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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应物兄 > 91.譬如

    譬如我幼时住的济水边的那个院子。地势是高的,高于四方。所谓高门大户,门要高,地势要高。院子一律坐北朝南。《周易》讲,向明而治。向明即是向南。大院子套着小院子,多得数不过来,真是藏猫猫的好地方。有正院,有偏院,有前院,有后院,有跨院,还有书房院。有月亮门,有垂花门。看上去是乱的,却是一点不乱,有一条中轴线,把它们挨个儿串起来了。怎么能乱呢?乱不了的。譬如我们讲天圆地方。四合院即是天圆地方。不管从哪里看,那天都是圆的。最为逼仄的地方,也有个小天井。乾为天,为圆,为君为父。院子是方的,坤为地,为母,为方。西周时,我们看世界,看万物,都有一个秩序在里面。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维南有箕,维北有斗。先有东后有西,先讲南后讲北。中央为核心,众星拱北斗,四方环中国,规范而有序。

    栾庭玉说:“程先生的话,常看常新。”

    这是在会贤堂,巴别旁边的会贤堂。他们每人手持一本小册子,围坐在沙盘的四周。小册子里的话,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程先生的原话,另一部分是对程先生那些话的解释。它们当然都跟程家大院有关。小册子是汪居常组织人马辑录的。现在,他们正根据小册子的话,核对沙盘上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

    如果芸娘在场,她会不会把他们的工作列入知识考古学的范畴?应物兄问自己。小册子涉及的知识,上下五千年。这个通了电的沙盘,与

    实物以一比五百的比例呈现。词与物的关系,似乎从来没有如此透明:词就是物,物就是词。而同时,在词与物的关系中,又涉及所有领域:人的,动物的;自然科学的,历史科学的;地球的,外太空的。所有这些知识,这些领域,从鸡毛蒜皮到浩瀚的星空,它们共同被纳入一种规范,一种秩序,一种气。呜呼!气者,天地冲和之气者,何哉?太和也。

    应物兄觉得,自己就像站在词与物的交界,就像在一个界面上滑动。

    他突然又想起了在睡莲的叶子上爬动的那只蚕,那只灰白色的蚕。随着它的蠕动,荷叶在荡漾。它的身体,主要是它的头,主要是它那个用来吐丝的嘴,在荷叶与水的界面上抬起,又俯下。

    他们本该去程家大院的现场进行核对的,但铁槛胡同和仁德路再次开膛破肚了。前几天埋下的那些水泥管道,只是自来水和排水管道。根据陈董的建议,虽然是整旧如旧,但地下管道则必须是最新的,而且必须一次到位,需要将排水管道、自来水管道、燃气管道、热力管道、电信电缆一起埋入。刚下了两天雨,进去又帮不上什么忙,搞得两腿泥不说,还会影响工人施工,相当于添乱,何必呢?栾庭玉的话是这么说的:“同志们要记住,添乱的事,我们一件也不能做。更何况,大家以前都去过了,已经有了直观的印象。”

    在所有人当中,大概只有我还没有进去过。当然,这话他没说。他现在想,我之所以没进去,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情绪。不是的。我是把这事看得太重了。如果看到不满意的地方,我会受不了的。看到不满意

    的地方,我是说出来呢,还是咽到肚子里?说出来会讨嫌,不说出来又会在肚子里发酵。

    现在,栾庭玉看着小册子,问道:“太平花是什么花?”

    应物兄听见自己说:“桃都山上就有,老百姓叫它虎耳草。”

    栾庭玉说:“那还是太平花好听。你们说呢?”

    葛道宏说:“那肯定是喽。虎耳草再好,也只是一株草。太平花就不同了,说的是天下太平。”

    他们现在看的那段话,是程先生和子贡的谈话。他现在想起来,谈话的地点是在加州。那天是感恩节,他们一起吃了火鸡。程先生的话其实是对子贡那个院子的评论:

    这房子好是好,结实,也不怕火烛。独缺了情趣噢。院子里一定要有廊。廊是院子的魂。你们想啊,春天好光景,堂屋前若有两株太平花,桃花也开了,看那一庭花木,多好。济哥叫,夏天到。我最喜欢听济哥的叫声。放下廊檐下的苇帘遮阳,躲在廊檐下,听济哥叫,真是好听。我喜欢的一只济哥,是父亲的一个朋友送我的。我是小心侍候者,用蛋黄、肉糜、肝粉喂养。我后来又见到过别的济哥,可都没有那一只好。听着济哥叫,很快就睡了过去。在廊下昼寝,粗使丫鬟和老妈子要垂手站在庭中,蝇子飞不过来的。秋天有小阳春,在廊下站站,也是好的。最有情趣的还是冬天,隆冬!鹅毛大雪,廊前的台阶叫雪给盖住

    了。扫了雪,雪是白的,地砖是黑的。到了夜间,你在屋里看书,能听见落雪。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一年四季,春秋冬夏,风花雪月,有喜悦,有哀愁,想来都是好的。哪像你这院子,一览无余。要有月光花影,要有济哥鸣唱,要有闲笔,要有无用之用。

    栾庭玉拿着小乔递过来的教鞭,指着堂屋前的那丛花,说:“不对嘛。这是什么花?狗尾巴花?”

    章学栋说:“杜鹃花。”

    栾庭玉脸一紧,说:“挖掉!是太平花,就种太平花。”又问,“伊华是不是来过济大?”

    葛道宏说:“夫人来过济大,她很关心校园的绿化工作。”

    栾庭玉把手中的教鞭一下扔了,扔到了沙盘上面,戳破了院墙上的窗子。众人没想到栾庭玉会发这么大的火。有人赔笑,有人低头,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屋顶。栾庭玉说:“我再强调一遍,凡是打着我的旗号来做生意的,你们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章学栋说:“谢谢省长。我这就改过来。”

    汪居常说:“我也马上通知工人,把那几株花铲掉。”

    栾庭玉脸色好点了,咳嗽了一声,又接过小乔递过来的茶水,喝了

    两口,说:“道宏兄,看到了吧?只要你认真,准能发现问题。”

    墙是虎皮墙。说是虎皮墙,就是烂石块垒的。砌得好,一石卡一石,结实得很。外人看了,会说这一家子会过日子。有句老话讲,济州城里有三巧:烂石垒墙墙不倒,稻草拴牛牛不跑,姑娘偷嘴[1]娘不恼。门口是高台阶,门上有对子,刻在木头上。楹联嘛。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何意?讲的是后代子孙,一要人品好,二要有学问。门两边有门墩儿。门口还有一个拴马桩,离河边很近。上门的人,多是行伍出身嘛,骑着高头大马。进门,就是一溜房子,五间,叫南书房。有人来送信,送帖子,就放在南书房。帖子送进来,人就在南书房等。南书房里摆着烟袋、纸烟、茶、点心。靠里面的那两间,才真正是念书的地方。我就喜欢在最靠里面的那间房念书。里面都有什么摆设?有桌,八仙桌。有椅,太师椅。门口的墙边有一株桃树。“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落花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些句子,我都是那时候记下的。大北房也是五间,三明两暗。靠北墙摆着大条案。条案上供有佛手,木瓜,还有一只美人觚,一只香炉。条案两边,是花架。条案前有八仙桌,重得很,四个壮小伙才抬得动。两边是椅子,太师椅,父亲喜欢坐右边的那只,左边那只留给客人。两边各放四椅两几,是给晚辈和下属备下的。大厅东边那间是父亲的卧房。正房的后头,有个哑巴院。何谓哑巴院?外人看不到嘛,它又不会说话,说我在这呢。后面有个小房子,叫老虎尾巴。萧墙后头摆着夹竹桃,前头摆着石榴树。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嘛。萧墙的侧面,靠着月亮门的地方,挂有木匾,上书四个字:太和春暖。下面有鱼缸。鱼缸上贴着红纸,写着“招财进宝”。赶上过节,萧墙前还要放一棵摇钱树,就是砍一截松枝儿,上面挂上金纸。还要摆个盆子,盆子里装着沙子,沙子上插

    着柏枝,叫聚宝盆。越是大户人家,越是花钱如流水。不弄个聚宝盆摆着,过年过节的,心里头不踏实不是?

    栾庭玉问:“基本上都落实了吧?”

    汪居常答道:“都落实了。‘太和春暖’四个字,程先生建议乔木先生来写,乔木先生已经写了,也已经刻好了,挂上去了。”

    栾庭玉看着被教鞭戳破的墙,说:“这墙是不是也得换掉?并且来说,这好像并不是什么虎皮墙嘛。”

    章学栋说:“曾考虑用虎皮墙的。一来,与周围环境不符,二来程先生也不建议再用虎皮墙。程先生说,墙还是用青砖,白灰勾缝。”

    栾庭玉说:“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我昨天对金彧女士说,‘太研’的那个院子,万事俱备,只欠一个胖丫头,你来还是不来?她说,不来。我说,应物兄请你去,你也不去?她说,不去。有志气。你们看看,谁家有胖丫头,可以考虑一下。”

    葛道宏说:“已经考虑好了。有个叫易艺艺的,说她就是胖丫头。”

    卡尔文说:“过段时间就瘦了。”

    栾庭玉说:“瘦了,还可以再胖嘛。”

    随后,栾庭玉似乎突然想起易艺艺是谁了,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问董松龄:“是养鸡的老罗家那个丫头吗?跟她说一下,丫头就要有个丫头的样子,别疯疯癫癫的,跟吃药了似的。”

    董松龄说:“我找她谈过了,应物兄也找她谈过了。她说,她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父亲尽其所能,要营造出济州旧居的风度。旧居的室内,曾设置一张屏风,金漆螺钿工艺,上有牡丹富贵图案。屏风上裱贴着一幅画,是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夜宴图》中也有一张屏风,此为屏中设屏,梦中做梦。在台湾,父亲也找来一张屏风,也买到这幅画裱于其上。闲来无事,闲来无事啊,他竟辨出《夜宴图》中屏风上的山水画,是宋代马远的风格,由此认定《韩熙载夜宴图》并非五代时期作品。

    葛道宏说:“这是居常兄从程先生的一本书中翻出来的文字。太好了。好就好在,他说得很明白,是张假画。他要说那是真画,我们从哪给他弄去?”

    栾庭玉说:“雷山巴有一张明代仿制的《夜宴图》。我对他说,山巴啊,老雷啊,雷先生啊,交出来吧。你要有一模一样两张画,我就不要了。只有一张,姊妹花知道了,还不都来抢?现在交出来,以后少生闲气。”

    葛道宏说:“我这就派人去取。”

    栾庭玉说:“我已经送到博物馆了,让专家修一下。有几个地方已经发霉了,长了绿毛。歌女们抱的好像不是琵琶,而是个绿枕头。修好了,就送过来。今天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们。山巴说了,我要感兴趣,我就留着。我不是没动心。但这事我不能干。把它献给‘太研’,我心安!”

    栾庭玉指着门槛上的一个洞,问:“这是怎么回事?实物上没有这个洞吧?”

    章学栋拿起教鞭,指着门前一个像老鼠那么大的动物,说:“庭玉省长,看,这是一只猫。”

    葛道宏说:“这是一只泥塑,用泥捏成的猫咪。这一点,正是我要向庭玉省长汇报的。这个洞,是根据程先生的建议挖出来的。所谓猫有猫道,狗有狗洞。这个洞,就是猫道。程家有养猫传统,这个洞,就是给猫留下的。程先生说,程将军养过一只猫,叫将军挂印,也叫拖枪挂印。汪主任也喜欢养猫,说将军挂印,说的是白身黑尾,额上也有一团黑。程先生说,那只猫,打个哈欠,都有老虎下山的派头。往门槛上一蹲,竖着尾巴,拧着眉,耸着双肩,嘟着嘴,模样很像丘吉尔。这只猫咪,就是将军挂印,就是丘吉尔。”

    “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一只老鼠呢。嗬,还有秋千?那是秋千吧?看着跟摇篮似的。程先生还玩秋千?”

    “这是唐风先生的建议。”汪居常说。

    “风水方面,唐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说头?并且来说,我好像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唐先生满世界飞。此时在美国。前些日子他在清华大学有个演讲。我们也是刚知道,他毕业于清华大学。真是藏而不露啊。八十年代的清华大学毕业生,肯定是省里的理科状元,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汪居常说。

    “不是演讲。他不喜欢演讲。教国学课的教授,是我和应物兄的朋友,就是他请唐风先生去的。”吴镇说。

    应物兄吸了一口凉气,想起了那个因为吴镇而狂扇自己耳光的清华仁兄。他问吴镇:“你是说,是我们那个老朋友请他去的?”

    “是啊,就是那个长江学者嘛。我们私下都叫他长江。我们在杜塞尔多夫不是见过他吗?长江前段时间来过济州。我请他吃了杂碎。他和唐风聊了一次,佩服得不得了。唐风对他客气,因为他是母校的老师嘛。清华大学的学生历来认为,如果本科不是在清华上的,就不能算清华人。他说,唐风才算清华人。”

    栾庭玉半天没说话,因为他完全看进去了。

    哦不,栾庭玉看到半道的时候,还由衷地夸奖了一句:“这个老唐啊,这个卖杂碎的,我总觉得呢,是个大仙,游走江湖的。操,没想到啊,这鸟人啊,还是个学术大师哩。”

    母校请我回来,唐某不敢不来。于情于理,都得来。(抬腕看表)此时此刻,唐某本该出现在香港。香港的九龙填海造田,要修一个跑马场,一定要请我去相一下。不是相媳妇(众笑),也不是相马。我又不是伯乐。是相地!待会下了课,我就得直奔机场。

    刚才上楼的时候,唐某看到了我当年的班主任的画像。听说他已经去世了,向他表示哀悼(下面有人喊,没死,没死,还活着呢)。那我向他表示祝福,祝他健康长寿,万寿无疆。在他之前,我们还有一个班主任。那个班主任对我非常好。我昨天回到北京之后,第一时间就去看望了他。他现在住在北京西山脚下的院子里。他院子里那个湖,就是我建议挖的。风水之法,得水为上。湖边的秋千是我送给他的。有的朋友知道,我最近在济州参与了太和研究院的建设。我们都非常尊重的程济世先生,是这个研究院的院长。说实话,作为清华人,我为清华没能请到程先生而感到惋惜。这个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我已经建议太和研究院,院子里也要弄个秋千架。秋千者,千秋也。先有秋千之乐,后有千秋之寿。秋千者,千秋万岁之义也。

    我给我那个老师建议弄秋千的时候,他说不行,不行。他奶奶说过,世上三般险,撑船、骑马、荡秋千。我跟他说,不是让您打秋千,是让您的小夫人打秋千。(众笑)宋代大儒欧阳修说了嘛,“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2]。欧阳修就喜欢打秋千。后来他就在那里

    弄了个秋千架。他的小夫人荡得好看极了。长裙曳地,飘拂而起,煞是好看。(众笑)

    长江先生给我出了个题目,叫《堪舆与当代生态学》。好多人,都认为风水是迷信啊。长江先生,其实题目中出现“风水”二字,也没什

    么。我不在乎。最早提到“风水”这个概念的是谁?是东晋的郭璞

    [3]。郭

    璞既是文学家,还是训诂学家。他曾经花了十八年时间,用来研究和注解《尔雅》。《尔雅》是儒家十三经之一。十三这个数字好啊。老外讨厌十三,中国人喜欢十三。有儒家十三经,也有佛教十三经。康熙皇帝的皇子胤祥干活不惜体力,就说他是拼命十三郎。说一个人为人忠义,就夸他是十三太保。这儒家十三经,都有哪些呢?让我们扳起指头来数一数。《诗经》肯定是有的。孔夫子编的嘛。孔夫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这是普天之下最好的广告语。孔夫子是广告大师。(众笑)还有《尚书》《周礼》《仪礼》《礼记》《周易》《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还有什么经?《论语》嘛。这是国学之本啊。中国人要是不知道《论语》,那他肯定不是爹妈生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论语》下面就是《尔雅》。接下来是《孝经》和《孟子》。诸位,你们说,给儒家经典《尔雅》作注的,是不是儒家?所以郭璞是个大儒。他要活在当今,肯定也是长江学者。

    就是这个郭璞,最早提到了“风水”这个概念。他写了一本书,叫《葬书》,里面提到了这概念。有人说,《葬书》嘛,说的不就是埋人吗?埋人的学问可就大了去了。郭璞在书里说,“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这就是“风水”一词的来历。也就是说,风水是关于活着还是死去的学问,是关于tobeornottobe的学问。但是,如果你以为,到了晋代,人们才有“风水”意识,那就大错特错喽。

    现在确实有一个流行的看法,就是把郭璞看成是风水师的祖师爷。唐某总是对他们说,郭璞如果在世,这个帽子他是不敢戴的。不敢啊。为什么不敢?数典忘祖嘛。唐某提醒诸位,一定要注意《论语》里面的

    一段话。《论语》里面,孔夫子有个夫子自道。他说自己是“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在外面呢,他是跟当官的打交道,回到家里他要好好侍奉父亲和兄长。孔老二嘛,上面有兄长的。给别人办丧事呢,他会尽心尽力,把事情办利索喽。办得不利索,那就放臭了(众笑)。怎么办丧事?(有人喊:当吹鼓手)对,当吹鼓手。那么吹过之后呢?那就要埋人喽。埋到哪里?怎么埋?还得听孔子的。孔子搞的是一条龙服务。诸位,唐某要郑重地告诉诸位,中国最早的风水师,就是孔夫子!

    有人可能要问了,唐大师啊唐大师,这里没有提到“风水”二字呀?好,唐某告诉你们,那时候看风水不叫看风水,叫“相地”。刚才说,唐某这次去香港,就是“相地”。《礼记》里面有一段话,说的是有人死了,死的是个女的,请孔子的徒弟子张看风水。人家问他,这女人应该埋在男人的东边呢,还是应该埋在西边。女人比男人长寿嘛,男人先埋,女人后埋嘛。我们都来听听子张是怎么说的。子张说,情况是这么个情况,我师父,啊,曾经替人相地,他当时说过,男人应该埋在西边,女人应该埋在东边。

    [4]

    长江先生,唐某没说错吧?(长江插话:没

    错)所以中国第二个风水师是谁呢?子张!孔子的徒弟子张!孔子死后,儒分八派。子张之儒,即为八分之一。[5]有人说,唐某所奉即为子张之儒。对此,唐某本人不予评价。但是,我可以送你们一个博士论文题目:《“子张之儒”与风水学》。免费赠送,分文不取。那么,子张继承的是谁的风水学说?当然是孔夫子!那么,历史上的风水师的祖师爷是谁呢?那还用问,当然是孔夫子!你们说,这风水师的头把交椅,郭璞他敢坐吗?吓死他!

    从孔子开始,自古以来的大儒,都是懂风水的。程济世先生就懂风

    水。当然,他的职业是教书育人,不是看风水的(众笑)。太和研究院的沙盘,曾送给程先生看过。举个例子,我以前跟他们说过,太和研究院的厕所应该建在西南角,章学栋教授开始还不同意。我跟他说,你要是不同意,以后就不要来找我。这个章学栋,原来就在清华大学教书。后来这个章教授呢,拿着沙盘给程济世先生一看,程济世先生就问,你们是不是请风水师看过?章学栋说看过。程济世先生说,这个风水师不错,看得挺准。章学栋说,牛啊,唐大师!唐某说,怎么,程先生要是不说好,你是不是就不知道好?

    哪里栽什么树,哪里建个厕所,哪里竖个屏风,程先生都内行得很。都符合风水学原理。程先生在《朝闻道》一书里,提到风水的地方不止一处。所以,唐某要说,研究儒学的人不懂风水,就像研究风水的人不懂儒学,只能是个半吊子。儒学与风水学,本来就是一家子。或者说,风水学属于儒学的一个分支。儒学现在是国学,一国之学,那么风水学,或者说堪舆之学,当然也属于国学。

    接下来,唐风除了进一步论证风水学属于国学,还要分别讲述风水学与地球物理学、环境景观学、生态建筑学、地球磁场学、气象学和人体信息学的关系。不愧是清华毕业的,知道得可真他妈多啊。不愧是小偷出身,不管哪个学科,他都能偷一点过来。唐风还郑重提议,在高校里设立风水学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唐风说:“别的专业面临分配难的问题,风水学的硕士和博士,那是全世界都要抢的。”在随后的提问环节,唐风又着重讲述了他在韩国如何舌战群儒,以一己之力粉碎了韩国人“风水申遗”梦想的壮举。

    栾庭玉抖动着小册子,说:“以后不能叫他唐大仙了。”

    葛道宏说:“我一直叫他唐大师。”

    栾庭玉说:“这个唐大师,好像话里有话啊。”

    葛道宏说:“我也听出来了。他其实是跑到清华呼吁我们在‘太研’开设风水学课程。不过,鉴于风水学几个字容易引起误解,我们或许可以先请他在济大开设一门选修课。等条件成熟了,再把这门课引进到‘太研’。董校长,你说呢?”

    董松龄说:“可以先放到历史系。当然也可放到中文系。”

    栾庭玉说:“龟年兄,日本人对风水学是什么态度?”

    董松龄说:“日本人对风水学的研究相当深入,相当细致。风水与血型、星座的关系都研究到了。”

    栾庭玉说:“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应该引起重视。在这方面,我们还是要保持自己的优势。我们有的,他们可以有,但我们的优势必须保持。他们有的,我们也要用,并且来说,一定赶超他们。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话似乎是对葛道宏的批评。

    葛道宏委婉地向栾庭玉解释道:“我们正在编辑太和研究院丛书。唐风先生的著作,可以放到这套丛书里再版一次。”

    这是应物兄第一次知道,“太研”在编辑一套丛书。

    栾庭玉说:“这个嘛,我就不能过问了。并且来说,我这个人呢,有时候可能会说些违心话,但骨子里我是提倡学术争鸣,百花齐放的。”这么说的时候,栾庭玉手指蘸着唾沫,继续翻着小册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脸上稍微有点不耐烦,所以越翻越快。在座的人对此是满意的:他翻得越快,挑刺的机会越少。每当他从小册子上抬起脸,狐疑的目光投向沙盘,所有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最紧张的当然是章学栋,衬衣早已湿透;因为长时间半皱眉、半微笑,那眉头好像被蚊子叮了个大包。

    “咦——”栾庭玉说,“咦?应物兄躲在这呢。”

    栾庭玉要是不说,我们的应物兄还真是没有注意到,小册子里竟然也收录了自己的一段话。和唐风那段话一样,这段话也是根据视频整理出来的。是他关于“觚不觚!觚哉!觚哉!”的解释。

    栾庭玉说:“我是应物兄的忠实粉丝。粉丝文化我们也必须重视。前几天,宣传部一个年轻人,给我上了一课,说于丹的粉丝团叫鱼丸,易中天的粉丝团叫乙醚,我问他们,应物兄呢?应物兄的粉丝团呢?他说叫物流。我说,那我就是个物流啊。”

    众人都表示自己是物流。栾庭玉笑着问:“应物兄,你呢?你是不是

    物流?”

    应物兄只能笑而不答。此刻他想到的是易艺艺。易艺艺说,每次洗完澡照镜子,她都要来一句:“太他妈性感了,我真想把我自己干了。”易艺艺就是自己的粉丝。

    汪居常接了一句话:“他是儒家。儒家是不会崇拜自己的。马克思说过:‘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6]

    还真是不能小看栾庭玉,栾庭玉竟然知道这句话:“那个,啊,那是恩格斯转述的。并且来说,马克思那是批评假马克思主义者的。”

    汪居常同时跷起了两个大拇指,像牛角。由于指甲有点脏,所以可以看成犀牛的角。汪居常说:“庭玉省长的马克思主义水平,牛!”

    两千多年来,对“觚不觚”三字,有无数的解释。

    有两种解释,至今还在流行:一种解释,“觚”是“沽”的借字,即待价而沽。所以,孔子这句话可以译为:“老夫我要不要把自己卖了?卖吧!卖吧!”按照这种解释,孔子之所以周游列国,浪迹天涯,无非是想遇到好的买主,已经恨不得把自己降价处理了。另一种解释是,“觚”即是“孤”,是孔子的弟子听错了,以讹传讹,一直传到二十一世纪。所以这句话可以解释为:“老夫我孤独不孤独啊?孤独啊!孤独啊!”按照这种解释,孔子就像个小资,动辄向人讲述自己的孤独。小资识尽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这两种解释,都是自作聪明,其实说的都是皮毛。

    很多人崇拜比尔·盖茨。现在最赚钱的行业,一是娱乐业,一是IT业。你们知道吗?比尔·盖茨说过一句话:“IT不是IT”。套用孔子的句式,那就是“IT不是IT!IT啊!IT啊!”有人会问,比尔·盖茨也看过《论语》吗?我告诉你,他对《论语》非常熟悉。

    有问题要问?好,请讲。你说的没错。性产业也很赚钱。不过,性产业也可以划归到娱乐业里面,是不是?说到娱乐业,我们知道,从事娱乐业的人,倾向于把世界看成“terrestrialparadise”,就是“人间乐园”,或者干脆就叫“celestiaparadise”,即“天堂乐园”。我以前讲过,这个“乐园”之“乐”,与孔子所说的“乐”是两个概念。“不亦乐乎”之乐,是具有道德感的快乐,是对友情的享受。用亚理士多德的话来说,就是“Eudaimonia”

    [7]

    ,是一种“道德习惯”。现在所谓的娱乐,是花钱买

    乐。掏多少钱,享受多少快乐。虽然不能说那是一种“非道德习惯”,但它与纯正的“道德习惯”有所抵触。用康德的话说,要享受这样的快乐,你得暂时将自己的道德感放在引号里。

    好,我们先来看什么叫“觚”。它是盛行于商代和西周早期的一种酒器。在座的人都喝过酒吧?如果你生活在春秋战国,你用的酒壶就是觚。也就是说,觚就是酒器。有个叫毛奇龄

    [8]

    的人,写过一本书,叫

    《〈论语〉稽求篇》,专门说到这种酒器。如果有人涉及《论语》考证,请不要漏掉这本书。毛奇龄这个名字很好记。中国历史上,有两个姓毛的人跟孔子关系甚巨。第一个是毛亨[9],第二个就是毛奇龄。毛奇龄在书里面说,“觚,酒器名,量可容二升者。”就是说,觚中的酒,通常是二升。汉代以前,一升酒相当于现在的0.53斤,二升差不多就是现

    在的一斤。元代以前,酿酒用的发酵法,度数在5度到8度之间。也就是说,当时喝上一觚酒,相当于现在喝多半瓶啤酒。

    那时候,主要的烹饪方法是什么?对了,烧烤。吃烧烤,喝啤酒,只喝半瓶,是不是有点少?所以,总是有人想再多喝上几口。问题是,喝上一觚,是合乎当时的礼制的,再来一觚,那就违规了。那么,怎么才能做到,我虽然多喝了,但看上去好像只喝了二升呢?办法是有的:把觚的容量改大,但看上去又像没改一样。

    商周时期,一个标准的觚,其外形有严格的规定:它的表面刻有动物图案,其中最多的是饕餮纹,肚子上还有扉棱。这个扉棱是里外对称的,体积是一样的。古人就是通过这个扉棱,来控制觚的容量。在觚的外部形体已经规定好的前提下,里面的扉棱如果细一点,小一点,也就是缩小其体积,那么觚的容量就会增加。当然了,如果你干脆把里面的扉棱取消,容量就更大了。也就是说,通过改变内部的形状,本来装二升的,现在装三升。喝了三升,却好像只喝了二升。

    这里还得提到朱熹。今天不说朱熹之虚伪,只说朱熹之卓见。具体到孔子这句话,你得承认,他的理解比毛奇龄深刻得多。毛奇龄说来说去,就是喝酒。朱熹呢,却把这个形而下问题上升到了形而上范畴。他发现,觚的容量的改变,其实就是形制的改变。酒器的形制是不能随便改变的,它是用青铜做成的,是礼器,是制度的化身。马克思说,什么是美?美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借用马克思的话,我们也就可以说,觚作为一种礼器,它就是“礼”的对象化。觚者,礼也。朱熹就此认为,觚的形制的改变,就是“礼”的丧失。

    按朱熹的解释,惹得孔子大发感慨的觚,已经取掉了里面的扉棱。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是这么说的:“不觚者,盖当时失其制而不为棱也。”里面没棱了,肚子里光溜溜的。朱熹又说:“觚哉觚哉,言不得为觚也。”别看它还叫觚,其实它已经不是觚了。那么按照朱熹的解释,“觚不觚!觚哉!觚哉!”就可以译为:“作为‘礼’的对象化的‘觚’,由于形制的改变,已经不能再称为‘觚’了!唉呀呀,‘觚’啊!‘觚’啊!”接下来,朱熹又引用了程子的话:“程子曰:觚而失其形制,则非觚也。举一器,而天下之物莫不皆然。故君而失其君之道,则为不君;臣而失其臣之职,则为虚位。”什么意思?既然觚已经不是觚了,那么君也就不是君了,臣也就不是臣了。所以“觚不觚”不仅仅是酒壶的问题,“觚不觚”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是相通的,是相同的。进一步说,看上去孔子说的是觚,其实说的是国家的法度。

    我知道在座的朋友当中,有人对西方的文学理论很感兴趣,比如可能研究过符号学。我建议,你可以用符号学的理论来研究这只觚。比如,觚的名称,与作为其形象特征的扉棱,还有孔子通过这只“觚”要表达的意思,这三者之间构成了怎样复杂的关系。按照符号学的理论来解释,我们可以说,这三者构成了“能指—象征—所指”的关系,构成了“言—象—意”的关系。所以,如果你认为,孔子是公元前的符号学家,是世界上最早的符号学家,那我是不会反对的。与当代那些时髦的理论家不同,孔子的感叹,包含着对违背礼制、名实不符的现象的不满,表达的是对“正名”的诉求,而当代西方那些时髦的理论家,更不要说中国那些追随者了,只不过是在玩弄辞藻和概念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论语》和《周易》都可以看作最早的符号学著作。

    我在美国访学时,我的导师程济世先生多次在我面前提到觚。前段时间,程先生到北大讲学,我与栾庭玉省长和葛道宏校长到北大又拜见了程先生。当时程先生又向我们提起了觚。程先生说,他离开济州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不知深浅,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他没想到,一走就是一辈子。程先生说,他家里有一只觚。程先生喜欢养蝈蝈,蝈蝈笼子经常放在一只青铜美人觚的旁边。请注意,我这里提到的“觚”,已经变成了一只美人觚。那么,蝈蝈是怎么叫的?听上去就是:去、去、去!所以程先生说,蝈蝈好像在催他快走。他回首看到了那只觚,放在案几的一头,里面还插着一枝梅花。对那只觚,程先生有着深刻的记忆。他曾用八个字来描述:盈盈一握,春色满觚。

    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黛玉初进贾府,还没有见到宝玉,先看到了王夫人屋里那只觚。王夫人屋里放着一只觚,一只鼎。鼎用来焚香,觚用来插花。鼎是文王鼎,觚是美人觚

    [10]。不过,这个“觚”,已

    不是青铜美人觚,是汝窑美人觚,是烧出来的瓷器。无论是青铜美人觚,还是汝窑美人觚,都已经不是酒器礼器了,都已经与“礼”、与国家法度,没有关系了。它变成了装饰品,变成了摆设,变成了花瓶。

    在《朝闻道》一书中,程先生也提到他父亲程老先生与觚的关系。老先生到了台湾之后,也时常想起那只青铜美人觚。这个时候,觚又有了新的含义,所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这只觚此时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游子的家国之思。所以,程先生写道:“‘觚不觚’一句,实为感时伤世之辞也,在整部《论语》中也最为沉痛!”程先生接下来又写到,他日后从事儒学研究,就与那只觚有着千丝万缕之关联。他的第一篇文章,就叫《觚棱何处》。写的是陆游,语出陆游诗《蒙恩奉祠桐柏》:“回首觚棱渺何处,从今常寄梦魂间。”[11]

    事实上,在我看来,这是孔子在亘古长夜中发出的最沉痛的浩叹。

    栾庭玉说:“我真想回到课堂上去,听应物兄讲课。讲得好啊。看来,放在博物馆的那只觚,必须物归原主了。我跟馆长讲了,放在你那里,是个死东西。放到太和研究院,它就活过来了。现在,应物兄的这个讲稿,更证明了我的这个判断。馆长说,只要你们能证明它是程家的,我们就可以还回去。我现在想知道,你们是不是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它就是程家的物件?这才是我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别的问题,都是小问题。道宏兄应该记得,在北大博雅国际酒店,我在程先生面前拍了胸脯的,说一定要帮他找到。我会不会食言,就看你们这篇文章怎么做了。”

    葛道宏说:“这个,也正是我们今天要向您汇报的。”

    随后,汪居常把相关材料发了下去。

    第一份材料,是济州博物馆对青铜美人觚陈列品的文字说明,它镌刻在一个铜牌子上。从照片上看,那铜牌已经生了绿锈,好像也成了文物:

    1975年,此青铜美人觚于济州北郊大屯村的一个西周窖藏中出土,高25.9厘米,体重1488克,圈足径9.23厘米。造型庄重优美,器身饰以凸起的蕉叶、饕餮等纹饰。圈足内有铭文二字:旅父。通过对原器的工艺分析,得知觚泥范仅为两块,属于对开分型,芯范为上下各一块。此觚的出土,为研究商周时期的历史文化,提供了重要的依据。“古《周

    礼》说,爵一升,觚二升,献以爵而酬以觚。”

    [12]

    “传语曰:文王饮酒

    千钟,孔子百觚。”[13]这说明觚在古代人们礼仪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但只有身份高贵的人才能用觚。宋以后,逐渐演变为用于居室插花陈设之器,且多为瓷制,以汝窑觚最为有名。直至明清,在文阁雅舍中,觚仍是装点厅堂之重要器物。

    关于这只觚最早的新闻报道,竟是栾庭玉的恩师麦荞先生写的,它见于1975年9月23日《济州日报》。汪居常提供了当天报纸的彩色影印件。报纸题头是红字印刷的《毛主席语录》:

    《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摒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麦荞先生的新闻报道出现在第2版: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强劲东风,吹遍了济河两岸,时刻鼓舞着革命群众“学大寨,战天斗地”的万丈雄心。在全国上下喜迎“国庆”的革命日子里,我市大屯村的革命群众深刻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的光辉指示,热火朝天修建济河引水渠的同时,发现了一个商周时期封建地主的窖藏,从中出土了大量文物。专家在进一步发掘此处窖藏的同时,又意外地在附近发现了一个洞窟,其中竟有一只青铜美人觚。此青铜觚应为后人收藏,后又再次埋入地下。这个发现再次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长达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封建地主阶

    级不顾人民群众的死活,一直过着腐化堕落的生活。这些文物的发现,给革命群众提供了批判万恶的封建社会的活生生的教材。

    “好眼力!”栾庭玉说,“麦荞先生好眼力啊。火眼金睛啊。打眼一看,就看出那是个商周时代的酒器。不佩服不行。不过,正如应物兄文章里提到的,程先生说的那只觚,是细腰,所谓‘盈盈一握’。这只觚虽然也是细腰,但好像还是有点粗了。虽然粗一点细一点,没什么不同,但馆长要这么问我,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庭玉省长说得对。”葛道宏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过,在历史研究中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当事人的记忆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当作唯一的依据。”

    “道宏兄的意思是,程先生可能记错了?”

    “完全有这种可能。人的记忆,多多少少总会出现偏差。孔子要恢复周礼,他所恢复的周礼,肯定也与最初的周礼不完全一样。那点不一样,其实就是改革。孔子也是改革家。反正我是这么看的。庭玉省长,关于记忆,这方面的材料,我们也准备了。喏,看,何为老太太的一个博士弄的。他是这么说的,传统哲学家把记忆看成灵魂的能力,当作灵魂的构成部分。近代哲学家倾向于把记忆看成心灵的能力,而不是理性的能力。当代哲学家把记忆看成意识的形态,或者干脆一点说,就是意识形态。然后,他又说——”

    “行了行了。博士买驴,书券三张,未见驴字。对了,老太太近况

    如何?”

    “她的生命力顽强得很。”董松龄说。

    “要多去看看。临终前,一定通知我,我得赶过去。”

    “当然。我们会代您去看望她,转告您对她的关心和爱护的。”

    我们的应物兄后来根据时间推算,事实上就在他们提到何为先生的前几分钟,何为先生在文德斯、敬修己的陪伴下,离开了人世。在何为先生的临终时刻,芸娘也赶到了那间病房。此前半个小时,巫桃也代表乔木先生赶到了。何为先生去世的消息,最早是兰梅菊大师在微博上公布的。兰梅菊同时晒出了他与何为先生在桃花峪五七干校的合影。兰梅菊大师之所以那么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是因为兰梅菊大师新收了个徒弟,这个徒弟就是樊冰冰。樊冰冰当时刚好在同一层病房探望病人。

    而此时在会贤堂,他们正要开始研究第三份材料:

    通过碳14检测,通过与出土的已有定论的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觚的比较分析,认定这只青铜觚铸造于春秋战国时代。

    在春秋战国时代,郑国、晋国、韩国、魏国、齐国、鲁国先后逐鹿于济州,而郑国曾于公元前497年在济州郊外建都。孔子六十岁那年,即公元前492年,曾到过此地,其位置就在今天的大屯村附近。

    也就在这里,曾经出土了大量的陶器和青铜器皿,其中既有青铜爵,也有青铜觚。根据《史记·孔子世家》《白虎通·寿命》《论衡·骨相》《孔子家语·困誓》记载,孔子就是在如今的大屯村附近与自己的弟子走散的,他独自站在城外等候弟子;有个郑人对子贡说,东门外有个人,脑门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腰以下比大禹短了三寸,上半身像个圣人,下半身却像丧家犬。

    大屯村出土的原本具有国家法度和礼制意义的青铜觚,与西周时代的青铜觚在形制上已有较大的差异,如,觚的容量要么变大,成为纯粹的酒器;要么变小,更具有装饰意义。变大的标志是觚的腹部增大,变小的标志是觚的腹部缩小,成为美人觚。

    栾庭玉说:“这个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了。不要说过头话。照你们这么说,孔子喝啤酒的时候,很可能就用过那只觚。是这个意思吧?你们就没想想,果真如此,博物馆还会让给你们吗?那就不仅是国宝,而是世界最重要的文化遗产了。关于孔子那段话,务必删掉。”

    汪居常对葛道宏说:“要不,我们就删掉它?”

    葛道宏问:“这段话是谁写的?到底有没有谱?如果实在有谱,现在删了,以后再补上去。”

    汪居常说:“这是历史系的傅全陵教授写的。您知道的,他曾经作为姚鼐先生的助手,参与过伟大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把中华文明又向前推进了好多年。”

    葛道宏说:“庭玉省长,这个人还是很靠谱的。”

    栾庭玉说:“我当然知道他。他跟我同届,也是当年学生会的。前些天我见到他,发现他已经成了大秃瓢。他说,我们的文明史每向前推进一百年,他的头发就会掉下来一千根。我说,为中华文明计,应该马上派人将你现有的头发数量统计清楚,以便我们心中有数,知道我们的文明大致上还可以向前推进多少年。当然了,我也跟他开玩笑,为了数字的准确性,请你千万不要再用生发剂了。”

    众人大笑。葛道宏趁机说道:“要不,那段话,就先留着?”

    栾庭玉说:“还是删了好。东西拿到这了,你们再加上去不迟。”

    葛道宏立即说:“删,删,马上删!”

    汪居常很会做人,又替傅全陵教授开脱了一句:“那段话,其实是傅全陵教授的博士写的。傅全陵教授本人也是存疑的。但他的博士说,老师,你不要太天真,就应该这么干。唉,以前都是老师告诉弟子不要太天真,现在都是弟子告诉老师不要太天真。敢说老师天真?真是狂得无边了。”

    栾庭玉说:“年轻人嘛,元气足,自然气盛,自然就狂。他多大了?三十岁之前,可以狂。三十岁以后还狂,就没人理了。”

    汪居常看来要把好人做到底了,又说:“傅教授也是这么说的。可

    学生呢,先说自己这不是狂,又说,就算是狂,又怎么了?孔子到了晚年还狂着呢。傅教授只好对他说,孔子到了晚年还狂,那是因为孔子那个时代很年轻。”

    本来是替傅全陵开脱的,不料最后一句话,却让栾庭玉有了意见。栾庭玉说:“孔子那个时代年轻,我们这个时代就老了吗?这个问题还是要跟学生讲清楚。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好了,这个问题先不讨论了。等‘太研’正式开张了,这个问题可以拿来好好讨论一下。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你还没有解决。你们虽然证明,那只觚,啊,是后来又埋入地下的,但是,并没有能够说明,程先生也好,程先生的家人也好,用人也好,是他们埋进去的。”

    葛道宏说:“董校长,你跟大家说说?”

    董松龄说:“谢葛校长!既然在座的人都已经签过保密协议,那么我也就直言相告。程先生的母亲,应该就埋在大屯。他的母亲具体死亡日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埋入程家祖坟,我们也不得而知。这当然还有待于进一步考证。但也只有偷偷考证。因为这事宣扬出去,传到程先生耳朵里,他可能会接受不了。为什么呢?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文革’期间,程先生母亲的坟被刨掉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栾庭玉说:“都看看!有点不像话。”

    随后,葛道宏将一个铜牌子双手呈给了栾庭玉。那铜牌子虽是新作,却已生绿锈,似乎已成了文物。上面镌刻的字,当然是另外编写

    的。不过,一般的游客,不可能注意到文字已做了改动:

    1975年,此青铜美人觚于济州北郊大屯村的一个西周窖藏附近的洞窟中出土,高25.9厘米,体重1488克,圈足径9.23厘米。应为后人收藏后又再次埋入地下。此青铜美人觚造型优美,器身饰以凸起的蕉叶、饕餮等纹饰。圈足内有铭文二字:旅父。通过对原器的工艺分析,得知觚泥范仅为两块,属于对开分型,芯范为上下各一块。此觚的出土,为研究商周时期的历史文化,提供了重要的依据。“古《周礼》说,爵一升,觚二升,献以爵而酬以觚。”传语曰:“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这说明觚在古代人们礼仪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但只有身份高贵的人才能用觚。宋以后,逐渐演变为用于居室插花陈设之器,且多为瓷制,以汝窑美人觚最为有名。直至明清及民国时期,在官僚家庭及文阁雅舍中,美人觚仍是装点厅堂之重要器物。

    “我给馆长送去了,馆长不收。您看,这——”葛道宏说,“还劳庭玉省长,亲自转给他?”

    “这个人啊,就是个书生。我的话,他也不一定听。试试看吧。”

    “还有一件事,我们想跟庭玉省长汇报一下,就是我们想把程先生母亲的墓修一下,在那里立个碑。我们查了一下,现在有规定,农田里不准立碑。我们不知道该去找哪个部门。您能否给有关方面打个招呼,让他们通融一下?”

    “这个事,找邓林就行了。”栾庭玉说。

    葛道宏要留栾庭玉吃饭,说已在镜湖宾馆准备了便餐。栾庭玉强调,只能四菜一汤,想了想又说:“改天我请大家吃饭吧,待会我还是先去一趟医院。小工同志的夫人也住院了。老板今天早上问起此事,结果谁都不知道。老板倒没说什么,只是耸耸肩。唉,说起来,我与小工啊,与这个老梁同志啊,毕竟共事过一场的,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啊。”

    说着,栾庭玉竟有些发怔。

    把栾庭玉送出逸夫楼的时候,邓林到了。邓林凑到栾庭玉面前,告诉他何为教授已经去世了。邓林说,他已经在第一时间代表栾庭玉赶到了医院。几乎在同一时间,小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葛道宏。于是众人又再次上楼。小乔在给管理巴别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让他赶快把何为教授的照片找出来,挂到墙上。他们要第一时间对着那面墙默哀。邓林和小乔随后为栾庭玉和葛道宏准备好了悼词。在电梯里,他们经过了简单的排练。

    栾庭玉先说:“泰山其颓。”

    然后葛道宏对曰:“哲人其萎。”

    巴别的工作人员及时地拍下了他们对着那面墙默哀的镜头。第二天的《济州日报》和《济州大学校报》用的就是这个照片,当然也用到了这两句话。照片上,所有人都在默哀,只有应物兄在打电话。那个电话他是打给文德斯的,他想安慰文德斯,但没有打通。他当然打不通。那个时候,文德斯已经到了太平间,那里是没有信号的。那个时候,文德

    斯正遵嘱把老太太的手表摘下,那是老太太留给张子房先生的。当文德斯从太平间出来,给他回电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再次进入了电梯。邓林正在说,他代表栾庭玉赶到医院向老太太告别的时候,老太太的手还是热乎的。邓林这么说的时候,及时地流出了泪水。

    栾庭玉也动了感情,从小乔手中接过纸巾,递给了邓林。

    邓林闭着眼,仰着脸,让泪水又流了一会儿。

    等邓林擦过了眼泪,栾庭玉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邓林同志,即将到桃花峪任职,任代县长。何为教授在桃花峪待过几年,所以邓林同志去看望何为教授,既是代表我去的,也是代表桃花峪人民去的。”

    此时,我们的应物兄都有点替邓林发愁了:破涕而笑,放在一个丫头身上,可能比较容易做到,放到一个大老爷们身上好像有点困难。嗨,其实邓林根本不需要他操心。邓林做得相当自然。邓林先用一声深沉的叹息,过渡了一下。然后,用沾着泪水的纸巾擦了擦手,再将那三根刚擦过的手指伸出来,说:“不瞒各位老师,我有三怕:一怕辜负老板的信任;二怕辜负桃花峪人民的期待;三怕辜负何为先生们。为什么这么说呢?如果自己干得不好,我又如何对得起那些与何为先生一起,曾在桃花峪战天斗地的前辈?”

    [1]偷嘴,济州方言,指勾搭成奸。

    [2]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

    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

    去。”

    [3]郭璞,两晋时期著名文学家,训诂学家。曾注释《尔雅》。著有《葬书》,为中国风水文化之宗。

    [4]

    《礼记·檀弓》:“国昭子之母死,问于子张曰:‘葬及墓,男子妇人安位?’子张曰:‘司

    徒敬子之丧,夫子相,男子西乡,妇人东乡。’”

    [5]子张,即颛孙师,孔子晚年弟子。《论语》记其向孔子问学达二十次之多。子张秉性有点偏激,孔子说他“师也过”“师也辟”。子张传下来的弟子后形成了“子张之儒”,位列战国儒家八派之首。

    [6]恩格斯《致保拉法格的信》(1890年8月27日):“近两三年来,许多大学生、著作家和其他没落的年轻资产者纷纷拥入党内。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在种类繁多的新报纸的编辑部中占据了大部分位置,到处是他们的人;而他们习惯性地把资产阶级大学当作社会主义的圣西尔军校,以为从那里出来就有权带着军官军衔甚至将军军衔加入党的行列。所有这些先生们都在搞马克思主义,然而他们属于十年前你在法国就很熟悉的那一种马克思主义者,关于这种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曾经说过:‘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大概会把海涅对自己的模仿者说的话转送给这些先生们:‘我播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是跳蚤。’”

    [7]希腊词:幸福。

    [8]毛奇龄,清初经学家、文学家,与弟毛万龄并称“江东二毛”。著述极富。所著《西河合集》分经集、史集、文集、杂著,共四百余卷。

    [9]

    毛亨,西汉经学家,生卒年不详。现存的《诗经》是毛亨传下来的,故《诗经》又称

    《毛诗》。

    [10]《红楼梦》第三回《托内兄如海酬训教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写黛玉初入贾府,“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子,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11]陆游《蒙恩奉祠桐柏》:“少年曾缀紫宸班,晚落危途九折艰。罪大初闻收郡印,恩宽俄许领家山。羁鸿但自思烟渚,病骥宁容著帝闲。回首觚棱渺何处,从今常寄梦魂间。”程济世先生的论文《觚棱何处》,研究的是“靖康之难”对陆游的影响。

    [12]〔东汉〕许慎《五经异义》。

    [13]《论衡·语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