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无端嫁得金龟婿凌淑芬询君意李歆兵书峡还珠楼主寄居者严歌苓年轮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英国情人(K) > 第二十章 K是第一

  他们被弄到地方军队司令部。旅长正在为什么事发脾气,军帽未戴,上装未穿,衬衣在军裤里。看见门口英国来的记者和他的翻译,就改成一副笑脸,站起来欢迎,让他们进屋坐,两匹马被人牵去喂饲料。屋子一看就是个财主的家,客厅陈设讲究,连桌椅都油光水亮,和镇上其他破败不堪的房子一比,就太堂皇了。

  “你的报道想必会公正,说明我军靖难平乱的成就。”旅长抽着烟,尽可能说出最文绉绉的语言。

  朱利安对这个家伙说,他作为记者的最高职责就是公正客观地报道,希望长官提供条件,让他上前线去,实地勘查。

  旅长坐下,摇摇头,吐出一口烟。然后说,早就没有战事,红军已经全部歼灭,剿匪已经胜利。只是此处乃共匪旧日所占,地方上倒是很不安宁,小股散匪还在偷袭杀人,所以既不能让朱利安他们住下,也不能让他们继续前进: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他们来回磨了很长时间,最后旅长同意,弄几个战俘给他们采访,以提供材料,报道国军的胜利。

  旅长想想,叫身边一个副官,陪他们去监狱。他把副官拉到一边,吩咐了几句。

  好一点的平房里都住满军人。地里高粱玉米稀稀拉拉,野草冒得高高的,荒荒的。下午两三点,太阳热旺旺的,空气中有股浓烈的尸臭。远处冒着炊烟的地方,不知什么人在田里做饭。

  跨过山涧上的木板索桥后,进入一个加固的大型碉堡。他们转进一个院子,走到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面只有几张凳子和一张桌子。石墙上有许多污迹,有火烤的烟迹。一股霉味夹着说不出的腥臭。副官请他们坐下,点上一盏煤油灯,使里面亮多了。

  一看就明白,这儿是监牢,这儿就是审讯室。囚犯被一个个带进来,都非常年轻,衣衫破烂,有的还带着伤,却都套着沉重的木枷。一个士兵端着枪站在门口石梯上。这些人全是穿着农民服装,大部分人光着脚,从外表难以分辨是红军还是村民。

  副官说,都是在近日被抓捕来的红军散落士兵,应当说是战俘。

  中国内战,战俘一向被用来补充部队,听了几个人的口述,就明白这些人卷入了地方的政治,有了命案。易说很难听清楚这些人的当地土腔,他们说得太快又太紧张。他听几句,叫对方停下,然后给朱利安翻译,也等于解释。

  故事都差不多,都是地方上的农家子,被共产党动员起来举行土地暴动,杀了本地地主全家男丁,分田地分牲畜分房子,还分妻妾。这样,没多久每个村子就分裂成不共戴天的两大阶级阵营,红军派与白军派。家里一人参加杀土豪分田地的,全家包括近亲都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属于红军派,反之亦然。

  “你杀人了吗?”

  他们都坚决地摇头,而且连哭带说,一大串冤枉故事,被认错人,抓错人。他们明显把采访当做审讯。

  朱利安有点失望了,觉得问不出什么内容,无法了解情况。他刚想停止,解进来的这个犯人,年龄更小,根本是个少年,十四五岁左右,只穿了脏烂的裤衩,营养不良,条条肋骨毕现,精瘦。他一进来就昂头挺胸,一被问,就发表宣告似的说他砍了地主少爷的头。村党代表鼓励他们造反,问他敢不敢领头?他当然敢做,打土豪,由他砍跟他年龄一样大的地主少爷,第一刀没把头砍下来,少爷杀猪般叫。一旁的政治委员鼓励他再砍一刀。

  “为什么要砍死他们?”

  “闹红就是砍脑壳嘛,这还用问。”少年说,“砍了几刀,少爷的头还是粘在颈子上,只是叫不出来了,吊在胸口,没滚下地。”少年脸上有些遗憾地说,他看看自己被枷住的瘦弱的双臂。

  听到这里,朱利安突然控制不住,想呕吐,他跌跌撞撞冲出审问室,推开警卫,跑上一坡石梯。院子里光线太强烈,他眼花了,蹲在地上,干呕着,喘着气。

  易走到他身后,问:“怎么啦?”

  他不能表现比易还脆弱,就迅速站起来,走回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竟走错门,走进一间空屋,里面堆满了刑具,铁钳,镣铐,大铁剪子,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家什,上面沾了猩红的东西。一定是临时从审讯室里搬出来堆在这儿,以便把那一间弄得干净点,让他们做采访。苍蝇围着那些刑具嗡嗡叫飞旋。朱利安翻胃更厉害,赶紧出来,回到一片阳光的院子中间。哪间房他都不去,不想看到更残忍的东西。

  易对跟上来的副官说:“太热,天气太热。”

  他们在士兵的护送下,原路回到地方军队司令部。旅长已经不在,但吩咐了副官给他们准备晚餐,找了个客栈住下。

  傍晚吃了顿不错的饭,有肉,但两人都吃不下,吃完饭去客栈。说是客栈,只有他们两个旅客。两层楼的木板房,进去黑暗暗的。主人是个老太婆,见朱利安样子,吓了一大跳,眼睛只盯着这洋鬼子,也不提收钱的事。

  房间里有两张床,没有被子枕头。副官叫士兵扛来新的军用寝具。天气很热,只盖被单遮蚊虫就可。“很运气了,”易咕哝了一声,安慰朱利安,“一路上就冲着你这张洋脸,土匪和军队都没敢找事。”

  这个客栈面临大街,镇上惟一的一条像街的街。木窗敞开,除了巡夜的士兵脚步,躲在暗处的蛐蛐儿。老太婆的黑影子移进屋来,伸手把油灯小小的灯芯拧灭。

  屋里漆黑一片,过了好几秒,微见天光。

  易在那张床上翻身。朱利安还是不想说话,为今天失态,一直到这刻心里也不好受。战争就是战争,革命就是革命,杀人哪有什么好杀法的?从一离开武汉,他一直在祈祷上帝,让他顺利找到长征的红军,加入革命。可只看到一点点革命的痕迹,他身体本能地抗拒,丢脸透了。

  房间空气畅通,天也凉了些。他胸口堵得慌,不知下一步怎么办?

  第二天大清早,客栈窗外突然传来锣鼓声,把朱利安和易敲醒了。街上已是喧嚣一片。荷枪实弹的军人,在街上两旁排成队列,上了刺刀。把熙熙攘攘的人群拦在街边。这个地方几乎被战争打烂,竟还有那么多人,太不可思议,可能附近几个镇子的人都来了,大概是个集市日子。

  他们赶快从窗口探头。这房间正好在二层楼上,可以清楚看到,三辆牛车载了二十多人,都套着重枷。有几个就是昨天见过的。牛车拉得很慢,在街上示众,每辆车两旁都走着没什么表情的刽子手,扛着白闪亮的大刀。人群里有人哭泣,有叫骂的,大部分只是默默地旁观。

  街本来不长,走到头又往回走,刑场在街中央,差不多就在客栈正对面。军人用刺刀分批把犯人逼下牛车,一个军官用拖长的四川话,宣布赤匪杀人犯验明正身,就地处决,以儆效尤。

  跪着的犯人,早吓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军人先开锁脱枷,助手拉住头,露出颈子。然后刽子手,举起大刀,围观的人轰然喊叫,听不出是吓得惨叫或是看戏般喊好。易坐回他自己的床,簌簌发抖。“关窗,”易大声说:“求你关上窗!”

  朱利安早就离开窗前,未料到,易反应比他还糟,他只得去关窗。但窗太旧,关不严,他用力,又怕将窗扳断。这时,他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喊:“革命万岁!红军万岁!”是昨天那个供认杀人的少年。就他一个英雄,不过也许就他一个是真正杀了人的。朱利安不由得朝下一看,满地是血,人头和断尸。他闭上眼,那少年刚发出“革命——”就被一种刀切的钝声打断。朱利安从窗口倒退三步,仿佛是躲避那飞溅的鲜血,他落在了地板上。

  “哦,”他恶心得有火在喷燃,呼吸困难。“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如此不必要地残酷!不管革命或反革命。为什么都一样残酷?”

  他们俩无言地在房间里坐着。客栈主人,那个老太婆呆痴痴地经过他们房间,不认识他们似的,也不觉得房间里有人。

  不行,朱利安想,这不是我的革命。我不会赞同这种靠煽动阶级仇恨,互相屠杀来进行的革命。中国农民很穷,工人也很穷,但还没有到想革命的程度。即使真的要革命,又有什么必要这么血腥?有什么必要靠加深仇恨推进革命?

  他想起自己带着氰化钾。对中国革命的估计,他的确想得太简单了,他自己可以一了百了,他怎么做得了那种鼓励少年杀人的政治委员?

  那么,他在中国革命中,还有什么角色可演?窗外的喧哗尚未彻底结束,朱利安已经明白,他的中国革命之梦会在这个山镇结束,在一个夏天的清晨,一个莫名其妙的客栈。

  当他们骑着马离开镇子时,老城门口已经挂上二十多颗新的人头,朱利安不想回头去看一眼。他们一口气来到河滩,渡过河,穿过那一片绿绿的树林,朱利安只想离那地方越远越好。

  他们到达一个不小的县城是中午时分,到处都生长着夹竹桃树,花开得蔫蔫的。当地人头裹着布,背着长竹篓。但朝东走的近路悬崖栈道刚出事,早上突然坍塌,掉下去几个人和马。他们只得改路线。他安慰自己,他并不是个逃兵,这不是英国式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东方国家的革命或许就是这样,他不是东方人,不值得让自己的双手浸泡在血里,哪怕事业正义,但还是有东西方文化之分。他不可能跨过这个鸿沟。

  他们越是往南走,林的声音和形象越是反复在他脑子里出现,渐渐清晰起来。他又开始想念她,尤其夜里,夜里她的声音笑貌很明确。

  他们找到一个清静的小餐馆。等着饭菜到时,朱利安从背包里找到林的手帕,黄丝缎暗纹的竹叶,这柔软的质感,和他的手贴在一起,就像林的皮肤和他贴在一起。手帕边角的K,他看着,心一惊,记得好像是六世纪,在叙利亚或者巴勒斯坦的一本犹大经书里说,K是那个能左右生命的字母。

  是的,她就是能主宰他生命的人,只要和她能永久地生活在一起,不管在哪里,北京,香港,英国,美国都行,像她说的一样,她本来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要向她证明,他不是她想象的那么自私无情,他从未改变过爱她,他爱她,以他的方式,但是,也可以做到以她想要的方式来爱她。

  这想法一旦形成,他相信他一直就是这么想的,就是这样的。他否认不了这个事实:林的确了不起,她把他喜欢的一个世界——战场还给了他,她也能够把他从那个战场重新将他带走。

  他想起来,林在这个文化中,也是例外的人物。若按白虎星克夫的说法,那么,程还是一个能排除俗见的知识分子,这点不错;但反过来,程因为是知识分子,也就不信林的“入相女子”一说,甚至对整个房中术很反感。林在床上是如此神采飞扬,花样无穷,在程面前,肯定一招也不敢拿出来:这样的夫妻,还有什么意思呢?

  实际上,林在这个文化中,上下为难,陷入无人理解的困境。他这才弄清,林为什么对他那么依恋。他作为外国人,反而超脱了:既可以不信中国民间的歧视,又可以不在乎中国现代“进步观念”。对房中术,他能享受的,就信,不然,就当好玩事听着。

  而且,母亲对“不正规”的性,还特别偏爱,她找了一个双性恋者做终身伴侣,几乎无人能理解。或许,林就是为他而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在四川农村,一九三六年夏末,朱利安感到他像一个梦游人突然醒来,发现在中国,惟有林的爱情才是珍贵的。当初她邀请他到北京,实际上是邀请他畅游她的内心世界,她长期被抑止的渴望,和一直埋在心底的爱情,当她把她的肉体展现给他看,她同时也将她的世界——那个文化最深刻的底蕴,没有保留地揭示给他看。

  而他渡过痛苦宽阔的河岸,才看清楚只有她站在岸边,一直在等着他。

  再过两年,他就三十,迈入中年,他们这个家族的男人有些是大器晚成。他会有一个不错的前景的,他们会有孩子。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度过他们的诗人生涯,忘却所有的喧哗和仇恨,这将是他理想的生活。

  早一分钟见到她比什么都重要,现在几乎是心急火燎。易去解手过了一段时间才回来。桌上的绿豆稀饭,锅贴饺子,生椒炒豆皮丝,通通扫荡光。一吃完饭,他对易说想尽快回武汉。

  他们骑上马,背对着小餐馆,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