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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记 茗谷废宅 一九九九年三月

    海风吹得地上枯叶盘旋飞舞,一片叶子轻旋着贴上艾默的小腿,风中隐有暴雨欲来的湿气。

    天色转瞬暗了,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顷刻连成一片雨幕。

    赶在大雨瓢泼而下之前,艾默和启安大步跑过杂草横生的荒芜庭院,冲进垮塌了一半的门廊。

    “好大的雨。”启安侧身让艾默站到里面,自己半个肩膀仍在檐外,头上残缺的拱顶恰好可容两人避雨。艾默见他肩头被雨淋湿,忙往门廊里边让了让,不料脚下一块断裂的石砖翘起,令她立足不稳向后跌去。

    “当心!”启安及时扶住她。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气息暖暖拂上耳鬓。

    艾默站稳身子,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抬手去掠额发。

    乌黑发绺似月牙遮在额角,恰与她睫毛的阴影连在一起,映出那杏仁儿眼的氤氲。

    启安看得怔了,来不及收回目光,她已抬起头,两人视线堪堪撞上。

    “别担心,这雨应该不会下太久。”启安笑了笑。

    “南方的天气可不一定,看这云层,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艾默望向外面雨幕。

    “是吗,那不如坐下来慢慢等雨停。”启安悠然地笑,低头寻了个未被雨淋到的地方,也不计较尘土青苔,就那么抱膝而坐。他抬眼看艾默,“你是在那里罚站,还是也坐过来休息?”

    看着他一脸洒脱的笑容,艾默心里那根对陌生人防御的弦不由自主地松动,挨在他身边席地坐下。已坍塌的门廊只剩下狭小的空间,两个人不得不紧紧挨着,肩膀时时碰在一起。

    启安拽下砖缝里伸出的爬山虎藤蔓,信口问:“你怕不怕鬼?”

    “鬼?”艾默一怔,“当然不怕,我才不相信什么闹鬼,那都是胡编的。”

    “你不相信那个故事?”启安转头看她。

    艾默望向朦胧雨幕里残败的庭院,“我不相信那个传说,但我相信,有许多真实的故事在这里发生过。往事的真相也许是谁也猜不到的。”

    启安静静聆听,目光专注。

    她却并不直视他的眼睛,转过头淡淡一笑,“谁知道呢,或许曾经住在这里的只是一些普通人,然后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后来所有的浪漫故事都是市井附会的。”

    启安低低地“嗯”了一声,唇边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门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长了一大片郁绿的芭蕉,蕉叶滴翠,雨点打在上面簌簌响。

    也不过半个小时,雨果真停了,天色渐渐放亮。

    “看,我说这雨不会下太久吧。”启安笑着站起身,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

    艾默走出门廊,站在门柱的浮雕下,看见不远处的废墟笼上氤氲未散的水雾,竟有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之美,仿佛时光骤然倒流,往日浮华重现。

    “如果我们当年是站在这个地方……”艾默住了口,后半句话消失在低不可闻的叹息里。

    雨后阳光透过云层,淡淡洒在她柔和的侧颜上。

    启安斜倚门廊,静静地看她。她却只是凝望着远方,并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里的风景。

    废宅大门左右都砌有观景假山和回廊,站在门口便可俯瞰整个海滨。

    这里是别墅原先的中庭花园,水池旁边原先有一株百年老榕,已经被当年的大火烧毁。所幸门口的山茶花躲过了大火,至今年年岁岁盛开如旧。

    别墅楼分主楼与副楼。三层主楼是当年盛行的欧式设计,正面的剁斧罗马式大柱虽已坍塌大半,仍可依稀看出当年的恢宏气魄,大火熏黑的墙壁仍保留着一些中西合璧的精巧细节。

    “你看这段焦黑的木头,房子被烧毁之前,里面所有的木材都很名贵,据说还有金丝楠木。”艾默领着启安步入破败凌乱的庭院,信口为他讲解废宅的设计典故,竟如数家珍,比导游还熟悉。启安问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她只是笑,“我对这个地方感兴趣,因此找了些资料,也是现炒现卖。”

    启安静听着她的讲述,脚下踩着瓦砾,神色有些恍惚。

    他在主楼废墟的台阶前停住脚步,俯下身,细看半截断石上的青苔痕迹,犹带焦黑的石面上显露出四个模糊字痕——“1922”。艾默也蹲下来,伸手抚过冰冷的刻痕,指尖沾了泥垢,沾上一抹青苔的惨碧颜色。看着这数字,艾默喃喃地说:“一九二二年建成的房子,一九二六年被烧毁,仅仅存在了四年。”

    焦黑灼痕,深碧苔迹,无声叙说着往事的惨烈与岁月的苍凉。

    旷寂阴冷的天空下,时光仿佛倒流回了一九二六年的那个真相与谎言交织的冬天。

    一方浅蓝色手帕递到艾默眼前——这个牌子的手工手帕固然少见,如今还习惯用手帕的男人更加少见。艾默莞尔接过,将手上污迹擦去。

    “全都烧毁了,什么也没留下。”启安叹口气站起来,望向满目荒芜的庭院,依稀还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喷泉,台阶两侧华美考究的雕花。三层高的主楼几乎坍塌殆尽,只剩底楼一片废墟,高大的罗马柱断裂成几截,倒在地上杂草丛中。

    “走吧,趁雨停了,我们下山。”他低头一笑,伸手扶起艾默。

    “时间还早,我想再看看里面。”艾默看向废墟,依然驻足原地。

    “还早?”启安抬腕看表,眯起眼睛看向海天交接处,一轮斜阳正西沉。艾默这才发觉,时间竟在不经意中流逝得飞快,雨后冒出的太阳都快落山了。启安微微一笑,“再不下山,天要黑了,难道你想在这里露宿?”

    艾默也笑,“这主意不错,说不定晚上会遇到美丽的幽灵。”

    启安摊了摊手,“这么浪漫的事情不适合我,我宁愿在旅馆洗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艾默笑着耸耸肩,转身迈下台阶,小步跳过地上积水洼,“那么,就在这里说再见吧,我从这边走小路回旅馆了。祝你旅途愉快!”

    她很干脆地朝他伸出手,等待握手道别。

    启安却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这个,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好旅馆吗?”

    艾默诧异,“你不是跟导游说已经订好房了?”

    “那是搪塞,我刚到,还没找地方住。”启安一面说,一面用脚尖无意识地拨弄地上的石子,露出一个并不习惯撒谎的人不自知的小动作。

    艾默注意到这个小动作,歪头看他,发现他耳根有些泛红。女孩子敏感的内心很容易觉察出这是怎么一回事。艾默明媚的眼睛里泛起一点笑意,眼前这个清朗温文的男子,当然是不会招人讨厌的。

    “我住的旅馆不远,就在山下,带你去看看?”

    听见她这句话,启安如释重负,好多年没这么厚脸皮了,竟像是回到少年时一般忐忑。

    她领着他沿着一条曲折小径下山,来到海边一家宁静的家庭旅馆。

    刚翻新过的两层欧式小楼,也是按从前的老房子改建的,红砖外墙,临海的房间都带着一个半圆形小露台,有美丽的铁花栏杆和长百叶窗。

    老板娘亲自迎上来开了院里铁门,和艾默熟稔如老友。

    艾默向她介绍身后的启安,说是路途中遇到的新朋友。老板娘并不诧异,态度和善,也不过度殷勤,让人觉得不是住店,而是访友一般亲切舒服。

    老板娘一面领着他上楼,一面介绍说,这里本来也是过去的老房子,虽比不上那些别墅气派,但买下后经过翻新,也颇为温馨细致,大多是回头客来住。

    艾默笑道:“我每次来都是住这里。”

    老板娘回头说:“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是第三次来了。”

    这季节游客不多,小旅馆里除了老板娘一家人,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空余的五个房间里,两间在修整,一间背阴,一间窗外吵闹,只有艾默隔壁的房间最好。

    老板娘推开房门,启安眼前不觉一亮。

    原木色调的房间布置得简约恬淡,床单洁白如新,木几上的土陶花瓶里插了一束浅紫鹅黄的野花。露台上搁着躺椅和小木桌,米色纱帘被风吹得鼓荡起来。

    启安走到露台,看见铁花栏杆下就是浅棕色的沙滩,雪白细浪缓缓拍打着。雨后海风清爽,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大海尽头。

    “喜欢吧?”艾默靠在门上,手闲闲地插在牛仔裤袋里,笑容明净。

    启安背靠栏杆,莞尔道:“何止喜欢,简直一见钟情。”

    修长十指在笔记本键盘上灵活翻飞。

    “3月21日,阴雨,有风。下午匆匆抵达,第一印象竟是啼笑皆非。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故园太不一样,并非废墟残破得有多厉害,而是流传下来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再也不愿意踏上这片故土。”启安停下,出了一会儿神,接着又敲,“旅游开发者已将这里变成了游览胜地,老宅的过往成了他们编织兜售纪念品的噱头。仅仅几十年,一切就这样淹没了,再没人知道真相——真的没人记得吗?”他停下来想了想,唇边浮起笑意,又飞快地敲下,“至少那个女孩令我觉得欣慰,不管她知道多少,最起码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尊重。这个女孩非常有趣,她对老宅的兴趣和了解程度令我惊讶,想不到至今还有人惦念着这座废宅。”

    想再敲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启安出了会儿神,合上电脑。

    夜风从露台吹进来,撩人深思。

    沉闷的砰砰声却突然从隔壁传来,在静夜里一下接一下,像有人要拆房子。

    启安从沙发里起身,走到隔墙边听了一会儿,老式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隐约听到艾默说话的声音,间杂着继续的敲打声。启安开门出去,见隔壁房门开着,老板娘手捧着工具箱站在屋里,里头砰砰声不绝,却不见艾默身影。

    “需要我帮忙吗?”启安敲了敲门。

    “哎,你来得正好。”老板娘随手把工具箱往启安手中一放,冲屋里说,“别折腾了,你先出来,这种事还得男人才行!”

    “马上修好了!”

    艾默的话音从卫生间传出,紧跟着啪的一声响,水喷出的声音伴随她的尖叫一同响起。

    启安放下工具箱冲向卫生间,正迎上狼狈冲出来的艾默。她一手拿着尖嘴钳,睡衣和头发都已湿透,赤脚穿着拖鞋。

    看见启安,艾默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理了理凌乱的湿发,“我在修水龙头……”

    这个自然不用她解说,谁都看得出卫生间里已经水患成灾。

    启安接过她手里的尖嘴钳,鞋也没脱就冲了进去。

    水声哗哗,没一会儿,听见里面喊:“换把大一点的钳子!”

    艾默和老板娘在工具箱里一顿乱翻,抓起一把冲进去,“给!”

    “不行,再大一点的。”

    “那,这个!”

    “太大了!”

    …………

    水从卫生间漫进房间,老板娘奔下楼去找拖把。

    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六分钟……“好了!”启安终于宣告水灾结束,一头汗的走出来,却见艾默踮起脚站在一屋子水里,水中漂浮着她的拖鞋和工具箱里掉出来的电线。

    两个人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头发、衣服湿透,谁也不比谁好看多少。

    四目相对,艾默首先笑出声来。

    启安也忍俊不禁,“你修水管为什么要捶墙?”

    艾默很无辜,“不是啊,我想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但是怎么敲都堵不住。”

    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堵的办法修水管,启安只好说:“这个,能自己动手还是精神可嘉的。”

    艾默尴尬地笑,“工人刚好休息,老板娘也不会修,只好自己来了。”

    “其实我也第一次修水管。”启安失笑,“看来很有做水电工的潜质。”

    老板娘拿着拖把回来,一看这两个湿漉漉的人还站在里面闲聊,立刻不客气地嚷道:“还不去换衣服,这什么天气,你们两个都不怕冷吗?”

    经她这一提醒,艾默阿嚏一个喷嚏,启安这才觉察到冷,再看艾默鼻尖已冻得发红。

    两人各自回房换好了干净衣服,老板娘也利落地将房间收拾整齐。

    艾默套上厚睡衣,抽抽鼻子,翻出感冒药片吞下。看着手里的药盒,艾默却迟疑地想,要不要给隔壁送过去……正想着,房门被敲响了。

    开门一看,正是启安,手里拿着和她手里一模一样的感冒药盒。

    两人怔了怔,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穿着HelloKitty粉红睡衣的艾默,顶着感冒泛红的鼻尖,头发湿漉漉披着,全然不见了初遇时的清冷矜持,娇憨神情跟她睡衣上的Kitty倒有几分相似。启安猛然回过神,觉察自己一直不礼貌地盯着她看,忙移开目光,转头装作打量房间布置。

    艾默的房间格局和他那间一样,只是多了一个藤编书架。

    “你房里还有书架,老板娘真偏心。”启安对那书架垂涎不已。

    “这是老板娘自家的杂物,因为没人看,顺便就摆在这房里。”艾默将启安让进屋,领他看那古香古色的藤编书架,“我一来便看中了这房间,就是因为这书架。”

    架上图书也都有些年头,有大部头的古典小说,也有旧式译本小说。

    旁边茶几上放着一本《茶花女》,似乎艾默正在读。

    启安信手拿起这本书,却见书下压着一本封面泛黄的册子,边沿典雅花纹已经褪色,仍显出别样的精致,式样令人一眼便可认出是从前的东西。

    启安目光被牢牢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

    “这个不能看!”

    艾默飞快将册子抢在手里,神色微变,似乎被人动了什么珍宝。

    启安忙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是一本旧书。”

    艾默连连摇头。

    “女孩子的秘密神圣不可侵犯。”启安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开了个驱散尴尬的小玩笑。艾默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对这本册子异乎寻常地珍重。

    这本册子已明显陈旧泛黄,不可能是她自己的日记本,那又是什么让她那么宝贝它?

    启安细看她的表情,不禁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无意间目光瞟到桌上散乱的一沓稿纸,写满密密的文字,这次启安还没有开口,艾默已飞快闪身挡在桌前,不让他看见稿纸上的内容。

    启安试着探问:“在写东西?”

    她将那本册子搁在桌上,仿佛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随便写写。”

    启安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作家吧?”

    艾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现在好像人人都可以是作家,只要会写字的都能自称作家。”

    “作家有这么泛滥吗?”启安失笑。

    “比作家更泛滥的是美女作家,但凡五官整齐,就能挂上个名号。”艾默眨眼笑,“还有人不算作家,但能作假,东家抄抄西家粘粘,居然也可以‘著书立说’,大红大紫。”

    启安久未在国内生活,听得瞠目不已。

    “所以呢,千万别叫我作家。”艾默拱手做出告饶姿态,引得启安几乎笑呛。

    “那我可以拜读大作吗?”启安诚恳地问。

    “大作没有,小作也没有,”艾默摊手,“我是胡乱写着玩,没什么可看的。”

    明知她在敷衍,启安仍不屈不挠,“那么,修好水管总可以小小奖励一下吧?”

    艾默眉毛一挑,“要什么奖励?”

    “只拜读一小篇,随便什么内容。”启安的好奇心从未这样强烈过。

    “如果我写的是色|情|小|说呢?”艾默歪着头看他。

    启安大笑,做出迫不及待的表情,“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算是奖励,现在逐客!”

    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着之前写下的段落,思路却已经中断。看着一行行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她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啪的一声将笔扔下,往后一仰,倒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脸。

    “为什么日记恰好在这里中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喃喃自语,苦恼地敲着额角,“是什么让传言演变成这样?前后相隔的二十几年,怎么会是一片空白?”

    海风吹动露台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天色已经墨黑了。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叶窗前,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

    夜风吹散烟雾,缭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艾默定定地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烟燃完。

    她躺到床上,拧亮床头台灯,打开那本陈旧泛黄的册子,再一次聚精会神地从头读起。

    发黄的印花纸页上,似乎仍能嗅到若有若无的茶花香气。

    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的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浪轻拍海岸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