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临走前,我换上了约翰前妻卡琳的衣服,走出房子,发现约翰已占了“侦察者”的驾驶座位。不过,最后还是由我掌方向盘,上路去南部海湾。
纳辛尔城是海员、蓝领居住的小镇,也是一个移民区,拥挤着许多轻工业制造厂、仓贮公司,此外,名闻遐迩的汽车营销一英里街也在这儿。婀娜·奥洛齐科的住址是F街上一个老式公寓大院。我让约翰留在车上,要他保证决不轻举妄动。随后我越过满地堆积的破烂,走向公寓。
我敲了一会门,奥洛齐科才有动静。门开了一道缝,透过安全挂链审视我的那双眼睛发红,下面带着黑黑的眼圈。我报了名字,给她看过73块钱,她让我进了铺着亚麻油地毡的房间。房间很暗,拉上的窗帘挡着下午火热的太阳。奥洛齐科示意我坐在一张坍陷的破沙发上,自己将弱小的身躯蜷缩进一张同样破旧的椅子里。尽管屋里闷热,她还拉了条毯子里住身子,而且瑟瑟发抖。她的年龄不超过18岁。
我把钱放在咖啡小桌上,问她:“你会讲英语吗?”
她点点头。
“你还好吗?你看上去不太好。”
“很快就会好的。”她两眼不由自主地移到钱上。
停了一会,她顺着椅子的坐垫摸索出一块餐巾纸擦眼睛,她在哭泣。
“奥洛齐科女士……”我说。
她抬起手,“不,我没什么。我知道我要去做的事是错的。我的男朋友知道我怀孕后走了。我准备九月份去墨西哥城上大学,可是……”
“我理解。你显然对这件事情认真想过。我们只能凭着自己的良心来生活。”我宽慰她说。
“那么,你想要问我什么呢?”
我递过去海诺的照片,她看了看就点头。“我记得这个人。我的一个朋友,也就是让我住这儿的人,把我从边境带到那家市场。他对我说,那儿有个男人会告诉我什么地方有好诊所。他,”说着指指照片,“来到我面前,当时我还没进店里去,他问我是否叫安。我回答说,是的。安和婀娜,音很像。”她耸了耸肩。
“讲下去。”
“然后他问我,‘我到哪儿去见……’我想他说的名字是布洛克威茨。你知道这名字吗?”
我不置可否地摆一下头。
“我没有回答。他抓住我的手臂。”她模仿当时的情景,用她的右手猛抓住左前臂,接着使劲拉扯。“他说‘快讲,我不想等了。’他抓痛了我。”
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女子,这不像是海诺的行为,除非他认为在对付一个敌人——绑架者的女接头人。“接下去发生了什么?”
“我害怕了,他看着我的脸,说‘你不是安·内瓦罗?’我说不是。他放开我,说他很抱歉吓着了我。我一脱身马上逃进那店里。”
“他没试图追你吗?”
“没有,他在我后面喊,说他很抱歉。”
“你再走出那市场时,他还在吗?”
“不在了。”
“那么你呆在市场里有多长时间?”
“10分钟吧?或许更长一些。”接着她问我,“这个人是你的敌人吗?”
“不,是一个朋友。”
“一个好朋友?”
“非常好的朋友。”
“那我告诉你,如果你说是敌人,我不会对你说这话了,因为我看出他有教养。我的那个朋友也见到了这个男人。那天晚上他又见到他一次。”
“在哪儿?”
她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但是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去问他。”
“我想自己和他谈谈。他什么时候回家?”
“我想要很晚。他在干活,然后去一家离这儿不远的酒吧,店名叫信风。我能打电话给他。”
“不用了,我自己去那儿。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刘易斯·阿布莱格。他有一撮小胡子。”她用手指比划着,“头发很长。皮肤嘛,非常黑。”
“谢谢你,我去和他谈谈。”
她站起身,轻轻地摸了摸咖啡小桌上的钱。“这些钱使许多事变得好办了。谢谢你。”
当我回到“侦察者”时,发现约翰歪倒在他的座位里,正阴郁地注视着几个饥饿的孩子在附近一家住房前的垃圾桶里翻找食物。
我把婀娜·奥洛齐科告诉我的给他讲了一遍。“现在才四点多一点,”我做出决定,“我有时间先开车送你回家,然后我去信风酒吧找刘易斯。”
约翰叉起双臂,翘起下巴对我说:“告诉你,这个地方没有我,你不能到处乱跑。”
我叹了口气。约翰以为我依了他,于是马上来劲了,他说:“布洛克威茨,好古怪的名字。”
“这显然不是拉美人的名字,本来推测绑架莫宁的是墨西哥人,这个名字使原先的推测出现了漏洞。当然,这可能是个假名字,也可能是个为绑架者打掩护的人。不过,这儿还有一个名字,安·内瓦罗。这个姓像是拉美人的。所以谁说得清呢?婀娜断定那名字是安。我相信她是诚实的,不过要是从刘易斯那儿了解情况,我就会更加确信,在这之前——”我突然住嘴,因为看到约翰正盯着我,嘴大张着。“你怎么啦?”我问约翰。
“你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吗?”
“经常的,不过通常仅仅是在心里面说。今天你在这儿……对了,你有点儿像我的猫,只要有一只猫在身旁,我思考问题就会出声。如果有什么东西在听着,就不显得傻了。”
“什么?你说我是什么?”他有些不乐意。
“好了,还是做点事吧。给你的皮特打个电话,让他和假日市场那家伙联系一下,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对刘易斯讲,他,他叫什么名字?”
“威克。”
“是否可以对刘易斯说是威克让我去找他的,免得说奥洛齐科让我去的,不起作用。还有,让皮特再问问威克,是否知道点刘易斯、内瓦罗或者布洛克威茨的事。明白吗?”
“遵命,老板。”约翰从“侦察者”中探出他的高大身躯。“我去一下,你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吧?”
“我对付得了任何拦路抢劫犯,只管开车从他们身上碾过去就是了。”
然而,他的身影刚从我的视线消失,我就开始不安起来。我似乎觉得有人盯我的梢。我扫了一眼后视镜,又张望车外侧的反光镜。所有停着的车辆内都空空荡荡,每个杂草丛生的院子里都渺无人迹。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我本能地往座椅中滑下去些。
约翰猛地拉开右边车门时,我惊跳起来。“吓着了?”他用嘲弄的口吻问我。
“废话。你打听到些什么?”
“威克同意用他的名义。但是他和皮特对布洛克威茨或内瓦罗的事都一无所知。刘易斯是干蛇头那一行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个运送非法移民过境的家伙?”
“是那样。他在边境上接应他们,并把他们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白天他是个修盖房顶的屋面工。照皮特的说法,那些蛇头就像一条地下铁路。他说刘易斯完全诚实可靠,要的钱也不多。”
“你那个皮特为什么老是把别人说得像是圣徒?”
约翰耸起肩。“那么你为什么总是怀疑别人胡作非为?”
我说:“我想我已经习惯于不见真凭实据不信所有一切了。好了,现在5点钟,我们去找找信风酒吧,你看怎么样?”
他咧嘴笑道:“没问题,我在电话簿上查过了,它在朝北三个街区的哈兰德。”
幸亏约翰事先查了地址,那家信风酒吧是一长溜快餐馆、小商业设施中最不起眼的破旧建筑。木料构架,没有窗户,霓虹灯的店名招牌瞎了火,一棵棕搁树随风摇动,这就是它的全部外景。我把车停在这个街区,告诉约翰等着我。“没门!”这次他先跳下车。
我跟着走出车子,气愤地隔着车头朝他瞪眼。“我想我们是定了规矩的。”
他交叉起双臂,也对我瞪眼。“纳辛尔城的酒吧没有我在,你就不能进。”
“这太荒唐了!”
“再说一句,我就要发脾气了。”
“该死,去你个妈的——”
“别把妈牵进去。嗨,看吧,那两个英俊的水手要救你了。”
我瞥了一眼,有两个水手交换着眼色朝我们走过来,他们最多有二十岁,大概从来没遇上过约翰这样大个子的酒吧殴斗者。我急忙抓住约翰的手臂,大声说:“走吧,亲爱的。”接着压低声音说,“我饶不了你!”
“这话我听得多了。自打我和乔伊把你塞进地毯下面后,你……”
“别说废话!我允许你和我一起进去,”马上我又不容置疑地加了一句,“因为我不想让你把那两个可怜的水手揍扁了。但你只许坐在酒吧里,不要管我,不要跟上来,不准开一下口,不要来帮我什么——”
“是,是”
信风酒吧里面连一丝流动的空气都不存在,一张嘴就吸进香烟气味。四周昏暗无光,许久我才看到霓虹灯的啤酒招牌和被灯光照亮的一个售酒吧台。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去分辨里面的顾客,那乱哄哄的一阵西班牙语已涌入我的耳朵。约翰紧张了,一手搭在我肩上,试图把我拉回到酒吧外面。
“天哪。”他轻声嘀咕着。
坐在吧台和桌子边的几乎全是男人,并且清一色的拉美人。我们站在那儿,他们顿时都缄口不语,调转头来望着我和约翰,脸色变得僵硬,充满敌意。
我也不安了,但还是对约翰说:“没事。”同时迅速扫视了一遍酒吧。酒吧的末端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男人,长长的小胡子下垂着,头发直披两肩,皮肤黑得像个黑人。我立刻向他走去,约翰紧跟在我身后。“去喝杯啤酒。”我吩咐他。
“不行。”
“我说的是正经话。”
“我在保护我自己,不是你。他们大概不会用刀捅一个女人,况且你懂得自我防卫。”
“那好,来吧。但要是你开口说一句话——”
“你就拿我去喂售烟机边那个丑得要死的家伙。”
“24。”
我们一走近,刘易斯就在座椅上旋转了一圈,起身向我们致意,柔和清澈的目光在估摸着,随后露齿一笑。“你是奥洛齐科打电话告诉我的女士吧,她要我保证等着你。”
约翰嘘了个轮胎漏气似的声音。
“我是莎伦,这位是我的……助手,约翰。我们能谈谈吗?”
“当然。让我给你们拿些啤酒来。去那儿的小间。”他指了指。
这时,别的顾客已经移开了目光,重新开始他们中断的交谈。我和约翰在小间里坐定。
刘易斯进了小间,两手间紧紧夹着三瓶啤酒。他传了一圈,然后坐在我们对面。“嗨,奥洛齐科告诉我,你给了她正需要的钱。她不应该要。我告诉她今天晚上我能得到这笔钱,如果这事顺利……我正等着听消息呢。她太高傲了,不肯接受我的钱。”
“我不在乎付她钱。她帮了我忙,我很乐意做些回报。”
“奥洛齐科还是个小娃娃,和我有点亲戚关系。”他的脸色黯淡下来,闷闷不乐,眼睛向下看着桌于。“她命苦。他们来的时候,她又漂亮又聪明,甚至今年秋天就要去上大学了。我要杀了那个使她怀孕的混蛋。”
“她会好起来的。”
他抬起了头,目光将信将疑。“我看她不大对劲。你看她显得多么病弱。”
我点点头。
约翰说:“我在山顶区的妇女职业诊所有熟人,我想他们收费不会超过295块,就是……那种手术。他们还会给她做别的检查。我把我朋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下来,你告诉奥洛齐科打电话给她。我担保那位熟人能让她得到很好的照料。”他说完,为破了先前定的规矩而不安地看看我。
刘易斯的脸上顿时一亮,当即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纸。约翰接过纸写上了名字和号码。当他递回去的时候,我悄悄踢他一脚,但他耸了一下肩,眼睛看着别处。
“那么,”刘易斯对我说,“你是想知道在假日市场停车场上奥洛齐科碰到的那家伙的情况。”
“她说那天晚上你又见到了他。”
他点点头。“那是在边境线附近的界碑路上。我是……你知道我干什么吗?”
“你帮助人们去他们要去的地方。”
“是的。星期天晚上我有个事先安排好的运送计划。大概在11点钟左右,也许更晚些……我做的事就是坐在我的车子里,车子停在老牛奶场对面。我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候他们,希望他们顺利穿过峡谷。不管怎么说,我注意到这个家伙,因为他是白人。晚上在那个地方是不大见到白人的,除非边境巡逻队。”
“他在干什么?”
“他就坐在路边一堆混凝渣土上,那条路是一直通向高台地的。”
“你肯定就是这个人吗?”我给他看海诺的照片。
“是的,就是这人。我仔细地看过他。他就坐在混凝渣土上,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烟,但他没有吸。他不停掸掉烟灰,烟一燃完,他就再点一根。我猜想这是某种暗号。”
他说的这细节解释了海诺在巴里凯酒吧买香烟的原因。“后来呢?”
“大约过了15分钟,一辆吉普车开过来,这家伙上了吉普,车开上高台地。”
“这个高台地,上面有些什么?”
“没什么,除了石头和泥土,还有一间烧毁了的土坯房。你要有辆四轮驱动的车才开得上去。有时游客去那儿看风景,边境巡逻队就会警告他们,那儿很危险,离峡谷太近了。”
我考虑了一下。“如果边境巡逻队一直守望着”二,那么找那么个地方会面,就太奇怪了。”
刘易斯笑了。“见鬼,他们晚上看不住。他们忙着在那些峡谷里追捕我们的人,管不过来。他们一个班头只有三十来个人,管着整个县,包括各边境检查点和机场。但是,你的朋友和别的什么人坐在吉普车里上那儿去,那真是拿着性命去冒险。到了夜晚,那地方到处有坏人,那可是真正的坏人。”
我有点不寒而栗,连忙问他:“你看见那辆吉普又开下来吗?”
“没有。大概五分钟后,我接的人穿越过来了。”他摇着头,喝了口啤酒,双眸充溢着阴郁。“我的人过来了。”他又重复一遍,“在这之后,我就见不到他们了。”
“后来怎么样呢?”
“该死的圣奥诺福雷检查点,你们知道靠近海边的那个边境检查站吗?”
我点点头。就是在那里,许多在州际五号公路上企图北上的非法移民被拦截下来。
“我们一般这样干的,”刘易斯说,“让乘客先下车,事前对他们讲了,等路上没有车,就跑步过公路,从灌木丛里绕过那个检查点。我们过了检查点再接他们上车。我们运送的这些人都精疲力竭,提心吊胆,而且他们的判断能力也不行。他们中间总有人根本过不了公路。”
约翰在我身旁咕哝一句什么。
刘易斯握紧手中的啤酒瓶,眼睛朝下摇着头。“差不多有250人死在那条高速公路上,车子从他们身上碾过,因为他们判断不了车子开得有多快。”他咬着嘴唇,举起啤酒瓶,又喝了起来。“我对我带的人仔仔细细地作了解释,所以昨晚上没出事。那些人都来自一个小乡村,以前从没见过车子跑得那么快。他们……”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刘易斯,我很难过。”
“是的,多谢了。”他用手擦了擦鼻子,“至于这个家伙……奥洛齐科说他是你的朋友。”
“是的。”
“那好,虽然我没看见他离开高台地,我想我还是可以帮助你的。”
“噢?”
“我认识一个人,叫马蒂。他是个坏料,孬种,我真想把他从地球上除掉。你知道吗,我手中有他的把柄,所以他会和你谈谈的。”
“那么,你是说他了解我朋友的情况?”
“是的。我肯定他知道。”刘易斯点着头,神情严肃,“因为马蒂跟着那辆吉普上了高台地。”
14
刘易斯对我们说了声“请原谅”便出去打电话。约翰和我在酒吧的小间里等候。过了一会,约翰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耸耸肩。我非常担忧,心急如焚得没法表达。那个高台地上发生的事凶多吉少,我能肯定这一点。而且我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可能还有什么事会发生。自从海诺失踪以来,我现在是最接近于他活动过的地方。但是纵然如此,我却有另一种从未产生过的感受:我和海诺之间相隔遥远。
刘易斯回来了,说马蒂愿意和我们见面,但是要到10点半。“你们10点钟来这儿,我带你们去找他。”
“我不想让你耽误了——”
“没有的事。在星期天晚上之前我不想跑这个越。我是为了奥洛齐科才干的。但你给了她钱,我没必要再干了。”他停了停,显得有些举棋不定,最后他还是坐下来,对我说:“我得告诉你,马蒂不是个你或者别的什么人可以单独去见的家伙。但是有我在,他就得规规矩矩。”
“他怎么不规矩?”我问。
“这人在这儿和蒂华纳两地无论什么都插手,毒品、拐买姑娘、色情行当、伪造文件证明,你只要说得出来的名堂都干。只要有个好价钱,不管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他都会买进卖出。他像条响尾蛇到处游动,到处窥视,看准了时机,就……”刘易斯蓦地伸出手,一把捏住我的腕关节,惟妙冲惟肖地模仿了毒蛇的偷袭。
“你认为他会告诉我高台地上发生的事吗?”
刘易斯想了想说:“他会告诉你些情况。有些是真的,有些是说谎。有用的你就记着,别的当耳边风听过就算。”
我点了下头,看看手表,说:“多谢安排。那么我10点钟来这里。”
“我等在外面,开一辆灰色的道奇车,有点破旧了。你们就跟在我后面。”
我们回到“侦察者”上,约翰说:“该吃点东西,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没吭声,实在累得疲惫不堪。
“我知道吃什么。走高速公路向北,在港口大道上存家不错的汉堡包店,他们做的汉堡包又大又便宜。”
我这个哥哥有一件事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在吃的方面,他总是主张实惠。
当我们离开那个勉强称得上饭馆的地方时,又大又便宜的汉堡包堵在我的胃里,活像塞进了一团淤泥。
“现在怎样?”约翰问我,“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他看看手表,“不如直接回纳辛尔城,假使我们去早了,就坐在那儿等刘易斯到来。”
回到“侦察者”里,我发觉自己的神经几近崩溃,以致害怕开车会闯祸。于是我问约翰是否想开车。他登上车,接过方向盘,重新成了车子的主人。
刘易斯领着我们去的地方在圣迭戈闹市区的艾兰德街。虽然它离百老汇大街只隔五个街区,转眼就到,但这条街像是在另一个星球上。贫富形成鲜明的对照。在百老汇大街,举目望去,造型独特、异国风味的建筑随处可见。霍顿购物区的高档时装部和奢华的专卖店更使人眼花缭乱。但是,一离开这一主街向南拐弯,所有的建筑就变得又低又矮,旅店酒家、商店也降了档次,都是廉价的,橱窗外护着沉重的栅栏。
进入艾兰德街,就算是沉至最贫困的最底层。到处是颓败腐朽的味道。无家可归的弃儿睡在沿街墙角。瘾君子和毒贩子站在人行道上公开做买卖。酒吧、小酒馆的伙计以及妓女皮条四处徘徊拉人觅客。
刘易斯把他的道奇开到路边停下时,约翰说:“天哪,我希望我们从马蒂那儿出来时,汽车的轮子还在。”
“你可以留在后面站岗放哨。”
“你要我留在这儿,没门!”
“时间差不多了。”说着我从大拎包中取出爸爸的左轮枪递给约翰,吩咐道:“把这塞进你身后的塑料箱里,盖上。”
约翰瞪大了眼睛看着枪,仿佛我给了他一只毒蝎子似的。“你干什么拿——”
“请拿好,约翰,把它放在可靠的地方。”
“是爸的枪,对吗?”
“是的,我借的。留在这儿比带到马蒂那儿更安全。如果这人真像刘易斯说的那样坏,他会搜查我们的,那时你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
约翰勉强点点头,照我说的去做了。然后我们一起下车,在人行道上见到了刘易斯。
刘易斯把我们领到一个小巷口,小巷的一侧是一家停业的市场,另一侧是家旧货店。小巷漆黑一片,被一扇钢丝网门挡住了去路。刘易斯揿了门上的按钮,对讲机里传出了一个说西班牙语的男人声音。刘易斯作了回答,门打开了。
我们沿着小巷朝里走的时候,居然嗅到一缕清淡的幽香,是星形茉莉。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看见道路两边的墙上盛开着鲜花。我们一行鱼贯而入,走过一长溜房屋,到了一扇制作精美的铁门前。透过门上的涡形装饰,望见里面是一个被泛光灯照亮的院落,各种花卉种植在一个个盆里和吊篮中。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刘易斯。他露齿一笑,说:“马蒂从不显山露水。”说着他用拇指摁了又一个按钮,里面传出一阵铃声。
砖面路上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刘易斯侧耳倾听,“是贾米,马蒂的一个随从。”
“随从?”我奇怪地问道。
“他是那么称呼他们的。我叫他们恶棍,甚至更难听。”
一个粗壮无比的大汉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隔着门打量我们。他一头古怪的头发浓密得像灌木丛,一对眼睛紧靠在一起,两只肩膀把黑色的制服顶得鼓鼓的。“Que?”他用西班牙语问道。
刘易斯立即用西班牙语回答他,说了些跟马蒂有约在先的话。那大汉开了门让我们走进院落,朝院子中间指了指。那儿有一圈盆栽棕榈树,中间摆着几件白色藤椅。然后,他离开我们走了。
刘易斯默默地领着我们走到院落中,他和约翰坐下,我还是站着,望着那个叫贾米的大汉走去的方向。院子后面的房子有落地窗,贾米进门的时候,我隐约瞥见房里有深色的笨重家具和一块东方式地毯。
“古怪的布局。”我说。
刘易斯耸耸肩说:“我说过的,马蒂不想要任何人知道他过得有多好。”话里带刺,含着轻蔑,还有憎恨。
“这院落让我想起老墨西哥的一些东西。马蒂是墨西哥人?”
他点头说:“生在奥克沙卡,但来这儿的时间比我还长。他的肮脏生涯大半就是在这个地区度过的。至今为止,移民局于的最错误的事,就是发给了他永久居留的绿卡。”
我说:“那个带我们进来的家伙,他肩上好像挂着手枪皮套带。”
刘易斯刚想回答什么,落地宫开了,一个细长个子走出来。“就是他。”刘易斯说。
马蒂·萨拉查倦怠地朝我们走来,步履摇摇晃晃。当他走近我时,我发现他的纤细瘦长是一种骗人的假象,轻薄的夏服里结实的肌肉层层凸起。他的脸相呈狭长的椭圆形,双颊凹陷,两眼半张不闭,额头上有一块奇异的三角疤痕。我不由得想到了响尾蛇头上的片状鳞甲。
尽管刘易斯和约翰都没有站起来向他打招呼,马蒂还是示意我们都坐下。我坐入约翰边上的椅子。马蒂转身对着刘易斯说了些西班牙语,大致是说刘易斯打扰了他。他在稍离我们远点的地方坐下,从茄克口袋中掏出烟盒,用一只银质打火机点燃烟。透过烟雾,他对刘易斯说:“有朝一日,你会走得太远的,伙计。”
“我们俩都会走得太远,一直到坟墓。”
马蒂的目光移开了,他不想被人提起那类事情。
刘易斯继续说:“这两位就是我向你说起的人。你回答了这位女士的问题,我们就开路。”
马蒂的目光从他低垂的眼睑下打量约翰和我。过了片刻,他对我说:“开始吧,你来问。”
“刘易斯告诉我说,他在星期天晚上11点钟左右看见你在界碑路上。”
“如果刘易斯这么说,那当然就是事实。”他嘲弄地膜了一下刘易斯。
“一个男人等在那儿,”我继续说,“在上那个高台地的路附近。一辆吉普停下来让他上车,然后开向高台地。你也跟着那辆车上了高台地。”
“到现在我还没有听到提问。”
“问题来了:这辆吉普车去了哪里?”
“我怎么能知道?”
刘易斯正要开口,我先说了:“我来这儿不是玩游戏,马蒂·萨拉查先生。这辆吉普去了什么地方?”
他把手中的香烟扔到砖地上,用脚踩灭。“这辆吉普……”他用斟字酌句的口吻说,“上了那条路,开向那个高台地。”
“到达那里的什么地方?”
“你知道那个被烧坏的土坯房吗?吉普就去了那儿。”
“吉普车里有什么人?”
“就那两个男人。”
“那两个男人后来干什么呢?”
马蒂的眼神变得像在凝视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后来我就走了。那种地方太危险,土匪强盗,还有边境巡逻队。”
谎言,我心里想。边境巡逻队在半夜三更根本不会去那高台地。
于是我说:“说老实话,马蒂·萨拉查先生。”
他向右边飞去一眼。顺他目光方向,我看到他的贴身保镖贾米走了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圈棕榈树的另一头。
约翰也发觉了,立刻露出随时准备殴斗的神态。我按住他的手臂使他平静下来。这时,刘易斯说:“不要想动武,马蒂。”
马蒂十指紧紧地钳住他座椅的扶手,两眼狂暴地盯着刘易斯。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挥挥手打发走贾米。我想刘易斯确实抓着他的什么把柄,而且足以置他于死地。
过了一阵,马蒂的眼光又似乎飘向了遥远的地方。他盯着远离我的某一点,缓慢地说:“听说那天晚上有人在那儿被打死了。据讲土坯房中留下一具尸体。”
一股冷气钻入我的全身。“谁的尸体?”
“我没看见,这是当然的。但据说是个白人。”
“这个白人长得什么样?”
“我没见到那尸体。”
“那尸体怎么样了?”
他耸耸肩。“不在那儿了。”
“警察把尸体移走了?”
又是耸耸肩。
“我想再问你一次,马蒂,那个死了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因为愤怒,我的话音在震颤。
刘易斯用西班牙语讲话了,轻轻地,但十分快。我一句都听不懂。但他讲的话使马蒂的嘴唇煞白。他把冷酷的双眼对着刘易斯,过了一阵子才说:“我听说那个人高个子,瘦瘦的。他的头发不是亚麻色,但也不是黑色的。他有唇须,他的脸很像猎鹰。”
我一阵颤栗。“还有什么?”
马蒂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一只食肉恶兽在捉摸猎物的弱点。他从我的话音里听出了什么,又从我的脸色上察觉出什么。“还有一只戒指。”
“什么样的?”
“一只沉甸甸的金戒指,镶着块蓝宝石,宝石雕刻成一只鸟。”
是海诺的戒指。戒指上海鸥形的宝石和西达布利亚飞机身上那只凌空飞翔的海鸥标志正好配对。
顷刻间,周围这几个人的面容、棕榈树、泛光灯都模模糊糊起来。随后,我只听到自己沉重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奇怪,一切的一切都凝固死寂,唯有它还能不断地咚咚跳跃……
“莎伦?”约翰和刘易斯齐声呼唤我。
这时,我又回到现实中。我看见马蒂心照不宣的目光正注视着我,他的双唇挂着一丝残忍的笑。
“是你杀了他,”我对他说,“你杀了他,又扔掉了尸体。”
他还是微笑,张开双臂,表示清白无辜。
我两手卡住膝盖,用力地掐,直到疼痛。我拼命控制住内心的狂怒。
过了一会,我站立起来,朝马蒂走近一步。贾米蓦地窜上来,我站住了,他也不再动弹。
刘易斯和约翰同时站立起来,走到我的左右两边。刘易斯伸手拉住我的肘部,怕我做出什么举动来。
我十分平静地说:“马蒂,我知道是你杀了他。我会证明这一点的。等我证实了,会叫你彻底完蛋的。你记着。”
马蒂的表情没有变,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他的贴身保镖寸步不动。“刘易斯和约翰木然呆立。
我猛地从刘易斯手中挣开手臂,急步穿过那圈棕榈树,向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