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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发烧了。

  因为淋了雨的缘故。

  秋天的雨说下就下,雨势既猛且大。

  那天和良屋分开之后,懵然矗立的我接到了可怕的电话。然后,像疯了一样的在街上跑起来,人啊,遇到事情的时候,就会忘记使用大脑。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本能。

  冒雨去了医院,还是没能赶上。

  要说发生了什么,是志村遇到了车祸。

  最后一次见面时明明还笑着对我挥手来着,现在,那个OK绷也还缠在他的手指上。最后那个向我摇手的画面,清楚得像版画似的刻在我大脑里。车里坐了五个人,死的,却只有坐在副驾席上的他。

  一向运气最好的家伙……这一次,好运用光了。

  他本来邀我一起去的……如果去了的话,按照习惯,应该是我坐在副驾席上。死的人……或许就会是我了。

  看着小芹哭得地动山摇,我反而没法流露任何哀伤。我被迫冷静着,办理手续,通知老家,给志村的各路朋友打电话。每个人都震惊得一塌糊涂,旋即放声大哭,用足以入选流行语大奖的名词迭声问我:“怎么会这样?”

  冷酷地报告这种消息的我,就像个死神那样。

  但是没办法,离志村最近的人,就只有我。

  所谓的亲友,伙伴,重要的人,就是能在另一方出事的时候,责无旁贷地扮演起印发讣告的角色。

  本来运转如常的世界,被忽然落下的一刀,切开成两半。

  一切都停止了下来。

  工作是。

  生活是。

  就连恋爱也是。

  结果……再也没有什么能大过生死。

  我是在志村的葬礼上,见到了晴美。这期间,她没有和我主动联络过。我自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打电话。

  堆满白色菊花的灵柩旁,晴美穿了素色套装安静地合掌。小芹不在这里,负责向客人回礼的丧主是志村的姐姐。

  “小芹,怎么样了?”晴美问我。

  “……不知道啊。”我摸着刚剪过的鬓角回答。

  “真是不幸的事。”晴美稳重地说着,“已经妥协了一次,结果却还是被命运抢走他了。”

  我知道晴美所指的“妥协”是什么,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没有说话的欲望。

  “这里……”晴美指了指我的手指又在摸的地方,“新剪的吗?”

  “嗯。要帮忙办丧礼的事。不能顶着染成银色的头发吧。虽然会来的客人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家伙,实在不用对他们讲什么礼仪。”

  晴美微微地笑了。

  就像以前,我讲了什么有趣没趣的话,她总是先弯一下嘴唇,微微笑着抬头看着我。

  我尴尬地闪躲她的视线,而她的眼睛已经越过我,看向寺院的院落那边苍劲的古槐树了。

  “很安静的地方呢。”

  “嗯。这家伙一辈子都在吵吵闹闹的地方度过。现在,让他先行安静一会吧。”

  “雅也很认真地找来的地方啊。”

  “哪里,他家是公寓,办丧事不合适。”

  “雅也对朋友总是很用心的。”

  两个人,像要谁送谁似的,在寺院通往大门的地方边走边说着。我正用手调整颈上不习惯的领带,忽然听到了这样的评价,真是有些惊讶,忍不住斜眼望过去。

  初晴的阳光下面,透过古树的光,淡淡地打在晴美的脸上,素面朝天的晴美微微地笑着看着我。

  “我,要是雅也的朋友就好了。现在的话,就可以这样想了。那样,雅也也会专心地看着我,听我说话,为我的事躁心了吧。”

  “晴……”

  “没关系。”

  我愧疚得说不出任何话,晴美却先行笑着阻止了我,抱着怀中的皮包,低下头,俏皮地伸出黄色鞋跟,踢飞一颗小小的石子。

  “……雅也,我们做朋友吧。”

  嘴里有什么滋味弥漫着。苦涩得没办法说出好或者不好。我说什么也会是错的,只能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顶着一副奇怪的表情。

  在我的手机里,静静地躺着一则志村最后寄给我的短信。

  大概是……坐在车里无聊的时候给我发来的。

  他也想不到,那会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吧。

  “你啊。不是约了晴美吗?不要再失约了哦。上次,把她弄哭了啊。”

  分不清志村说的“上次”是哪个上次。

  就像我真的记不清自己对晴美到底失约了……多少次。

  只有最后的这次失约,没有人责怪我。

  因为志村死在这一天。

  它也就清晰得让我永远无法忘记。

  搞什么啊。

  对我说了那种教训人的话,结果自己却死了,弄哭女朋友的人是你吧。真想这样冲进灵堂,把那家伙拉起来再打他一顿。

  “那个……”晴美转过身。

  意识到已经走到了大门口,我看着她。

  “呐,要加油哦。”结果晴美只是这样简单地说着,对我伸出了手。

  她的下眼线弯弯的,是形状好看的半月形。微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此刻吹拂在脸上的风,无形而使人难忘。

  想说“你也是”,但又觉得自己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我把手搭上去,慎重地握了握。

  然后,握过晴美小手的手掌揣入了裤子的口袋,我站在那里,目送着晴美一步一步地离开。披在肩膀的头发摇摇荡荡,有个美丽的弧摆。

  下坡路的关系,只是一会儿,晴美的背影就消失在我所能见的范围里。

  我。

  好像和全世界的人都突然断绝了关系。

  伙伴死掉了,朋友……没有办法再见面了。晴美……也不再是我的恋人了。虽然没有说过要分手什么的,就像当初也没有说过要一直在一起一类的话。

  我们两个,总是顺其自然。

  或许,就是输在了,太不刻意了吧。

  寺院回荡在透明的空气光线中的线香味,有点像过去那家乐器行里时常弥漫的味道。我和晴美曾经共处的狭小空间里的漫长时光,现在,变得有点想要怀念。

  对了,有件事,忘了向大家报告。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

  但是,我并没有和樱子交往。

  要说为什么,也许我和她太相像。

  两个自私的人,两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两个都渴望能被爱的人,我们相互理解,吸引,眷恋。因为原谅自己,也就一再原谅对方。

  但……果然还是不行啊。

  良屋最后在我面前哭了的时候,我对樱子的爱情,也好像随着那个眼泪蒸发掉了。

  此刻的感情混沌于胸中。

  无法很好地讲清。

  虽然感觉一成不变,但人类却在每一天里不停地改变,也不停地被改变。

  “喜欢你,但不想再见到你。对你有感情,已经不是爱情。所以,没办法再拥抱你了。”

  对她说了这番话后,她对我露出了在东京第一次碰面时的微笑。

  很高雅,很矜持,却也是烂漫,无防备的。

  她踮起脚尖,轻吻了我一下。

  “爱情用光了吧。”

  好像很理解似的,这样说着。

  那是魔女给我的最后一吻。

  我们终于……第三次分手了。

  “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

  “不会了。”

  “良屋他会怎么样?”

  “不清楚。”

  “已经分手了吗?”

  “从来没有交往过。”

  “到现在也还是铁嘴钢牙啊。”

  “你说是就是好了。”

  “倔强的女人不容易幸福。”

  “逞强的男人永远都长不大。”

  “你已经快要老掉了哦。”

  “你啊,还是当年那个小鬼呢。”

  “呵呵。”

  “呵呵。”

  我们说着,往不同的地方倒退着,看着对方。

  “再见。”

  “再见。”

  停下脚步,等待对方先转过身。

  “对了!”

  “嗯?”

  “忘了说,你新剪的头发很帅。”

  “谢谢。”

  “下次交往,要小心哦。女人是很坏的呢。”

  “承蒙相告。”

  “最后,和你交往很愉快哦。”

  “……我也是呢。樱子。”

  念出她的名字,竟然饱含着感情。我看着她,她也惊讶地抬了一下眼睛,望向我。

  “那个……有过这样的电视剧。”

  “嗯。男女主角不停地说着告别的话,但是谁都没法先转身。因为他们那时恋爱着。”

  “我们不会这样吧。”她狡黠地眯起眼睛。

  “我们不会这样。”我也笑了,“你会先转身的。对吧。”

  “呵呵。就是那样喽。”

  她扬起皮包的肩带,背在肩上,笑容可掬地像在招呼我一样,留下那个最美丽的笑颜,转身离开。

  因为生活不是电视剧。

  所以结局不一定有惊喜。

  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

  只是人生很多次中的一次别离。

  也许再不见面。

  也许下一秒又改变了心意也不一定。

  因为是活生生的,所以拥有无数种可能。

  只有死亡才是终结。

  告别了所有关系人士,就像和整座东京说了再见。

  买了车票,我终于坐上了回返老家的新干线。

  志村被安置在老家的墓地。

  我去当除去亲人之外的第一个扫墓人。

  但是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洒了水,摆了志村喜欢的花,我夹着腋下同样的素色花朵四下张望,有个女孩儿正一步步向这边走来。

  半长的头发在风里拂动变成灰色的影。

  虽然那是曾经见过的人,却让我产生了新的感情。

  新的Lovestory,从这一秒钟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