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春天,一个晚上,正读二年级的应物兄,随着辅导员芸娘第一次来到姚鼐先生家里。姚鼐先生当时住在苏联专家当年援建的楼房。楼梯嘎吱作响,楼顶经常漏雨。从廊上能看到被分割成不同形状的天空。有时候能看到老鼠搬家。它们拖家带口,以小分队的形式溜着墙根疾速前进。
一个姑娘在楼梯口等着芸娘。
她就是谭淳,本来学的是外语,由于对历史感兴趣,她准备报考历史系的研究生。她也写诗,经常把自己的诗拿给芸娘看。芸娘自然鼓动她考到姚鼐先生门下。这也是她第一次来见姚鼐先生。她很漂亮。“漂亮”这个词用到女人身上,是最无力的,基本上等于什么也没说,但除了“漂亮”,他还真的找不到别的词。也就是说,她的漂亮是那种规规矩矩的漂亮,眉眼、脸盘都没有什么特色,但组合到一起,却给人一种漂亮的感觉。她穿着讲究,比一般的大学女生要讲究得多,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灰色风衣。她一头长发像溪流一般。她显然知道自己的漂亮,这从她那摆动头发的动作就看得出来:好像摆动的只是头,只是头的后半部分,颈部以下是不动的。她高傲得就像女王,哦不,是公主。
她对芸娘说:“我还没决定,考还是不考。”
芸娘说:“报考时间还早着呢,不急着定。”
她说:“我一直没告诉你,父亲想让我去香港。”
芸娘说:“你自己决定。”
她显然是个大胆的姑娘,因为她谈到了在内地还属于禁忌的名字:邓丽君。她说,她前段时间去香港探亲,发现在那里可以大大方方地听邓丽君的歌。这么说的时候,她随口哼了两句《何日君再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芸娘说:“如果为了父亲去香港,我可以理解。但如果只是为了一首歌,那就没有太大的必要了。”
她说:“我离开香港时,父亲放了这首歌。”
芸娘没再接话。
现在看来,那天她来到姚鼐先生家里,其实是想找到一个理由:留在大陆的理由,或离开大陆去香港的理由。
姚鼐先生的客厅里已经围坐了七八个人。这些人都是姚鼐先生的弟子。有的弟子已经四十多岁了,是姚先生“文革”前的弟子。
姚鼐先生正在讲述闻一多先生。那是追忆,是深情的缅怀,但口气
却是轻松活泼的。当然,如果仔细听下去,你就可以感觉到,作为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姚鼐先生,其实辞约而义丰。前面是怎么讲的,他们不知道。他们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关于闻一多先生的胡子。
闻先生公开声明:抗战不胜,誓不剃须。他的胡子是山羊胡子,下巴上有,别的地方没有。不对,别的地方也有,即上髭,又浓又黑,像个“一”字。都看过闻先生那张木刻像吧?就是口衔烟斗的那张?他回头侧身看你,目光既冷且热,如同他的内心世界。
闻先生上课,总带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很大,像小案板,像画夹,毛边纸做的。闻先生的字,是正楷,字体略长,一丝不苟。不是因为他是恩师,才说他的字一丝不苟。真的是一丝不苟。闻先生写字,用的是别人用秃的笔。秃笔写小楷,如纸上刻字,那字如铭文显于珠黄。
他夹着笔记本进来,点上烟斗,立即开讲:“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战国之后,最适合讲楚辞的,即是闻先生。这一点,乔木先生也是认的。乔木先生说,闻先生是不发牢骚的屈原。闻先生是太阳吟,屈原是月亮赋。太阳可以照亮月亮,月亮不能照亮太阳。这话讲得好。
闻先生讲《湘夫人》,缓缓吟诵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先是满面愁容,而后双目悲戚,随后举目四望,心驰神往。闻先生的视野,非一般人所能及也。讲晚唐的诗,闻先生能联系到西方印象派。闻先生说李贺的诗,最像印象派。闻先生曾在芝加哥美术学院学画,他的画也受印象派影响,用各种颜色代替阴影,用粗壮的笔调大勾大抹。闻
先生之死,是现代中国最重要的文化事件:现代中国与中国传统和西方的对话,暂时搁浅了。
闻先生喜欢晚唐的诗。但说到最喜欢的唐诗,闻先生却首选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闻先生说,那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乔木先生说,张若虚就这一首诗,所以他是名诗人,不是大诗人。闻先生不这么看。闻先生说,只要有这一首名诗,就是大诗人。呜呼!孤篇压全唐!满天星斗多而不够,孤灯一盏少而足矣。然而,《春江花月夜》又是一首虚无的诗。闻先生如此喜欢,大有说头,但后人少有提及。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虚无中,又有积极。一种积极的虚无主义。一轮孤月徘徊中天,大江急流,奔腾远去。一种相思,两地离愁。闻先生说,落月摇情满江树。“摇情”二字,情韵袅袅,最是摇曳生姿。
应物兄注意到,谭淳似乎被打动了。
谭淳把风衣脱下,叠好,放在膝上,对芸娘说:“好,我不走了。”
姚鼐先生说,闻先生受他的老师梁启超影响甚巨。对梁启超先生,闻先生向来直呼其名:梁任公。闻先生讲,梁任公给弟子们讲乐府诗《公无渡河》[1],先把那首古诗写在黑板上,微闭双目,摇头晃脑,吟道:“公、无、渡、河——好!”然后又是“公、无、渡、河——好!”然后再吟:“公、竟、渡、河——好!”然后又吟:“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好!真好!实在是好!”众人虽没见过梁任公,但经由闻先生,梁任公音容宛在。
姚鼐先生说,闻先生此时就是梁任公。梁任公就是闻先生。梁任公有多么陶醉,闻先生就有多么陶醉。梁任公有多少伤悲,闻先生就有多少伤悲。闻先生说,梁任公虽无半句解释,众人却无不身临其境。尔后,闻先生模仿梁任公先生喊道:“谁上来?擦黑板!”众人愣神片刻,方知此时身在教室,而非大河之畔。大师授课,即是如此。只述本事,境界已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矣。闻先生授课,如重写古文、重雕玉器、重烧彩陶。
谭淳把头靠着芸娘的肩膀,说:“谢谢你带我来,我真的不走了。”
芸娘说:“你也得能考上啊。”
谭淳立即说:“怀疑我考不上?”
芸娘说:“考的人多了,你得下大功夫。”
应物兄直到现在还记得,他完全被姚鼐先生吸引住了。在那一刻,姚先生即为闻先生,即为梁任公。他也由此知道,那么多学习考古学和历史学的青年学子,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投奔到姚鼐先生门下。
姚鼐先生那狭小的客厅,此时极为安静。在姚鼐先生讲完的那一刻,他听见人们长吁了一口气。刚才,因为全神贯注,听者无不屏声敛息。斯是陋室!那脱了漆的木地板,受过潮的木墙围,本来给人衰败的感觉,但此时却突然有了另外的含义:它们是为奏响这历史韵律而特意准备的。
他觉得,那盏老式吊灯也有了贵族气息。
那时候姚鼐先生的夫人还健在。她是姚鼐先生就读西南联大时的学姐,一个清清爽爽的老太太。她担心姚鼐先生过于激动,就端出一碟大白兔奶糖要发给每个人,也给姚鼐先生剥了一颗糖。如果不是有弟子在场,她肯定把奶糖塞到姚鼐先生嘴里了。姚鼐先生快速地把糖嚼了,咽了,说:“历史重新开始了。一切都耽误得太久,但为时未晚。历史从来不会浪费,历史从来是得失相偿。”
那时候的姚鼐先生,沉默时是老年人,一说话像中年人,吟起诗来就成了青年人。姚鼐先生随后吟诵了闻先生的《太阳吟》。哦不,想起来,吟诗的姚鼐先生既是老年人,又是中年人,又是青年人,或者还像个孩童: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的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但是接下来,姚鼐先生又对弟子们说了一段话:“公无渡河!这首乐府诗,我也送给诸位。乱流不渡,危邦不入。屈平沉湘不足慕,复生引颈诚为输。”
屈平自然是屈原,复生指的则是梁启超的同仁谭嗣同。
姚鼐先生这么说,当然是出于对学生的爱护。
这时候,一个细节发生了。谭淳突然站了起来。她侧着脸,冷冷地追问道:“先生,那两句诗是梁任公说的,还是闻一多说的,还是你说的?”
姚鼐先生这才注意到她,问道:“你是芸娘带来的吧?”
她说:“我是慕名而来。”
姚鼐先生说:“第一句诗是李贺的,第二句诗是我说的。”
她说:“‘复生引颈诚为输’,是你觉得他‘输’了,还是你觉得他觉得他‘输’了?”
姚鼐先生说:“他没觉得自己赢了吧?”
她说:“他唤醒了中国人,怎么能说输了呢?”
那个上了年纪的学生站起来说:“谭嗣同要是不死,会怎么样呢?梁任公、康有为倒是没死,后来也没干出像样的事来。”随后,那个学生继续发表看法,“姚鼐先生是提醒我们,我们都只能生活在历史中。个人只能是历史的人质。你选择反抗,那是人质的反抗,你是反抗的人质。你选择合作,那是人质的合作,是合作的人质。对历史而言,我们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谭淳追问姚鼐先生:“你说,他说得对吗?”
姚鼐先生看着她,说:“孩子,我要对你说,人是历史的剧作者,又是历史的剧中人——”[2]
姚鼐先生话音没落,谭淳就抓起风衣,一抖,穿上了,然后就夺门而出了。姚鼐先生的夫人用埋怨的目光看着姚鼐先生。
芸娘追了出去。
那天,芸娘倒是在镜湖边追上了谭淳。1983年的济大校园,镜湖比现在大得多。它不像个湖,倒像一片野地。湖岸杂花生树,湖里长着芦苇。枯死的树倒在水中,像一个又一个独木桥伸向湖心。因为树梢淹没于湖中,所以它们都像是断桥。镜湖岸边的几只路灯也大都闪掉了,只有微弱的光。她们挽着胳膊走着。应物兄没有靠近,只在后面跟着。后来,谭淳突然又跑开了。应物兄将永远记得她在昏暗的光线里奔跑的姿
势:她的胳膊夹着,当一只脚落在身后的时候,脚往外撇,偶尔亮起来的灯光,有时候就照在那只脚上。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她穿的是那个时代少见的靴子。
她就那样跑啊跑,从春天跑到了夏天,从济州跑到了香港,然后在一天晚上,与程先生相遇了。然后,她接着跑,跑到了日本。奔跑成了她的基本姿势,奔跑的影子成了她留在大地上的影子。而在这个夏天,她又从日本跑回了济州,跑到了姚鼐先生的客厅。然后呢,然后她又跑掉了。
关于谭淳与程先生的相遇,芸娘显然是知道的,但他从未听芸娘讲过。
芸娘似乎不屑一谈。
那么,后来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呢?从他的朋友蒯子朋那里。蒯子朋这样做,倒不是搬弄是非。某种意义上讲,蒯子朋是替程先生辩解。他相信蒯子朋讲的都是真的。因为其中一些细节,与他在姚鼐先生家里看到的细节,惊人地相似:它只能属于谭淳,而不可能属于第二个人。
那是在1984年,即谭淳到香港之后的第二年。
这一年,程先生在香港出席新亚书院成立三十五周年纪念活动。新亚书院,是儒学大师钱穆、唐君毅等人创办的,其教学宗旨即为“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宗旨,
沟通世界中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对照这个宗旨,还有比程先生更合适的嘉宾吗?程先生当时应邀做了一场学术演讲,题为《和谐,作为一种方法论和世界观》。程先生是用英文演讲的,担任翻译的就是谭淳。程先生在香港停留了一周。离开香港之前,程先生在下榻的浅水湾饭店设宴,答谢了谭淳和蒯子朋。蒯子朋当时已经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负责全程陪同程先生。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是蒯子朋当年对谭淳的印象。
谭淳告诉程先生,自己正在写的一篇论文是关于谭嗣同的《仁学》的。她问程先生对谭嗣同的看法。程先生其实当时就怀疑她跟谭嗣同有什么关系,但谭淳说,他们只是碰巧都姓谭,五百年前是一家而已。程先生就说,他认为谭嗣同是近代中国建构哲学体系的第一人,《仁学》一书集中体现了他的哲学思想:佛道为表,儒家为里。谭淳说,她不这么看。她说,变法失败以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都逃跑了,跑得比兔子都快。康有为跑的时候还带着小妾,日后更是声色犬马。唯有谭嗣同谢绝了日本友人的安排,坚拒出走。这其实是佛陀式的割肉喂鹰,投身饲虎。谭淳说:“谭嗣同不是佛道为表、儒家为里,而是外儒内佛。”
程先生让了一步,说:“半儒半佛吧。”
谭淳说:“他若是儒,断不会走上断头台。儒家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3]
儒家太爱惜自己了。他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体
现的是‘有一小众生不得度者,我誓不成佛’的精神。”
程先生再次让步了:“待我重读了《仁学》,我们再讨论好不好?”
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外国朋友,他们也是应邀来参加纪念活动的,好客的程先生将他们一并请来了,其中就有应物兄多年后在感恩节那天见到的那个东方学教授。东方学教授关心的是男女问题,说,儒学好是好,就是只讲修身,不讲身体;只讲仁爱,不讲做爱。程先生说:“谭美人刚才还说,儒家因为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不能做到舍生取义,这会儿你又说儒家不讲身体。”
程先生说道:“夹板气不好受啊。”
“夹板气”一词,很难译成英文。谭淳在“suffer
wrong
from
the
boards”和“bebulliedfromtwoside”两种说法之间来选取,都觉得不满意,突然造出了一个生词:“squeezedmiddle”[4]。
程先生觉得,谭淳真是个天才。
讨论从饭店持续到海滩。程先生认为,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儒家确实是爱惜身体的。但爱惜身体,不是爱自己,而是一种孝道。儒家并不排斥身体,儒家其实更愿意用身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孔子讲“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
[5]
,这是不是身体?六十而耳顺,讲的是
不是身体?孟子讲养气、讲正气、讲浩然之气,强调从自然转化为文化,是不是讲到了身体?荀子讲教化,讲Virtue[6],讲化性起伪,强调以文化矫治自然,是不是涉及身体?儒家所说的身体,既是真理的感性显现,也是处世的礼仪之道。它沟通天人,承续族类。
东方学教授说:“我说的是,儒学排斥肉体快感,所以影响了它在世界各地的传播。”
这话把程先生给惹急了。尽管谭淳在场,程先生还是讲了一下儒学与性爱的关系。因为它属于学术讨论,所以谭淳当时好像并没有感到难堪。在将程先生的话逐字逐句译成英文的过程中,由于海涛阵阵,谭淳还相应地提高了嗓门,像是在高声朗诵。
程先生当然是半开玩笑地说,儒学的核心观念是“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字甚至都可以用在男根上面。中国有一本书,叫《素女经》,早就讲过,夫玉茎意欲施与者,仁也;中有空者,义也;端有节者,礼也;意欲即起,不欲即止者,信也;临事低仰者,智也
[7]。程先生说:“这
是世界上最早论述人的道德观念与身体快感相同一的著作。”当然,谭淳的翻译再次让程先生大吃一惊。程先生认为,谭淳是他见过的最适合将中国典籍译成英文的人。当然了,程先生也由此怀疑,谭淳的性爱经验一定非常丰富。谭淳那朗诵般的语调,无疑也增加了程先生的错觉。程先生随后就悄悄地向蒯子朋打听谭淳的情况。他对蒯子朋说,看来谭淳不仅性爱经验丰富,而且就像一座自由的港口,像一个买票就可以进去的剧场。
随后,程先生邀请谭淳到房间喝茶。
谭淳说:“喝茶的人喜欢谈过去,喝酒的人喜欢谈未来。”
程先生问:“那你喜欢谈过去,还是谈未来?”
谭淳说:“我喝咖啡。喝咖啡的人只谈现在。”
蒯子朋说,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程先生显然也是。这个说法,好像有点道理。当然,它也进一步增加了程先生的误解。随后的事情,好像就水到渠成了。这天晚上,他们就住到了一起。程先生和谭淳都是单身,所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不应该受到道德的谴责。所有的问题只在于,程先生的身体太好了,谭淳当天也刚好排卵了。
只有这么一次,谭淳竟然就怀孕了。
程先生返回美国之后,谭淳曾寄去过一封信,说她可能会去美国留学,还说自己最近身体不适,大概跟香港常年潮湿有关。她其实是向程先生暗示,自己怀孕了。程先生不仅回信了,而且还写得很认真,完全是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程先生说,你是研究历史的,应该知道,美国的历史比兔子尾巴都短,爷爷的烟斗就是文物,所以他们研究历史的时候,从来不善于把具体的历史事件放在一个历史长河中去考察,只考虑眼下。程先生建议她去英国留学。对于她所说的身体不适,程先生也是关心的,程先生劝她,不妨回内地看看中医。
谭淳好像被说服了,没有再写信。
七年之后,也就是1991年秋天,程先生再次来到香港讲学。程先生这次演讲的内容,某种意义就是上次谈话的延续,题目叫《谭嗣同的“仁学”思想与中国当代社会状况》。正如很多人所知道的,这次演讲后来引起了持续的反响,被认为是学术界对于中国的现代性进行反思的
开端。程先生说,谭嗣同竟然认为,“两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两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这完全是置中国文化于死地。这不是历史虚无主义又是什么?谭嗣同的激进主义,是另一种形式的虚无主义。谭嗣同又说,儒学所说的“五伦”当中,只有“朋友”一伦涉及自由平等,可以保留,其余“四伦”都应该扔进垃圾堆。这是什么话?你受了后娘虐待,便恨天下的母亲?你挨了父亲的棍棒,便恨天下的父亲?[8]程先生的感慨是,谭嗣同以一己之私看天下,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数典忘祖至此,却被后人视为英雄,岂不谬哉?谭嗣同这个人,就是孔子所批评的好直、好勇、好刚,却不好学之人。此人冒失急躁,引颈就义,成就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对二十世纪前半期的中国或有意义,对于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却无可取之处,我们必须对此进行反思。
程先生说:“这个谭复生!非佛家,非儒家,非墨家。”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程先生说:“非驴非马,非僧非俗,不伦不类,不三不四。”
不少人扭头去看坐在后排的一位女士。那个人就是谭淳。他们都知道谭淳是研究谭嗣同的,想看看她的反应。谭淳身边坐着一个男孩。她正在给那个男孩翻书,那是一本卡通画册。程先生其实没有注意到她。而谭淳呢,发觉很多人回头看她,似乎在期待她的回应,她就站了起来。起初她还是轻言细语,但随后便激烈了起来,说,她以为先生身为海外名师,定有高论的,不承想竟是人云亦云。又说,她有一言献于先生。潜身缩首,苟图衣食,本是人之常情,倒也无可指责;舍生求义,
剑胆琴心,却唯有英雄所为,岂是腐儒所能理解。说了这么一通之后,不等程先生说话,就坐了下去,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替孩子翻着那本卡通画册。那个孩子当然就是谭轻,也就是后来的程刚笃。
程先生的反应其实不失儒学大师的风度:“‘腐儒’就‘腐儒’吧。历史上很多鸿儒都被称为‘腐儒’。‘腐儒’也要有自信,要相信自己是‘豆腐乳’,有益于人。”然后又说,自己之所以讲到这个话题,只是因为我们刚刚经历的八十年代,是一个processofradicalization[9],radicalism也需要reflections
[11]
[10]
,就像人到中年,会反思自己年轻时做过的荒唐事
一样。
坐在程先生身边的蒯子朋,悄悄提醒道:“那位女士名叫谭淳。”
但程先生没能想起谭淳是谁。
蒯子朋又提醒道:“她是谭嗣同的族人。”
程先生朝谭淳所坐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说:“知道维护先辈名声,说明这个人重视人伦,是个儒家——”
按蒯子朋的说法,程先生的记忆好像突然被唤醒了,突然不说话了。就在这时候,热心的听众拥了上来,要与程先生合影留念,或拿程先生的著作请他签名。程先生的目光从人缝中看过去,寻找着记忆中那个“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美人。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了,因为她领着孩子正向门口走去。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黄兴。如前所
述,黄兴当时还是那个海运大王的马仔。黄兴在等着程先生,要把他送往浅水湾。在那里,海运大王将宴请他。
就在程先生收拾完讲义要走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
随后,这个人跪在了他面前。
这个人就是郏象愚。郏象愚当时刚被那个叫彩虹的女人赶出家门。他双手递上了在慈恩寺求来的那个卦签,祈望程先生为他指点迷津。
在随后的两天时间里,程先生曾通过蒯子朋联系过谭淳。谭淳曾经答应见面,但最终却没有来。程先生看到的是蒯子朋捎来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采薪之忧[12],不能赴宴,祈望谅解。
那么,程先生什么时候才知道有程刚笃这么一个人呢?
那已经是1994年3月了。当时,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了程先生一本书,蒯子朋第一时间将样书寄了过去,书中夹着一张婴儿出生证明复印件:婴儿的名字填的是谭轻,父亲一栏填的是失踪,母亲的名字填的是谭淳。蒯子朋告诉程先生,谭淳已去日本京都大学留学。她现在的研究方向是“小野川秀美与日本的谭嗣同研究”
[13]。几年前,她就收到了小
野川秀美的邀请,但她没去。等她去了日本,却得知小野川秀美先生已经去世了。
蒯子朋没有想到,早在三十年前,程先生就与小野川秀美见过面。程先生告诉蒯子朋,小野川秀美最早研究王阳明,还是听了他的建议。
程先生当然也问到了那个孩子。
蒯子朋说,那孩子还在香港,由外公抚养。
随后,程先生就先飞往日本见了谭淳,又飞到香港将那孩子接到了美国,并给谭轻改名为程刚笃,英文名字就叫LightenCheng。对于程刚笃,程先生是尽了父亲之责的。有一天,发现程刚笃在吸食毒品,程先生竟然老泪纵横。美国人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会把孩子送到戒毒所了事,但程先生不。程先生二十四小时和程刚笃待在一起,外则延医以药石去其瘾,内则教诲以圣德感其心,终使程刚笃病去身健、修心向善,得以完成大学教育。
在应物兄的记忆中,程先生对程刚笃只发过两次火。第一次,珍妮也在。如前所述,珍妮曾说,她最想看的是兵马俑,它们的表情看上去很沉醉,就像做爱,就像刚做完爱,就像在回忆做爱,看上去很性感。程刚笃附和道,是啊,它们一回忆就是几百年,可见做得棒极了。程先生发火了:“就按你们说的,那也不是几百年,而是两千年啊。”程先生勒令程刚笃多读中国历史,不然对不起列祖列宗。第二次发火则是因为程刚笃一周内换了三个发型。第三个发型是莫希干发型、美国大兵发型与清代男子发型的三合一:头顶竖着一撮毛,左右两边却刮得头皮乌青,脑后呢,竟然留着一条辫子。程先生说:“剃头三日丑,修身一世强。三天两头剃头,不知道丑吗?有那闲工夫,何不多读几本书?”
记忆中的一天,程刚笃终于理了个跟程先生一模一样的发型。他们的头型还真的很像。程先生看了,心中喜悦,一时又不好意思当面表扬,就以散步为名,跟了出去,好从背后多看几眼。应物兄记得,当时正有大风吹过,路上行人姿态各异,顶风而行的都是身体前倾,顺风走路的则尽量后仰。程先生是顶风而行,应物兄呢?因为要听程先生说话,所以他是背对着来风,脸向着程先生。大风灌进了程先生的口鼻,程先生几乎都要窒息了,但还是探着头,看着儿子的背影,一脸笑意。一直到程刚笃上了车,程先生才以身体后仰的方式往回走。
就在那一天,程先生提到与孔子、孔鲤、孔伋
[14]
祖孙三人有关的
一个故事。程先生说,孔子的儿子孔鲤似乎是比较平庸的,最大的成就就是给孔子生出了孙子孔伋。孔鲤曾对孔子说:“你子不如我子。”又对孔伋说:“你父不如我父。”
程先生说:“哪一天,刚笃要是也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含笑于九泉了。”
如果程先生知道易艺艺还把孩子打掉了,会有什么感想呢?
不,这事不能告诉程先生。
这天,他在姚鼐先生的客厅里待了很久。芸娘告诉他,她在等文德斯,她要把这房间的钥匙交到文德斯手上。在等待的时候,芸娘和保姆一起整理着姚鼐先生堆放在书案上的手稿、笔记和书信,将它们分门别类地装到书架下面的柜子里。他插不上手,在客厅里待着。
后来,他听见芸娘轻呼了一声:“先生!”
先生?屋里还有人?姚鼐先生也在?
随后是保姆的声音:“先生太细心了。”
原来,从一只用蓝布做成的小口袋里,跑出来几张散乱的纸头。纸头上的字,竟是弟子们在听课和讨论时随手记下的一些笔记。当年,他们走的时候,把它们当成废纸留下了。那不是一只口袋,而是一排口袋,像果实一样垂挂在那里。保姆在用鸡毛掸子拂扫上面的灰尘的时候,它自己掉了下来。芸娘在一张纸头上看到了自己的几句话:
这是时间的缝隙
填在里面的东西
需要起新的名字
在骨头上锉七孔
这不是在做手术
也不是为了透气
是要做一支骨笛
这首无题诗,若以首句为题,则可称为《时间的缝隙》。时间的缝隙!这是芸娘和文德能都喜欢的词语,将时间化为空间的概念。诗是用圆珠笔写的。上面有姚鼐先生修改的痕迹:将第五句和第六句的顺序调整了一下。调整之后,确实更押韵了,更符合闻一多先生所说的“音乐美”。姚鼐先生改动时用的也是圆珠笔,这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那是芸娘自己改的。之所以能确认那是姚鼐先生改的,是因为姚鼐先生特意在修改符号旁边写了一个字:鼐。此外,姚鼐先生还写了一句话:“只写了七句,还是有第八句?有了第八句,即为新七律。”
这是哪一天写的,是听了哪堂课之后写的,它到底要说什么?芸娘全都不记得了。上面字迹凌乱,甚至歪歪斜斜。那是一张带着横线的纸,右边豁豁牙牙的,这说明它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因为纸张发黄,蓝色的横线已经模糊了。芸娘又把它装进了那只口袋,把它挂上了墙。
在等待文德斯期间,保姆的小孙女出来了。小姑娘手里捧着一个纸盒子。她一边走一边和纸盒子说话,还歪着头,把耳朵贴向纸盒子。哦,原来里面养了几只蚕宝宝,她是要听蚕宝宝说话呢。
芸娘问她:“蚕宝宝说什么呢?”
小姑娘说:“它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我叫蚕姑娘。”
芸娘笑了,说:“昨天还叫荷花姑娘,今天又改名了。明天,是不
是还要再换个名字?”
小姑娘说:“不许叫荷花姑娘!只许叫蚕姑娘。”
他跟“蚕姑娘”只见过一面,她竟然还记得他,问:“我叫你应爷爷好不好?”
童言无忌啊。上次她还叫我应叔叔呢。看来,我转眼间就老了。
保姆说:“叫叔叔。”
“蚕姑娘”歪着头,听着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说:“我是荷花姑娘,他是应叔叔。我是蚕姑娘,他就是应爷爷。”
芸娘说:“蚕宝宝会变成蝴蝶的。你要变成了蝴蝶姑娘,又该怎么称呼应爷爷呢?”
“蚕姑娘”看着他,说:“那我就叫你应姥爷。”
芸娘说:“孩子就是这样,每天都在给所有人、所有事物起名字。”
几只灰白色的蚕,已经快把桑叶吃光了,只剩下了一些脉络。那种有如春雨般的沙沙沙的声音,此时变弱了。有一只蚕,蹲在盒边,挺着胸,昂着头,一动不动。“蚕姑娘”指着那只蚕,问芸娘:“它吃饱了,
想睡觉了?”
芸娘说:“都不是。它在想问题呢。”
“蚕姑娘”问:“想什么问题?是不是在想,还有什么更好吃的?”
保姆立即说:“它最爱吃桑叶,别喂它吃别的。”
芸娘随即解释说:“我们蚕姑娘啊,每天变着法子给蚕宝宝做吃的。早上喂它吃榆树叶,中午喂它吃葡萄叶,下午喂它吃荷叶。昨天,偷偷跑去了湖边,把人给吓死了。”
他从“蚕姑娘”身上看到了应波小时候的影子,忍不住想抱一抱。但孩子却迅速跑开了。保姆赶紧打开了电视。那孩子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拉着芸娘的手,要芸娘陪她看电视。保姆要带她出去,她不愿出去。芸娘说:“我也不愿她出去。我就想抱着她。”芸娘牵着她的手,坐到沙发上,然后把她放到了膝上。
孩子喜欢看的动画片,名叫《鲸鱼入海》。
跨度太大了。刚才喜欢的是幼小的蚕宝宝,这会儿喜欢的是庞大的鲸鱼。
竟然是佛教题材。做保姆的奶奶,经常看这个动画片。
孩子看进去之后,芸娘突然低声向他讲述了一件事,竟然也跟鲸鱼有点关系。芸娘说:“其实年前我去过日本,在日本见过谭淳。两个女人,两个老朋友,见了面,一下子反而找不到话。我们跟这孩子一样,也只好看电视。电视里讲的是航母。竟然看进去了。航母远航时,后面会跟随大量的鲸鱼。航母的螺旋桨很大,转得很快,会将海里的鱼搅碎,形成一片血海肉林,这就正好吸引了鲸鱼。大快朵颐的鲸鱼不会料到,它也将被那螺旋桨打碎。鲨鱼也是如此。”
孩子拍着芸娘的腿,说:“不准说话。”
芸娘说:“好!不说话。”
孩子说:“又说话了。”说着,就从芸娘腿上滑了下来,推着芸娘走。
后来,芸娘和他就在离孩子几步远的地方,悄悄地说着话。芸娘说:“环保主义者常搭乘航母进行远洋考察,他们当然也看到了这些现象,但苦无良策。从日本回来之后,她倒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里,我们倒是聊得很愉快。她还谈到了我们那天相见无言的场景。她把自己比喻为一个仰泳者,躺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没有水花,没有涟漪。虽然身下是水,却好像躺在沙漠里。”
他不知道芸娘到底要表达什么,只能听着。
动画片里,出现了蝈蝈。孩子喊道:“蝈蝈,蝈蝈!爷爷的蝈蝈。”
芸娘就哄着孩子说:“爷爷养的蝈蝈都拍成电视了?太好看了。”
随后,芸娘突然问他:“听说学明为济世先生养出了济哥?”
他说:“是啊。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学明认为,这是他的一大科研成就。”
孩子又喊:“快跑!蝈蝈!快跑!”
原来是一只老鹰从天上盘旋而下,在塔林里捕捉蝈蝈。
蝈蝈藏到一块巨石下面。老鹰站在巨石上,伸出舌尖舔着自己的嘴,然后那舌尖越伸越长,越伸越直,像蛇芯子,像食蚁兽的舌头,那舌头缓缓伸向巨石的底部。蝈蝈从巨石下面出来了,不过,它并没有被老鹰吃掉,因为蝈蝈用它的腿缠着那舌头,并发出轰鸣。老鹰受不了蝈蝈的声音,用翅膀遮住了耳朵。孩子又是鼓掌,又是跺脚,又是高兴,又是害怕。保姆过来,抱住了孩子。
芸娘说:“她说的爷爷,就是我父亲。他一辈子不喜欢中国老头玩的那些东西。老了老了,却喜欢上了提笼架鸟,喜欢上了蝈蝈。他不会养,在一只笼子里同时养了几只,蝈蝈打架,有的断了腿,有的断了翅膀。我观察了一下,发现蝈蝈如果掉了一条腿,它马上就会用另一条腿来代替这条腿的功能,只是走得不稳罢了。如果这条腿折了,还吊着,没有断掉,用细绳把它绑住,那么替代的现象就不会出现。这条腿走不了,别的腿也不会替代它。它斜倚栏杆,不走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
这种替代不是自发的,不是有意的,不能用‘主—客’模式来认识它。否则你就无法解释,伤腿被绑住的蝈蝈,为何不靠主体意识来适应作为客体的环境。我们以前是否讨论过,‘主—客’二分前的原结构?讨论过什么叫‘在世界之中存在’?”
“芸娘,我对现象学的概念已经很陌生了。”
“虚己应物,恕而后行,[15]说的就是面向事实本身。面向事实本身的时候,你的看、听、回忆、判断、希望、选择,就是现象学的要义。你有什么好陌生的?现象学的‘自知’与王阳明的‘良知’,就有极大的通约性,你有什么好陌生的?”
“芸娘,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我只是想说,我的朋友,那个虚己应物的谭淳,那个恕而后行的谭淳,她就是那只伤了一条腿、斜倚栏干的蝈蝈。”
这时候,孩子吵着要看第二集,保姆不准她看。保姆过来抱她的时候,有人敲门了。保姆抱着孩子去开门。原来是文德斯。孩子一下子扑到了文德斯怀里,喊着:“叔叔抱,叔叔陪我看电视。”
文德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笼子,说:“你看,这是什么?”
是一只用麦秸秆扎的笼子。
里面还真的是一只蝈蝈。那是一只济哥。文德斯说,这是敬修己给他的。
文德斯同时带来了双林院士的消息,他跟双渐联系了,双渐说,半个月前,北京医院派专家赶到了玉门,双渐的儿子也去了玉门,还带去了双渐的孙女。“双渐老师说,老爷子病情稳定,已经被接回北京接受治疗。”
“我得赶紧跟先生说一下。”
“看来真的不要紧了。双渐老师说,知道孙子入党了,双老还跟孙子碰了杯。医生不让他喝酒,他就让人买了几个蛋筒冰淇淋,当成酒杯,一家人互相举杯、碰杯、庆祝。”
“还能吃冰淇淋?”
“是啊,所以双渐老师说,双老身体不像兰梅菊大师说的那么糟。哦,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双渐老师让您去跟乔木先生说,酒坛子里的巨蜥,还是趁早处理为好。”
“是不是对身体有害?”
“他说,那其实是五爪金龙。官员们喜欢泡那个。一万五千年前,桃都山上也有五爪金龙。龙袍上镶的就是五爪金龙。其实是四爪,是四个爪子上各有五指。官员们喝这个,喝的不是酒,喝的是潜意识,喝的
是幻觉。有人说它大补。其实镜湖里的一条泥鳅,都抵得上一条五爪金龙的药用价值。”
他突然想起,葛道宏那篇关于龙袍的文章,也提到了五爪金龙,但又提到,有的龙是五爪,有的龙则是四爪,这表明各个朝代对于龙袍的规制有不同的理解。他想顺便问双渐,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想到,这个问题文德斯已经替他问了。文德斯说,双渐告诉他,朝鲜的龙袍上都是四爪,日本的龙袍则是三爪。前者表明朝鲜当时对中国的臣属,后者则表明日本对中国文明的谦恭。
既然双渐还有心思考虑这些问题,他就想,双林院士的身体应无大碍。
他们都不知道,双渐说的并非实情。此前一周,双林院士的一半骨灰已经安葬于玉门烈士陵园。双渐此时其实是在桃花峪,因为他遵父亲之嘱,要将父亲的另一半骨灰埋到母亲身边。
[1]《乐府诗集》引崔豹《古今注》:“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唐代诗人李白、王建、李贺、温庭筠等,亦都以此题为诗,留下佳作。
[2]马克思《哲学的贫困》:“每个原理都有其出现的世纪。例如,与权威原理相适应的是11世纪,与个人主义原理相适应的是18世纪。因而不是原理属于世纪,而是世纪属于原理。换句话说,不是历史创造原理,而是原理创造历史。但是,如果为了顾全原理和历史我们再进一
步自问一下,为什么该原理出现在11世纪或者18世纪,而不出现在其他某一世纪,我们就必然要仔细研究一下:11世纪的人们是怎样的,18世纪的人们是怎样的,在每个世纪中,人们的需求、生产力、生产方式以及生产中使用的原料是怎样的;最后,由这一切生存条件所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难道探讨这一切问题不就是研究每个世纪中人们的现实的、世俗的历史,不就是把这些人既当成剧作者又当成剧中人物吗?但是,只要你们把人们当成他们本身历史的剧中人物和剧作者,你们就是迂回曲折地回到真正的出发点,因为你们抛弃了最初作为出发点的永恒的原理。”
[3]见《论语·泰伯》。
[4]迟至2011年,时任英国能源与气候变化大臣的米利班德(EdMiliband)才在公开场合首次使用这个词,这个词直译为“被挤压或者夹扁的中间部分”,即中文所说的“受夹板气”。米利班德用这个词来形容陷入经济困境的中产阶级。这个词随后被《牛津大词典》评为2011年度新词、热词之首。
[5]《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6]美德,德行。
[7]《素女经》:“黄帝曰:何谓五常?素女曰:玉茎实有五常之道,深居隐处,执节自守,内怀至德,施行无己。夫玉茎意欲施与者,仁也;中有空者,义也;端有节者,礼也;意欲即起,不欲即止者,信也;临事低仰者,智也。是故真人因五常而节之,仁虽欲施,精苦不固。义守其空者,明当禁,使无得多。实既禁之道矣,又当施与,故礼为之节矣。执诚持之,信既著矣,即当知交接之道。故能从五常,身乃寿也。”
[8]《〈仁学〉自叙》:“吾自少至壮,偏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濒
死累矣,而卒不死。”
[9]激进化的过程。
[10]激进主义。
[11]反思。
[12]采薪之忧,有病不能上山采薪,意谓生病。见《孟子·公孙丑下》。
[13]小野川秀美(1909—1989),奈良大学教授,京都大学名誉教授。著有《晚清政治思想研究》《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论的形成》。谭淳认为,小野川秀美为谭嗣同的研究提供了另一种视角:在小野川秀美看来,谭嗣同深受王阳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和实践的影响,至《仁学》形成,谭嗣同的变革思想已经完成升华,即,认为救人的根本是政治革新,必须从科学与政治上着手;革新的目的则是,既复兴中国,又赈济人类。
[14]
孔伋(前483—前402)。《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生鲤,字伯鱼。伯鱼生伋,字子
思”;“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据传,孟子即孔伋再传弟子。
[15]见《晋书·外戚传·王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