆承杀还在道:“她没骗我。”
他语气分外认真,像是执拗地与人较劲一般。
众人一时默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早些时候自可以骂他冥顽不灵,无可救药,被魔教下了蛊,迟早沦落邪道等等,现在就都不好开口。
弟子们不好开口,之后还在缓慢打坐的停剑山庄一位长老道:“孽缘啊,你为何独对这妖女这般,换个其他女子,只要不是魔教的,什么我们都好同老庄主商量。”
这位长老一向惜才,他本是感慨,并没有指望陆承杀会回答,以陆承杀的性子一般也不会回答。
但他似乎外出的这两年转了性子,知道与人争论,也知道要为自己争取什么。
陆承杀道:“那为何不能是她呢?”
那长老当即便道:“她是魔教的。”
陆承杀道:“我知道。可她没有叫我为她作恶,也并不是个坏人。”
那长老道:“仅凭这一次你就断定她不是坏人了?”
“不止这一次,很多次。”陆承杀有些艰难地组织语言,他十分不擅长说服人,可总要努力试上一次,“从我认识她起,她一直都很好,没有生性狡诈,没有残暴不仁,没有草菅人命,也没有为非作歹,与你们告知我的魔教之人,并不一样。为什么非要以出身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
“可她先前分明欺骗过你!”
陆承杀道:“她并非怀有恶意,只是说出实情,我只会将她与其他魔教之人一视同仁。”
众人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陆承杀与人争执,还是与一位长辈。
这当中意外的人甚至包括了花焰。
她知道这件事只能徐徐图之,操之过急也没有用,都做好了长期准备,可见陆承杀一次次见缝插针的努力,难免还有几分不是滋味。
觉得心酸酸涩涩的。
陆怀天迂回过来,道:“也罢,既然你意已绝,也不用互相说服。”
花焰眼睛一亮道:“那我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陆怀天模棱两可道:“这我可管不了。”
……好吧,还是要说服陆镇行那个老顽固。
花焰眼神炽热道:“那我能见他吗?”
陆怀天略一顿,道:“他既已逐出停剑山庄,你想见他,为何要来问我?”
花焰急道:“还不是你爹……”她语气软下来,“他不同意嘛……”
远处也有不少人惊异地望着停剑山庄,小声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那魔教妖女难不成为了陆承杀改邪归正了?”
“她刚才还救了凌大小姐,保不齐真的是想……”
“她不会故技重施,又想玩弄那陆承杀的感情吧……”
王垂杨的解药也已经取到,羽曳确实准备的很妥帖,在暗格处足足放了十几瓶解药,每瓶里有有几十粒,按人头分绰绰有余,只是他们仍有些怀疑,让来的几名慈心谷弟子挨个检查过了,才敢分发下去。
谢应弦倒是不担心羽曳会在解药里动手脚,他现在横竖只剩下茍命的余地,若解药是假,伤不到谢应弦分毫,他自己却会立刻身首异处。
羽曳方才已经点了穴止血,但右臂伤口一阵阵传来的疼痛却无法忽略,谢应弦的剑已深入骨,再多几分便能斩断,他痛得脸色青白,却无法包扎处理,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过去,他手上的经络再难续上,以后就算治好了,这只右手也再无法如初使用。
可他甚至不敢再出一言反对,他说一句,谢应弦便在他身上多划一道。
这般凄惨境遇,本该叫人同情,可惜就连凌傲雪都被凌天啸打晕送走了,其余人此刻对他只有嗤之以鼻,没过来吐口口水,就算好的了。
除去那些抵死不肯接受魔教赠药的顽固之人,剩下大半都服了药,也逐渐恢复了内力。
羽曳见状,谨慎道:“现在可以了吗?”
谢应弦总算擡了手,他方才一直把剑搭在羽曳身上,那寒芒烈烈染着他的血的剑就这么时不时威慑着他。
羽曳的右臂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了,他尽力快速且轻柔的上药,从怀里取出羊肠线和腰间烧酒给自己缝合,不一时脸上更是面色难看。
谢应弦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那把剑,道:“你觉得江楼月还会护着你么?”
他声音压得十分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羽曳不言,只是咬着牙继续缝合伤口。
谢应弦干脆改为传音道:“要不要最后做一次交易,你给这群正道大侠下毒之事人尽皆知,又蓄意要杀凌天啸的女儿,我不杀你,你只怕也很难走出这五门大会的会场……我可以护你一条生路,今后也尽量不找羽风堂的麻烦,你帮我抓江楼月。”
他手脚利索,针法细密,不一会便将手臂上碗口大的伤口缝上,他又接连处理了其他几处伤口,额头仍是冷汗涔涔,等都处理完,羽曳大口喘着气,咬牙切齿道:“谢·应·弦。”
谢应弦应道:“叫我做什么?你这样的人总不至于要问我怎么好意思刚砍了你就要同你合作罢,你不是最能屈能伸了么?我给你一条活命的路,你应该要紧紧抓住才是。”
羽曳闭了闭眸,竭力平静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谢应弦这个人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让他死,他也确实至少应该曲意迎合一下,可这个人是谢应弦,是他从小到大无论什么都比不过的谢应弦!
他乖巧懂事听话,谢应弦顽劣任性懒散,可还是所有人都向着他!
他视之为生母的女人不论对他多好,可真正的心思却永远只肯花在谢应弦身上,他学得勤学得快,她会夸奖,可谢应弦哪怕只是多看两眼书,她都会万分欣慰,恨不得把他按到怀里揉。
他心知那是谢应弦的母亲,可他还是难免嫉恨。
就连他当时的未婚妻花焰也时常流露出与谢应弦过分的亲昵,羽曳总觉得花焰迟早会弃他而去,又或者谢应弦总在若有似无地暗示着,若不是他不想娶妻,根本没有他的机会!
他只能从别的女人那里寻求补偿,尽力扮演一个完美的人,试图成为别人心里无可取代的唯一,可这与自欺欺人无异。
这样的日子谁要继续过下去了。
然而孤注一掷终究也没有好结局。
羽曳平复了半晌情绪,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谢应弦道:“嗯?你问啊。”
羽曳脸上没有笑意,有的只剩不甘心:“我叛教而出,又三番两次的陷害你,你对我难道就没有什么怨恨或痛苦之情么?”
谢应弦莞尔一笑,道:“谁会跟一个跳梁小丑认真呢?你说对吧。”
正道大侠大半恢复了内力,另有人陆陆续续上前清理残局,这五门大会还不知要不要继续开下去,第一项议题如今已经显得有些尴尬。
他们恢复,危险的反倒是现在留下的那些魔教之人,毕竟人数多寡十分明显。
有人私下商议道:“这魔教教主护法妖女都在,人也带得不多,我们还各门派齐聚的机会可不多见,不如……”
奈何这般言论当即便遭到了驳斥。
“你们在想什么!我们可是正道!不论魔教之前如何作孽,他们这次是前来救人,也没有乘人之危,我们再对他们下手未免不讲道义!”
“和魔教还讲什么道义!他们之前做过的恶事难道还不够多!一桩桩一件件……”
“你说的是不错,可若我们也这般是非不分,那与魔教又有何区别!”
几番争执之后,到底没人敢下手。
好在谢应弦也没打算多留给他们犹豫的机会,他稍等了一会,便抓着羽曳道:“这个我教叛徒我带走了,诸位后会有期。”他竟也真的不邀功。
魔教其余人等紧随其后,如同来时一般倏忽上天,不多时便已飘然远去。
等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竟把此次的元凶也给带走了!
再一看,发现那陆承杀好像也不见了。
花焰飘在队伍最末尾,她轻功分明可以追在最前面,却放缓速度,落在最后,对着不近不远的那抹黑影道:“杀杀,你有没有觉得你们家里人好像有一点点松动了!”
陆承杀想了一下,点头道:“嗯。”
花焰顺势便道:“那你能不能稍微离我近一点。”
陆承杀意识还在犹豫不决,然而身形已经飘过去些许。
花焰继续得寸进尺道:“你说了,可以握手的!”
陆承杀:“……”
花焰道:“所以,手伸出来,快点!我不看你就是了!”
她正一脸认真地直视着前方,下一刻花焰垂在身侧的手便被另一只属于剑客的宽大手掌紧紧握住了。
花焰心头一紧,不自觉咬了咬唇。
陆承杀微凉的手指从她的手背覆盖过,而后两个人仿佛有默契一般,缓慢地分开手指,交扣住对方的手。
他们像在偷偷摸摸干坏事一样,都有些心虚,也有些紧张,紧握的手心微微汗湿。
但又意外地,十分开心。
眼前晴空万里,湛蓝一片,折腾了半晌还是下午,午后的阳光明亮却不灼人,花焰伸出另一只手微微挡了挡光,她眯起眼睛,这次总归是能看清前路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莫名长起来的小剧场……
树洞陆学神终于妥协了,虽然他还没放弃督促隔壁校花学习,但他现在上学放学天天跟着隔壁校花寸步不离,甚至连上课都蹭隔壁校花的课,我们一开始都以为他转学到隔壁了……
——???他自己不用上课的吗?
——你忘了他保送啊!
——呃?隔壁学校老师不管他吗?
——据说隔壁学校老师正在求他晚自习上去讲题。
——?????学神了不起哦?
——他真讲了吗靠我想去听!
——不能厚此薄彼啊!让他回来也给我们讲讲啊!
——别想了,鬼知道他一个高中生凭什么可以在隔壁学校当助教,话说高中有助教这个职务吗?
——据说是刚有的。
——他为了媳妇也太拼了吧!
——话说隔壁校花不会有意见吗?
——应该没吧,他讲完还回去给隔壁校花开小灶……虽然隔壁校花好像不是很想要的样子……
——无语,陆学神可真有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