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鬼祸世,国难当头,谁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曾身兼太祝之职的帝后更是责无旁贷。”一直缄默的罗秀华忽然开口,“这场大疫,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普天之下,谁又有这个能耐”
秦禾恍然大悟,脱口答“贞观。”
“贞观不在了,但他的两名亲传弟子,手握着贞观布下的八阵舆图。”罗秀华觑棺材中的古尸,“太祝在驱疫傩仪上出了这么大个篓子,罪该万死。帝后一夕之间,就成了蠹国害民的罪人。”
这么大顶帽子扎扎实实扣在其头上,剐一万遍都不止,抽筋剥皮都是轻的,最起码得挫骨扬灰。
这么大个烂摊子等着人收拾,帝后必须将功折罪,何况四郡大疫,囊括溆水一带,五溪蛮亦不能幸免。
帝后一人之罪,举族受过。
而那场火延十里,月余不熄的的大火只是绝疫之祭的开端,载入史册的只言片语,却是一场终结。
“后世自然也无从知晓,这位帝后,便是贞观老祖的亲传弟子。”
在她献出贞观舆图之前,贞观是谁谁人又知他只是名籍籍无闻的地师,走动在市井间,帮人看宅相地,观香断事。穿一身洁净的布衣,与一名总是沉默寡言的女子并肩同行,走天南地北,跨三山五岳。
他之所以名声大噪,是因为帝后向氏最后凭借贞观绘制的布阵图平了疫鬼之祸。
舍身为飨,则是用肉身躯壳作为容器,将疠疫鬼患封于体内。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或者即便知晓,也顾及不了。
然后以献祭的方式,纳了千千万万只疫鬼,再以符文加持,裹缠全身,封住七窍,确保疫气不泄,将自己和这些泼天的疫鬼葬于贞观舆图的八阵之中。
前有贞观埋祟,耗尽半生布阵,后有弟子葬疫鬼,如法炮制。
八阵既然能压得住永不超生的祟灵,自然也能镇得住怨气滔天的疫鬼。
“不然你以为,你身上的贞观舆图是怎么来的”罗秀华看向秦禾,“因为每一张贞观舆图,都是一张镇邪压祟的符箓。”
秦禾蓦地一怔,后背阵阵发紧,就像每次经历皮开肉绽的前兆,难受至极。
为什么镇邪压祟,压到她的身上了
罗秀华兀自说道“它可融于山川,地脉,而其中一张,就被帝后注入秦岭龙脊,化在这座墓室之上,封印疫鬼。”说到此,她略微停顿了一下,低声喃喃,“道上祭,走龙脊地阴开,安尸壤。便是安放在此地。”
所有人静静地听,没有谁出声打断。
按理说,这个阵法还能挺个几百上千年,谁知道“因为你的出世,破开了地阴,试问,一只从尸瘗之中爬出来的东西”
这话有些刺耳了,秦禾皱了一下眉。
罗秀华目光如炬的看着她“贞观舆图这张符,自然就压在你身上。”
秦禾脸上的血色褪尽,意识有些恍惚,抓不到每句话的重点般“尸瘗”
罗秀华指着棺内的古尸说“这不就是尸瘗吗葬着数万疫鬼的尸瘗龙脊尸瘗也是你的亲生母亲”
这简直荒谬至极,但秦禾还是控制不住的信了七八分。
她知道自己来历不明,师父也曾说过,她是在秦岭里把秦禾捡回去的。
所以她不得不信,却又难以置信。
秦禾不至于听别人几句忽悠,就盲目到一头扎进去“仅凭你几句话”
“你大可以亲自验证啊。”罗秀华道,“不是在殡仪馆兼做遗体整容么,对于人体的构造应当再清楚不过,你大可以亲自验一验。”
旁边的年轻人闻言脸色大变“别开玩笑,这件百子衣可动不得。”
刚才就是因为碰了一下,窜起一只戾气极重的鬼婴。可能也正因如此,墓主人才能安然无恙的躺在棺材里。
“闭嘴”罗秀华冷斥一声,“胆小怕事就躲远了更何况,她从这里出生,本身就是百子墓里的其中一个,怎么说,也算血脉相连。其他人绝对碰不得,她可不一定。”
秦禾蹙眉,听出其弦外之音“什么意思。”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试试就试试。
秦禾压着一股强烈的心悸,对唐起道“退开些。”
唐起犹豫“秦禾”
“听我的吧。”
对方决定要做的事,唐起只能配合。
傀影师和年轻人听着他俩的对话,当然担心自身安危,不约而同退到一米开外,只有罗秀华仍旧立在棺材旁,寸步未让。
秦禾伸出手,迟疑了片刻“您不打算躲远点儿”
罗秀华神态自如,显然胸有成竹,盯着秦禾,一副出不了差池的模样“没这个必要。”
秦禾点头,不再犹疑,一把掀开古尸的衣襟。
所有人提防着,绷紧了神经,只听声声孩啼之音骤然苏醒,整件百子衣上的婴孩刺绣突然活了般,纷纷挣扎着探出了头,密密麻麻的小脑袋钻出百子图,一股阴冷至极的凉意同时攀上指尖。
秦禾手一颤,捻着衣角没来得及松开,指腹下冒头的那只鬼婴龇牙咧嘴,一口咬在她的手指上。
个头儿比仓鼠还小,仅是薄透的一把虚影,咬一口就像被蜜蜂蛰了一下,秦禾甚至没太大感觉,手腕上的梵文刺青便闪出淡金色微光,咬着指腹的鬼婴蓦地松口,恶狠狠冲她龇牙。
这群小玩意儿并没对她发起攻击,暂时也不构成任何威胁,秦禾便没功夫理会,因为她直勾勾盯着古尸的肚腹,被一层又一层的符纸缠裹,遍布全身。
只是肚腹处的层层符纸已尽数撕裂绷开,露出里面枯黄的,干瘪褶皱的皮肉,上面印着一道又一道的黑褐色痕迹,便是肚皮绷到极致后的妊辰纹。
死人的皮肉失去活性,没有愈合能力,古尸的肚皮明显经过巨大程度的拉伸,撑大到极致后又瞬间泄了气,腹部则变得松弛焉瘪。
秦禾连古尸肚腹上的纹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具古尸保存完整,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
就在她愣神之际,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呼“秦禾”
寒光一闪,掠过她眼皮,秦禾抬眸,仅仅迟钝半秒钟,罗秀华近她一步之距,已经手起刀落。
电光火石间,秦禾猝不及防,思绪仍集中在古尸的肚腹上,下意识抬手格挡,竟忘了自身是具血肉之躯,旋即胳膊一疼,被锋利的刀刃拉了好长道口子,鲜血溅进棺内,秦禾适才幡然醒神。
血点仿佛火星子般将符纸灼穿,还有依稀几点滴在百子衣袍上。
周围的一切陡然发生逆变,响起嗡鸣震荡之音,墓室内的壁画逐渐延展拉长,平面图里的人事物瞬间变的立体起来。
他们甚至听见了声声哀嚎,不似错觉,唐起猛的回头,看见壁画里的难民突然开始扭动起来,脚下的黄土随之延展,随着难民的步步靠近,土路缓缓铺向唐起,直铺向他的脚下
傀影师面向另一面墙壁,仿佛透过窗户望见室外,一堆人刨开坟茔,张牙舞爪地撬开棺盖,将里头一具腐烂生蛆的尸体抢出来,亦步亦趋地往傀影师的跟前拖拽
还有另一面墙壁中延绵无尽的熊熊烈焰,无数焦炭似的火人挣扎着往年轻人的脚前扑
一时间墓室内哀鸿遍野,凄惨的尖叫此起彼伏,嘈杂震耳。
在场众人都慌了,年轻人率先惊叫出声“卧槽怎么回事火火烧过来了”
他惊呼着连连后退,只觉一股热浪掀面,自己好似身临其境,站在大火前,稍有不慎就会被火舌卷进火海。
这是幻境吗
是幻觉吧
只不过这幻觉过于真实,火舌几乎舔掉年轻人的一块皮。
“这他妈”年轻人汗都下来了,一回头,就见那几个戴傩戏面具的人正巧赶到。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帮人简直上赶着往火坑里跳。
秦禾心无旁骛的立在穹窿顶之下,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己无关,胳膊上的血液流过手腕,顺着指尖往下滴。
腕脉的梵文盈盈发亮,浸着缕缕鲜红的血丝,连片成串地往棺材中爬。
秦禾一眨不眨睁大眼,目睹缠裹住古尸的符文,泛起层层叠叠的金光,正缓慢流转,与她手腕上那串梵文遥相呼应。
秦禾脑子里轰隆一响,从万千思绪中剥离出一张娇俏的脸庞,坐在红帐中,穿一袭百子服,像个新嫁娘。
新嫁娘的嘴角噙着一抹笑,一遍遍轻抚自己的肚腹。
她等啊等,等到夜半三更,外头乌黑成墨,迎驾的队伍终于来了。
房门被推开,风雪卷入室,扑灭了烛火和油灯。
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迈出去,夜色中长长两行人马,穿着白衣白衫,提着白皮灯笼,脸上罩着傩面,立在冰天雪地中,一水儿的苍白。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人马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响,门窗后站着一老一少,小孩儿不甚明白,揉着眼睛问“嬷嬷,娘子穿着喜服,为什么坐着棺材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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