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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记 陪都重庆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咔嚓。

    镜头里摄入天香酒楼前对比鲜明的画面,一位貂裘盛装、体态丰腴的贵夫人款款坐进豪华轿车,身后跟着戎装警卫,司机躬身为她拉开车门。不远处是卖炒米的小贩,挑子搁在路边树下,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孩正趴在地上争捡零星散落的炒米。

    战争让百万难民涌入重庆,政府的赈济实是杯水车薪,国际上的援华物资源源不断在往重庆运送,从印度经缅甸,过昆明入重庆,飞机汽车日夜不停……然而陪都街头依然饥民遍地,军饷军需总在告急。与之对应的,却是重庆城中夜夜灯红酒绿,达官贵人们笙歌达旦照旧,富商豪客出没街头,一如既往的鞍马辉煌。

    国外媒体都在追问,援华物资究竟援到哪里去了,政府为何总以政务机密为由,阻止境外记者追踪物资去向……虽然得不到答案,但这些对比鲜明的照片,或许能提供反思的启示。

    Ralph小跑穿过马路,在炒米摊子后面的树下屈膝半跪,换了个更近的低角度,打算拍摄一个孩子从脏污泥土里捡起炒米就往嘴里塞的特写画面。

    按下快门的瞬间,一个俯下来的白色身影突然进入镜头。

    那个孩子往嘴里塞脏炒米的动作被阻止了,阻止他的正是这个穿白衣服的少女。

    Ralph的镜头沿着小巧的鞋子、匀长的小腿、白色大衣衣摆渐渐上移……“是你!”他愕然抬头,惊喜地认出她正是昨天轰炸时遇到的女孩。她正牵起那个孩子,俯身拿手帕擦去他一脸污黑,闻声回头看来,也一脸诧异。

    Ralph想起自己还半跪在地,姿势别扭,忙尴尬地拍了拍裤子,正要站起来却见她将一个包好炒米的纸包塞在孩子黑黢黢的手里,亲切地拍了拍孩子脸颊,对他柔声说:“以后不要捡地上的脏东西吃,会生病的,知道吗?”

    咔嚓的快门声突兀响起。

    霖霖一惊,下意识抬手遮脸,却已经被Ralph摄入了镜头。她生气地瞪住他,“为什么拍我,你是什么人?”

    “对不起,你让我想起了仁爱的天使。”他微笑道歉。

    “你怎么可以随便拍别人的照片!”她却显得非常生气,瞪圆的眼睛晶亮照人,像极了一只发火的波斯猫。Ralph想到东方女孩大多羞涩,或许不愿意被生人拍照,于是再度诚恳道歉:“请原谅,我无意冒犯。如果您不喜欢这张照片,我会将菲林送还到您手上,绝不私自保留,也不会外传。”

    霖霖本来满腔怒气,见他如此恳切有礼,反倒愣了一下。

    Ralph收起相机,正想询问如何将照片送到贵府,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高大身影逼近……他身体敏捷地一侧,耳边劲风擦过,待要抬臂反击,肩上已挨了重重一击,酸麻的半身顿时失去平衡,仰天摔倒,后背撞上路边石板。他这一摔,几乎撞翻小贩的炒米摊子,惊得一群孩子四散奔逃,小贩也手忙脚乱地捡起家什,挑起担子就跑。

    “老于,住手!”那个女孩及时出声,阻止了眼前彪形大汉砸向他鼻梁的一拳。

    Ralph手里的相机也被这壮汉夺了过去,壮汉拿在手里三下五除二就准备将菲林扯了。

    “No!”Ralph忙爬起来,大叫道,“不要毁坏照片,里面有重要的资料!”

    壮汉轻蔑地斜了他一眼,直接抡起相机就要往地上砸去。

    女孩及时伸手拦住,将相机接了过去,“算了,不要毁坏人家东西。”

    “还给你。”她将相机递还给他,做出严厉的表情,“不许把照片流传出去。”

    那壮汉在一旁迟疑地开口:“大小姐,照片不能还给他。”

    她微微一笑,“没关系的,谁会认得我呢。”

    壮汉愣了,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一抬眼看向她身后的酒楼门口,立即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Ralph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觉凝住。

    那门口两位女士正缓步走下台阶,都是高挑婀娜的身段,穿一色黑呢长大衣,前面一位牵着个小小男童,戴软边圆帽,乌黑卷发衬出清冷姣丽眉目;后面一位垂下黑色面纱,绰然立在阶上,朝这边淡淡望来——风吹得面纱微扬,露出玲珑下颌与雪色肌肤,竖立的大衣领子挡不住东方式的修颈削肩,婉约曲线勾出素雅风韵。

    面纱下的惊鸿一瞥,竟是他踏足中国两年来,所见过的最美的风仪。

    Ralph呆呆望去,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中相机,却感觉到锥刺似的目光——身旁壮汉一闪身挡在他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待他回过神时,那两位夫人已先后上了门前一辆黑色轿车。

    壮汉侧首欠身,“小姐,请上车。”

    那女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而去。

    壮汉紧跟着她回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Ralph想起照片,急忙追到前座车窗边大声问:“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把照片送到你府上。”

    女孩有些惊诧,她身旁司机已投来威胁的一眼,迅速将车窗摇上。仓促间,他只听见女孩说了句:“不必,你扔了吧。”……车子便已绝尘而去,隐约地,似有一道目光从后座投来,带着不动声色的冷意,令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那个仪态万方的黑色身影,让人过目难忘,却又像是在哪里见过。

    Ralph摸着隐隐作痛的后颈,出神地望着车子扬起的微尘,不觉苦笑。两次遇见这美丽神秘的女孩,两次都因她而挨揍。她是那样善良大方,笑容如同天使,身边保护她的人却凶恶警惕……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疑问深深刻进他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谜。

    “怎么回事?”念卿语声平平,并未显出严厉,眉目间的冷淡却令人不禁屏息。

    霖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遇到那个外国人的原委道来,提及被他拍下的照片时,有些迟疑,“我怕老于毁坏相机,那人如果大闹起来,这里人多眼杂,更加麻烦。”

    “懂得轻重就好,下不为例。”念卿摘下面纱,一双眼眸深沉无波。

    “是,我记住了。”霖霖屏低声气,素日的飞扬脾气在母亲跟前半点不敢表露。

    顽劣的慧行也懂得觑看大人脸色,悄悄缩在母亲怀里,一声不吭。林燕绮望着念卿侧颜,心里恍惚了下,忽觉得她和他真是像极了,温煦时如春风拂面,凛冽时如寒冰在骨,两个人竟连一冷一热间神色变幻的样子都相似至此,有如双生之花、连枝之蔓。

    膝上的慧行突然激动地坐起,小手拍着车窗,朝不远处的簇拥人丛大喊大叫。

    那是一队上街募捐的学生在义演,草草搭起的木台上,穿了军服,肩扛假步枪,扮作士兵的学生在表演一幕将士踏上前线,与家中父老告别的场景。慧行拍打着车窗,兴奋得小脸涨红,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士兵”……霖霖笑说:“他最见不得扛枪的人,一见就要癫狂,薛叔叔每次回来都要把枪藏起来,若被他看见,非要呼天喊地地要去玩。”

    林燕绮笑,“男孩子嘛,都是这样。”

    慧行却扭头望着她认真地说:“妈妈,我也要打仗。”

    林燕绮笑出声,“你?你连枪都扛不动。”

    慧行不服气地跺脚,“我会长高的,长得比爸爸还高,长到房子那么高,一脚踩下去,像踩蚱蜢一样把鬼子踩死!”

    念卿和霖霖听得忍俊不禁,林燕绮却皱眉,“打仗有什么好,你要像姐姐一样好好念书才乖。”慧行不说话,憋了半晌,冒出一句:“妈妈胆小鬼!”

    林燕绮啼笑皆非,“谁说不打仗就是胆小鬼?”

    慧行扭过头不理她,闷闷嘟哝:“怕死的人才不敢打仗。”

    “你说什么?”林燕绮愕然。

    “你怕死才不敢打仗,我才不怕,我要跟爸爸一起打仗!”慧行翻了个白眼,一句话惊得林燕绮半晌不能言语。六岁的孩子纵然再聪颖,又怎会懂得生死,林燕绮不由自主望向念卿,满目疑问。

    念卿淡然一笑,颔首道:“我是教过他。”

    “你……”林燕绮皱起眉头,“他还小,生生死死的事情,日后长大自然会明白,何必这么早让他面对死亡,他会恐惧,会有阴影,这样长大的孩子怎能健康?”

    燕姨话中的不悦之意令霖霖有些不安,母亲却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反问道:“若他看见路边被炸死的尸体,难道要告诉他那些人只是在睡觉?”

    燕姨更加恼怒,“为何会让他看见尸体?他还这样小,你竟任由他看见血淋淋的尸体?”

    母亲微侧了脸,与燕姨相视,“我是可以将他藏在家中,不让他看见外面的死人,但我不能将他一辈子藏在不透风的玻璃樽里。难道你认为大后方就是天堂吗?这里是每天都在被轰炸的重庆,就算关上门窗,一样听得到炸弹的声音,空气里都是燃烧弹的味道。你要我怎样欺骗他,哄他相信这一切只是在放烟火?”

    燕姨僵了脸色,抿紧唇角,本就纤巧的唇越发抿得窄了。母亲略显苍白的脸颊却有薄薄一层嫣红,霖霖知道,那是她罕有的动怒表现。两人目光相对,都不说话,过了片刻,燕姨默然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

    霖霖不敢多话,从后视镜里看见慧行也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燕姨,一会儿看看母亲,小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燕姨低低地开口,“只是有些心疼慧行。”

    “我明白。”母亲低头看慧行,对他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轻轻抚了他头发,“他很勇敢,是个最最坚强的孩子。”慧行听懂姑姑在夸奖他,立即挺了挺胸膛,把下巴高高抬起。燕姨看着他,神色却更添伤感黯淡,“人世这样残忍,早知道,便不该将他带到这世上。”

    霖霖心里一凉,从未想过独当一面、令她景慕的燕姨也会说出如此失意的话。却听母亲缓声说:“太平盛世未必就没有苦恼,生老病死,人人都要这么走一遭,既已生在这时代,生在这国家,又有什么可畏缩回避?”

    母亲语声低缓,入耳却似洪流撞上巨石,激起久久回声,令心境为之震荡。

    燕姨神色也震动,良久沉默,紧抿的唇间发出一声叹息。她垂目看慧行,涩然开口:“我是个自私又懦弱的母亲。”

    霖霖心里一酸,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母亲,母亲的神色亦恻然。

    “燕绮……”母亲似乎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叹口气,微垂的眼帘抬起,与后视镜中自己的目光相遇,仿佛知道自己在看她。霖霖怔住,只觉母亲的目光无比复杂,蕴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每个母亲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念卿看着后视镜里女儿稚嫩的脸和明净的眼睛,放缓了语声,低低地说,“我将霖霖留在身边,并非是多么深明大义,只是相信这场仗我们一定会打赢。既然她已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为什么不让她和我们一起目睹最后的胜利?”

    回到家中,听母亲让老于安排明日一早送燕姨,霖霖这才知道燕姨是来带走慧行的。

    原以为燕姨会就此留在重庆,这变故顿时令她惊愕得不知所措。慧行更是什么也不知道,自顾在院子里撒谷喂他那群宝贝野麻雀。霖霖忍耐不住,上楼想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的房门一直紧闭,燕姨在里头也不知和她说什么,两人竟关着门一直说到天黑。

    到吃晚饭时,她们才下楼,看上去平静如常,谁也不再多说什么。

    霖霖看着慧行一如往常的淘气模样,想着明天他就要被燕姨带走,一时心里耿耿难舍,又不能说破,吃着饭菜竟如同嚼蜡。

    今天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并没有丢下炸弹。昨夜击落的那架飞机令城中军民大为振奋,今日报章上大幅登载了照片,街头巷尾都在传扬我方空军的神威……入夜依然限电,母亲吩咐仆人们早些熄灯入睡,各自警醒些,以防夜间空袭。

    燕姨在慧行房里,带着他一起睡了。

    霖霖经过她的房间,看见行李箱已收拾妥当,连同慧行的小物件也已收罗齐整。

    母亲的房门关着,却有光从门缝间透出。

    霖霖迟疑地敲了敲门,门没锁,母亲淡淡说了声:“进来。”

    床头一盏小灯,墨绿灯罩使得光线幽幽的。

    母亲端坐桌前,专注地看着什么,知道是她进来,连头也没回一下。

    霖霖轻轻走到她身后,发觉她似乎在看账册,不由得好奇,“这是什么?”

    “钱。”母亲回答得言简意赅。

    “什么钱?”霖霖愣住,探头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父亲留下的财产。”母亲语声平淡,把账册推到她面前,“我在看,留下我们日后过日子所需的钱,还有多少可以捐出去。”

    霖霖拿起账册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茫然问:“我们有很多钱吗?怎么一直在捐,还没有捐完?”

    念卿被她没心没肝的话逗笑,一手支颐,侧首瞧她,“如果我将你们霍家的钱全都捐了出去,不给你存嫁妆,你会不会怨我刻薄?”霖霖的脸颊腾地红了,撒娇地搂住母亲的肩膀,“你又消遣我,我才不要什么嫁妆!”

    念卿微微笑,“那样你父亲可饶不了我,不管怎样,嫁妆还是得给你留下。”

    霖霖羞得将脸埋入她颈间,“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腻着你。”

    “是吗?”念卿微笑,“那样有人要心碎了。”

    “妈妈!”霖霖跺脚,佯装听不懂她的意思,红着脸岔开话题,“这回你又要捐钱做什么?”

    “你燕姨的医院急缺药品,伤兵源源不断,轻伤员都用不上麻|醉|药。”念卿叹息。霖霖听得一阵心悸,却又困惑道:“药品紧缺不是没有钱买,只是供不应求,一时买不到吧?”

    “有心买,自然买得到。”念卿淡淡地合起账册。

    “你是说……那些黑市上的高价药?”霖霖一惊,“妈妈,你怎么能支持燕姨去买这种来路的药,这是在支持贪官败类发国难财呀!”

    念卿苦笑,“发国难财的不在少数,我不买,燕姨不买,你以为他们就没有财路了?”

    霖霖只觉怒火噌地腾起,“可你买了就是助纣为虐!”

    “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可以同我讲大道理,但那些用不上麻|醉|药的伤兵,是不会怪我助纣为虐的。”念卿心平气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将账册锁入抽屉,缓声道,“霖霖,你要记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只有绝对的错与对。”

    霖霖听得气闷又懵然,却无法再与母亲争辩,闷闷走到床边坐下,赌气地一抽枕头。

    啪的一声,枕边日记本被带落地上。

    霖霖俯身捡起,不经意地翻开。还未看清一眼,日记本就被母亲劈手夺了过去。

    “我又不会偷看。”霖霖没奈何地嘟哝,心知这个日记本是母亲的宝贝,向来不许她翻动的。念卿将日记本放回枕下,睨她一眼,“等我死了,这些都是你的,到时随你怎么看。”

    “妈,你胡说什么。”霖霖皱眉,撒娇地抱住母亲,“好了好了,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可千万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念卿只是笑了笑。

    霖霖轻轻靠着她清瘦的肩,一时也不再说话。鼻端闻到母亲身上说不出的淡雅芬芳,霖霖莫名地就觉得安稳,衣下透出的体温令她有种恍惚回到幼时犹在母亲怀抱的错觉。橙黄灯光使人感觉暖洋洋的,霖霖索性蜷到床上,不肯再起来,偏要腻着母亲睡,撒娇起来叫母亲也奈何不了。

    熄了台灯,屋子里黑幽幽,霖霖却睡不着,仰躺着眨了眨眼,“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随身带着这日记本,却再也没有见你写过?”

    念卿笑了笑,“谁说有日记本就一定要写?”

    霖霖好奇,“难道我们离开茗谷之后,你一个字没写过?”

    念卿淡淡地“嗯”了一声。

    霖霖越发好奇,“为什么?”

    念卿语声更淡,“再世为人,无话可说,你父亲一走,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带着这日记本在身边只是怕丢了,我所剩下的,也无非就是这些。”

    霖霖窒住,默然伸过手臂搂住母亲。

    听她如今提起父亲都是这样心平气和,没有悲伤,没有哀切,却越发令人无可奈何,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句戏文里的话——哀莫大于心死。

    母亲说再世为人,便是当自己已死过一次了。

    茗谷豹笼里血淋淋的一幕,纵然只是三四岁时的记忆,也是永生忘不了的……母亲又怎么能忘,那个以身相替、惨死在她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妹妹,沈念乔。

    念乔。

    霖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貌。

    就是那只名叫墨墨的豹子,她都还记得,记得它曾是幼时玩伴,曾和她一同嬉闹,也记得它被投毒发狂的样子……唯有乔姨的模样,想来竟是一片模糊。仅仅只记得那双含怯的眼睛,那样温柔羞涩,好似受惊的鹿。

    他们说,她是个疯女。

    乔姨为什么会疯癫,却没有人肯告诉她,母亲许多年来也是缄口不提。

    霖霖伸臂搂住母亲,掌心轻轻触上她瘦削的后背。

    掌心底下隐隐摸到的扭曲印痕,是至今还留在母亲背上的豹爪抓痕。

    在中毒发狂、失去常性的黑豹的利爪下,母亲以柔弱的身躯紧紧护住年幼的她,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抵挡了豹爪的撕裂,而乔姨……却挡在母亲面前,为她挡住了豹子最致命的一口。

    这一切她其实并不记得,三四岁的孩子,对那段血腥记忆选择了本能的遗忘。及至后来辗转听说,那一幕幕似是而非的片段,竟不知是脑海中真切的回忆还是她的假想。

    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要记起,宁愿一生一世再也不提,宁愿心中的茗谷只停留在鸟语花香的画卷中,只保留着白茶花与木棉树、秋千架与下午茶……

    霖霖蜷缩起身子,神志迷糊,睡意与清醒交替之间,影影绰绰的影像浮出……那是开满白茶花的茗谷,满目绿茵,远处海天交融,夕阳被云彩滤过,一丝一丝洒落下来。

    当阳光照在脸上时,霖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房里竟静悄悄的,空荡荡的。

    霖霖翻身坐起,想起一早要送燕姨和慧行,慌忙披衣穿鞋,顾不上梳头就匆匆奔下楼去。

    还在楼梯上,霖霖就听见慧行的哭声。

    “妈妈坏,妈妈骗人……”慧行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间杂着母亲的温柔哄劝的声音。

    霖霖错愕地望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人,懵然不明所以,“妈,这是怎么回事,燕姨呢?”

    念卿抱着慧行,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慧行却哭得更大声了。

    罗妈在一旁唉声叹气,“薛夫人天不亮就悄悄走了,连话也没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