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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回 立太后皇上邀人心 诉心曲十弟戏君王

  雍正其实早就来了,他远远地就听见了这里的吵闹声,也从老十三那里知道了今天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十四弟的这次闹事,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从昨夜到今天,他就一直想着应该和十四弟先见见面,好好说说话,交交心。让十四弟能接受现实,冷静地处理好他们之间的恩怨旧账。可是,十四弟不买他的账,还是闹起来了。雍正知道,他这是诚心要把事情闹大,而只要乱子闹起来,老八他们就会蜂拥而上和他联手。到那时,刚刚建立的雍正新朝,就会面临不可收拾的局面。而这种局面、是雍正不愿想,更不愿看到的。刚才,十四弟的话,实际上已是在向他禔出挑战了。他能不能使自己尽快地镇静下来,迎接这场战斗呢?

  由允禵挑起的这个争端,摆在新登基的雍正面前。他既不能回避,也无从推诿。他必须迅速地制服十四弟这匹野马,给他套上笼头。

  他想起老皇上康熙生前曾对他说过的话:处变不惊。是的,只有处变不惊,才能威慑敌胆,也才能扭转当前这种极其被动的处境。不能硬来,硬来只会更加激怒允禵。所以,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动火,只是轻轻地说:“鄂伦岱,你先出去,不要在这里惹十四爷生气了。你十四爷千里奔丧,又乍逢大变,他这是悲伤过度所致。”

  看着鄂伦岱听话地退了出去,雍正又来到允禵身边,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说:“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和鄂伦岱这样的人生的什么气,气坏了不是更让哥哥我心疼吗?你刚回来,我们还没来及说话。你心里有苦,也有气,那你就该当着我这做哥哥的好好说说。要想哭,你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皇阿玛刚刚去世,国家有多少事情要依仗你呀。照常理说,你大老远地回来,我该去接你才是。可是,大行皇帝刚刚宾天,许多事都要急着料理出个眉目来,我真的是分不开身哪。十四弟,你要明白,咱们是天家,是皇族,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啊!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把母妃的事情办好。我原想等到父皇一七时,再向天下宣告给母妃正名。现在看来,那确实是太晚了。常言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让母妃和大家跪在一起,不仅是我的不孝,也有失体统。”雍正说着,回身来到殿左,亲手搬了一把龙椅来。几个小太监要抢着去接,却被他喝退了。他把龙椅安放在大殿正中,大行皇帝的灵柩前边,又搀着母妃乌雅氏在龙椅上坐下。自己率先跪倒磕头,“母后,自今日起,你就是皇太后了,请受儿子一拜。”

  他跪下了,别人还敢不跪吗?满大殿的人纷纷跪倒,齐声山呼:“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响遏云天的山呼声中,老十四刚才那绷得紧紧的弦突然散架了。他望着高踞龙座之上的皇太后和跪伏在地下的人们,意识到他自己和四哥之间的君臣分际,已是不可更改的现实了。母后已经接受了众人的朝拜,皇帝还能再换人吗?他看了看八哥、九哥和十哥,他们也老老实实地跪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受了愚弄,也已是孤掌难鸣了。再僵持下去,不仅会被说是不孝、是叛祖,甚至抗旨、谋反的罪名也在等着他。犹豫之中,他也来到近前,在母妃,不,是在皇太后的龙椅前跪倒了。

  老皇上康熙的丧事在吵吵嚷嚷、争争闹闹下终于办完了,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气。除了雍正皇上之外,康熙的几个儿子们都准备着出宫回家。这一个多月来,他们每天都要守在老皇上的灵前,一天几遍的哭祭,不能回家,不能洗澡,也不能剃头。一个个篷头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今天总算没事了,该松泛一下了。可是,皇上传来旨意:请兄弟们先不要走,朕还有话要和大家在一块说说。来传旨的副总管太监邢年说,皇上现在正在忙着,叫大家安心地再等一会儿。邢年还说,皇上的意思,是要和兄弟们好好谈谈,谈完了还要和兄弟们共进午膳哪。

  雍正在忙什么呢?他在接见大臣,接见刚从狱中放出来的前朝元老。康熙晚年时,众位皇子为争夺王位,都纷纷在大臣中扩展势力。许多刚正的大臣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十分为难。康熙老皇上为了保护他们,也为了给承继皇位的儿子留下一批可用的人才,就把一些风口浪尖上的人,或贬职、或流放,甚至下到狱中,免得他们被拉进事非中去。现在老皇上的丧事办完了,新皇上理所当然地要把他们请出来。这件事关乎大局,非同小可。所以,几个兄弟就只好再多等一会儿了。

  雍正终于来了,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来到了兄弟们面前。他的老对头们,全都要趴在地上,磕头如仪,参见这位新皇上,这位天之骄子。雍正笑呵呵地说:“起来起来,这一个月,三哥和各位兄弟们都受累了,朕也是一刻也不敢松心哪。今天咱们是说说心里话,请大家不要拘束。来人,给各位爷安排座位,再拿来些点心、果品什么的,午膳准备好了就上来。朕要和三哥还有弟弟们边吃边谈,好好地说说话。”

  众皇子不情愿的坐了下来,静听皇上的训示。雍正皇帝从父皇的遗训,说到大清江山得来不易;又从兄弟团结的重要,说到自己当皇帝的苦处。他说:“今天在这里的,除了三哥,就数我最年长了。其实,父皇在的时候,你们之中谁都比我更有能耐当这个皇帝。可是,皇阿玛不知为什么却偏偏选中了我,要我来执掌大清的江山社稷。我哪有那么大的本领,又怎敢挑起这副重担啊?还不是想着既然父皇让我干,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干好。所以这些天来,我是一刻也不得安宁,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雍正说着向下看了一眼兄弟门,见他们一个个眉不抬,眼不睁,似乎是没有听见一样。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人中除了十三弟和几位平日里老实巴交、年纪又小的弟弟外,哪一个是真心服气了的?便话锋一转说道:“现在,父皇的事情总算办完了。再过一个月,就要改元雍正了。大赦的文书已经起草完毕,雍正新钱也已铸好,从明年起就要通行天下。朕可以说,没有辜负了父皇和众位兄弟的期望。”

  下边坐着的众人谁听不出来,雍正这话等于是向大家宣告,雍正皇朝已经安如泰山了。谁要再来争夺这个皇位,不仅是大逆不道的,也是徒劳无功的。

  “兄弟们可能会说,能当上这皇帝真好。可是,要我说,我是一天也不想当皇帝。早些年,朕当皇子时多痛快呀。富贵荣华不比今日少,而安逸舒适却比今日强上百倍。这一个多月来,每当朕想起从前的日子,总是要潸然涕下。看来,朕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地逍遥了。”

  今天在场的人,除了允禵之外,都是亲身经历了康熙驾崩时那惊心动魄的时刻的。谁不知道,为了顺利地夺得皇位,九门禔督隆科多宣布了康熙皇上的诏书后,雍王府几乎是倾巢出动。雍正的儿子们去了西山的锐健营,安抚那里的兵丁们。老十三带着金牌令箭去了丰台,硬是杀了那里的守将、八哥的亲信成文运,又兵临畅春园,才保得雍正坐上皇位的。现在他却说自己根本不想当皇帝,还想过从前那种逍遥的日子。哼,你说这话叫谁听呢?谁又能信呢?

  雍正接着说:“兄弟们都知道,朕的学识和能耐远远赶不上圣祖,但有一点朕却十分自信,那就是朕办事从来不怕苦怕难,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干下去。圣祖既然把这锦绣江山交给了朕,朕就一定要对得起圣祖的一片苦心。各位都是圣祖皇帝的一脉骨血,请大家也一定要体谅他老人家的这个安排。大位已定,谁也不要胡思乱想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都应该尽忠尽责,帮助朕治理好这大好江山才是。”

  五弟允禩生性老实,便当先站出来说:“万岁这样坦诚相见,布达腹心,臣等都十分感动。只要皇上有令,臣等宁愿肝脑淦地也在所不辞。”

  一听这话,雍正感到高兴了,连忙说:“五弟这话,朕担当不起。放心吧,朕绝不会让兄弟们去为朕肝脑淦地的,只希望大家多多辅佐帮衬。你们看见朕有干不了的事,就出来帮朕一把;遇上朕有失误,你们就规劝、禔醒朕;要是朕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地方,望兄弟们能体谅朕的难处,让朕一些。你们能帮助朕成为一代明主,朕心里也就感激不尽了。大家既是圣祖皇帝的孝子,又是朕面前的忠臣,朕在这里珍重拜托了。兄弟们,吃啊,不要客气。”

  下面坐着的皇子们,早就饿了,也早就听烦了。一听说让吃,有人就故意狼吞虎咽,争盘子抢碗,这下又犯忌了。雍正自己从来吃饭都是小心翼翼,吃得也很少。他最看不惯。也最厌恶就是这种不顾礼节、不顾身份的作为。突然,雍正发现老十允娥在下边有些反常。他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挤眉弄眼作怪相。雍正问:“十弟,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允娥回答说:“四哥。哦,不不不,是皇上。我,我大概肚子里要出毛病。我想去大便,不知皇上能不能准……不过我想,皇上是不会不准的。因为,常言说,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皇上您管的再宽,也不会……哎哟,我等不得了……”说着说看,他竟连着放了一串奇臭无比的屁。在座的众人又是捂嘴,又是哄笑。雍正精心计划好的一场训话,到此也就不散自散了。雍正气得直咬牙,可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看着几个爱找事的兄弟们在心里说,好好好,你们竟敢如此地戏弄我,咱们就走着瞧吧。

  雍正的话已经说完,他不能再坐下去了。他是皇帝,他还有很多要办的事需要处理,也不能再陪着这些哥儿们生气了。他一走,这里立刻笑成了一团,闹成了一团。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雍正皇帝是个特别认真的人,也是个无论对谁都信不过的人。他不但事事躬亲,而且事事都要较真。当王爷的时候人家都叫他“铁面王”、“冷面王”,他的刻薄猜忌和心狠手辣,在朝中是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怕的。他刚才对兄弟们说,雍正新钱已经铸好了。其实在他说这话之前,就听太监报告说,户部有个官员为了铸新钱的事,和他的顶头上司打起来了,而且还打到了西华门。雍正认死理,也讲规矩,他不能容忍出现这种事。所以他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就是要听听这件事的详细经过。

  他回到养心殿的时候,见隆科多正等在这里,他的手中还拿着一包东西。他向皇上行礼以后说:“万岁,臣给您送新钱样子来了。”

  雍正没有接他的话碴儿,却转脸吩咐总管太监李德全:“传张廷玉和马齐来。”

  李德全上来回话:“回主子,张廷玉正在接见进京引见的官员,马齐已经下朝回家了。”

  “嗯,这次进见的官员一共有多少?”

  隆科多忙说:“一共是二十七人,廷玉正在和他们讲引见时的礼节。其实,引见也不过是来给皇上磕个头,听听皇上训示,只是得到一份荣耀,用不着那么费事的。”

  雍正诧异地盯着隆科多:“嗯?你是这样看的吗?”

  隆科多心里一沉,他知道这位皇上是鸡蛋里面也要挑出骨头来的,但不知皇上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可他也不敢再问。却听雍正说:“隆科多,你也是天子近臣了,为什么这样不懂事呢。外官们进京引见,不是件小事。别看州县官职位不高,可他们却是亲民的官,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朝廷的施政方针要靠他们去推行,百姓的疾苦要靠他们来向朝廷奏明。他们既要为民作主,又要当朝廷的耳目。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啊?所以,这次引见,要不同于过去。朕要一个个地见,一个个地问,一个个地考核他们的政见和政绩,不能马虎了。”

  隆科多没料到这么大点儿的一件事,竟会引起皇上发了这么长的议论。他心里想,全国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官员,每次引见,您都亲自考核,亲自问话,你有那么多的精力吗?可是,他没敢把这想法说出来。

  雍正回到大殿里,拿起隆科多呈上来的新钱,仔细端详着。这刚铸好的雍正新钱发着晶亮的光彩,让人看了心里高兴。看着看着,雍正忽然问:“哎,你们瞧,这钱上铸的‘雍正通宝’几个字怎么不大一样,后面这种好像没有前两种更清楚。”

  隆科多连忙走上来说:“万岁,这里一共是三种钱。排在前面的九枚叫‘祖钱’,是要在御库里存档的;中间的九枚叫母钱,是用来做模子的;最后这九枚才是以后在民间通用的雍正制钱。这一种因为是翻了两次模版,所以看起来就没有第一版光亮了。”

  “哦,原来如此。朕刚才听说,户部里有两个官员,为了铸新钱的事打起来了。他们也是因为新钱上的字迹不清才闹起来的吗?”

  张廷玉已经来了,他连忙上前来回答说:“皇上,他们倒不是为了钱上的字迹,而是为了钱的铜铅比例意见不同才打起来的。”

  “传他进来,朕要见识一下这个敢和上边顶牛的人。”

  “扎!”

  那个闹事的官员被带了上来,跪在台阶下边。他叫孙嘉淦,人还很年轻,只是长了一对金鱼眼和一个鹰钩鼻子,让人看了心里不大舒服。大概这场架打得很厉害,这个叫孙嘉淦的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扯烂了,头上也没了顶戴。雍正怀着厌恶的心情问:“你就是孙嘉淦,是户部的吗,朕先前在户部时怎么没有见过你?”

  孙嘉淦磕了个头说:“回皇上问话。陛下当年在户部清查亏空时,臣还没有在户部当差。臣是康熙六十年中的进士。”

  “哦,这么说你很会当官呀。康熙六十年的进士,就当了六品官,你是走了谁的门路才升得这样快呀?”

  孙嘉淦诚惶诚恐地说:“万岁,臣不但没有走过什么人的门路,相反却被人无端贬降。当年,臣考取的是一甲第四名,是应该留在翰林院当编修的。可是,掌院的学土嫌我长得太丑,说圣祖皇上六十大庆,你往跟前一站还不把圣祖气坏了,所以把臣降调到户部当差来了。”

  “哦,以貌取人的事,自古就有,朕还不知你也是身受其害的。朕现在要问你,你能够考中第四名,想必是有真才实学的了。既然在户部当差,也该懂得规矩,为什么要和司官扭打,而且一直打到了西华门。朕看,你撒野也撒得太过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