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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大作,雷声隆隆。

    惨白电光撕破暗蓝苍穹,整个营地亮如白昼。

    帐篷门帘被一只淌着雨水的瘦削右手撩开了,浑身湿透的少年走进帐内。

    躺在罗汉床上歇息的结绿惊醒过来,看见秦曜渊出现在帐门前,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惊讶。

    “九……”

    少年一个眼神,制止她之后的话。

    她悄悄下了坐榻,拿起一把油纸伞,迎着风雨出了帐篷。

    滴答,滴答。

    冰冷的雨滴从硬挺的箭袖边缘滴落,等到身上的冷风冷雨被帐内温暖的火盆烤热,少年迈动脚步,向着架子床上的身影走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

    白日时,她从不蹙眉,从不为难,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她藏起所有烦忧,只在睡梦中,才显露出一丝端倪。

    她希望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无所不能,包括他在内。

    可是他知道,她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会累,会痛,会迷茫,也会不安的凡人。

    正是这无所不能的坚强里流露出的一丝脆弱,让他神魂颠倒。她雪白无瑕地站在神坛上,他追逐她,像飞蛾追逐明火,星星追随月亮。

    他希望分担她的累,她的痛,她的迷茫和不安。

    他希望长出天下最宽广的羽翼,只为她这只小小鸟遮尽风雨。

    “阿姊……”

    他坐在床边,想要触摸的手,伸出却又收回。

    “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我?”

    ……

    秦秾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爬上了摘星宫前院那棵巨大无比的树,坐在枝头上,笑着对仰头看她的小男孩说:

    “你看,爬树一点都不难。”

    这是梦么?

    如果是梦,为何吹过袖间的春风如此温暖,树叶摇曳的沙沙声如此清晰?

    如果不是梦,为何树下眸光锐利如狼的小男孩会有乌黑透紫的眼眸,泼墨般披散的头发还带着一丝没睡醒的卷?

    支离破碎的梦境,断断续续的声音,她迷失了自我,不知是梦是醒。

    “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还是不打算说话?”

    “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说话呢?”

    “小哑巴,小哑巴,你为什么偷看我又不和我说话?”

    “你不说话,那就是想听我说话了?”

    “小哑巴,你知道吗?朔明宫虽然壮丽,但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塞外草原。”

    “等天下太平,国富民安,我想去草原上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等时机成熟,我要办华学,开海禁,推新政,把商路通到草原,再创立一个‘华通快递’,让我足不出户,也能吃天下美食,品天下美酒,赏天下宝物。”

    “小哑巴,等你懂事了,不要因身有残缺而自卑,不要为卑躬屈膝而自贱,只要你的心灵不曾屈服,你就始终是堂堂正正的人。”

    “小哑巴,成为了不起的人,再来辅佐我罢。”

    沉闷的雷声震碎了春日,回过神来,她已身处漆黑之中。

    她止不住地发寒,比地下河流更加刺骨的寒冷浸入她的骨缝,由冷,生疼。

    她冷,但是她喊不出声,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手指。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依然只有混混沌沌的黑。

    “王上……哀重伤身,请节哀顺变吧。”

    接二连三的“王上”如潮水起伏在四周。

    烈日般的炙热撕裂了黑暗,是谁在抱着她前行,脚步趔趔趄趄?

    下雨了么?

    为何脸上落下水珠?

    抱着她的人一话不发,耳畔却传来他颤抖的呼吸。

    雨,不停下。

    她很想睁开眼看看抱着她的人是谁,但眼皮重若千钧,怎么擡也擡不起来。

    这只在她脸上落下的雨,莫名落得她很难过。

    哗啦啦的暴雨击打在单薄的帐篷上,一声惊雷让她骤然惊醒。

    倚靠在床边的少年睡颜映入眼帘,他衣衫半湿,黑发垂落,凌厉的眉峰让他连睡颜都充满强势气质。

    她刚一动弹,他就猛地睁开眼。

    锐利冷血的视线在触及她后,迅速融化。

    他移下床,在她眼前蹲下。

    那双眼,深邃似海,沉黑里掺着抹幽紫,让她想起琉璃蛱蝶绚丽的翅膀,熟透李子清甜的果汁。

    电光猛地一闪,帐内亮若白昼,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让大地都为止震颤。

    他迎着她疑问的视线,摸到她被子下的手,紧扣住,轻声道:

    “……阿姊别怕。我在。”

    “我不怕。”她握紧他的手,说:“……我好像做了个梦。”

    “是个什么梦?”

    “……我不记得了。”她说:“但是个好梦。”

    因为,在她心里留下了温暖的痕迹。

    只是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阿姊……你还记得吗?”

    “嗯?”

    “你说过,要去塞外。”

    “嗯,我说过。”她笑道:“等我能走的时候,要和你一起去塞外。”

    “不能现在去么?”他定定地看着她,乌黑透紫的眼眸在夜色里微微发亮:“只要一匹马,我们第二日就能出塞。草原上谁也不认识我们,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我教你骑马,带你看日出日落……”

    “……渊儿。”她静静地看着他:“阿姊还不能走。”

    他不说话了。

    雨声渐渐小了,帐外凄厉的风声也停了。

    帐外的雨滴越落越慢,细雨哀哀地敲着门帘。

    “……为什么非得是你?”他问。

    “因为我可以。”她道。

    帐内没有了声音,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开口。

    一声鸡鸣从远处悠扬响起。

    要不了多久,炙热明亮的初阳就会撕开黑云诞生。天下没有永恒的乐土,也没有永恒的地狱,她不问过去,不想结局,只要可以燃烧,她就燃烧。

    因为她可以。

    宁为灰烬,不为尘埃。

    “好。”他终于开口:“等你能走的时候……我们一起走。”

    ……

    雨停了。

    秦曜渊离去时没被任何人发现,而他一走,结绿便悄悄回了帐篷。

    秦秾华再无睡意,起身沐浴更衣。

    今日份的药端上来后,秦秾华抿了一口,不知为何有些心悸。

    “药方换了么?”她问。

    “没有呀。”结绿惊讶道。

    她又喝了一口,和平常似乎没什么区别。

    “……许是错觉吧。”她道,仰头喝下一碗又苦又涩的药汤。

    大雨停后,行围继续。

    秦秾华因精神头不错,自病后第一次去给皇帝请了早安,天寿帝见她脸上已有血色,大喜过望,一个劲儿说要奖励为她调理身体的周院使。

    她在主帐内呆了大约半个时辰,告别天寿帝后,她看着雨后清澈的天空,觉得现在回帐也太可惜了。

    “把我和渊儿的马牵来。”她对结绿道:“把渊儿也叫来。”

    结绿把命令吩咐下去,不到一会,她亲自挑选的酒红色小母马和秦曜渊的黑色良种大马就来到了面前。

    两匹马来的比秦曜渊更快这一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黑色良种大马没有骟过,一见母马就开始兴奋地前蹄刨地,乌宝和几个宫人在后边使劲儿拉着缰绳也不管用,黑色大马就是喷着响鼻,不住往小母马那边凑。

    眼见宫人们就要拉不住暴躁的公马了,它却突然安静下来。

    乌宝眼尖,一眼瞧见走来的秦曜渊,立即躬身大声道:

    “奴婢给九皇子请安。”

    众人相继躬身,只剩秦秾华直视他的眼睛。

    过于刺目的阳光让他面色有些苍白,唯独那双眸子,一如既往锐利有神。

    乌宝松一口气,放开了把手掌勒出红印的缰绳,先前还暴躁不安的黑马,现在规矩地停在秦曜渊身边,安分地像换了匹马。

    秦秾华端详着他的面色,说:“你是不是着凉了?”

    “……没有。”他抚上乌黑发亮的马身,眼睛始终看着她:“你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秦秾华笑道:“我想骑马,你知道什么好地方吗?”

    “知道。”他说:“你先上马。”

    秦秾华转头欲叫人拿来马凳,身体忽然被举了起来。

    他轻而易举将她举到小母马上,扶着她坐好后,一个翻身利落骑上黑马。

    黑色骏马立即打了个大声的响鼻,迫不及待往前奔去。

    母马的缰绳在秦曜渊手里,他一跑,秦秾华骑着的小母马就跟着跑,她措手不及被带着前奔时,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慢点。”

    秦曜渊冷着脸,双腿在马肚子一夹,乌黑骏马刚刚扬起的四只蹄子就慢了下来。

    乌宝和结绿小跑跟在身后。

    秦秾华回头喊道:“你们不必跟来了!”

    她转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进秦曜渊灼灼的双眼。

    “怎么了?”她先愣,再笑。

    秦曜渊盯着她看了一会,扬起唇角:

    “……我高兴。”

    ……

    沉睡了一夜的草原从金色晨光中苏醒,一轮火红的旭日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偶尔一阵微风吹过草原,阵阵油绿色的浪花向远处涌去。

    秦秾华骑在小母马上,抓紧马鞍上的扶手,两腿紧贴着马肚。

    比小母马高出一大头的乌黑骏马就踱步走在一边,时不时凑过来,不知有意无意,和小母马的身体相撞。

    她和秦曜渊的腿也在空中相撞几回。

    “要不,你把缰绳给阿姊罢。”她说。

    他瞧她一眼,毫不犹豫:

    “不给。”

    理直气壮到,秦秾华以为自己提出了什么过分要求。

    “那你就别撞我。”她皱眉道。

    他漫不经心地斜睨着她:“撞你会怎样?”

    “……我就搬母妃那里住。”

    “阿姊,我错了。”他果断道。

    少年松开拳头,一大段缰绳落了出来。

    没了外力约束,两匹马自然而然地拉开距离。

    “你什么时候学过骑马?”他问。

    “以前。”她道:“……很久以前。”

    秦曜渊没有追问,他看着前方茫茫草原,忽然手拉缰绳,重新将小母马上的秦秾华扯了过来。

    “阿姊,你想知道飞起来的感觉么?”

    不待她回答,他已经两手插入腋下,将她整个人提到了自己所乘的黑色骏马身上。

    “驾!”

    骏马扬蹄飞驰,奔若流星。

    狂风吹得她倒向身后胸膛,少年握着缰绳的两手自然将她锁在安全区域,除了如雷的风声,她还听到了他藏在胸口里的心跳。

    “阿姊!”他对着风起浪涌的草原大叫道:“我心里的话,你听见了吗!”

    酒红色小母马追逐在二人身后。

    远处和更远处,都只有茫茫草原,能够偷听到他们对话的,只有温暖红日和飞驰烈马。

    他鼓起勇气,吐露心语。胸腔中的心脏砰砰直跳。

    秦秾华大声道:“你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

    “风声太大——我听不清——”

    秦曜渊挺直上半身,用力朝着天尽头吼道:

    “女——骗——子——我讨厌你!”

    秦秾华迅速在他手臂内侧的软肉上掐了一下:“不准许讨厌阿姊!”

    他勒停黑马,再次大喊:

    “女——骗——子——”

    黑马配合地打了个响鼻。

    “不许叫我女骗子!”秦秾华恼羞成怒,再次掐他一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你什么时候没骗过我?”

    他轻轻一夹马肚,骏马悠然往前走去。

    刚刚才骗过人的秦秾华脸不红,心不跳道:“什么时候都没骗过!”

    他低下头来,低沉的嗓音直接从她耳边响起。

    “你刚刚就骗过我了。”

    “……没有就是没有。”她神色镇定。

    他轻轻哼了一声,说:“我不信你。我再问你一遍,你……”

    “秦曜渊——”

    她沉下脸。

    有些事不必明说,有的纸不能捅破。

    “你若想继续住在梧桐宫,就不要说。”

    “……”

    “我们走到什么地方了?”秦秾华为转移话题,抛出新的问题:“你还找得到回去的路么?”

    她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东南西北全是无尽草原,连个参照物都没有。他们是不是走太远了?

    “……找不到就不回去了。”他掩去眼中黯然,懒洋洋道。

    秦秾华瞪了他一眼,还想坐起身来,好看得更远。不想她刚刚探头,秦曜渊就一把将她按回了怀里。

    “找得到,你放心吧。”

    她这才重新坐稳。

    “……阿姊。”他忽然道。

    “嗯?”

    “我娘还活着。”

    秦秾华心里一惊,原本放松的状态迅速转变。

    短短片刻,她就在脑中把这句话过了几遍。

    “昨夜,她写信给我。”他顿了顿,见她没说话,继续道:“她……登基成狐胡女皇了,让我跟她一起回去。”

    摘星宫能出现福禄膏,辉嫔和前朝有关系就不算出人意料,但辉嫔竟然能说服那些狐胡遗民拥她为帝,着实超出她的预料了。

    “你要回去么?”

    “不回去。”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说:“除非你和我一起回去。”

    秦秾华哑然失笑:“你回去是太子,我去是什么?”

    “你回去,就是太女。”

    她一惊,侧头见到的却是少年漫不经心的侧脸。

    “你还当真了?”他说。

    秦秾华正色道:“……渊儿,此事开不得玩笑。”

    “我只知道她私下叫你毘汐奴,每年中秋的前一天,都会悄悄地给你过生辰。”他的视线垂下,凝视着她:“你对她的了解,应该比我更多。”

    ……话虽如此,但了解辉嫔的是她又不是她。

    秦秾华蹙眉思索,电光石火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我有狐胡名字,你也有么?”

    “有。”他很快答道。

    “叫什么?”

    少年干净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如同白日惊雷,她被震得几乎头脑恍惚,下意识道:

    “……你说你叫什么?”

    他清清楚楚,坦荡无畏地凝视着她,道:

    “伏罗……我叫伏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