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落在不远处宫墙里殿宇的瓦片上,反射着金光,宫墙外的家家户户起了炊烟。
饭菜香气飘散,有人拖着长声,站在自家院门口叫小孩,“二娃啊——回家吃饭啦——”
烟火气里,韩序牵着她的手,殷殷地看着她,楚酒忽然有点心软。
她说:“那就走走吧。”
韩序握着她的手的手指紧了紧,目光柔和,和落日的余晖融成一片。
楚酒补充:“先说好,在宫外,不要给我‘臣’来‘臣’去的。”
韩序答:“听你的。”
他改得倒快。
他牵着她的手,往巷子外面走。
这里出去再往东,就是东大街,长风来的送亲队伍住的地方。
楚酒故意放慢脚步,说:“往西走吧,往西边走一段路,有一条热闹的大街,酒楼都很不错。”
韩序转头对她笑笑,“好。”
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一出巷口,就牵着楚酒,迎着落日往西走。
北幻京城十分繁华,各国通贸的商贾络绎不绝,快到点灯的时候了,热闹才刚开始,酒楼里灯火辉煌,小二站在门口招呼往来的客人。
韩序扫视大街两边,问楚酒:“哪家的东西最好吃?我饿了。而且我身上没带钱。”
楚酒:“……”
这人说得理直气壮,不止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还赖上她了。
楚酒回答:“没钱怕什么,把你押在那里,肯定能换顿好吃的。”
韩序偏过头望着她,低声说:“皇上舍得?”
舍不舍得的,楚酒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
她冷笑一声,“看我发现谁了。”
韩序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往前看过去,一眼就发现,前面有个人,穿得精致考究,和三四个富家子弟带着侍卫一起往前逛。
赫然就是卓炀。
这位本应该在家闭门思过,竟敢公然抗旨不遵,思过思到大街上来了。
他们几个往旁边一拐,进了一座点满灯笼的小楼。
楚酒立刻加快脚步,“走,我们去看看。”
韩序却多留了个心眼,仔细打量了一遍小楼,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很明显不是酒楼,里面的丝竹歌舞声和喧哗声不绝于耳,门口迎客的人有男有女,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楚酒没作声,闷头往里走。
站在门口的,像是老板娘打扮,一看见楚酒,眼睛都亮了,马上招呼:“姑娘又来了?”
又。又。又。
韩序立刻望向楚酒。
楚酒多多少少有点尴尬,不过还是熟练地对老板娘说:“要上好的雅座,记在苏大人账上。”
韩序再看她一眼。
韩序早在来北幻之前,就把北幻的官员摸得一清二楚,苏大人,必然是她的亲信,宿卫禁军统领苏准。
宿卫禁军是天子亲兵,在京城,苏准不管官居几品,地位都远超普通官员,老板娘这么客气,一点都不奇怪。
韩序心想,这个苏准,胆大妄为,竟然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玩。
老板娘利索地答应:“好嘞。这两天有个新来的琴师,绝色倾城,场子都坐满了,不过楼上还有雅间,就是给您这样的贵客留着的。”
她叫身后的公子,“带两位去楼上雅间。”
小楼是回字型,四面一圈游廊,各色灯笼挂了一天一地,布置竟十分雅致。
回字形正中的空场,有乐师和穿着清凉的舞伎正在表演歌舞。
楚酒一进门,就用眼睛到处找卓炀,不过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估计他们也是去了哪间雅间里猫着。
公子把楚酒和韩序带到三楼的雅间里安顿好,帮他们推开折窗。
折窗占着雅间的一整面墙,往两边一收起来,视野顿时开阔了,宛如戏院的包厢,坐在窗口,楼下的歌舞表演一览无遗。
公子笑问:“姑娘今天还是喝桂花冻顶?”
韩序继续转头看楚酒。
楚酒腰杆坐得笔直,不动声色,心想,看什么看?朕就是和苏准一起来逛过好几回了,是熟客,怎样?楼下跳舞的舞伎里,正中间最帅的八块腹肌的那位看见没有?还陪朕喝过酒呢。
“不急着上茶,”楚酒说,“厨房有什么拿手的新鲜菜式,尽管上来,再要一壶桑椹百花酿。”
韩序刚刚说他饿了。
公子笑吟吟地答应了,没多大功夫,就让人端上来各式菜肴。
每一份量都不大,却精致考究,就连送上来的酒壶和杯子都小巧可爱,与北幻皇宫御膳端庄大气的风格又不大一样。
楚酒对韩序说:“看,我们北幻也有这种精致菜肴。”
韩序懂了,她这是显摆来了。
这是宫外,韩序只当楚酒是主,他是客,没有先让她的意思,自己拿起筷子尝了尝。
“味道不错。”他评鉴。
楼下的丝竹声忽然停了。
乐师和舞伎退了下去。楚酒看见,一个白衣男子抱着琴走了上来。
他一来,原本嘈杂热闹的小楼忽然静下来,片刻之后,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看来这位就是老板娘口中那个“绝色倾城”的琴师。
楚酒好奇地探头往下看。
这人穿着一身素白,行走间,衣裾上的白纱扬起,飘然欲仙,脸上也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离得这么远,都能看得出来,那双眼睛生得极美,秋水盈盈,含情脉脉,眼尾一抹红,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涂了胭脂。
楚酒低声嘀咕:“这一身白,是他家里刚死了人,正在穿孝吗?”
韩序正抿了一口桑椹百花酿,差点呛进喉咙里。
喧嚣声中,忽然有嘘声响起来,有人大声吆喝:
“哎!弹琴的!为什么今天戴着面纱?”
声音是从隔壁雅间里传出来的,从楚酒的角度看不见,听着是个粗豪的男人。
有人接口说:“对,昨天还露着脸,今天怎么就把脸遮起来了?都说脸美得不行,不给看,我们不是白花钱了吗?”
琴师并不理人,把琴放下,自己也坐下,才说道:“你们是来看我的脸的,还是来听我的琴的?”
隔壁的人又说话了:“脸也要看,琴也要听,比起来,还是更想看脸——不过,给看别的也可以。”
楼上楼下一片哄笑。
有人打趣:“大人,这可是个男的。”
那人答:“男女不论,好看就行。”
哄笑声中,琴师恍若无闻,把手搭在琴上,开始安然抚琴。
起哄的人见他没什么反应,兴趣渐渐转移了,继续喝酒作乐。
伺候的公子过来上菜,楚酒问他:“这是你们新来的琴师?”
公子答:“是,姓秦,叫云简,是从南边卖过来的,据说原本是甘苍那一带的富家公子,因为战乱,家底都没了,沦落到我们这种地方,因为长得好,琴也弹得好,被人倒手卖了好几回了。”
隔壁包房的人并不消停,只过了一小会儿,就又吆喝,“那个弹琴的,说你呢,面纱给我摘下来!”
老板娘就在楼下,抬头朝这边张望了一眼。
这地方京城闻名,朝中官员常来这里谈事,达官贵人不少,坐在楼上雅间的客人身份都非同小可。
客人得罪不起,老板娘赶紧往中间去,赶到琴师旁边,俯身低声跟他说话。
琴师却头也不抬,琴声如常,丝毫没有摘掉面纱的意思。
这就尴尬了。
琴师在大庭广众不给人面子,隔壁的人怒了。
“那个弹琴的,你怎么回事?给脸不要是吧?老板娘,你这琴师身价多少?”
会在这里弹琴的人,都是卖身进来的,必然有个身价。
老板娘一脸尴尬,刚买回来的摇钱树,不是那么想立刻卖出去,但是楼上的人不能得罪,只得答:“公子的身价是两千两银子。”
楚酒脑中下意识地换算了一下。
这几年兴修水利蠲免钱粮的利农措施初见成效,仓廪丰实,楚酒一直在盯着米价,知道京城最近的米价到了新低,一斗米只有十文钱。
两千两银子,差不多能买一千两百多吨大米。
一千两百多吨大米啊。
楚酒低头再看看那个穿着一身孝的琴师。这人好贵。
隔壁雅间的人像是也觉得贵了,不再出声。
楚酒却听见,隔壁又有另一个人冷笑了一声,“区区两千两而已。我就是看不上他那个狂样。这两千两我出了,买回家去让他天天给我洗脚。”
楚酒和韩序对视了一眼,一起默了默。
这声音一听就是卓炀,原来他就坐在隔壁。
隔壁立刻热闹了,恭维声一片。
“就是,两千两对咱们卓大哥算什么,钱袋子缝里随便扫一扫就有了。”
“真是有眼无珠,狂什么狂。”
“卓大哥,也别让他洗脚了,就让他天天晚上给您倒夜香吧。”
嬉笑声中,琴声停了,那名琴师抬起头,眉头轻轻蹙着,眼尾的一抹红色更浓郁了。
大美人看着可怜巴巴。
楚酒心中不忍,用手指对韩序比了个“三”。
韩序七窍玲珑心,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对楼下扬声道:“我愿意出三千两。”
这话一出,小楼上上下下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抬头望向这边。
楼下的琴师也看向这里,不过目光没在韩序身上停留,而是落在楚酒脸上,定住不动。
卓炀这些天正气不顺,出来消遣,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公然跟他抢。
他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就连京中官员都不敢轻易得罪他,遇见这种事,还是头一回。
他立刻怒了,从雅间的折窗里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往这边瞧,口中说:“哪个忘八羔子敢跟我……”
话只说了一半,就看见楚酒穿着一身便装,端坐在隔壁雅间,她对面坐着韩序,正笑吟吟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卓炀整个人都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