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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去秋来,一眨眼,便是两年。

    马蹄踢踢踏踏,一队马车从小路尽头转了出来。近百名高大健壮的将士护送车队,金戈铁马,威风凛凛。被众星捧月的那辆马车外观低调简朴,车身无一处纹饰,若是开进车水马龙,就像一滴水汇进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

    空中落下一只灰黑色的鸟儿,轻轻抓住一根纤细的树枝,压得枝桠轻颤。

    鸟儿歪头注视着匀速前行的车队。

    翠绿的叶片在枝头颤抖,掩映着被捧的月亮。

    雕鸟刻花的镂空木窗后,倚着一个绛紫色的身影,她以帕掩嘴,压抑轻咳,那压着缠枝花纹的五指,实在纤美柔弱,哪怕沾了鲜血,恐怕也会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窗外无法窥见女子全貌,然仅凭这堪称绝色的一只手,再平静无波的海面也能荡出无穷涟漪。

    正值六月酷暑,马车里却燃着火盆,橘红色的火舌舔舐闷热空气,车内只她一人。

    除了她,旁人也受不住这般烘烤。

    秦秾华看了眼帕子上染的血星,将棉布绣帕扔入火盆。

    从去年开始,她就不再用丝质手帕,即便她烧得起,也难免心疼。

    马车门开了一小条缝,种玉塞了半个脑袋进来:“夫人,我听见你咳了。可要喝水,吃些水果?”

    “略微小咳罢了。”秦秾华笑了笑,轻声道:“还有多久才到涿州?”

    种玉回头对外边驾车的车夫说了什么,又转过头道:“快了!日落前就我们就能进涿州城门!”

    秦秾华没有接话,种玉仍然兴致不减,自顾自道:“我听说将军在涿州都准备好了,刺史府改得和我们在瓜州时一模一样,夫人一点儿也不用担心不便。将军真有心,得知夫人今日抵达后,特意令涿州商铺夜市今夜通宵达旦营业。”

    她捂嘴笑道:“现在大家都知道,将军要和夫人要在今晚约会呢。”

    秦秾华也跟着笑了笑。

    两年半的时间里,秦曜渊先后光复了瓜、寰、沁等八州,秦秾华也遵守诺言,在他打下第八城檀州后,从大后方瓜州转移至地处中央的涿州。

    车队进城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氛。

    长街两旁的围观人群鸦雀无声,一双双忐忑害怕的眼睛看着这金戈铁马的车队,忽然,一个孩童挣脱妇人的束缚,冲出人群,正对车队扔出一物。

    “有刺客!保护夫人!”

    刷刷刷地一阵刀剑出鞘声,夹杂着一声淡淡的“住手”,那几乎横上孩童脖颈的刀刃又收了回来。

    鸡蛋砸在马车身上,发出一阵恶臭。

    孩童母亲这才回过神来,面无人色地冲了出去,一把抱住孩子,将其护在怀中。

    “夫人慈悲……夫人慈悲……我儿还小,不懂事,饶了我儿吧……”

    她不断朝马车方向砰砰磕头,间歇想要按下自己儿子的头,可是孩童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肯跪,不肯拜,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走下马车的绛紫色人影,面红耳赤地怒吼:

    “你也是夏人,为什么要帮着他们?!叛徒!叛徒!叛徒!”

    他不过七八岁年纪,那双本该无邪的眼睛却已知晓仇恨。

    秦秾华擡手示意不需护卫,走到孩童面前,先扶起了已经将青石地面磕出斑斑鲜血的妇人。

    “童言无忌,你放心吧,我不怪他。”她轻声道。

    不等妇人开口,男童先气得五官扭曲:“不要你这个卖国贼假好心!要杀要剐冲我来!”

    秦秾华终于看向他,不急不怒,缓缓道:

    “谁告诉你,我是夏人?”

    周围人群响起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男童激动道:“你叫毘汐奴!肤色和我们一样!你还说自己不是夏人?!”

    男童肤色白皙,有胡人特征,五官轮廓却是标准的汉人模样,长街两旁多的是像他一般的混血,金雷十三州失陷四十余年,百姓已更叠数代,祖辈仍知自己是朔人,父辈也知夏人是侵略者,而这些孙辈呢?

    在他们看来,真武军才是侵略者,大夏才是他们的归属。

    “你是夏人吗?”秦秾华反问。

    “我当然是!”

    “他是吗?”秦秾华看向一旁妇人。后者战战兢兢,不敢擡头看她,颤声道:“他的祖父是夏人……”

    “听见了吗?你的祖父才是夏人。”秦秾华道:“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我是!我是!”男童泪如泉涌,愤怒大喊:“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我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贪生怕死!你身为夏人,却卖国求荣,帮着朔人来打我们!我不服你!我恨你!你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向你求饶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男童声嘶力竭,秦秾华依旧缓缓道:“你不是。”

    他哭着在妇人怀中挣扎,想要冲过来打她,妇人也痛哭流涕,拼命抱着他。

    两旁百姓纷纷露出恻隐和悲戚的神色,涿州和瓜州不同,已经深处金雷,紧邻大夏,越是紧邻大夏,胡化越是严重,涿州如此,檀州如此,还未收复的瀛洲等地皆是如此。

    秦秾华道:“你不是。”

    她擡头看着周遭面露悲戚的众人,一字一顿道:

    “你们都不是。”

    “只有庇佑过你们的国家,你们才是它的人民。”

    “大夏庇佑过你们吗?夏皇庇佑过你们吗?你们的父母官,庇佑过你们吗?!”

    无人应声,女子的大袖在风中簌簌作响。

    她的身影单薄如纸,声音却沉稳有力,直入人心。

    “天地初开,光阴千载,世间先有了人,再有的家,无数个小家聚在一起,才诞生出你我的大家!”

    “若你们在这个大家里面黄肌瘦,人无安日,冤屈无处诉说,希望无处安放——若这大家里处处都有冻死、饿死、人相食之人,而家主粮仓里却有吃不完的米粮肉脯正在悄悄腐烂,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正在褪色变质——若这个大家让你们连人都做不成,叫你们当犬做彘——你真的是这个大家中的一员吗?!这个大家,真的当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她骤然回眸,杀得男童措手不及。

    “你连人都做不了,还想做什么夏人?!”

    她的声音分明不大,却震得每个人心尖都在颤抖。

    人群四处,渐渐传来呜咽之声。

    男童哭喊道:“至少大夏不会杀我爹爹!要不是你们,爹爹根本不会和我们分开!你们杀了我爹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妇人惊惧交加,立即捂向男童嘴巴,然而秦秾华已经听完了他的怒吼,开口道:

    “你爹爹是守城的将士?”

    “我爹爹只是一个手艺人!只是一个卖糖葫芦的手艺人!”男童挣脱他母亲的手,哭喊道:“我恨你们!我爹爹马上就要死了,都是你们害的!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护送秦秾华前往涿州刺史府的将领见势不对,立即指挥左右:“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两个刁民一起押下去!”

    “都住手!”秦秾华一道冷喝,让士兵们不由停下动作。

    她看向男童,问:“你说你爹爹是个手艺人,那么真武军为何杀他?”

    “别说了……别说了……”男童的母亲泣不成声,不断去捂男童的口。

    “放开!”秦秾华厉声道:“让他说!”

    男童挣脱妇人桎梏,哭道:“你们攻打檀州,我爹爹被困在了城里,他什么都没做,可是却要和全城的人一起死!为什么?!我爹爹是个好人,他做的糖葫芦涿州人都知道,我爹爹什么错都没有,他只是碰巧在檀州城里,为什么就要被你们杀死不可?!”

    两旁人群中,哭声越来越多。

    “我的三姑娘也嫁去了檀州……”

    “我夫君也在檀州……”

    “我家父也……”

    六月炎夏,秦秾华身上没有一丝热气。

    她转身看着不敢直视她双目的护送将领,缓缓道:“檀州屠城了?”

    “……”

    “谁决定的?”

    “……”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

    她明白了。

    她竭力稳住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是屠过了,还是马上要屠?”

    将领也在颤抖,话都说得哆嗦——他没有完成将军交于的任务,之后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太阳落下……就屠。”

    远处,霞光漫天,苍茫的暮色已悄悄降临,离末日之时,最多只有一个时辰。

    秦秾华毫不犹豫走向马车。

    “夫人请留步……”将领欲挡在身前,秦秾华怒目相视,一声厉喝:“让开!”

    “夫人……”

    “滚!”

    那一眼,如同九天之上劈出的一道雷霆,将他定在原地口舌粘黏,动弹不得。

    秦秾华大步走上马车,面色雪白。

    “去檀州。”

    简朴无饰的马车脱离了车队,马不停蹄地奔出街道,奔出城门,一刻不停地朝檀州而去。

    檀州距离涿州不远,然再是快马加鞭,马车也无法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到檀州。

    眼见天边夕阳已经落下一半,秦秾华在马车里开口:“停下。”

    外边“吁”了一声,马车渐渐停稳。

    秦秾华推门走出,对惊诧的种玉和车夫道:“解一匹马给我。”

    ……

    檀州城门,三十万平民被五花大绑扔在门外,男女老少皆有,哭声哀求声不绝于耳。

    一名双手双脚被缚,蠕动着想要逃跑的汉人被路过的将领一脚踢回人群,将领冲他脸上啐了一口,恶声道:

    “夏人养的好狗!”

    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不少意图逃跑的人都被拳打脚踢赶回俘虏群。

    檀州这一战,耗时七个月,乃历来最久。

    真武军攻城时,城内百姓无论胡汉,皆合力对敌,阴谋阳谋,细作刺客,无所不用其极。真武军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也折损了不下七万兵力,可谓惨胜。

    如今能够血债血偿,真武军上下一片欢欣鼓舞。

    “就是你这臭老儿刚刚还咬了我一口,给夏人当两脚羊当惯了是吧?连自己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了?”

    “我是被逼的……”

    老人刚张口辩解,迎头就是一泡骚臭的黄水。

    “没骨气的东西!等着去死吧!”

    “放、放过我的孙子……”

    “做梦!”

    士兵把命根收回裤里,擡脚在老人背上碾了几下,转身走了。

    一个穿着精良铠甲的瘦高将领匆匆走过,正是柴震,他撩开主帐的帘门,对背对着他正在挑选什么的少年开口道:“将军,太阳已落了。”

    少年头也没回,看着床上一排各色衣物。

    “你过来。”

    柴震心中一凛,低头快步走去。

    “你说说,哪件好?”

    少年年纪比他小得多,但身量早已超过他,站在身边,不怒自威。柴震跟他出生入死多次,分毫不敢因年龄小看于他。

    眼下这问题问到他身上,还不是因为将军身边无一侍女,他也只能临时充当侍女角色,躬身低头,恭敬道:“属下觉得……这件李紫色的袍子好。夫人常穿紫色,将军一会要去见夫人,或许能撞上一个‘夫妻色’。”

    少年盯着那件李紫色的长袍半晌,终于“嗯”了一声。

    柴震松了口气,再次小心翼翼道:“将军……日落了。”

    “知道了。”他漫不经心道。

    柴震转身欲走,他忽然道:“涿州来消息了吗?”

    “两个时辰前来过,夫人现下应该在刺史府安顿下来了。”柴震连忙站定,既然都开口了,干脆把旁的也一起禀报了:“涿州商贩都已得到通知,今夜会通宵营业,东西两市挂满花灯,百姓也都叮嘱过了,若是有乱说话的,倍增赋税劳役。”

    少年应了一声,转身往帐外走去,柴震紧随其后。

    末日的红光落在少年乌黑甲胄,灵动闪烁,宛如黑夜中升起的火焰,除了他的身影,众人的目光再无可落之处。

    “将军饶命啊……”

    “将军饶命……”

    三十万待宰的羔羊被集中于一处,三十万绝望的哭声熔在一起,生与死的界限在此刻如此清晰,善与恶的边界在此刻如此混沌。

    锦衣华服的地主满身污泥,生来第一次全身心地跪拜他的佛祖:

    “佛祖在上,求你把我救出地狱……”

    旁边一只黑色长靴伸了过来,一脚踹倒这个平日作威作福,没少鱼肉百姓的胖子。

    “这是人间啊!”

    看守的士兵哈哈大笑,将其鼻青脸肿的面庞踩进泥土。

    “现在轮到你们这些真正的畜生去死了!”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了,火焰熄灭,真正的夜色已经到来。

    一名穿着大夏官服的中年男子被推出屠宰圈,接二连三悲戚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人!”

    “大人!”

    檀州刺史满面悲哀,眼含热泪,紧抿成线的嘴唇边,有两道深深的泪痕。

    “伏罗!你杀了我,放过城中百姓吧,他们是无辜的啊!”

    他如何悲泣,少年将军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等到他终于张开两片嘴唇,檀州刺史升起满心希望——

    “杀。”

    然后跌入更深绝望。

    “这是三十万人啊!”檀州刺史哭喊道:“这是整整三十万人啊!”

    少年将军看着他,淡淡道:

    “……那又如何?”

    檀州刺史涕泪横流,紧握成拳的双手流出缕缕鲜血。

    鲜血落入地面,消失不见。

    即便今日三十万人的鲜血泡烂这片大地,一场落雪之后,又将恢复干净。

    史书之上,今日之事只会变成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因为他是胜者,这就是胜者的特权。

    秦曜渊移开目光,檀州刺史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目眦欲裂。

    “你不能杀他们!他们是无辜的啊!”

    一名将士踩上他的背,右手抽出明晃晃的长刀——

    “大人!”

    “别杀我们大人!”

    百姓在身后锥心泣血,檀州刺史仍在向少年怒吼:“杀了我!放过城中百姓!”

    少年无动于衷,檀州刺史因泪水模糊的视野中混着一抹猩红。

    联合军中,流传着许多这位少年将军的传言——身份不明的伏罗,身先士卒的伏罗,战无不胜的伏罗,修罗转世的伏罗,每个提到他的人都咬牙切齿,却又在战场相遇时第一时间转身逃跑。

    檀州刺史一直在心中嘲笑他们的懦弱,现如今,他最想嘲笑的却是自己!

    看看他都做了什么!

    三十万无辜百姓,全要随他一起去死!

    带血的眼泪涌了出来,他在刀锋袭来的一瞬间发出了后悔的抽泣。

    “住手!”

    一声不该出现在战场的女声让他颈后冷风骤停,原本漫不经心的少年忽然站直身体,往声音源头看去,那双狼一般残酷无情的眸子先是涌出一阵惊喜,接着变为凝重。

    “夫人?!”柴震脱口而出,满脸震惊。

    马上颠簸许久,秦秾华下马时不由趔趄,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的秦曜渊立即伸手来扶,她避开他的搀扶,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

    “……”

    秦曜渊默默看着她,伸出的手依然还在半空。

    她擡起双手,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一个男子所用的揖手礼。

    “将军,屠城绝非正道,毘汐奴斗胆进言,还请将军回心转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真武军和被俘的城民都变了脸色。

    “……你的脸色不好,随我回主帐再说。”

    他再次伸手,秦秾华又一次避开。

    “将军若是执意屠城——”她道:“不但会加大之后收复五城的阻力,还会给将军的名声带来不可磨灭的污点,此乃得不偿失之举。”

    在顺州一战中投靠了真武将军的副将巢弘拧起两道粗眉,不满道:“这里是爷们的地方,你一个妇人,怎能对男子指手画脚?”

    旁边的柴震脸色难看,低声提醒:“那是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又如何?难道不是妇人?!”巢弘大声道:“屠城乃将军和众位副将一起商议的结果,如今军令已下,她说不杀就不杀,那我们刚刚商量的算什么玩意?我们死去的弟兄难道就白白死了?这仗究竟是她打还是我们将军打?!”

    柴震面色发白,悄悄往旁挪了两步,不敢再发一语。

    秦秾华面无异色,充耳不闻,继续道:“若是将军在此屠城,便会坏了将军和真武军一直以来积累的义名。官吏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宁可死战也不投降,百姓若是害怕真武之名,便不会真心归顺。为一时之快屠城,后患无穷,还请将军收回军令——”

    “你说收回就收回,你把我们将军的话当什么了?”巢弘怒声道。

    “韩非子有言,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贤圣莫能听。”

    秦秾华强忍腹中翻涌和眼前晕眩,竭力使自己一言一语都清晰传遍这片土地。

    她要说服的不只是眼前的少年,还有这数十万真武军,这黑压压一片等着刀刃染血的复仇者。

    “……将军若能听进谏言,收回成命,正说明将军是非常之人。届时,将军的贤名必将千古流芳,民心必将归顺,贤人也会如潮涌来。如此,何事不成?请将军莫要因为眼前利益,忘了长久将来——”

    眼前少年紧抿嘴唇,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只伸出的手,终于落了下去。

    秦秾华低头,弯腰,双膝向下跪去。

    她没能跪下去。

    在那之前,她就被人捞了起来。

    秦曜渊抱着她,面色铁青走向主帐。

    “将军!”巢弘气急败坏地喊道。

    他头也不回。

    秦曜渊把她放到主帐中唯一的大床上,她撑着一件李紫色的袍子爬了起来,紧接着又要给他跪下。

    他一把将她提起,双臂如铁箍一般环绕着她,防止着她再次跪下。

    半年不见,他又高了,秦秾华如今要仰头才能对上他被怒火烧得发红的眼睛。

    少年的青涩已经快要从他身上褪光了,他鼻挺唇薄,眼窝深邃,一双黑紫色眸子有晶石般冷漠而残酷的美丽。

    他已经十八岁了。

    眼前的人突然叫她感觉陌生。

    伏罗十八岁的时候,屠了第一个城,留下第一处尸山血海。

    秦秾华没有见过真正的伏罗,可是她有一种预感,眼前的少年正在接近上一世那个让人望风而逃的伏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攥着她一起坠落,她的眼前模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要跪我,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一把扯掉胸甲系带,露出毫无防备的前胸,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塞进她手中。

    “我宁愿你直接杀了我——”他气得声音发颤:“也不要用作践自己的方法来捅我的心!”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可是已经够了。

    她紧皱的眉心,源源不断的泪水,还有那双哭泣时习惯性闭上的眼睛,不断颤抖的睫毛——她就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她的无助和痛苦,原原本本地灌入他的胸口。

    她的痛苦,将他的五脏六腑绞得稀烂。

    “阿姊……你听我说,我没有冲动行事。”他努力解释,祈求地看着她的眼睛:“檀州死守七个月,真武军损失七万余人,我屠檀州,是为杀鸡儆猴,否则此例一开,之后的瀛洲等地必会坚守不降,一旦拉长攻城时间,就有可能等来大夏主力压境,到了那时候,真武军再想拿回其余几州就难了。”

    “我屠檀州一城,再留一百个吓破了胆的俘虏任其逃跑,等檀州的结局传进还未收复的瀛洲等地,守城一方自会分化,即便官吏有心为大夏而死,也有不愿送死的人会为真武军打开城门。”

    “阿姊,我并非是图眼前一时之快。”他说:“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这不是你教我的道理么?”

    眼泪淌过秦秾华的面颊,烫得她浑身颤抖。

    她在想,伏罗屠城无数,是否也和此刻的他想得一样?

    他前期杀掉的累累白骨,正是他之后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无一人敢出面对垒,无一弓敢发一矢的铺垫。

    天下百姓,识字者寥寥无几,他不喊口号,不发檄文,只用炽热的鲜血,就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大字深深地烙在每个人的心中。

    他是乱世的枭雄,只能做诡智的暴君。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伏罗,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教他王道,那么是否今天一幕,会有所不同?

    不……不会。

    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伏罗,她绝不会容忍他活过一月。

    秦秾华终于睁眼,从泪光后看着她的少年:“你说非是图一时之快,那你想过金雷十三州光复之后的以后吗?”

    “我——”

    秦秾华打断他:“你想过,回京之后的以后吗?你想过,大道登极之后的以后吗?”

    “……”

    “民为贵,君为轻。是故得民心者为天子,得天子之心者为诸侯,得诸侯之心者为大夫。”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戾不为君。”

    “将军可以屠城,皇帝可以吗?一个屠过城的皇帝,会有元元之民敢于归顺吗?会有忧国忧民的贤士愿意效忠吗?”

    “此次若是屠城,那些冲在最前面的人,究竟是烧杀□□的恶棍还是保家卫国的士兵?他们借着声张正义的名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杀人越货的草寇打个“替天行道”的旗子,难道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忠义之士了?”

    秦秾华苍白的脸上泪光闪烁,在胸中激烈碰撞的悲痛让她摇摇欲坠。

    她泣声道:

    “这样的军队,会是王师吗?率领如此军队的统帅,会是拨乱反正的天下之主吗?”

    帐内雅雀无声,许久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我想过。”

    秦曜渊看着她朦胧的泪眼,慢慢道:

    “阿姊,我是个暴君……天下人才会需要你。”

    “你为善,我为恶……你才能立于朝堂,立于天下,因为若没有你,我就是脱缰的野马,出笼的野兽……”他说:“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少年的话,让她僵在原地,泪如泉涌。

    他什么都知道——

    无穷无尽的羞愧淹没了她。

    她不教他王道,放纵他暴戾恣睢的一面,任其霸道的名声传遍玉京,本质上和他说的没有区别。

    只是她给自己找了一块遮羞布,美名其曰时机成熟再教他王道,其实只是她不信任他。

    她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即便是她亲手教他读书写字,即便是他们共度了数年光阴,即便他一次一次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她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怀疑,亲手给他创造了弱点。

    他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她却始终提防着他的反戈一击,她手里随时握着匕首,只要他一有异动,这把匕首就会刺进她亲手创造的弱点。

    她有错吗?

    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可是她很羞愧,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羞愧,伤害一颗赤诚而炙热的心,是世上最使人感到羞愧的事情。

    若他埋怨自己,指责自己,或许还能叫她好过几分,可是他从来不曾流露一丝怨言——

    他始终沉默。

    任她利用。

    秦秾华泣不成声,全靠少年支撑她的重量才能勉强站立。

    人屠伏罗附着在少年身上的阴影远去了,他又变成了她的弟弟,她的小狼,她的心仪之人。

    他对她,从来没有变。

    无论今生还是前世。

    “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我不在了呢?”

    主帐内空气骤冷,针落有声。

    环在她腰上的双手猛地缩紧了,勒得她喘不过气,箍得她无处逃离。

    然而,耳畔响起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带着一抹悲伤,轻声说:

    “阿姊对我很好……对天下人也很好,偏偏对自己却很残忍。我为阿姊赴死,心甘情愿,我为阿姊流血,心甘情愿,我为阿姊当个傻子,心甘情愿,因为我知道……阿姊虽重天下而轻我,却重我而轻自己,我没什么好委屈的。”

    少年深深地看着她,擡手拭去她脸上泪光。

    “莫伤心了,阿姊若是对这檀州百姓心生恻隐,我不杀便是。我连性命都可以交给阿姊,难道还会因为旁人性命而忤逆于你?只是……我也是有底线的,阿姊要什么,我给你捡,阿姊想杀谁,我帮你杀,阿姊需要傀儡我就做傀儡,需要暴君我就做暴君,只有一点——别忘了。”

    “阿姊若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但阿姊若要伤我的宝贝,我就只能伤阿姊的宝贝。”

    “你死了,我要天下人陪葬。”少年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从没对你说过假话,这次也是一样。”

    “……阿姊,为我活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