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混也是一种生活云天空穿书后随便吸猫会出大问题扶桑知我情剑山河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应物兄 > 55.学勤兄

    学勤兄跳河了?

    如前所述,邓林其实并不是应物兄的学生,而是邬学勤教授的弟子。邬学勤不仅是邓林的本科班主任,还是邓林的研究生导师。对于邬学勤,邓林向来尊重有加,邬学勤当然也把邓林看成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邓林父亲早逝,生活困苦也就在所难免,读书时学费都是借来的。邬学勤教授看邓林聪明伶俐,认定他是人才,对他多有照顾。有传言说,邬学勤当年甚至不惜改动考卷分数,好让邓林拿到奖学金。这件事可能是别人编的,但另外一件事,应物兄因为参与了事件的处理,得以知道邬学勤对邓林有多么好。

    邓林读本科时,因为经常参加勤工俭学,误了不少课,其中误得最多的,就是小乔的导师汪居常教授在人文学院开设的公共课《国际共运史》。他倒不是故意逃课的,实在是因为那天下午刚好要给一个富人家的孩子补课。恰逢期末考试前,汪居常教授照例要划重点,邓林没来。邓林自认为国际共运史是自己的强项,怎么考都能过关的,所以也并不在意。可是真上了考场,他发现每道题都成了拦路虎。比如,前面两道填空题是这样的:

    1)巴士底狱占地面积大约___平方米,它的八座塔楼由高24米宽3

    米的城墙连接,城墙上配备有___门重炮。

    2)卡尔·李卜克内西深受父亲影响,他的父亲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创始人,名叫___,曾被诬告犯了___罪,被判处两年徒刑。

    邓林以上洗手间的名义走出了考场,出来之后又神色自如地去了隔壁考场,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以监考的名义看了看别人的答卷。监考老师以为是学校组织巡考的,还向他点头致意。因为入戏太深,邓林还特意向监考老师强调,要注意考场纪律。有一个考生认出了他,笑了起来,事情就露馅了。

    应物兄当时是人文学院中文系的副主任,参与此事的处理。就是那一次,他对邬学勤老师的护犊子精神留下了深刻印象。邬学勤的解释是,邓林并不是不会,并不是要去抄袭,而是因为他作为年级学生干部,担心别的班级的学生考不好,所以才忍不住去看了看。邬学勤的解释甚至使邓林都睁大了眼睛。想起来,那次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还不是邬学勤护犊子,而是邓林知识面之广。当汪居常教授宽宏大量地表示,只要邓林能够说清楚与巴士底狱有关的任何一件事,他就可以放邓林一马的时候,邓林提到了一个词:巴士底病毒。

    在场的没有人知道巴士底病毒。

    邓林说:“老师们肯定知道葛任先生。葛任先生的女儿,准确地说是养女,名叫蚕豆。葛任先生写过一首诗《蚕豆花》,就是献给女儿的。葛任先生的岳父名叫胡安,他在法国的时候,曾在巴士底狱门口捡

    了一条狗,后来把它带回了中国。这条狗就叫巴士底。它的后代也叫巴士底。巴士底身上带有一种病毒,就叫巴士底病毒,染上这种病毒,人会发烧,脸颊绯红。蚕豆就传染过这种病毒,差点死掉。传染了蚕豆的那条巴士底,后来被人煮了吃了,它的腿骨成了蚕豆的玩具,腿骨细小,光溜,就像一杆烟枪。如果蚕豆当时死了,葛任可能就不会写《蚕豆花》了。正因为写了《蚕豆花》,他后来在逃亡途中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被日本人杀害了。而葛任之死,实在是国际共运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

    “你是说,巴士底病毒是从巴士底狱传出来的?”

    “世界卫生组织倾向于这么认为。他们认为,这种病毒应该是从人犯身上传给狗的。它的英文名字叫BastilleVirus,比较奇怪的是,这种病毒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在巴黎出现。但据《世界卫生年度报告》显示,近年在非洲、俄罗斯以及海湾的部分阿拉伯国家,BastilleVirus存在蔓延趋势。”

    邬学勤教授立即指着邓林,对他们说道:“瞧瞧,他什么都会。”

    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是,邓林给以口头警告处分。本来要记大过的,但邬学勤教授说,只要给邓林记大过,他就携邓林前往汨罗江。

    邓林读研究生时,因为热衷于社会活动,硕士毕业论文一拖再拖,而且质量堪忧。因为担心邓林通不过答辩,学勤教授还向他面授机宜:你要么第一个上场,要么最后一个上场。前者的好处是,评审委员们人

    到了心还没到呢,你说什么,他们都听不清楚,糊里糊涂就让你过了;后者呢,几个小时下来,他们急着出恭,急着吃饭,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在意。后来,邓林的硕士论文得的是“优”。有人议论,要不是邬学勤自己的女儿不听话,刚过十八岁就被人弄大了肚子,邬学勤肯定会把女儿许配给邓林。

    前面也说到过,学勤教授与伯庸是同行中的同行,因为他们都研究屈原。但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从屈原那里汲取教训,都勇于“参政”,都曾参与竞选人文学院院长,并将对方视为最大的对手。当然了,他们谁也没能当上。竞选失败以后,学勤教授就像变了一个人。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假发套,而他分明是有头发的,而且还是重发,以前留得很长的,在脑后都形成了波浪。这么说吧,如果不是因为他很瘦,几乎没有屁股,别人就会把他当女人了。他自己解释说,戴着假发套,暖和!冬天还说得过去,夏天呢?夏天也照戴不误又是怎么回事?屈原说,世人皆醉我独醒,他呢,莫非是世人皆热我独冷?一个研究俄罗斯文学的人,借用契诃夫小说的名字称之为“套中人”。但严格说来,“套中人”的说法是不够准确的,因为学勤教授不戴手套,不戴护耳,春秋两季甚至光脚穿鞋。总之是个谜。他的假发套质量不是很好,起码与他的脑袋不大配套,有点松。他不爱洗澡,总是痒,痒了就要挠。当他隔着发套去挠头皮的时候,整个发套就会产生位移,鬓角会突然跑到鼻子上方,后脑勺的头发又会盖住耳朵。伯庸对此的评价是,这就相当于北半球和南半球突然错开了,都称得上惊天动地了。前段时间,学校评职称的时候,他和伯庸都申报了三级教授的职称。这次伯庸评上了,他却没评上。他受不了啊。他的说法是,阿狗阿猫谁评上都行,就是某某人不行——他都不屑于提伯庸的名字了。他平时就喜欢与伯庸抬杠。但抬杠的时候,他的眼睛却不看伯庸,而是看着别处。就拿

    程先生曾经提到过的那句诗来打比方吧:假如伯庸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一句好诗,那么他肯定会说,鹅也先知,怎么只说鸭子?听上去好像在为鹅打抱不平。这次他没能评上三级教授,他认为又是伯庸在背后捣鬼了。他将伯庸比作曹丕,将自己比作怀才不遇的曹植。他说,如果曹丕是个蠢蛋还好,偏偏曹丕不是蠢蛋。而正因为曹丕略有才学,才会有那么多歪点子,在背后使坏。他的结论是,无才的庸人或可容忍有才者,而略有才学的人,反倒要嫉恨有大才的人。

    此时,听邓林提到学勤教授要寻短见,应物兄就问:“还真跳河了?这会他在哪里?”

    邓林说:“没死,没淹死。可这事闹的!”

    邓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是学勤教授绝命诗的复印件:

    草木之零落兮美人迟暮,五十又三年兮义无再辱。狗屁英格丽兮惟恍惟惚,值此之事变兮死了去毬。

    哦,死到临头,学勤兄还来了一段屈原骚体!因为化用了王国维的绝命诗,在原创性方面要打一点折扣,但他将English中的“sh”翻译成“兮”,使之与骚体格式相符,倒也称得上独出机杼。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而从诗中看,让学勤兄“惟恍惟惚”的那个“道”,却是英语,这是外人很难想到的。莫非他是因为职称外语考试没有过关,才没能晋升三级的吗?果真如此,这就跟人家伯庸无关了,只能怪罪葛道宏!因为是葛道宏修改了规定,要求教授职称升级也必须考外语。想

    起来了,葛道宏也曾将“英语”称为“道”:不仅是教学之道,不仅是学问之道,而且是国际化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1]莫非学勤兄志在跳河,志在“死了去毬”?

    “这次还真不是职称的事。”邓林说。

    “那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跟英语还是有那么一点关系。前天,他在路上遇到了葛校长,给葛校长提了个意见。据说葛校长规定,教师的授课大纲都必须翻译成英文,提交给学术委员会,由学术委员会聘请国际上的著名学者进行学术评估,看是否融进了学术研究的最新成果。这还只是一个过渡,以后的教案都必须用英文书写,再过几年,就必须用英文授课了。学勤教授对此有意见了,说他讲的是屈赋,屈赋中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草木花卉,有些连植物学家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翻译成英文呢?他还举了个例子。说屈原最喜欢以兰若自居,可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说得清楚,兰若到底指的是兰花呢,还是兰花和杜若的合称?兰花和杜若又怎么能翻译成英文呢?一种带有香气的草?”

    “葛校长怎么说的?”

    “葛校长说,难道兰若只生在中国?有地理学和植物学的依据吗?”

    “后来呢?”

    “葛校长说完就要走,但他拦住不让走。最后葛校长告诉他,别说屈原了,就是《论语》,以后也得用英语讲。不用英语也可以,联合国另外四个常任理事国的语言,请任选一种。日语、德语、西班牙语也可以备选。做不到,就别上讲台了。他就问,难道应物兄的太和研究院,以后也用英语教学吗?葛道宏说,当然!必须的。太和研究院要成为国际一流的学术中心,必须如此。”

    “葛校长只是在描述愿景。他就因为这个跳河了?”

    “他对葛校长说,全世界范围内,他的屈原研究都是第一的。不让他上课,那对全世界的屈原研究都是个打击,全世界人民不答应!葛校长就问,你是第一,谁是第二?他答不上来了。葛校长就说,第二是谁你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你是第一?夜郎自大,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就是这句话,把邬老师给惹恼了。他说,他会把这情况反映上去的。葛道宏说,你的后台是谁我知道,我的后台是谁你不知道,你去反映吧,我等着。”

    “邬老师还有后台?”

    “哪有什么后台啊?有后台,还会活得这么窝囊吗?要说后台,我就是他的后台。可我这个后台,在葛道宏眼里,算个屁啊。”

    “你别听他牢骚,什么窝囊不窝囊的,他在学校还是挺受尊重的。”

    “尊重?连学生都欺负他。他的屈原研究,虽然不可能像他本人所说

    的,在全世界排第一,但总是能挂个号的吧。可他的选修课,就是没人选。好说歹说,最后只有几个人来选,勉强可以开课。为了讨好学生,学生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有一次学生给他打电话,让他帮助查资料,他气得半死啊,哪有学生把老师当老妈子使唤的?但是为了保住这门课,他还是不能得罪那个学生。他慌慌张张去了图书馆,才想起家里有这本书。他给那个学生打电话,让学生来取。学生是怎么说的?学生说,快递寄来即可。又把他气得半死。我劝他,这门课就别开了。他说,时穷节乃见,越是这样越是不能忘掉屈子,不能丢下屈子不管。”

    按邓林的说法,学勤教授吃软不吃硬,可以受学生的气,但不能受校长的气。那天,学勤教授回到家里,越想越生气,新伤旧恨一起跑到脑子里来了,于是决定仿屈子跳江。到了河边,他给家人打了个电话,说他这就权把黄河当汩罗,要跳江了,中午饭就不吃了,米饭不要蒸多了。家人又好气又好笑,没太当回事,只是让他赶紧回来吃饭。后来就看到了书桌上的绝命诗。他曾跟家里人说过,有事可以找邓林,家里人就赶忙给邓林打电话。邓林当时正在为栾庭玉准备与子贡会谈的资料呢,实在走不开,只好派人去找。后来终于在黄河岸边找到了。

    邓林说:“那个地方,我陪他去过。春天的时候,河边确实是好景致。那天他过生日,我雇了一条船,陪他在河上吃鱼。他说,鱼太新鲜了,显得嘴巴不干净。没想到这次他又去了那个地方,这次不是吃鱼,而是寻死。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晒鞋子、晒他的发套呢。到底跳了没有,没人知道,应该是下过水。他一边晒鞋子一边睡觉。找他的人看到他那副样子,又气又恼,问他到底跳了没有?他说了一句话:水太凉了。他还问,是不是小邓同志派你们来的?小邓同志怎么没来?人命关天,知恩图报,小邓同志难道不懂吗?说着,他就抓起发套又向河边走

    去,边走还边吟诗呢: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他们赶快把他抱住了。见他挣扎着还要跑,只好将他摁倒了,弄了个狗啃泥。对不起!我可能不该这么说,但确实是狗啃泥嘛。我呢,晚上十点多,才把资料准备好。饭都顾不上吃,连忙赶去看望他。他倒好,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只是盯着你冷笑。”

    “神经受刺激了。”

    “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没跳成,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他上了年纪了,你别跟他计较。”

    “上年纪了?他只有五十三岁。这日子以后还长着呢。”

    “你现在要去看他吗?”

    “他当时说,等天暖和一点,水温高一点,再去跳江。刚才师母打电话,说他拿着温度计,问师母,这温度计坏没坏,准不准。吓得家人不敢离开寸步。”

    “哪天我见了他,开导开导他。”

    “您能不能跟葛校长说一下,让葛校长给他打个电话,表示一下慰问?”

    “好的,这事我来办。”

    “那我就不去了。”

    就这么巧,这边话音没落,葛道宏那边就打来了电话,说接到附属医院的报告了,那个学生的换肾手术已经做完了,很成功,没有出现排异现象。电话是小乔打来的,小乔说,葛校长正在慰问医生。

    随后,附属医院的院长打来了电话,说的也是这事,但语气有点冲。院长讲了一件事:供体,也就是肾源,不是来自那个学生的父亲,而是来自那个学生的哥哥。之所以是哥哥,而不是父亲,是因为父亲不便领取奖励,哥哥却领得理直气壮,因为他们已经分家了,虽有血缘关系,但严格说来不是一家人了。院长说,其实这是父子二人商量的结果。院长随后还提到了一个细节:哥哥在全身麻醉之前,又提出了一个要求,看在他献爱心的分上,能否免费将他的包皮割了?

    院长说:“给你打这个电话,是想给你提个醒。子贡先生来医院慰问的时候,就不要见家长了,只见病人和医生即可,免得他们又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

    应物兄突然想起来了,这位院长的专长是割痔疮。

    “谢谢您的提醒。后来给他割了吗?”

    “我不得不说了他几句。我提醒他,要有点专业知识。理发店只管

    理发,美容请到美容店。”

    [1]出自《史记·伯夷列传》。从《论语·卫灵公》中“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引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