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那心跳声才渐渐的平缓下来。丁千乐擡起头,便见他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表情很是安稳,脸色虽然仍是苍白,却有了气色,再不像之前那副孤魂野鬼一般的模样了。
她微微直起身子,想扶他躺下好睡得舒服一点,却发现他死死握着她的手,即使睡着了还是那么固执,根本挣不开半分。哭笑不得地瞪了他半天,见他睡得岿然不动,她只得妥协,在他身侧半躺下。
她看他的睡颜,只觉得他瘦得惊人,看着看着,不由得心下隐隐发疼,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眉,她稍稍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不知不觉间,自己也睡着了。
丁千乐不知道的是,她刚刚入睡,那一直闭着眼睛的男子便缓缓睁开了眼,那一贯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灼灼地盯着她酣睡的容颜,那目光灼热得仿佛可以将人烧成灰烬。
无意识间,她仿佛被那视线灼伤,不安地动了一下,在他怀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沉沉地睡去。
抱着熟睡的少女,赫连珈月的表情一点一点柔和下来。
“千乐……”
他低声喃喃,满足得如同叹息一般。
大约是因为卸下了心头重担,丁千乐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间,她突然听到屋外头似乎有人在吵闹。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讨厌的奴才,竟敢拦我!”
“连!进!你非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那个刁蛮的声音一直喋喋不休地叫嚷着,睡梦中,她只觉得那声音分外的聒噪,直嚷嚷得她的耳根子发疼。
皱了皱眉,丁千乐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天窗流淌下来,在屋子里笼了一层银色的纱。她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擡头便对上了赫连珈月亮闪闪的目光。
月色下,他的眼睛里像是被倾注了满天的繁星似的,亮得惊人。
她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猛地直起了身子,感觉脸上红了一片。
“醒了?”他轻声开口,声音分外的温柔好听。
一时之间,屋子外面的聒噪声全然被屏蔽了开来,她什么都听不到,耳边只剩下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他神色不大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惊觉温度烫得吓人。
他在发烧!
她拧起眉,“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吧。”他答。
“吃药了么?”
他摇头,看起来很乖的样子。
外头的吵闹声还在继续,丁千乐起身走出门去,便见连进正木着一张脸跟个门神似的守在门口,拦着气得快要冒烟的赫连白。眼见着赫连白气急又要放出她的蝴蝶式神了,鉴于那式神的破坏力实在惊人,丁千乐赶紧上前阻止了他们,“你们在吵什么?”
谁知看到丁千乐,原就怒气冲冲的赫连白一下子炸了,她恶狠狠地瞪向连进,“该死的奴才!你不是说表哥正在歇息么!还不准我进去打扰,那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表哥的房间!”
连进板着脸按了按额头,难得有些头疼的样子,白大人本就火大得很,这会儿这位千乐姑娘的出现更无疑是火上浇油,更何况她还是从赫连家主的房间里出来的。
见连进不回答,气得快要冒烟的赫连白一挥手,毫无悬念地放出了她的蝴蝶式神,只听“砰”地一声,围墙十分利落地塌了半边。
“不要拆房子了,主院还没有修好呢,你把这里拆了,家主又要搬地方了,他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丁千乐有些头疼地说完,直接无视了赫连白,看向连进,“家主的药呢?”
连进看了一眼赫连白手里提的食盒。
“她来送药的?怎么不放她进去?”丁千乐有些奇怪,连进似乎不是这样不知进退的人。
连进纠结了一下,心道看到姑娘你从家主的屋子里出来白大人就这么大火气,若是再在屋子里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她不发疯才怪,但是话当然不能这么讲,于是他轻咳一声,换了个理由解释道,“家主不会愿意吃药的。”
“不愿意吃就给他灌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容他的小性子!”丁千乐有些生气,声音自然也高了八度。
连进的脸皮微微抽了一下,“属下不敢。”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大概也只有这位姑娘敢随便嚷嚷了吧。
“我去送药!”说话间,赫连白趁连进不备,已经推开了他,提着食盒直接闯进了房间。
丁千乐和连进面面相觑着,还没有来得及追进房间,便听到房间里“咣”地一声响,传来了碗碟被打碎的声音。
“表哥……”赫连白弱弱的,带着哽咽的声音接着传了出来。
丁千乐和连进对看了一眼,赶紧进了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食盒被打翻,碗碟碎了一地,赫连白红着眼圈站在一旁,始作俑者赫连珈月正一脸无辜地坐在床上。
连进摇摇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为什么不吃药?!”丁千乐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碗碟,皱起眉。
赫连珈月低垂着眼帘不吱声。
“家主一贯不爱吃药。”一旁,连进淡淡接口。
明明是在解释吧,可那平淡的口吻怎么听都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告状味道,赫连珈月斜眼觑了他一眼,连进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擡一下,还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死样子。
丁千乐的视线狠狠钉在那个面色苍白一脸无辜的男子身上,一贯不爱吃药?谁爱吃药了?药这种东西也是爱吃便吃,不爱吃便可以不吃的吗?如此任性,难怪身体总是一副病歪歪怎么也好不了的德性!磨了磨牙,丁千乐正想好好修理一番那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却是突然一愣,房间里那浓烈的药味之间,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一些……不属于那张药方里的东西。
她皱眉闻了闻,仔细辨别了一下,竟是闻出了断魂花的味道。
很轻很淡的味道,不仔细闻很容易便会忽视了。
断魂花是《巫医百味》里介绍的一种植物,好在这本书她刚看不久,因此印象还算深刻,这种植物生长在良余山的山壁上,冬季开花,花可入药,但如果将断魂花与夏杜草同煮,便是天下至毒,误食者穿肠烂肚而死,而且无解药。
丁千乐记得,唐巫医留下的那张药方里,就有夏杜草一味。
想通这一点,丁千乐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男子,打翻药碗是因为任性,还是因为他早就看透了那药有问题?
一直不肯吃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他的身边竟然一直都是如此的危机四伏?即使在自己的府中也是步步惊心,不能有片刻安宁吗?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回府的途中遭遇暗杀,他也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暗杀于他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一般。
这个传言中大权在握、杀人如麻、凶狠残忍的病弱男子,到底一直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白大人,这碗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沉了声音,她看向赫连白。
赫连白正委屈着,被丁千乐一问,不由得愈发的恼羞成怒,“你是什么意思?!你又是什么东西?哪里轮到你来质问我了!”
“药有问题。”丁千乐不想同她多作争辩,直截了当地道。
闻言,赫连白嚣张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连进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千乐小姐,怎么回事?”
“药里有断魂花。”丁千乐看了连进一眼,他竟然又改口叫她“千乐小姐”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一次回府之后,连进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断魂花又不是毒物!”赫连白愤愤地反驳。
“可是断魂花与夏杜草同煮,便是天下至毒。”丁千乐冷冷地接口。
赫连白一下子白了脸,她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子,“表哥……不是小白做的,这药是小白从小厨房里……”
“我当然相信你。”赫连珈月微笑着开口安慰,声音十分平静温和。
急于辩白的话因为赫连珈月的信任被堵在喉咙口,赫连白红着眼眶蹭到床边,“表哥……”
赫连珈月擡手抚了抚她的脑袋,权作安慰。
赫连白乖乖在他掌心蹭了蹭,然后又恨恨地磨牙,“谁吞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表哥的药中动手脚,此事一定要彻查!”
“嗯,这件事连管家会去查的,时间不早了,小白先回去歇着吧。”赫连珈月从善如流地接口,语气温和,一点也没有因为被人落毒而恼怒的样子。
赫连白张了张嘴,似乎心有不甘,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跺了跺脚跑了出去。管家连进也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房间里一下子又只剩下丁千乐和赫连珈月两个人。
原先那一点点的旖旎气氛也被这段小插曲破坏殆尽,丁千光的脸色很不好看,谁能想到呢,号称权倾天下只手遮天的国师赫连珈月的周遭竟然是如此的危机四伏,稍不留神便会尸骨无存。
“你不该回来的。”一片静寂中,赫连珈月忽然轻声开口。
闻言,丁千乐心里猛地一抽,她咬了咬唇,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赫连珈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将碎了一地的碗碟打扫干净,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赫连珈月定定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他的眼下留下了一片暗影,看起来竟透着难以言说的脆弱。
河东狮吼
赫连珈月的话让丁千乐十分生气,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气些什么,可是那句“你不该回来的”便让她无端端从心底生出一股子的气恼。一路气鼓鼓地走向小厨房,远远的便听到一阵哭嚎声,她心下一凛,紧走几步踏进小厨房,便见赫连白正拿鞭子抽人,两个看守药炉的婢女跪在地上,身上已经是血迹斑斑。
“说!谁给你们的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给表哥落毒?!”她的声音又尖又利,满含怨毒,手中的鞭子更是长了眼睛似的往两个婢女身上招呼,任凭她们怎么躲也躲不开。
丁千乐皱了皱眉,也没有开口阻止,只是绕过发了疯一样的赫连白,直接走向药炉,谁知道其中一个婢女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哽咽求救,“小姐救命……”
丁千乐被她抱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便见赫连白手中的鞭子已经冲着她招呼了过来,丁千乐下意识伸手一抓,掌心一痛之下,她竟然牢牢地握住了那根鞭子。
赫连白吃了一惊,愣住了,在她眼里,丁千乐从来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柴,怎么可能那么利落地捉住她的鞭子,是巧合么?
“家主说了,此事交由连进彻查,白大人你这是要违背家主的命令么。”看着赫连白,丁千乐听到自己开口,用一种自己也陌生的,无比冷静的声音。
赫连白哼了一声,手上用了一下力,想抽回自己的鞭子,竟然没有能够如愿。
这一下,她更惊讶了。
丁千乐看了她一眼,松开手中的鞭子,低头看了一眼抱着她腿的婢女,那一眼竟看得那婢女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猛地松开了手。她便也不理会其他人,径直走到药炉边,打开还温在炉上的药罐,仔细闻了一下里面的药渣,果然有断魂花的味道。
她擡手将留着残余药渣的药罐放到一旁,却见药罐的手柄上留下了一道新鲜的血痕,她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道深深的鞭痕几乎贯穿了她的整只手掌,刚刚赫连白那一鞭子力道可不小,而且还是冲着她的脸蛋招呼过来的,若是这一鞭子抽在她脸上,那她大概也不用再见人了,真不知道她怎么就福至心灵似的揪住了那鞭子。
摇摇头,她将双手连洗了三遍,直至将手上的血污洗净,又从架子上取下另一个干净的陶罐仔细洗刷了,这才一边回忆着唐医师留下的那张方子,一边将一旁药包中用剩下的药材按比例加入药罐里加水浸泡。
每放一种,她都仔细闻一遍,尝一遍。
这一切,她做得从容有序,仿佛曾经经手过千百遍一般,完全无视了屋子里的其他人。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大约是觉得无趣,赫连白凌空抽了一鞭,忿忿地转身走了。
两个婢女怯怯地跪在一旁,不敢言语。
丁千乐也不管她们,趁着浸药的空隙,埋头忙着将各类药材又仔细作了一遍分类。这一分类,竟然又给她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毒草,譬如鬼芋、渐离草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看着问题不大,但组合起来威力惊人的药材。
赫连白走了没有多久,管家连进便进来了,丁千乐侧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连管家来得好巧。”
连进面上竟然有了一丝尴尬,赫连白的性子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无端端被人利用卷入这次的投毒事件,还差点伤了家主,她自然是恼羞成怒,要找人发泄的,与其撞上枪口,不如等她发泄过后再来收拾残局比较好。
“白大人不会伤害家主的。”沉默了一下,连进才道。
连进的口吻十分的笃定,丁千乐虽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也没有多问,只是收回视线,看着药材浸泡得差不多了,便将水倒了,又加了干净的水,放在了炉上。
“以后家主的饮食起居由我负责。”低头将炉火加大了一些,她也没有再看连进,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看着她有条不紊地煎着药,管家连进竟然没有反驳,十分恭敬地应了一声,便上前取了那个被丁千乐放置在一旁的药罐,稍稍顿了一下,他又发现了一堆被归置到一旁的干草药,看了丁千乐一眼,他将那些分出来的药材一并拿了,这才带着两个挨了鞭子的婢女退了下去。
厨房里一下子恢复了安静,只有炉子里的火间或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百无聊赖间,掌心又开始泛起火辣辣的疼痛感,她摊开手掌,看到那道刚刚被洗得发白的伤口又溢出血来,连空气也弥漫了淡淡的血腥气。
她皱了皱眉,起身又洗了洗手,凉水浸过伤口,刺痛的感觉让她头皮发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再次暗叹之前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那些勇气。
正琢磨着手上的伤口,眼角的余光突然留意到门口多了一道白生生的人影,她侧头一看,可不正是赫连珈月么。他正裹着一袭长长的白色狐裘站在门口,身形颀长,颇有一点遗世而独立的风范,如黑缎一般的长发直直地披散下来,更衬得他肌肤赛雪,貌美如花……
貌美如花也没用,丁千乐现在心里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于是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径自洗过手,便又回到炉火前坐下了。杵在门口的那人见丁千乐久久不搭理自己,只得自己磨磨蹭蹭地跨进门槛,走了进来,忤在了丁千乐的背后,跟背后灵似的站了许久。
丁千乐还是不搭理他。
又隔了一阵,他窸窸窣窣地走到她身旁,十分自觉地挨着她坐下了。
这回,丁千乐连瞅都没有瞅他一眼,只顾着看火了,仿佛那火中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似的。
受伤的手微微一凉,是赫连珈月握住了她的手,她挣了挣,没挣开,便随他去了。
被他握住的掌心突然微微一暖,伤痕处产生了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便见他的手指正轻轻抚过那道被洗得惨不忍睹的鞭痕,在他的手指抚过之后,那道伤痕竟然就消失不见了。
连带所有的疼痛感,都消失不见。
她有些惊讶地抽回自己的手,左右看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仿佛那道伤的存在只是她自己的幻觉罢了。
“是治愈术。”赫连珈月轻声为她解惑,声音软软的,带了点儿讨好的味道。
“哦。”丁千乐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虽然觉得有些神奇,但还是完全不想搭理他,于是什么也没问,只扭头继续盯着炉火发呆。
药罐子里开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浓浓的药香在小厨房里弥漫了开来,盖住了那一丝丝的血腥味。
赫连珈月侧头看了她一眼,便见她小脸被炉火熏得红扑扑的,鼻头上都渗出了晶莹的汗珠,他伸出袖子想替她擦上一擦,丁千乐却是身子一缩,避开了他的手,面上还是淡淡的。
他讪讪地收回手,垂下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