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在绵绵下着雨,大雨下了三天,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向寒脸上如覆盖了一层寒霜,他自当了城主以来从未这般气过!
“找到人了吗?”
“回,回城主,还在山谷里搜。只拦下了这个。”侍卫哆嗦着手,手上拎着一只死去的鸽子。向寒眼神森寒,不用看鸽子身上的纸条他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易环有难,防向寒。
向寒倒是要被这人的执着逗笑了,若不是敌对方,他都要觉得傅承昱和自己是同类人。一样的疯子!半月前向寒带人围住了一条街,傅承昱明知双方兵力悬殊,竟然疯了一般突围。
声东击西,还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代价也惨重,他带来的兵,只活了几个,傅承昱自己也受了重伤。一路向北逃,最后被向寒围在一个山谷中。
山谷极大,要搜出一个人不是容易的事。几乎每日,都能拦截下往外送信的鸽子。
但凡有一个消息留了出去,他们就再无可能带走易环。但傅承昱不知道的是,向寒早就让人撤了回来。易千城提早回了沙棘,封幕也已经被夺下。他没有必要再冒险去劫连笙和易环。
这实在是他算计了小半辈子,最大的败笔!
——易千城提早回归沙棘,傅承昱疯了突围。
气闷了好几日,向寒斩杀了好几个手下,终于冷静下来。易千城的家眷暂时不能动了,不过没关系,他的是时间,易千城一时不会动到他的领土上来。
他现在只想杀了傅承昱!易千城的左膀右臂,那他今日就帮他断一臂好了!
“拿我的弓来。”
山谷起了薄雾,山洞中傅承昱蜷在石壁上,紧闭着眼,唇色苍白。哪怕在南方渊淮,夜里仍然很冷,他胸口伤了一刀,夜里受了凉,发起了高烧。
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他做了好几个梦。
梦里从十来岁到二十岁,一转一个场景,却几乎都是关于易环。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见她,她躲在柱子后面,怯怯往他这边看,却忘了自己的裙角还落在外面。
他哭了满脸的泪,恼羞成怒瞪了她一眼,她立马缩回了脖子,怕到不行的样子。
后来他总在反省自己,有那么可怕吗?他是不是应该一开始就温柔一点?还有她十三岁那年,傅承昱和易千城一同接她下山回家,她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却没想到傅承昱会来。
犹豫了很久,轻声给他道歉,问他想要什么,等她回府补上。他故意沉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易环紧张忐忑了一路,偷偷拿眼瞧他。
傅承昱阴沉的面孔下,心在雀跃。怎么有这么好骗的小姑娘?敏|感脆弱,纤细的样子似乎一碰就碎,但是温柔细致善良。
她十五岁的时候,傅承昱在她院子偷偷在她院子里种了棵石榴树。石榴石榴,“是留”,傅承昱以往不信这些,可那次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他不想一次次看着她走。树在慢慢长大,她也在慢慢长大。
可是她恐怕至今也不知道那棵树哪里来的。
“大人,大人……”有人推他肩膀,傅承昱睁开眼,眼前是士兵焦灼的脸。
“您还好吗?簪子没有找到。”
傅承昱脑袋昏沉,闻言下意识去摸自己怀里,果然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把易环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弄丢了。
“大人,我们得尽快走了,您的伤太重,必须得医治。向寒派人在搜山,一时半会人也找不到传信的鸽子了。”
傅承昱闻言支起身子起来:“走吧。”必须得出去,他困在这里没办法传递消息。易环和连笙不能落在向寒手上,向寒一心想劫人,可是易环的身体根本受不住。她在冬日最难熬,吹了风都会着凉,若从北到难一路受冻吃苦,她的身子受不住。
山谷里的天阴沉沉地,两个士兵搀扶着他,在浓雾中行走。
雾越来越稀薄的时候,耳边的脚步声渐近。三人脸色都变了变,蹲在草丛中藏好。这条路是他们昨夜才找到的能出山谷的路,没想到今晨就被向寒派人来搜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向寒的手下拿着长缨枪拨开草丛看,很快就能找到他们这处来。
“大人。”士兵小声道,“属下去引开他们,您先走。”
傅承昱眸色一沉,这种情况下,出去的人会变成活靶子。走进如今,当真可以说是穷途末路了。
士兵低着身子后退,然后猛然从另一个方向跑了出去。响动引起了搜寻人的注意,有人大吼道:“在那边,快追。”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交错的脚步声……
傅承昱侧耳听着,心越来越沉。
易千城拿下封幕的事传回皇城以后,梁臻再也坐不住,去找宓贵妃。
宓贵妃在烹茶,淡绿色的茶水配着白瓷茶碗,她按住茶盖,又为梁臻斟了一杯。
“母妃,再这样放任他做大,大梁就是他的天下了!”
宓贵妃挑起眼角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臻儿想如何?”
“母妃。”他眸光亮了一瞬,“凌九耀能不能再帮一次我们?他和颍东的兵力,加上皇城,一定能杀了易千城。”
提起凌九耀这么名字,宓贵妃的脸色变了一瞬,冷冷笑道:“你凭什么认为他还会帮我们?”
“可是您,您手上不是有他的把柄吗?”
“把柄用多了,于他就是威胁,他会容忍威胁存在吗?凌家世代重于防守,城池固若金汤,凌九耀什么都不想争,可是不能意味着他脾气好。当真惹了他不快,首先遭罪的就是皇城。”
“这也要顾虑,那也要顾虑,孤这个皇帝,当得有何意义!”
宓贵妃一言不发,喝尽了杯中茶。看着儿子暴跳如雷,心里有几分冷。要是可以,她何尝不想有个依靠!但凌九耀二十年前就看不上她,如今更不可能要她。
茶水轻晃,宓贵妃的手指收紧。
她也不知道当年的决定是对是错,她妥协,让身份从城主夫人变成了皇贵妃。在宫里斗了大半辈子得来的江山,却处在乱世之中。
颜玥换了件水红色的袄裙,去庄子看哥哥们。
她对他们没有半点儿兄妹之情,但傅仪先生给她传了消息,易千城今日会来这里。颜玥并非封幕的嫡女,纵然后来被记在了城主夫人名下,但她的身份,在颜家人眼中,只是一个爬床贱婢生的女儿!
她受了许多罪,甚至忍下了大哥对自己动手动脚,只想努力地活下去。她学什么都比别人努力很多倍,终于被父亲重视,记为嫡女。
十多年的记恨,她恨所有心狠无情的颜家人。
等了一刻钟,易千城方进了庄子。颜玥扶了扶步摇,去见易千城。他着一身玄色锦袍,外面披了一件同色的大氅,衬得他面如美玉,眉眼间有一丝淡淡的凌厉。
颜玥行了个礼,易千城点头:“颜姑娘。”
“不知将军准备如何安置我的哥哥们,封幕那边,将军又打算如何?”她语调轻缓,擡眸去看他。
易千城抿了口茶,心中不悦。哪怕颜家这位姑娘帮了不少忙,可此时她管得太多了。易千城不会怠慢有功之臣,因此她问起,他虽心有不悦,但面上不显:“两位公子我自会找庄子安置,不会短了他们的吃穿。至于封幕之事,有人会去接应,姑娘多虑。”
他不杀封幕的少主,已是开了大恩。自古成王败寇,信奉斩草除根。他肯留着颜家的人,还供他们好吃好住,也算应了之前答应颜玥厚待她的哥哥们。
“我替他们谢过将军。茶凉了,颜玥为将军沏杯热的。”
易千城皱眉,她已经走过来,动作娴熟地沏了一杯热茶。热气氤氲中,她皓白的手腕若隐若现。
“将军,请用……啊——”颜玥脚踝一歪,直直往易千城身上倒去。她避了角度,不让茶杯摔在他身上,地面响起一声刺耳的破碎音,颜玥倒在易千城怀中。
“将军——”她似受了惊讶,双眼蒙了一层水雾,咬唇楚楚看向易千城,我见犹怜。
不期然撞进一双冷漠讥讽的眸子里面,易千城看了她一眼,拎起她衣服的后领,将人从怀里拖了出去。颜玥被他粗鲁毫不留情的动作惊呆了,不可思议地看过去。
“别来这一套,认清你的身份,也别惹我发火。”他嗓音冷淡,看过来的眼神更是刺骨的冷,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颜玥在这样的目光中哆嗦了一下,易千城起身,不再管她。颜玥怕他今日走了自己就真的没机会了,忙道:“将军!颜玥是真的心悦于您,何况您娶了我,入主封幕才能名正言顺。”
“您娶连家女不也是为这个原因吗?连家如今破落,封幕却富有强盛,连笙能给你的,颜玥也都能给你!”
他终于转过头,逆着光,看不清表情:“连笙能给我的,你都能给?”
颜玥一喜,点了点头。
他嗤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她比?”
说完这一句,他毫不留恋地迈步出门。留颜玥站在原地,慢慢白了脸。
易千城回府,没有见到连笙人影。一只灰色的小奶狗迈着短腿吭哧吭哧四处跑,他本来就不悦的神色更加不悦几分。要是这只狗不讨她喜欢,那留着也没任何意义……
被他眼里的冰冷吓住,绿儿脑袋发懵,抱起小狗,哆哆嗦嗦跪下:“将军,奴婢这就抱走它。”
他移开目光,问绿儿:“夫人呢?”
“夫、夫人在姑娘院子里,听说姑娘院子里的石榴树昨夜被冻死了。”
“石榴树?”他怎么不知道环儿院子里有什么石榴树?
石榴树确实死了,易环昨夜从梦中惊喜,脸上冰凉,一摸满脸泪。她没再睡着,心里像缺失了一块,痛到没有办法呼吸。
第二日院子里还打着霜,她招来花匠,让他将石榴树根部的的土刨开。
萎缩枯死的根茎,几乎要腐烂在泥土中。花匠尴尬地看易环一眼,她惨白着脸,脸上落下两行泪。花匠连忙请罪,他之前看这棵树还有一线生机,没想到原来根茎都已经腐朽了。许是冬天,破败之感呈现得比较慢。但姑娘为一棵树哭了,少不得是他的错。
连笙来时听说了这件事,忙安慰她道:“环儿别伤心,你要是喜欢,让人在院子里种一行石榴树可好?”
易环脸色苍白,瞳孔乌黑,看不清情绪,她摇头:“嫂嫂别担心,我没事。不必麻烦了。”
连笙不放心她,东扯西扯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易千城来接她,他瞥了眼院子里没了生机的石榴树,终究什么都没说,让人叫了大夫来。
老大夫常年替易环看病,搭上她的脉搏,心一跳,不安浓重。姑娘这身体……他在心里默默将油尽灯枯几个字吞下去。
“姑娘好好调养,不可思虑过重。老朽先前开的药别再吃了,晚些会让人送新的方子过来。”
“多谢大夫。”
大夫走后,易千城看着易环:“环儿,你在想什么?”
这次易环没再回避,绞紧了手指:“哥哥,你可有傅承昱的消息?”
易千城心里猜到几分,他叹了口气,如实答她:“他许久没传递消息回来,我前几日派人去渊淮查探,过几日便会有消息。”易千城心有不忍,“你别担心。”
易环点点头,乖巧又惹人心疼。
她的视线转向窗外,花匠已将死去的石榴树移走,那里空空荡荡的,只留下了一个坑。没多久,那个坑也会被填平了吧。
什么也不会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