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康宁殿内,尚睿读着齐安传回来的消息,信写得极简单,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齐安的一手蝇头小楷,在仓促奔波的情境下也写得十分漂亮,信中有一行字——徐敬业自缢于风回镇,尸身已送还徐家军。
尚睿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心中竟然十分平静,无喜无乐,不悲不哀。他终究还是亲手将徐敬业送上了这条路。
然后,他去了太后的承褔宫。
太后并未歇下,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早,又总是睡到半夜就醒了,现在实在睡不着,便起身去佛龛前念经。
从上次争执后,她一直对尚睿拒而不见。
如今得知尚睿突然子夜前来,已在殿外等候,她心中已经有了些预感,草草换了衣服便叫他进来。
尚睿进门刚刚坐定,便将徐敬业的死讯告诉了她。他觉得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总比太后听着别人带来的消息好。
太后呆愣着,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帝切莫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说完这句,拿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尚睿点点头。
太后无声地哭了半晌,待眼泪擦干后,顿了顿,清了一下嗓子:“这春日里天气好,哀家想去舜州的行宫住一住。”
“如今南边未定,怕是路上遇见刁民冲撞了母后,不如再缓缓。”
“哀家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可怕的,过去这京里的魑魅魍魉都奈何不了哀家,何况区区刁民。”
尚睿淡淡道:“儿子不孝。”
太后冷笑一声:“你留着哀家一条命已经是孝顺至极了。”
尚睿知道太后性格执拗,越劝越讨不着好,便不再说。
他一停下来,气氛更加不好。
太后又说:“哀家走后,你也别太惯着皇后。王家人该管就管,你别宠出第二个徐家来。”
“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他在夜色中出了承褔宫,绕过了流波湖,漫无目的地走着。后面跟着的内侍和宫女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好远远跟着。明连走上前替他掌灯,也被他拒绝了。
天空乌黑无光,一颗星星也没有。
夜已深,各处都熄了灯,只能远远看到角楼上还亮着光。
此刻不知为何,他仿佛有种这漆黑的宫墙内只有他一个人的错觉。
夏月跟着李季学医学了好些天了。她刚开始还有些消沉,后来一心扑在替子瑾治病这件事情上。
暗处的姚创看在眼中,也放下心来。
他没想到尚睿上次的方法十分见效。一软一硬的两句话,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夏月的软肋。
李季本来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教起人来也是不含糊。夏月将子瑾的症状详细地写了下来,他粗略地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最入门的开始教。
他讲的那些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十五别络、十二别经……夏月之前就略通,所以学起来没有费多大的功夫。
再来,他一边教各条经脉的规律,一边教她用针。
李季说:“古法多以纯金、纯银制作针。金针一般八分金两分铜。柔软易弯,若非修行内劲,一般人无以得用,但是对急症重症,好于银针。”说着,他将几种针展开给夏月看,“而银针施针的时候,可以凹面弯曲推进而不折断,可用于较深的穴位。”
“我还见过铁针。”夏月想起以前穆远之的针。
“对的,用的是马嚼子上的那块纯铁,叫马衔铁。”
“其他铁不行吗?”夏月问。
李季摇头:“铁中金有伤人的锐气,《本草》里有记载,以马属午火,火克金,所以金气已除,才可用在人身上。”
两个人在书房里,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李季见夏月还想继续,便说:“闵姑娘,学医切忌急功近利,还是慢慢来得好。”
夏月被人看透心思,不禁有些羞愧,只得拿着李季给的医书告退。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先生那日为何突然应允我,愿意教我医术?”
李季不太会和人打马虎眼,便直说:“我也是受人所托,并非一时大发善心。”
夏月从李季那里回来,却见荷香坐在屋里,神色不定。
“怎么了?上街前都好好的。”夏月问。如今她是被软禁起来了,出不了李季府,好在荷香还可以随意进出。
荷香眼中蓄着泪,擡头说:“小姐还记得以前在翠微楼唱曲的余家姐妹吗?”
“余音儿和余画儿?”夏月自然记得。
“今天我上街遇见余音儿在街上喊冤,拦了一位大人的轿子,说要为她姐姐伸冤。”
夏月预感不妙,忙问:“她姐姐怎么了?”
“我远远听着她说她姐姐被王淦强抢回府,然后又被他活活打死了,她告状无门,这才上街拦轿申冤。”
夏月听见王淦那个名字,心中像被针蛰了一般,嘴唇抖了起来:“王淦也在帝京?”
荷香没有注意夏月的脸色,擦了一下眼泪又说:“应该是吧,听余音儿说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余音儿拦的是谁的轿子?”
“我倒不知道,只是那个大人也不是个好官,他先还说要给余音儿做主,后来听说对方是王奎之子便怂了,还责骂余音儿,说她被人买通了专门挑这个时候来污蔑王家,污蔑皇后。”
夏月听着,拳头握紧,久久不言。
荷香又问:“王淦真的是皇后的亲戚?”
夏月冷笑一声:“那自然是错不了。”
荷香怕她饿了,拿出刚才从街上买回来的点心,又斟了一杯热茶。
夏月擦了手:“后来呢?”
“后来那大人的侍从将余音儿掀到一边就走了。倒是旁边有好心人,凑了一些银子给她。我不敢上去怕给小姐惹事,就将小姐给我买东西的碎银全部托旁人偷偷塞给她。结果,她都没要,她说她不稀罕银子,她只希望这青天白日下还能有个公道。”
荷香说完又哭了。
第二天,尉尚睿在干泰殿将弹劾王奎的折子一把摔在他的跟前:“你自己看看。”
王奎哆嗦着拾起一本读了一遍,辩解道:“微臣的孽子虽然年少无知,但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微臣冤枉。”他刚调回帝京不过几日,便认定这些肯定是政敌的下作手段而已。
“你还狡辩,”尚睿眯起眼睛,“你儿子的所作所为朕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难不成朕也冤枉你?”
“微臣……微臣……”王奎完全不知道尚睿说的亲眼所见是什么缘由,擦着汗不敢接话。
“他当着朕的面说的那些话,估计你都没胆子听。”说到这里,尚睿倒是不怒了,冷冷地看着跟前的王奎。
王奎跪在地上,全身都瘫软了。
这时殿外来禀,说皇后来了。
尚睿讥讽道:“她倒是来得快。”
王奎一听,就跟见着救星似的,顿时人又来了精神。其实王奎来之前就知道不妙,便派人去妗德宫求援。
王潇湘走到殿内,先给皇帝行了礼,又一一拾起地上那四五份折子,将它们规整好放回御案上。
“皇后来得正好,”尚睿说,“这就是皇后跟朕所说的王奎教子有方?如今徐家大权更替,唯恐朝廷不稳,你们一个个不但不谨慎,还做这种欺男霸女的事情……真是混账。”
他本来是骂王淦,说到“欺男霸女”这四个字的时候,自己脸上的神色滞了滞,突然不自在起来,于是顿了一下,胡乱加了句“真是混账”草草了事。
旁边的明连知道其中缘由,垂着头,不敢有一点异动。
王潇湘一脸窘迫:“臣妾偏听误信,还请皇上降罪。”
“你确实应该好好醒醒,那孽畜拿着你的名号到处为非作歹,竟然还有人跟朕说他品行端正,”尚睿冷笑,“朕真后悔当日在酒楼里没一刀剁了他。”
王潇湘对王奎道;“王大人回去叫王淦到廷尉府自首吧。”
王奎又擦了擦汗:“回禀娘娘,这孽子他……已经两日未归了。”
“去哪儿了?”王潇湘问。
“微臣真的不知啊。”王奎急忙伏地叩首,对尚睿辩白道,“微臣丝毫不敢欺瞒陛下和娘娘。”
尚睿斜睨着王奎,没工夫揣摩他话中真假,直接说道:“朕给你三日,你若是三日内交不出人来……”
王奎不待尚睿发话,便急急说:“臣便自己去廷尉府请罪。”
“朕倒不是那样的昏君。王淦虽是你的养子,但他所犯的人命,却不是经你之手,杀人奸淫之罪并不株连。只是你教子无方,倒是早该罚一罚。”
王奎大气不敢出,只敢连声称是。
尚睿又说:“这事先交廷尉查实,若是罪证确凿,朕定不饶他。”
王奎和王潇湘刚走,贺兰巡就来了。
“皇上。”贺兰巡匆匆前来,“这是刚收到的密函。”
尚睿接过信匆匆一览,然后对贺兰巡说道:“尉冉郁要约朕密谈。”
贺兰巡忙问:“在何处?”
“他要来帝京。”尚睿答。
贺兰巡喜出望外:“恭喜皇上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尚睿看着桌上的茶盏,擡手在茶里蘸湿了食指,然后用指尖在盏口描着圆圈。
云中失而复得。
这是他走得最险的一步棋了,如今胜果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却没有预想中那样欢喜。
徐敬业已除,太后搬进离宫再不理国事,淮王气数已尽朝不保夕,连尉冉郁也甘愿助他,看起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可是……
他想起摇摆颠簸的车厢里,那双替他揉搓十指的手,又想起那一夜他怒火攻心后的失控。
此刻,一颗心陡然像是被什么人拿捏在了掌中,跳动都不由他自己。成年后他连脸上的喜怒忧思都要控制分寸,何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那根仍然在盏口画圈的手指猝然用力,茶盏应声翻倒,水洒了一桌。
明连急忙用自己的袖子阻断了快要滴到尚睿身上的茶水,又轻声唤人进来收拾。
尚睿从椅子上站起来,静静地看着宫女和内侍将桌子擦干,又将浸水的折子一一平铺开。
贺兰巡见他脸色不太好,拱手叫了一声“皇上”。
尚睿敛神,转身问道:“朕要你去办追封先储帝位,将他们夫妇迁至古舜皇陵的事情怎么样了?”
“臣和太常寺拟了几个待选的庙号,正要请皇上定夺。”说着他将预备好的折子递了过去。
尚睿瞄了一眼,又合上:“到时候让冉郁自己拿主意吧。”
贺兰巡又说:“此事朝中还是有人颇有微词,先储若是追了位,那皇上君临海内这十载,又以何而正?”
尚睿挑眉:“众口悠悠,若朕要管,也只管得了一时,管不了后世之事,何苦自寻烦恼。随他们去吧。”
贺兰巡将那折子接了回去,放在袖中。
“另外,”尚睿说,“还有一事,当年先皇喜爱冉郁,封了他一个燕平王,却是虚衔,并无封地,你们看看,指哪一处给他比较好?”
贺兰巡思忖了一下,当即就说:“皇上是要将他留在身边,还是远放?”
尚睿懂他的顾虑,说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喜欢拐弯。”
贺兰巡也不反驳:“臣……”
“我看云中就很好,富足又自在。”
“云中?那是皇上龙潜之时,先帝御赐给皇上的封地。”
“朕欠他的,一并还他吧。”尚睿淡淡道。
“臣却认为不妥。梁州、吴州与云中都相距不远,如果其中一人再起异心,相互连成一气,恐怕又是一场淮王之乱。”
尚睿负手踱了两步:“朕多日来也在想这事,所以朕有个想法,虽并不急于这一时,但是现在还是可以私下和你说说。”
贺兰巡洗耳恭听:“微臣愿为皇上分忧。”
尚睿蹙眉:“淮王这事是前车之鉴,更让朕想废了这藩国制。”
贺兰巡心中一骇,愣在原地,因为太过惊讶,半晌才出声问道:“皇上真的要废藩?”
尚睿一笑:“本来不敢想,但是这些藩王中以淮王风头正劲,现今已拿他开了刀,看来最先啃下这块硬骨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淮王尚且如此下场,其他人更加不敢妄动。
贺兰巡心中顿时明了,当初尚睿为何说出“就怕淮王不反”这样的话来,原来在徐敬业和淮王之后,尚睿早已经预想到了这一步。他自己是两朝之臣,当年年轻气盛之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无人敢提,废藩之事稍不注意便会酿成千古大罪,所以大家都得过且过地回避着。藩王之祸由来已久,却不想尚睿有这样的气魄。
想到这里,贺兰巡觉得胸中有东西激荡开来。
“朕的祖父太宗皇帝曾经推崇‘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这句话,便叮嘱先帝多封藩,这样让他们互相削弱,国小而不生邪念。朕不敢说太宗皇帝有错,只是朕临御之内不想继续这般听之任之。藩国割据四方,皇命阻绝,西域外邦对我朝虎视眈眈,日夜枕戈待旦。若是想绝后世之患以四海承平、八方宁靖,唯有削藩。”说到这里,尚睿的话语微微一顿,问道,“伯鸾,你可愿助我?”伯鸾是贺兰巡的字。
他问完话,等了等,却未闻贺兰巡开口,但见对方撩起袍子跪在地上,沉沉地叩首。
贺兰巡平时是个巧言善辩之人,时刻却居然闷着声,许久才重重地应了一句:“皇上所愿,臣誓死追随。”眼中竟然隐隐噙泪。
尚睿挥挥手让明连扶他起来,浅浅笑道:“当然,朕不是傻子,如今时机未到,提这个还早,只是朕有这个想法,先跟你通个气。这事仅有你知我知,先搁在心底,切忌操之过急。”
“臣明白。”
须臾,贺兰巡不解道:“既然皇上决心削藩,为何又要加封燕平王?”
“本来就有十余个,也不多他一人。别人有的,朕自然要给他。”
不觉已到了午膳时间,尚睿顺便留了贺兰巡一同用了膳。膳后,尚睿说:“别慌着出宫,朕换身衣服,和你一起走。”
“皇上这是?”
“去李季府。”
贺兰巡犹豫着说:“皇上……臣有一句话,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尚睿猜到他要说什么,斜睨着他:“既知出口有罪,那就不要说了。”
贺兰巡叹着气,他怕尚睿这般聪明天纵,却损在一个“情”字上面。
李季继续在书房里教夏月用针的方法。屋子中央放着一鼎香炉,几缕淡烟从炉子里袅袅升起。
“这蟾蜍需要夏秋二季捕获,洗干净以后,把它耳后和皮肤上的浆汁挤出来晒干制成蟾酥。要用时将蟾酥融在酒里,再淬在针尖上。”
“蟾酥莫非和麻沸散一个功效?”这是夏月的声音。
“不错。之后针尖还要用再入火微煅,然后再淬蟾酥液,反复多次,其次才打磨针锋。一切完工后,配着古方来煮针。”李季说,“即便不是新磨的针,久放未用也要按此蒸煮。这方子你可记一下——麝香五分,胆矾、石斛各一钱,穿山甲、当归尾、朱砂、细辛各三钱。”
夏月在旁忙乱道:“先生,你说慢些,我写得没有那么快。”
李季倒是好脾气,又缓缓重复了一遍。
此刻春意已尽,院中的草木已经有了初夏的颜色,帝京的春天总是特别短,不过树上的枝条却抽得十分快,每天都换着模样。尚睿一直站在门外,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衬着这弥漫开的浅浅夏意,心中竟然十分惬意。
李季教完制针又开始说针法:“针法有纳甲法、养子法、脏气法……”
这时,李府的管家突然从游廊走来,看见尚睿正要行礼,那声“洪公子”还未出口便被尚睿噤声的手势止住。
管家只好恭敬地略过他,进了书房:“老爷。”
李季被打断:“怎么?”
管家便说了前厅来了亲戚,要李季去处理。李季听闻后叮嘱了夏月几句话,就随着管家出来,走到门口看见尚睿。尚睿摆了摆手,仍旧叫他不要出声。
李季走后,屋内外都变得安静起来。
尚睿继续站在廊下。
夏月则坐在椅子上誊写自己刚才记下的方子,过了一会儿记起昨天李季给她的书还在桃叶居,于是搁了笔,想趁着李季回来之前去取来。
她挪开椅子,带着小跑,疾步出了书房,走到门外,她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看。刚才这里似乎是有人,但是此刻却空荡荡的。
她知道这李府表面上似乎任由她进出,其实不过是为各自留了一份薄面而已。
那夜尚睿带着怒意推门而入便可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皆在别人的掌控之下,可笑的是她居然舍不得杀了他,还怕他因她而死,在那颠簸冷硬的车厢内,她藏着刀,怀着惊恐和胆怯,连眼睛也不敢眨地护着他。
夏月站在树下,自嘲地苦笑。
取了书,夏月又回到书房,发现李季已经在屋内等着她了。
夏月好奇地问了一句:“先生平时都这样清闲吗?”
李季本来坐在桌案旁边,在查看前几日的医案,闻言擡头看了夏月一眼,自知不能跟她明说他这些时日被特准赋闲在家的缘由,只得答:“你看我哪里清闲了?虽然不用像前朝太医院那些人一样事无巨细地查看后宫嫔妃的情况,但也不闲着,每天要研究医案,又要试药,做些笔录。各有追求,说起来,哪个人又是真正地闲着呢?“李季放下手上的东西,走到一侧的书架旁边,从一堆装订成册的医案中抽出一本册子:“这是我自己编撰的针灸纪要,你也可以拿回去看看。”说完这句,李季又瞧了她一眼,真心告诫道,“我还是那句话,急于求成是学医大忌。”
夏月神色一黯,点了点头。
尚睿回到宫里,去了妗德宫用晚膳。王潇湘事先不知道他要来,她早就吃过了,如今又叫了人来摆膳。
王潇湘见他默不作声,误以为他还在为王淦之事不悦,心中自知理亏,只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用膳时,尚睿胃口不太好,一顿饭草草用完,又有人端着水让他漱口。
他接过茶盅,擡眼看了一眼端着托盘的人,正是他从前下令不许再出现在康宁殿的那个宫女。她身量高,四肢和姿态倒是和夏月有几分相似,当时他看着心烦,又厌恶皇后的用意,于是就说了那样的话。
王潇湘见尚睿多看了她两眼,本想再撮合一下两个人,又怕自作聪明地惹恼他。
尚睿收回视线,摆了摆手叫人下去。
“这人不要留了,过几日就放她出宫去。”尚睿漫不经心道,看样子又是要留宿在妗德宫的样子。
王潇湘便命人去准备。
这几个月,她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除了来妗德宫,竟然没有让任何人侍寝。外人只以为她霸着今上一个人,独宠后宫,可是这其中真相,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她的寝宫里一直摆着两张榻,其他人都以为她睡眠不好,所以夜里要和尚睿分榻而眠。
熄灯后,他咳嗽了两声。
她不禁道:“皇上晚上可不要贪凉。”
他翻了个身,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翻过身来,突然冒出一句:“潇湘,我哪点不如皇兄?”
王潇湘一愣,对于先储的事情,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但是却从未如此露骨地谈论过,仿佛尚睿又成了那个十多岁的青涩少年。他没有姐姐,与兄长间也不亲厚,有长长一段时间,少年时的他竟然当王潇湘是长姐一般。
王潇湘叹了一口气,她猜测或许他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透过她问另一个人。
“皇上自然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可若是一对平凡的恩爱夫妻,妻子会认为她的丈夫虽不及皇上万一,却是她心中无可替代之人。就像皇上为社稷选贤,许多人的文章也分不出高低,只因为皇上喜欢便是好的。”
其实,何须她多言。他如此睿智聪慧,哪里是需要问别人答案的,只是自己身陷此山中,寻不到出路而已。
已是深夜,而李府里夏月点着灯在自己屋里背着今日从李季那里借来的医书,她没有誊写,害怕自己离开的那一天压根没有机会带上这些笔记,于是便牢牢地捡些要紧的东西记在脑子里,逐字逐句,一遍又一遍。
从李季答应教她治病的那一天起,她几乎夜里就没有在床上睡过,偶尔累了伏案打个盹。
她再也没有挨过那张床,似乎一碰就会记起那一夜的尚睿。他站在那里,弱得一阵风都可以吹倒,却一副倨傲狠戾的模样对她说:“喻昭阳,你赢了。”
是不是赢在倒足了他的胃口?
黑壁崖下的他和这房中盛怒的他,哪一个才是真的?
这时候,荷香在自己榻上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被子也踢掉了。夏月走过去替她拉了拉被子。
而后,她又回到桌前。
油灯里的油又添了两次,直到晨光熹微,她才昏昏沉沉地趴在桌案上,虽然毫无睡意却乏力极了。
荷香好眠了一夜,早早就起了。她以为夏月趴着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将旁边的衫子小心地搭在夏月肩上,然后默不作声地收拾了一下,去准备早饭和热水。
想起今天李季要考查的功课,夏月起身去喝了杯凉茶,强打起精神,继续看书。
才翻了不到三页后,“砰”的一声,荷香推门而入,吓了夏月一跳。
荷香瞪着双眼,慌乱地说:“小姐,王淦……”
在荷香遇见余音儿之后,夏月将王淦和自己之间的事告诉了荷香,所以荷香格外注意起这个人来。
“怎么?”夏月擡起头问道。
“王淦死了,”荷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在相府门口,今早才被发现。”
夏月猛然从桌前站了起来,顿了一下,缓缓问道:“怎么死的?”
荷香急促地呼吸着,将刚才在厨房听来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原来自从余音儿在闹市拦轿之后,王淦就没了踪影,廷尉府还画了像四处张榜,结果今天天刚亮相府门房去开门,发现门口坐了个人,本以为是醉鬼或者是要饭的,门房便过去招呼,没想到却是死透了的王淦。
大街上出现一具死尸,本来就是稀罕事,何况还是在权倾天下的相府门口,死的又是王家的王淦。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半个帝京都炸开了。本来余音儿当街为姐伸冤的事情就尽人皆知,如今更有人说是女鬼前来索命。
夏月紧张地听完荷香的一席话。
荷香又道:“小姐,你说是不是他坏事做多了,老天终于开眼,来了报应?”
夏月脑子嗡嗡嗡地响着,心思已经不在荷香身上。她想起了一个人——子瑾。
“他来了?”夏月喃喃自语道。
“谁?”荷香没听明白。
夏月并未回答,匆匆看了荷香一眼,忽然急切地提脚出门。
她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出得去,若是有人要拦她,杀了她好了。
她走得飞快,先出了桃叶居,绕过了后院的假山,上了回廊朝前院走去,脚下没有停,几乎带着小跑。她提着裙子拾阶而上,突然撞在了一个胸膛上。
那胸膛十分结实,将她撞了一个趔趄,几乎没站稳。
“怎么走个路也火急火燎的。”来人正是尚睿,他蹙着眉,提着她的胳膊,将她的身形稳住。
她看见尚睿,拂开他的手掌,退后两步,上牙咬着唇,心中有了主意,冷冷道:“我要出去一趟。”
尚睿挑眉:“这里,有人拦你?”
“看起来是没有,但是我也不蠢。”她冷嗤。
他个子本来就高,如今站在台阶上,更加让人仰望。她昂着头十分不舒服,于是退后了几步。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你岂止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的。”
是的,她岂止是蠢。如果他不是洪武,那他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那日她若是拼尽全力,哪怕不能要了他的命,至少也可以伤了他。
她不想继续和他打嘴仗,垂下头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里?”
她自然不能说实话,脸看着另一边:“闷坏了,想出去走走。”
“最近帝京也不太平,早上还有人抛尸闹市,你如果真想出去,我陪你一起。”王淦意外失踪,死得也蹊跷,难免引起他的一番兴趣,他早早去看了尸体,才顺道来的李季府。
夏月听他所言,猜测他指的是王淦,双眼睫毛一动,压住心中情绪。
可是这些异动怎能逃过尚睿的眼睛,他反而故意说道:“今早相府门前死了个人,我正要过去看热闹,你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夏月心中一动,急急地擡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随后却缓缓说:“死人有什么可看的,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他一笑:“那正好,反正我也想随便逛逛。”
夏月本想拒绝,迟疑了一下却点点头,随他出了李季府。
一路上,他走在前面,夏月在后,再往后是明连和姚创。
李季府和相爷府原本就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街。这帝京太平了太久,刑律宽松,百姓也不怕事,知道出了人命,非但没有避之不及,反而得了消息都去看热闹。
还没走到相府门口,凑热闹的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廷尉府的衙役不停扯着嗓子说:“别看了,别看了,都回家去。”
可是,法不责众,并没有多少人搭理他。
一路上夏月心不在焉,而尚睿却默不作声,他在揣摩夏月和王淦的关系,或者是王奎与喻晟的瓜葛,之前没有任何线索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最多是齐安因为讥讽王奎官风不正而入狱,是喻晟替他疏通。由于之前夏月和王淦之间的瓜葛并没有任何征兆,又事发突然,他也没办法向千里之外的齐安求证。
殊不知,那件事情子瑾和夏月不会张扬,是因为闵家在当地的声望,王淦怕影响父亲的官途,自己也不敢声张,如此一来外人又如何知道。
他对一件事想不明白的时候,心中便十分不舒坦。
两个人不知不觉随着人流走到了相府门口。
夏月站在人群外,踮着脚尖,可以透过人缝看到官府的人在外站了一层,把围观的人隔开。与他们隔了两丈远的那具尸体上盖着一张白布。廷尉府的人正在勘查现场,上头没发话,谁也不敢擅自挪动尸体。
那白布盖得十分严实,只有王淦身下有一摊血。那摊血并不多,也许是毙命之后才从身上流下来,早就凝固了,变成了紫红色。
旁边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相互打听,以讹传讹。
“头还在吗?”
“我看伤口在胸口。”
“有没有被剜了心?”
“是被索命了吗?”
……
人越来越多。
他们俩和紧随而至的姚创,原本是站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不知道为什么后面又加了几层人。
后来的人,还想使劲挤到前面去看。
不知道谁踩了夏月一脚。
夏月也顾不得脚趾疼,也和旁人一样,要凑近了再看看,却被尚睿牵住手。他想要将夏月圈在胸前,将她带出去。
他不太喜欢这样挤在人群中,与旁人挨得那样近。
夏月却像被蛰了一般,甩开他的手,避如蛇蝎。
尚睿自嘲一笑。
“你干吗对一个死人这么感兴趣?”尚睿问。
夏月未答话。
尚睿如往常般调笑着她:“他也是锦洛来的,莫非是你的情郎?”话音未落,夏月便猛地转脸看他,双眼微红。
尚睿倏然一惊。
夏月瞪着他,苍白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片刻后,一双眼睛又盯着那尸身,似乎要将王淦脸上的那块白布戳穿一般。
姚创平时不敢多看夏月一眼,可是夏月此刻的模样却无意间落在他的眼里。
电光石火间,姚创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不敢确定,匆匆地又看了夏月一眼。
与此同时,只听夏月用一种极冷的口气说:“他不是我的情郎,不但如此我还恨不得要他死,因为他曾经和你一样,对我做过同样的事情。”
此刻,尸体已经被人挪到担架上,勘查现场的人已经收到消息,准备将尸首运走,办差的衙役们想要在密集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人挤得更厉害了,仿佛想要借着最后的机会看看是不是真的没了头又没了心。
姚创警惕地看着四周,贴身跟着尚睿。
忽然不远处有人喝了一声:“我的银子,谁偷了我的银子?”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上下摸着自己的兜,涨红了脸,旁边人见状,纷纷查看自己的东西。
而姚创却警惕地将尚睿护得更紧了。
尚睿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什么钝器狠狠地砸了一下,头一回变得有些迟钝。而耳中反复地回响着夏月刚才的话,一时有些失神。
王淦、余画儿、闵夏月……
他陡然忆起酒楼里王淦那张脸,忆起余画儿被他拉扯的模样,又忆起王淦跌下楼梯时胸口复发的旧伤。
尚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复着胸中汹涌的情绪,只是眨眼之间,眉目又恢复了清明。
他转身去拉夏月:“我们——”仅仅只说了两个字,其余便说不出来了。
旁边哪里还有夏月的影子。
尚睿神色一闪,迅速看了看四周。
夏月本来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衫子,十分显眼,可是此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连一个这样的颜色也没有。
此刻哪里还找得到夏月的人影。
他的眼睛掠过一丝惊骇,随后脸上又渐渐被冰冷的寒气覆盖,双拳捏得青筋暴起,一把将姚创拽到跟前,眼中满是戾气,咬牙切齿地下令道:“即刻封城。”
尚睿几岁时养过一只猫,几乎爱不释手,好几次母亲都想抱走它,却被他倔强地留下。终于有一次嬉闹的时候,猫爪子在他脖子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他被伤了又不敢声张,只好偷偷将伤口藏起来。后来睡觉的时候被奶娘发现,告诉了母亲。
母亲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当着他的面淹死了那只猫。
那时候他还小,为此又哭又闹,伤心了许久。
母亲便告诉他,这就是恃宠而骄,那只猫之所以有此下场,都是拜他所赐。
母亲还告诫他,若是以后爱上一个女子,也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对方就会有恃无恐地将他的爱意玩弄于股掌之间。
尚睿坐在夏月的屋子里一言不发,手边还留着她早上看医案做的笔记。
下面的人将夏月的这间屋子翻来覆去地检查了许多遍,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没有放过,但是一无所获。
他冷冷地看着地下跪着的荷香。
荷香伏在地上,全身簌簌地抖着。
这时,明连将夏月埋在树下的高辛玉呈给了尚睿。
尚睿的拇指指腹摩挲着手中的玉蝉,又冷静地将事情来回想了一遍。
她不是有预谋的。从眼前这个丫鬟得知夏月不见时的眼神就能知道,这不是有预谋的。
凭她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绝对是有人暗中带走了她。
这人知道她和王淦的过节,先杀掉王淦闹得满城皆知,而且这个人还非常了解她,算准了她若是能够脱身,肯定会去现场看一看,然后再接近她,教她说出那样的话扰乱他的心神,趁机接走她。
尚睿双眼微微一眯。
天下间,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那样了解她,将她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
他后悔自己太大意,今日离与尉冉郁约定见面的日子还有几天,他便以为对方还未到帝京。
尚睿闭上双眼,怒气从胸中翻涌而出。那怒气中除了愤恨不甘,居然还有一丝嫉妒。
夏月最后说的那句话,像一根刺扎着他。
是她为故意扰乱他心绪而用的计策,还是她说的是实情?
王淦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可是,他就算把锦洛翻个遍,也要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尚睿斜睨着跟前的荷香,眼神像看一只随时都能捏死的蚂蚁一样。
那道冷酷的视线吓得荷香几乎晕死过去。以尚睿那晚的所作所为来看,她认为此刻尚睿就算不杀她,也会剥她一层皮,再从她的嘴里撬出夏月如何消失的信息。
哪知,尚睿连话也懒得问一句,最后只对旁边的人说:“带她回宫去,问她王淦的事情。”
那些人得了令,就将她迅速地拖了出去。
闲杂人一走,屋子更静了。
此刻已经是正午,院子里的阳光格外灿烂,窗户和门都是开着的,金色的暖阳和绚丽的春光一并扑面袭来,门外那条叫阿墨的狗还在草丛里撒着欢。
可是,他独自坐在屋内,目睹着那轮骄阳,从眼到心却都是冷的。
尚睿只猜中了一半,夏月却是直到被人接走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众人都被那抓贼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的当口,夏月被人一把拉了过去。
夏月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看到楚秦的脸。
楚秦低声说了一句:“小姐,得罪了。”然后伸手拔了她头上的玉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随后楚秦又飞速在她背后披了一件皂色的外衫,将她拽入了密集的人群中。
如此一来,夏月的衣衫和发饰都和刚才截然不同,背影大变。
两个人再趁乱不急不缓地跟着人流走。
在终于离开相府门口的人群,拐进一条小巷子后,夏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怎么会在帝京?”
“说来话长。”楚秦查看了四周一番,确认没有异样,才叫夏月跟着穿过羊肠小巷,走到另一头的一辆马车前。
“子瑾他……”
“殿下自然也在。”
夏月呼吸一滞:“你是说他在帝京?”
楚秦点点头。
夏月一听子瑾也来了帝京,便有些胆怯:“你这样明目张胆地来找我,万一被擒,会不会连累到他?”
楚秦低声说:“小姐放宽心,你面色自然一些,就不会惹人生疑。如今他们肯定是先去封城门,缓一些再拿着画像搜城。”
她心中惦念着子瑾,全然没有注意到楚秦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楚秦将夏月送到车前,撩开帘子,又叫夏月上车。
车内坐着一个妇人,大概四十岁上下。
楚秦低声解释道:“这位是周夫人,小姐且听她安排。”
帘子放下之后,那周夫人拿出一套男装让夏月换上,又替她绾了一个男子的发髻。随后楚秦便叫夏月扮作周夫人的小厮,坐在车厢前面同自己一同赶车。
他们的车上了西大街,又走了一会儿,停在一所宅子的大门口。周夫人拿着行李下了车,夏月跟在后面进了宅门。
而楚秦则继续将车赶往别处。
夏月心中十分忐忑,不敢多说,跟着周夫人绕过花厅进了后院。
然后,她就看到了院中等待的子瑾。
子瑾几乎风驰电掣般疾步朝她走来。
夏月的目光一触到他的脸,整个人瞬间就石化了。
他晒黑了,却没有痩,似乎比以前壮实了些,脱了少年的稚气,眉宇间含着成熟男子的韵味。可是,看她的目光却没有变,满是急切。
他飞奔到夏月跟前,将她急急地拽了过去,狠狠地压在胸前。
“月儿,月儿……”子瑾喃喃地念叨着。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呼吸,只觉得心隐隐打战,除了那个名字以外,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有一种情绪堵在胸口,震得自己浑身战栗。
“月儿。”他又喊了一声。此刻的他不仅想抱她,还想亲她,想吻她,想将她揉碎了藏进心里,可是他又怕。她脸皮那样薄,又那样介意他们曾经的姐弟关系,如今当着别人的面,他不敢再像个莽夫一般地伤害她。
那久违的声音,落在夏月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夏月被这样一个怀抱紧紧地拥着,眼泪汹涌而至。
她终于见到他了,而且他还好好的。
旁边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窸窣退去,后院里只留了他们两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他胸前擡起脸问他:“你过得好不好?”话一说完,她这才发现子瑾拥着她的手竟然还在抖。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将那双手收在身后,尴尬地别过脸去。
夏月伸手掰正他的脸朝着自己,岔开话题说:“我……我饿了。”她确实饿了,昨夜熬了一宿,今早至今连一滴水也没喝,如今心弦松懈下来,真是觉得饥肠辘辘。
他没有接话,知道她不过在借题让他平复心情。
她仰头看着他,双手还捧着他左右的脸颊。
从小到大,有多少人羡慕他那张脸,可是,只有她敢这么对他。任由她随意揉搓,他也不恼,反而甘之如饴。
四目相对,分开这些时日,有多少话想要说,可是又仿佛什么也不用说。
他注视了她许久,眼中的情绪才慢慢和缓下来,心神平复后牵着她进了屋,又亲自去端了些点心来,吩咐人备饭。
夏月咬了一口手上的酥糖说:“我要吃汤饼。”
他乖乖地应着,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没过多久,锦洛口味的汤饼被端了上来。夏月埋头将一大碗汤饼吃了个精光,连汤也喝了。
吃完东西后,她从再见的喜悦中冷静下来,问道:“王淦是你杀的?”
子瑾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当年我发过誓,就等这一天。”
“可是这又何必。”
“如今我能杀他,自然是不怕,你放心。王淦恶贯满盈,早该有此下场。”
“是你故意将王淦的尸体扔在相府门口,惹人围观,满城皆知?”
“时间仓促,楚秦根本查不出他们将你藏在哪里,于是才出此下策。本该我亲自去接你,无奈楚秦面生,更容易混进去。”
夏月又问:“如果我没有机会去看王淦,你们岂不是全盘落空?”
子瑾黯然道:“那自然会再想别的办法。”
她看着那个碗,自责道:“荷香还在那里,我这么逃走了,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她又说:“还有你的玉。”
子瑾答:“玉倒不打紧,只是今天他们定然有了防备,无法故技重施将荷香救出来,只要她能挺过这几日,就会有一线生机。”
“为何?”夏月不解。
他朝她宽慰一笑:“这是男人操心的事情,你就不用多想了。”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夏月本想再问问他这些时日的遭遇,可是想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二人面对面地坐着,夏月依旧是一副男子打扮。
在子瑾的心中,自然认为夏月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女子,如今第一次见她穿着男装,难免觉得新奇,禁不住伸手将她头上男子用的木簪抽掉,打散了她的发髻。
她的头发长且密,发丝在他的掌中又柔又顺,还带着她固有的香味。
这是让他久违的触感和气息。
他探过身子,将额头搁在她的颈窝,沉溺在她的发间,许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月儿,你知不知道,我身在帝京却找不到你,那种心情真是要疯了,若是今天没有成功,我其实也想不出法子了,只有硬闯进宫去找九叔,让他将你还给我,他要什么都可以。”他喃喃又重复了一次,“真的,什么都可以。”最后两句话,他说得极轻,声音只在自己喉间回转,几乎低不可闻,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她听着他的话,心中有些疑惑,正要再问,却不想此刻子瑾却主动从她肩上擡起头来。
他牵着她的手,如墨的眸中含着水光,双眼亮晶晶的,轻轻地说:“吃饱喝足了,那让我再抱一下。”
夏月立刻站起来,尴尬地答:“我把碗筷端出去。”
她正提脚要逃,哪想他微微一牵,就让她跌坐到自己的腿上。他情不自禁地擡起自己的脸。
她身体微僵。
没想到他并未真的吻她,只是用唇碰了碰她的侧脸。
夏月拽着他的胸襟,不敢推也不敢回应。
她皮肤很白,一双唇镶在脸上,好似花瓣一般。
他见她没有十分抗拒,才犹豫着用手扶着她的下巴,吻上了她的唇,和当初的青涩与急切不一样,此刻他小心且生疏地试探着,唯恐遭到她的反感。他仅仅用自己的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唇,不像是吻,倒像是亲密的触碰。
随后,他双唇微张,她敏感地感受到了这点异动,呼吸一滞,误以为他要将她的唇暧昧地含进嘴里去,心中正迟疑着要不要阻止他的当口,却听他只是启唇问道:“这些日子,月儿有没有想我?”
他们鼻尖触着鼻尖,气息交织在一起,飘着一种醉人的芬芳。
她微微点了点头。
没有撒谎,真是没有一天没想过。一直在挂牵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人欺负他。
他得到这个答案,像吃了蜜的孩子,眯着眼睛笑了。那笑颜清澈纯粹,若是有旁人在,任谁看一眼,心都会化掉。
她想起了李季,抓起子瑾的手腕,便要诊脉。
“怎么了?”他问。
“我见着那个李季了,他还教我如何治你的耳疾,可惜……”夏月蹙眉,眸色一暗,“我还没学成。”
“李季?”
“就是那个太医院的李季,我之前一直住在他的府中。”
“他一个出入禁宫的御医,你如何会住在他的府上?”子瑾不禁对夏月的遭遇好奇起来。
事关重大,夏月也不瞒他,就将自己如何遇见“洪武”,又如何去了李季那里治病娓娓道来,其中省去了与“洪武”那一夜的尴尬。
子瑾静静地看着她的脸,任由她继续叙述下去,而自己的一颗心却越来越凉。
夏月猜不出来,但是对于他而言,这“洪武”是谁,一目了然。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尚睿居然对她动了男女之情。
“怎么了?”她觉察出他的情绪。
子瑾摇了摇头,双唇又复上了她的唇瓣,轻轻摩擦着那份柔软:“喻昭阳。”他从唇间悠悠念出这三个字。
“嗯?”她狐疑地应着,因为子瑾从未这么叫过她。
“倘若有人能洗清爹的罪名,还喻家一个清白,还可以让你重新用这个名字,正大光明地活在世上,你可欢喜?”
夏月一愣,缓缓答:“那要看对方需要你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扶着她的脸,含着笑将自己的额头去碰她的前额:“你要不要睡一会儿,看你几天几夜没合眼的样子。”
听他这么一说,夏月才觉得累,在李府她压根不敢去那张床上睡觉,一闭眼就做噩梦。
她摇头:“头疼,但睡不着。”
他以为她是因为看见了王淦的尸首害怕,于是劝道:“那你躺着歇会儿,我留在屋里陪你。”
她想了想,也不在他面前硬撑,就在软榻上和衣躺下了。
而后,子瑾替她掖了被子,然后坐在床头,守着她。
时间缓缓地从两个人之间流过。
他握着她一只手,用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轻轻地画着圈,这是她儿时生病睡不着的时候,父母亲常用的方法,让人放松又安心。
须臾后,她唤了一声:“子瑾。”
他垂头正在专注地看着她的手指,心中似乎想着别的事情,压根没听见她在说话。
她合上被他捏在手中的五指,拉了一拉。
子瑾这才觉察,擡起头来:“嗯?”
“我们在这里,万一有人来搜查,会不会有危险,还连累了其他人。”她担心地又说,“若是今天他们将计就计放了我,再顺藤摸瓜抓到你,可如何是好?”
他朝她宽慰地笑道:“方才就跟你说了,这些是男人该想的事情,你别瞎操心,安心睡一会儿就好。没事的。”既然他敢走这一步,自然是有对策的。
说完后,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将遮住她眉毛的额发朝旁边拨了拨:“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要想了。我守着你。”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看了他半晌,忽然觉得,那个需要她操心和保护的少年郎,不经意间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既柔又刚。
她乖乖地合上眼帘,鼻子闻到院子里冬青的味道,而手心里则是他指腹的触碰,轻且柔,像鹅毛一般抚在她心间。
啪嗒——心中一松,就睡着了。
等到夏月睡熟了后,子瑾小心地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出了屋。楚秦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见子瑾一出现,便将今日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子瑾听完后,却对旁边的妇人说:“周夫人,麻烦你去屋里看看闵姑娘。她似乎受了些惊吓,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我不放心。”
周夫人秦氏正是刚才带夏月来的那位妇人,也是这宅子的女主人。秦氏与丈夫周齐当年是太子门下之人,夫妇二人一直潜居帝京,就等着子瑾启用他们之日。
夏月几乎一觉睡到黄昏,醒来后看到周夫人却想起荷香,先是心里恼荷香没听她的话早走,而后又担心起来。那日,他当着她的面说,要将荷香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说得那样凶戾狠绝,不得不叫人胆寒。
夏月捂着脸,有些绝望。
子瑾闻讯而来,见她神色如此,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他瞅着她,看出端倪:“你担心荷香的安危,我再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她追问。
“只是费些功夫罢了。”白天从夏月口中知道她们主仆二人一直在李季府上后,他今日便放了眼线在李府周围,刚刚得知荷香已经被直接带进宫了。
宫里被尉尚睿管得密不透风,以前还有徐家人,如今除了尚睿自己,谁的手也伸不进宫里去,更何况还要救一个大活人。
不过只要是她所愿,那他拼死也要试一试。
可是他的这些想法,夏月如何看不出来。她正色道:“不成。你要是动不动就想着拿自己的性命去替我换荷香,那我也绝对不同意。我不要她死,你也必须安然无恙。”
他浓密的眼睫微动,却不置可否地给她斟了一杯茶。
夏月有些不放心,握住他的手,说道:“子瑾,你记住,若是你为我送了命,那我——绝不独活。”
她看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字地说着,他微微一怔,眼中泛起波澜,反握住她的手。
“我心中自有分寸。”他说。
室外落日余晖已尽,屋里光线渐渐暗淡下来。
子瑾点了灯,又去关窗户,回身端着烛台:“你随我来。”
夏月跟着他走到刚才她歇息的内室,没想到床架旁边居然是一个密室的入口。
子瑾掌着灯,带着她走了进去。
密室不大,仅有一张软榻和一副桌椅。
“万一有官兵来搜屋,你悄悄躲进来就好。”子瑾说,“别担心,只需要熬几日就能顺利送你出城了。”
“为何?”
“按照之前的行程,应该不出三日,徐敬业的棺椁就可以到了,徐子章扶柩归葬之时,帝京自然少不了一些波澜。”他说。
康宁殿的御书房内,贺兰巡来报,徐家已经有人蠢蠢欲动。
徐家如此被架空,太后如今又搬到离宫不问朝事,自然有人不服,妄想借机生事。
尉尚睿听后,默不作声。自从夏月失踪后,他的性子愈发让人难以琢磨了。
田远对贺兰巡有些埋怨道:“伯鸾兄,你当初就不该出这主意。”
之前按理应该待南域战事大定,三军凯旋归京之时,再让军队带回徐敬业的棺椁。但是却遭到贺兰巡的竭力反对。
贺兰巡解释道:“洪将军与司马大人才是平定南域的首功之臣,倘若这时还有徐敬业的尸首,那他徐敬业算是败军之将,还是凯旋功臣?”
若是此刻南域未定,淮王还未伏法,徐家父子已先行回京,整个帝京必定只哀不贺,直挫徐家的锐气。从南域到帝京,徐敬业灵柩千里迢迢,徐子章身负人子之孝,必定只能亲自护送,那他一走,全权交出余下兵权,可谓一石二鸟。
田远又说:“那皇上至少应该令徐子章卸甲入京。”
贺兰巡闻言对尚睿拱手道:“这点,田大人倒是和臣不谋而合。等徐敬业的棺椁到京畿三百里处,就该令他卸甲解胄。”
尚睿的手指翻弄着夏月留下的那枚白色的古玉,听两个人争论半晌,才开口说道:“随他去了。这本是大卫礼制,要是朕下旨提醒他,倒是显得朕小气又心虚。朕对太后许诺过,如果徐子章对得住朕,朕会放他一马。”剩下未出口的后半句,不言而喻。
说完这事,田远犹豫着又道:“皇上早上令李秉立将军协助姚创封城,臣等皆觉得不妥当。”洪武走后,由李秉立接管了禁军和京畿卫戍,李秉立这老头虽然年纪大,身体不好,但是为人十分刚正,让尚睿十分放心,可是就是如此性格才使李秉立对尚睿因一女子私逃而如此大费周章地封闭城门,感到十分痛心。
“帝京原本就是南北各地往来的枢纽,商道繁华,百姓安居,如今就算是陛下闭城一天,也恐扰乱了民心。”贺兰巡道,“也会让藩王以为政局有异。”
尚睿嘲讽:“朕不过是缉拿一个刺客,莫非尔等也要质疑朕不成?”
贺兰巡正要再说话,尚睿却淡淡制止道:“话太多的人,一般都活不了多久。”
这时,明连又送来一封密报,贺兰巡看后,对尚睿说:“暗线来报,燕平王与梁王一行已到季州地界,还需几日才能到京。”
尚睿冷嘲道:“他倒是使得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连在旁边看着尚睿裹着一身寒意地讥讽人,倒是放下心来。早上夏月突然不见的时候,尚睿猩红着双目坐在她屋里一言不发的样子,才叫旁人心惊。
这时姚创跟着李秉立进宫来复命,说夏月的画像已经连夜赶制了出来,张贴在帝京所有的街巷。下午时分,全城便以缉拿刺客为名,开始严查客栈等可以留宿的地方。
随后,尚睿让明连拿出一张帝京的城防图,叫姚创在图上标注了已经搜查过的区域。
尚睿看着展开在书桌上的那张标注细致的图,听姚创说了一下明日的计划,却慢悠悠地伸出手,用修长蓄劲的手指在图上七八处地方轻轻画了几个点:“朕倒是觉得你们可以严查一下这几个地方。”
李秉立顺着他的动作朝地图上看去,脸上微诧:“皇上,这是……”
贺兰巡接过话道:“这是暗线上报的徐家有异动的地方。”说完后,擡头看了看尚睿。
李秉立恍然大悟,自责道:“臣竟然不知道皇上有此打算。”
尚睿却挑了挑眉:“朕已经色令智昏,不知道什么徐家有异动。”
贺兰巡和田远同时相视一笑,拱手请罪道:“臣等愚昧,不及皇上深谋远虑。”
姚创不太明白,看了看李秉立,又看了看贺兰巡:“这是?”
李秉立解释道:“皇上这是以缉拿闵夏月之名,趁机在徐子章进城之前,肃清徐敬业余党。”
姚创若有所思,又很想问:“那闵姑娘还抓吗?”他看了一眼尚睿,将这句话生生地忍了回去。
众人各自领命后,从殿内告退。
夜已深,康宁殿又恢复了宁静。
尚睿褪去脸上的神采,用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高辛玉。从早上拿到它开始,一直没有离手,那玉上早就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
回宫后事务繁杂,尚睿又恢复如常,并无什么异样。
可是明连跟他那么多年,如何不了解他的个性,心中越是惊涛翻涌,脸上却越是平静。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姚创竟然独自折返。
“皇上。”姚创掀起衣袍跪在地上。
尚睿斜睨了他一眼:“怎么?”
“臣罪该万死,臣有一事今天才想起来。”姚创懊恼地说。
“你讲。”尚睿道。
姚创迟疑了一下,跪答道:“这些话事关一个姑娘的清白,臣没有把握,本不该多言,但是臣如今想起来了,就不敢对皇上隐瞒。”
尚睿把玩着玉蝉的右手微微滞缓,心中一凛,沉声道:“继续说。”
明连有种奇怪的预感,十分不安地看了尚睿一眼。
而后,姚创将自己与何出意当时如何在锦洛城外于王淦手下救出一名弱女子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时林中光线昏暗,而且那姑娘衣衫褴褛,臣等碍于男女之别根本不敢看她,所以等她家里人来寻她之后,臣与何出意就继续办事去了。这事臣本来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今日闵姑娘看见王——”
话未说完,他已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猛地迎面袭来,与此同时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盛怒之下的尚睿抽出挂在墙上的那柄利剑,朝姚创削了过去。只见剑刃从姚创头上贴着头皮滑过,生生削了他的发冠。
幸而这柄古剑本就是挂在御书房辟邪的饰物,并未开锋,不然此刻不仅是姚创的头发,估计连头皮也没了。
但哪怕此刻尚睿要切了他的头,他也不敢躲。
“臣有罪,臣不该现在才想起这事。”姚创悔道。
尚睿握着剑的手开始抖,他先是觉得整个身体都有些发麻,随后全身抖得越来越厉害,痛楚和狂怒之下有一种窒息感陡然而至,如同被人使劲按在宫中那仅有半人深的流波湖中,明明一擡头就可以出水呼吸,却没有一丝力气反抗。
姚创所救之人肯定就是她。
所以,她的那句话并非为了故意乱他心神,而是事实。
明连见他青灰着一张脸,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飞速地膝行到尚睿身前,连唤了几声“皇上”。
尚睿双目无光,也没有应他。
明连何曾见过尚睿如此失态,吓得魂都丢了,如今太后不在宫中,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叫人去请皇后,可是想起姚创所言之事,和皇后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唯恐火上浇油,于是自作主张地说:“姚大人,贺兰大人兴许还没走远,您快去请他回来看看。”
姚创头发被削了一些,剩下的也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仪容十分狼狈,可此刻的他哪还管得了这些,也顾不得尚睿是不是要将他就地正法,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仓促地朝殿外奔去。
哪知还没跑出几步路,就听身后的尚睿开口道:“你回来。”
如此语气清浅的两字此刻从尚睿嘴里缓缓说出来,却让明连和姚创同时都松了一口气。
尚睿慢慢地坐了下来,将长剑掷在桌案上,然后摊开手,右手中原本被捏着的那块玉蝉,已经被剑柄磕碎成了几块,碎片的棱角将他掌心割伤,之前因他握得紧也没流血,如今手心摊开后伤口裸露,反而往外渗血。
明连不敢声张,自己取了些药来给尚睿敷上。
姚创原本还要将刚才的事情解释一下,却没胆再开口。
看着明连给自己包扎的动作,尚睿神色渐渐恢复了常态。过了一会儿,尚睿瞄了姚创一眼,问:“你还杵在这里,是等着朕赐你个全尸吗?”
姚创一愣,方才明明是尚睿自己叫他回来的,可是他哪还敢争辩,只好乖乖一叩首,默然地退了下去。
明连忍不住劝道:“皇上,刚才姚大人说自己并不确定那人究竟是不是闵姑娘,所以……”
尚睿道:“但是朕这里却有一个人也许知道,你明日亲自去问问。”眉目间像裹了一层冰。
明连意会到尚睿指的是被带回宫的荷香,连忙称是。
余下的时间,尚睿将姚创的话,来回又想了一遍。其实不用再审荷香,事情也一目了然。这就是尉冉郁誓必手刃王淦的原因。
先是上次他从南域带人夜奔锦洛,目标也是王淦,没想到却被何出意撞上。
然后这一次,借着王淦的死向夏月传信号,将他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夜深之后,外面通传说皇后来了。
尚睿冷淡地道:“告诉她,朕歇下了。”
王潇湘得了这个回信,看了看康宁殿内明亮的灯火,想起父亲交代的任务,又对明连说:“本宫做了些桃花酿,听说皇上最近睡得不好,这才特地给皇上送来。”
明连迟疑了一下,又去带话。
尚睿突然觉得无比厌烦,知道王潇湘前来无非为了两件事情,第一是王淦之死,第二是今日京里大肆搜城,王机叫她来打探虚实,“你出去跟她说,王相想知道的事情,请王相明日自己来问朕。她为后宫之人,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王潇湘听完明连转述的这句话,面色白了又青,尴尬而去。
见明连回来复命,尚睿问:“走了?”
明连点头道:“娘娘走了。”
尚睿嘴角冒出一丝讥讽,默默地盯着桌案上高辛玉的碎片。
他富有四海,予取予求,可是天下间却找不到一个人真心对他。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继续批折子,只是叫人研了墨,开始站在御案前提笔练字。
尉。
尚睿写着自己的姓,一遍又一遍。他从小生性好动,耐不住性子的时候,便强迫自己练字作画。只是如今胸中心绪翻腾,连书也抄不下去,何况作画,只得写着同一个字来静心。
他下笔骨力遒劲,又风格纵横,满篇虽然只重复着一个字,却仍然气韵生动。
殿内的窗户并未紧闭,春夏交替之际,悠悠夜风吹进屋,将他案上的纸吹拂微动,他随手取了桌角的镇纸来压。
镇纸是玉质的,上面雕着螭龙莲花纹。那古朴的纹路和夏月的那块玉蝉十分相似,一时之间,他有些分神,无意就下了笔,回神再看,居然写的是“昭阳”的“昭”字。
他盯着那个字,视线一顿,眉间恼怒骤起,将镇纸狠狠砸了出去。镇纸磕着墙边的窗棂,摔到地上碎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