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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绣与姚韵怡下楼的时候,霍锦宁已经到了。

    他正在客厅中与王维国聊天,所谈内容,自然是讨论有关国联调查团的种种。

    “我此去东北,险些步了张大帅的后尘。”王维国笑道:“去往长春的路上,有人透露给我消息,日方已经准备在我乘坐的车厢下面安装炸/弹,一旦列车发动就进行引爆。王某人不过是调查团一小小顾问,竟然能得到如此礼遇,实在惭愧。”

    东北一行,看似饱受礼遇,实则异常凶险。从他们抵达北平准备前往东北的起,日本人就多加阻拦,他们要求调查团走大连水路,而非走陆路山海关,唯恐其侵略中国的真相被揭露。而进入东北后,调查团内所有中方人员也都受到密切监视,甚至三不五时的恐吓暗杀,最终为了保证众人安危,长春之行不得不得被迫中止。

    提起这等凶险之事,王维国仍是谈笑风生,俨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其实最初确定王维国担任调查团顾问的时候,便已有传言日本人会对王维国下手,不少人都通过各种途径告诫过他,但他终究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霍锦宁不禁轻叹了一声:“老师您辛苦了。”

    姚韵怡拉着阿绣走了过来:“锦宁此言差矣,日本人此举正是说明他们有所忌惮,故而我们才必须迎难而上,抽丝剥茧搜寻他们侵华的证据。”

    霍锦宁口中唤了声师母,眼中却是望着阿绣,二人许久不见,不禁相视一笑,眼波流转,万语千言。

    王维国笑道:“夫人说的极是。”

    霍锦宁收回了目光,问道:“那么老师,如今结果究竟如何?”

    “调查团在东北的所见所闻都是日方精心准备的,他们对柳条湖事变的最初现场做了布置改动,还让一些汉奸组成所谓的民意代表团热烈欢迎调查团,宣称伪满洲国的建立是‘民心之所向’。但仍是有些悍不畏死的勇士,冒着生命危险来向我递交请愿书,控诉关东军在东北的暴行,揭露日方的阴谋。我将这些来信作为民意转交给了调查团,并为他们推荐了一些关于说出真相,不为日军所控制的受调查人,向调查团提出了一些日方屡次回避的关键性问题,力争最大限度的挖掘真相。”

    王维国肃容道:“尽管困难重重,但我们终是不负众望。”

    日前,《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在东京、南京和日内瓦同时发表,报告指出,日军在柳条湖事变后所采取的军事行动不能被看作是正当防卫,如果没有日军的驻扎和日本官员的活动,满洲国不可能成立,它没有得到当地民众的支持。东北是中国领土一部分,主权属于中国。

    而接下来,他们即将奔赴日内瓦国联总部,参加即将召开的国联行政院针对中日问题的全体大会,为中国的主权与尊严据理力争,抗争到底。

    从王家别墅出来,阿绣牵着霍锦宁的手,有些小小的兴奋:“我们去哪里?”

    下个礼拜,王维国夫妇便要动身出国了,为此霍锦宁特意千里迢迢从蜀中赶来送行。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二人这段难得的相处时光,格外弥足珍贵。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阿绣仔细想了想,有些为难的摇头,在北平待了三四年,虽没有什么玩乐之心,但该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一时之间,她想不出两人可以去哪里好。

    “没有关系,可以边走边想,我们有充足的时间。”霍锦宁笑了笑,他推掉了这几天所有的公务,只为能好好的陪一陪她。

    “嗯。”阿绣点头,下意识寻找他的汽车,遍寻不见后,疑惑的看向他,“我们要这样在街上散步吗?”

    “不,我向友人借了一辆车来。”

    阿绣顺着霍锦宁的目光,看见了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自行车,诧异问道:“你会骑自行车?”

    “当然。”

    阿绣有些拘谨的侧身坐在后座上,小心的伸手搂住霍锦宁腰身,看着沿途街景不断飞逝,初冬的冷风略带严寒的吹过,鼻尖微红,却还是心中不自觉的涌出欣喜。

    “喜欢?”

    阿绣抿嘴浅笑:“嗯,学校里很多同学就这样骑车上学,时髦又新颖,有的谈恋爱的情侣也这样载人而行,不顾众人目光,若是被瞧见了肯定会被路人吹口哨。”

    “况且”她收了收手臂,不好意思小声说:“这样好像能和你多待上片刻似的。”

    明白她的小女儿心思,霍锦宁微微一笑,也便是为此他才决定弃车而行,两个人这样静静依偎,无形中时间也变得漫长了。

    霍锦宁从小在这四九城里长大,大街小巷,路熟门清,便拣一些风景好看的地方走过。若遇上沿街叫卖吹糖人、冰糖葫芦的便给阿绣买上一份,便如同两个闲逛京城的学生一般。

    他们骑得不紧不慢,一路穿街过巷,从东四十条来到了长安街。

    这条路又称天街,曾改为中山路,如今又恢复了旧称,沿途上是曾经三省六部衙门旧址,如今人去楼空,风光不再。

    两人停在了承天门之前,昔日皇城正门,几经战火洗礼,隐隐残破败象,而它身后守卫的紫禁城,也已变成了对民众开放的博物馆。

    沧海桑田,时光流转,一个破旧的王朝覆灭了,一个崭新的国家诞生了。

    霍锦宁问阿绣:“想进去看看吗?”

    这里毕竟也曾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绣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心中没有这样的挂念。”

    其实她十分幸运,离开王府时尚且年幼,还没被那些颓靡奢华迷了眼,就那样清清静静的在江南水乡长大,玲珑剔透,与世无争。而那些在这个华丽囚笼里沉浮了半辈子的人们,骤然从权利的巅峰跌落,便无可抑制的想要不惜一切代价重返云端。

    奈何世道变了,再也没有奉天承运的帝王和俯首称臣的奴仆,有的只是想要利用所谓皇室后裔的野心家,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华丽的陷阱,诱惑着他们陷落。

    姚韵怡和她聊天时曾经提起过,王维国随调查团在大连停留的时候,有个自称是“满洲国”内务府的代表人,乔装成古董商来见他,此人是宣统的妻子派来的,这位名义上被尊为“满洲国皇后”的女人实质上遭遇着囚禁的生活,她在宫中一举一动都被日本侍女密切监视,毫无尊严,她感觉生不如死,想要请求王维国先生助她逃走。

    “皇后”的生活尚且如此,“皇上”的生活也不遑多让,所谓“满洲国”云云,根本不过是关东军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一切的谎言终有揭穿的那一天。

    霍锦宁知她心意,缓缓点头,又道:“不过即使是作为寻常博物馆参观也好,里面典藏明清两代珍宝无数,若是这一次不看,下一次怕是遥遥无期了。”

    阿绣一愣:“什么意思?”

    “近来故宫博物院院长上请行政院,拟将院内宝藏南迁,南京方面已经批准了。”

    自日本鲸吞东北,虎视华北,北平城危如累卵。而战争中的文物或遭毁坏,或被掠夺,下场总是惨淡。故宫宝藏南迁的计划是未雨绸缪,可一经见报,舆论哗然,害怕宝藏毁损灭失,直指此乃亡国灭种之举,然而圆明园前车之鉴太过惨痛,谁也不敢担此风险,一时间社会上对此争论不休。

    阿绣对此略有耳闻,却不想今日南迁已成了定局,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进入这座巍峨宫殿,因为她心中坚定信任着,日寇的阴影早晚会消退,一切终有风平浪静,各归各位的一天。

    天色渐渐黯淡,二人一路迎着落日往回走。

    今日的北平万里无云,天空出奇清朗,夕阳的余辉将大地遍染成金色,所有的人和物都仿佛镀上了金箔,路是金色的,树是金色的,连人也是金色的。

    两人在燕京大学校门口依依惜别,阿绣不舍的拉着霍锦宁的手,低头不语。

    霍锦宁摸了摸她的头,他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徘徊几许,终是微微一笑,柔声道:

    “回去吧,晚些宿舍该关门了。”

    “嗯。”

    阿绣低声应着,一步三回头的往校门内走去,心中焦灼不安,天人交战一般。

    忽而昏暗的周遭一亮,仿照旧式朱漆宫门的檐下那盏明灯骤然通电,带来的一片光明。

    她站在门内,他站在门外,此时此刻,颇有些古今交织的错落感,两人定在原地,谁也没有动。

    突然,她转过身,径直跑了回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而他亦是毫无意外的将她抱住,仿佛等待了许久一般。

    阿绣的心脏砰砰乱跳,她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

    “今晚,我的室友应该没有给我留门,因为我告诉过她们,我不回去了,你可以收留我吗?”

    自霍家迁居上海,霍锦宁成婚之后,昔日京城的旧宅就一度空落了下来,平日只有一些老仆看门护院,清清冷冷。

    霍成宣曾想要将宅子卖掉,却是被霍锦宁阻拦了下来。

    这里有太多他的少年回忆,好的坏的,美的恶的,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在他心里终究这四九城才是他的故乡。

    阿绣没有想到,霍锦宁会带她回这里。

    按理说她不常有机会进入这种旧式大家的深宅院落,可这曲径通幽,庭院深深,一草一木却又分外熟悉,似乎与记忆深处的那些早就被忘却的岁月隐隐重合了起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她被他一路领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卧房前,推开房门,只见里面龙凤红烛高照,鸳鸯锦帐低垂,箱笼框桌都贴着剪纸喜字,这样传统的旧式婚房显得这般如梦如幻。

    阿绣愣愣的看向霍锦宁:

    “你、你何时准备的?”

    霍锦宁轻笑:“可以说是今天早晨,也可以说是许多年前。”

    此处是当年他与萧瑜成婚时的新房,里面一干用具皆是当年崭新之物,然而那场婚礼名不副实,并没有什么洞房花烛,而今晚,这里才终于等到了真正的春宵良夜。

    他牵起她的手,将一枚鸽子蛋大小,造型古朴的红宝石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我这辈子,注定不能给你一个风光典礼,却也不能让你就这样什么也没有的跟了我。”

    阿绣垂眸看着手上那枚戒指,心中涌上万般感动和怅然,轻声问:“怎么不早说?”

    假如她今天没有鼓起勇气回头,是不是就没有此时此刻这如梦似幻的一切了?

    霍锦宁吻了吻她通红的眼眶,将额头抵着她的,低声道: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这燕从来不是笼中燕。现在我的小姑娘长大了,要飞到更广阔的地方了。外面天大地大,你见了更多世面,怕是会后悔昔日的轻率浅薄,我不想变成你的牵绊。”

    阿绣鼻尖发酸,不停的摇着头。

    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是她的牵绊?他是她的归宿,她的港湾,她永远的应许之地与伊甸园,千里万里,她终究会回到他身边。

    阿绣仰头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会去看世界,我会去见世面,我会不再轻率肤浅,可无论我走过多少山川,遇见多少人海,你依旧是我最好最好的良人。”

    她的眸中温柔而坚定,炽热而执着,就这样毫无保留,坦坦荡荡的将一腔情意都倾诉给他。

    霍锦宁心尖微颤,一时动容,忍不住低下头深深的吻住了她。

    他的姑娘啊,他亲眼看着她一点一滴的成长,如师如父,如兄如友,她不仅仅是他的亲密爱人,更是他亲手雕琢的美玉,他精心呵护的幼子,早就融入成了他骨血的一部分,同生共息,此生纠缠。

    他抱着她倒在了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喜被上,肌肤相亲,赤诚相对,一切鱼水之欢是那样顺理成章。

    这份缠绵了许久的爱恋,延续了太久太久,久了两人都产生了错觉,是午夜梦回,是前世今生,似乎这样的亲密无间早就有过了千遍百遍。

    在这样的迷离夜晚,阿绣躺在霍锦宁的怀中,满心说不出的欢喜,即便这欢喜中孕育着即将离别的心酸,可湿润的眼角,终究是欢欣释然。

    她仰慕了许多年,爱恋了许多年的人,这辈子,她终是永远的属于了他,此后年年岁岁,暮暮朝朝,纵使世事变迁,白云苍狗,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耳边滴答滴啦流淌的,不是时间,而是光年。多希望时光就在此刻静止,没有烽烟战火,没有世事缭乱,只有这一方良宵佳夜,红绡软帐中的他和她。

    公子多情,女儿长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1.承天门就是天/安门。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将溥仪逐出宫禁,接管了故宫。于1925年10月10日宣布故宫博物院正式成立,对外开放。1925年以后紫禁城才被称为“故宫”。1933年,故宫博物院为保护其文物安全,不至遭战火毁灭掠夺,决定采取文物避敌南迁之策,并在南京建立文物库房,成立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

    2.伪满洲国皇后指的是婉容

    3.二少和阿绣不容易,谁叫他们心里家国天下重于儿女私情,注定了要牺牲小我奉献家国,临别之际甜一下吧。

    4.编辑通知我可以入倒V了,之前我本来不打算入的,因为连签都没有签,后来稀里糊涂走到这步,超出我的计划了,好纠结,想听听大家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