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二年八月七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两年时光流逝,但席拉自从搬来跟父亲同住后,几乎没有察觉韶光荏苒。虽然只能在卡罗的陪伴下离开磨坊,机会也十分稀罕,她却不怀念过去的生活。不过,她偶尔会偷溜到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周遭环境,尤其是村子。就算真思及往日,也只私底下唱母亲以前教她的曲子,随旋律起舞。
席拉喜欢成天跟随父亲待在图书室或实验室里。卡罗常寻她开心说,她就像块干海绵吸水似的吸收词典、大开本古书与科学图书的内容。
即使是练习拳击或操使匕首,她也表现出色。卡罗曾提及,有朝一日将出现大师测试她的身手。席拉以晦暗却醒目的色彩描绘陌生人的形象,渴望与他相遇,又担心无法通过考验。
虽然父亲的生活圈已是她希望拥有的一切,但有时仍不禁会问自己:倘若像其他小孩一般住在村里,也结交了朋友,会是什么光景。因此,卡罗治疗上门求医的患者的时间,对她来说是愉悦的调剂。他们常送来鸡、蔬菜与自家种的水果、面粉与谷物等做为医疗费。“如此以往,我们当然不会富有,”卡罗有次对她眨眨眼说,“却也无须担心仓库缺粮。”
这一夜,从梁纳村来了四名男子,另有一名女子带着女儿前来。他们患有一般疾病,有人咳嗽,也有人关节痛,其中一个脚上伤口严重发炎,溃疡化脓且发臭。
席拉在厨房仔细看卡罗处理伤口,牢记他每个技巧。即使如此,她仍注意到一旁人的表情。虽然父亲医术纯熟,她觉得他们仍畏惧他。一直以来始终如此。她在旁协助时,他们也对她心怀畏惧。
她将卡罗清洗化脓伤口的水端到外面,那女子跟女儿蹲在阶梯上等待治疗。女孩的年纪跟席拉相近。席拉突然心生一计。
“你们好。”席拉客气地问候对方,顺手倒掉碗里的水。“再等一下就好了。我父亲已经切开伤口,处理掉化脓,包扎好后就轮到你们。”她对女孩微笑:“我是席拉。”
女孩有点不安,望向母亲,母亲点点头鼓励她。“我叫玛策拉,”她回答,“我母亲切到手了,她很怕血中毒。”
“我父亲治疗她时,要不要跟我一起看点书?”席拉热切提出建议。
玛策拉两脚来回蹭着:“我不认识字。”
“我也有图画书。而且,我可以念书给你听。”她急忙想让玛策拉安心,这样她才可能留下来。“你喜欢神话故事吗?”
“我……我知道一点,但是不多。”玛策拉好奇地含笑看着她。
“太好了!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图书室拿一些书来。”席拉欣喜若狂。然而错误却发生了——湿掉的袖子滑走,席拉的胎记暴露出来。
玛策拉愣住了,母亲则是立刻抓住她的手,硬生生拉过来。她在女儿耳边细语,女孩两眼瞪着席拉。完全不需要解释,眼神已道尽一切。
席拉又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失落感。被人信以为真的邪恶眼神与胎记毁了她的所有。
她情绪低落地走回磨坊,继续帮助父亲治疗病人。她一定要请卡罗去掉那火红的胎痕,这缺陷绝对要彻底除掉!
卡罗治疗完后送走那对母女,关上门,转过身,看出席拉情绪低沉。“你怎么闷闷不乐?”
她摆摆手:“没什么事,父亲。”
“每当你露出能让身边最悲伤的人变得开心的表情,即表示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反驳道,把她拥入怀里。“发生什么事了?”
“老样子。她们看见了我的胎记。”席拉叹口气,“你可以除掉它吗,父亲?别人都认为那是恶魔的标志。”
“胡扯。不一定要去掉胎记,”他温柔地说,抚摸她的黑发,“忘掉愚憨之人说的话吧。”
“可是。不只是这里的人,以前在古鲁萨就有人这么想了。”她感觉到脖子缩了起来。“拜托,父亲,我只是希望……”
“我明白你想要什么,女儿。”他放开她,直接拿起背包走到门口。“来,我带你到森林,有处可以采集到特殊药草的地方。”他示意她过来。“你没听过这种药草。而我知道,你最喜欢发现新事物。”
席拉努力挤出微笑。她很清楚他想借此次临时起意的出游鼓舞她。父亲爱她。而且,他相信她能如他一般学富五车,机灵聪颖。“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她低语自言。然后抓起暖和的大围巾披在肩上,跟在卡罗后面走了出去。
途中,卡罗像往常一样要席拉解释一遍他在治疗过程中展现给她看的技巧。
突然间他停下脚步。席拉抬头看他,发现他脸上的神情紧张、专注。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父亲,怎么了?”
“在这里等着,保持安静,不要乱动,”卡罗放低音量,“我马上回来。”他离开两人沿路走来的小径,很快消失在逐渐浓密的树林里。
席拉蹙起眉,陷入沉思。父亲又出现偶尔会有的奇特举止,虽然那不像猛然爆怒或瞬间冷酷般吓人,却令她惶惶不安。
席拉坐在一截倒下的树上,倾听林子里的动静。杉球果噼啪作响,微风在林间低语。四下虫儿唧唧夜鸣,席拉也轻声哼起自己最爱的旋律,歌词在脑中掠过。忽然传来山羊咩咩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旋律。动物似乎离她不远。
叫声听起来像是陷入了险境!
席拉没有多想,折起围巾放在树上,给父亲留下记号,巾角指向她前往的方向。然后她提脚就走,赶去救山羊。
她越深入林子,苔藓地表就越发崎岖多石。一路上没踉跄绊脚跌下去,要归功于反应灵敏。
咩咩声越来越迫切、越来越大声。
“我来了。”她呼唤着,眼前的地面出现一道裂缝,羊叫声从底下传来,并伴随着大山猫的呼噜声!
席拉的处境顿时变得危险。她小心匍匐到裂缝边,往下窥看。山羊被卡在三步深的窄缝中,大山猫从容优雅地踩着垂倾的树干往下跳,缓慢却强硬。
席拉迅速捡起一些石头,拿起一块丢向大山猫,打到它柔软的侧腹。大山猫呼啸一声,倏地转过头来。“走开!”席拉大叫,又抛出第二颗石头。
大山猫躲开攻击,蜷缩身子,随后再次咆哮威胁。
“滚开,离我远一点!”席拉一边大喊着,一边击出第三块石头。她瞄准头部,却打偏了。眼见大山猫灵活地登上斜坡,席拉赶紧四下寻找武器,情急之下折断身边一棵腐树的粗枝,双手紧握,大力挥打。大山猫一跳上裂缝边,席拉立即叫嚷:“你赶不走我。”然后勇敢地步步击进。
枝干打在大山猫右耳前的太阳穴,痛得它哀嚎不绝,勃然大怒,脚爪搐然前抓,在席拉腿上刮出又深又长的爪痕。她尖声惨叫,生平首次感受到此种痛楚,不过她并未就此退缩,反而再次出击,打中它的鼻子。大山猫紧紧依附地面。席拉勇气大增,往前跨出一部,挥舞——
转眼间,他们脚下踩的土石松落,她跟大山猫一起滚下裂缝斜坡。
大山猫的爪子无情抓耙,在她手臂上留下深深伤痕。但是两方才掉落洞底,席拉即刻跳起,全力击打野兽。大山猫立刻迅速逃走。
席拉咬紧牙根站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落。她的衣服脏成一片,又是血、又是泥巴,伤口灼痛。但是,她赢了。
感觉真捧!
她一瘸一瘸慢慢走向被卡住的山羊,抬起它,帮助它逃脱。
“你在那边干什么?”一道影子遮住她。她想抬头往上看,但那人已经跳下到她身边。
席拉看见一张被阳光晒黑的少年脸庞,以前她早就透过望远镜看到过这张脸好几次。他来自普立柏村,是个牧童。“我救了你的山羊。”她努力忍住,不流露出痛苦表情。
他打量着她。“你掉下去了吗?”
她直起身,抓住上方的树桠。“我帮它赶走一只大山猫。”她骄傲地说。
他两眼大睁,刚开始是一副要嘲笑她的表情,但她手脚上的伤口与地面的痕迹显示她没说谎。
“你受伤了!我看看。”席拉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发现那个胎记,双眼惊视着她,“你一定是磨坊那个小女孩。”他推论说。
“对,”席拉觉得他不害怕自己,于是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我的名字叫席拉。”
“我是吉悟瑞。”他自我介绍,“谢谢你救了我的羊。”
她抓住友善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立刻喜欢上了他。他的眼睛清澈明亮,本人比望远镜中好看多了。她又生起希望,或许这次能够交到朋友。
吉悟瑞对着她笑:“你真是个奇特的女孩。这个时间你一个人在森林里做什么?”
“父亲与我在寻找治病的药草。”她回说。“有时候我们还得拯救山羊。”
他闻声大笑,不过马上又严肃正色。“就算如此,你也不应该待在外面,附近有个巫皮恶出没。”即使伤口疼痛,席拉的好奇心仍被挑起:“什么样的巫皮恶?”
吉悟瑞的棕色眸子看着她的脖颈,又看看晃动的十字架,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它,只要一兴奋,她就会这样。
“这个巫皮恶一口咬死受害者,在他们身上刻下三个X。距离这里不到半天路程的一处庄园里,发现了十二个男女,血全被吸光,一滴也不剩!”吉悟瑞压低声音,“他很可能也潜伏在这里,你的血会把他引过来。”
她发现他故意夸大,想让她害怕。“那我一定砍断他的头,把他给烧了。”她一脸调皮地笑,不过却因疼痛而面部扭曲,手抚摸着臂上的伤口。
“你等等,我们把伤口洗洗。”他拿起腰带上的水壶。“至少让我帮你这个忙,勇敢的席拉,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
“你也补偿不了。”顶上响起如雷声响。
两个人吓了一大跳,没人注意到卡罗走近。他双手叉腰,高矗在上像一只随时俯冲而至的猛禽。“收拾你的东西,赶快滚!”他的音调怒气冲天。
“很抱歉,先生!”吉悟瑞即刻放开席拉的手,快速抓住山羊的角,在身后硬拖着,走到比较平坦的地方。
卡罗滑到女儿身边,蹲在她面前检查伤口。“大山猫。”他火冒三丈,“你竟为了山羊对抗大山猫?我不是叫你待在刚离开的地方等着吗?”
席拉点点头,眼泪再也止不住。她不希望父亲对她生气,抽抽搭搭想为自己辩护。
“安静,女儿。”
卡罗抱起她,穿过森林回到磨坊,帮她脱衣治疗伤口。“现在起,你只能待在磨坊,除非我认为你可以再跟我外出。”他告诉她。“我必须能相信你才行。”
席拉抖个不停:“可是山羊……”
“只是一只山羊,席拉。只是一只山羊啊!大山猫很可能杀死你。该照顾羊的是那个没用的牧童,他才得因羊而死,不是你。”
“我很抱歉,父亲。”她低声说,双手环住他。
“你是该抱歉。”他帮她盖好毯子,抱上床。“不准再发生这种事了,你要记取教训。”两人一起做了晚祷后,卡罗在她手臂绷带上吻了一下:“睡吧,伤口会痊愈的。”然后道了晚安。
席拉呜咽着,试着忽略伤口的灼痛。不过她后来想起了别的事情,忘了疼痛。一双灿烂的棕眸,一抹亲切、开放的微笑。
过了好久,她才沉入梦乡。
二○○七年十二月七日
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凌晨四点三十分
次日清晨,席拉在门前发现了一束鲜花,她知道那是谁送的:吉悟瑞。
那天起,牧童经常在门槛前或窗台上放小礼物,有时候是鲜花,有时候是块特别可口的乳酪或熏肉。由于席拉不被准许离开磨坊,只要他确定卡罗不在,白天有空就会过来,在狭长的窗前跟她聊天。她发现吉悟瑞的理解力非常高。
我失神望着窗外,夜幕已笼罩莱比锡。我不禁想到躺在床上的情侣,其中有多少对睡前起过争执,为男人不倒垃圾、女人一定要买的新衣裳而吵架?
他们明白自己有多幸福吗?
“两个小孩之间,产生了一段深刻的友谊,”我继续写道,“应该会持续许多年。”
一六七四年八月
鄂图曼特里布兰
“这段时间内你对巫皮恶了解了多少?”晚餐时,卡罗在厨房里站在女儿身边问道,一边看着她吃面包喝牛奶。
这个被他从乏味的女仆生活中拯救出来的小女孩,如今已成长为一位博学之人,有能力与大学教授相抗衡。
然而,她不仅越来越有智慧,身体也起了变化,衣服底下的Rx房开始发育,长成一位少女;脸庞也不见了婴儿肥,越发清瘦。如今的她与母亲相似得惊人。
“只有从历史故事中学到的,”席拉说,“巫皮恶是迷信者的畸形产物。”以前她曾相信巫皮恶真是夜晚的造物,就像那晚浓雾中,土耳其士兵遭袭受害。但是她逐渐认为他们应该是遇上猛兽,也许是患有狂犬病的狼,由于机缘巧合,为了不让自己被抓走而奋起反抗。
卡罗扬起眉毛:“我不是交代你,要你好好融会贯通吗?”
“我照做了,父亲,但是我找不到科学证据支持他们确实存在。多数学者认为巫皮恶与其他不死人都是迷信者脑中的幻觉。一位鄂图曼法官也持相同看法,我在一本薄书上看到过他呈给苏丹的报告,提到此地区未开化居民的恐怖故事。”席拉喝下最后一口牛奶,擦掉嘴边一圈牛奶印子。
“那不是答案,女儿。”
席拉错愕地看着父亲。他想要什么?“相信我,父亲,我已经彻底理解,就如你所希望的。不过,对科学家来讲他们并不重要。那只是迷信。”她拿起面包。“对我没有用。”
“是吗?没有用?那是你从书上学来的吗?你居然不理会自己的亲身经历,女儿?”卡罗的音调变了,亲切与友善也从脸上消失。黑暗再度浮现在他脸上,席拉已见过许多次。
“不是,”席拉结结巴巴,讶异于他的激动,“不是,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由于新知而丧失信仰,并不表示巫皮恶就不存在。来,女儿,今天我要教你谁是人类最强劲的敌手。眼见为凭。”然后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磨坊前已经停好马车。看来这趟出游早已计划好,不是席拉原先以为的临时起意。
“来吧,小孤儿,”卡罗跳上驾驶座,伸手拿鞭子,一边催促她,“我们来帮村民驱逐祸害。”
席拉一上车,车轮随即转动。
“巫皮恶,”离开森林后,卡罗开口解释,“随处可见,而且种类形形色色。在没有见识的人眼中,有一些巫皮恶可能就像无害的动物或是雾中的一道光。但是,相信我,有许多巫皮恶非常危险。”
“因为他们会吸干人类的血?”
“那是其中一点。有些宛如影子不可捉摸,甚至能玩弄火焰,那类巫皮恶尤其危险。我们一般称他们为潜影鬼。”
席拉听得入迷,没想到自己竟没听说过这类型的巫皮恶。另一方面,她也从图画当中获悉,几乎每个村庄都被认为受到不同种类的巫皮恶迫害。她自行归纳那是说书者的想象力所致,不过,也许那些故事内容的确奠基于一个真实的核心?
“所以有活的影子吗?”
“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是邪恶之人,死后从魔鬼变成潜影鬼,看起来就像影子,女儿,不过就像你我一样,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因此,我们科学家也可以研究他们,不管对方叫巫皮恶还是吸血鬼,都无所谓。”
席拉明白那是个挑战,她必须证明自己求知若渴。“那么,每个村子各有自己的巫皮恶一事是真的吗?”
卡罗点点头。“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嗜血、害怕阳光,不过有各自的行为模式与能力。有一种叫墓若泥,像女巫一样会联合起来;逆客死会在人群中散播鼠疫或霍乱之类的疾病,我认为他们算是最坏的一群,幸好数量在变少,因为人类认清他们的危险性,已经强力猎捕,从鼠疫己不复见便可得知;而躺压客会制造梦境,好的坏的都有;威胁气则会诅咒人,他们希望的话,还能控制天气。”
“为什么这些没有记载在你给我看的书里?”席拉颈背一阵发麻。
“没有记载在西方学者的书中,因为他们不知道巫皮恶的存在。如果你再仔细、彻底一点,就会去研究其他文献。大部分的巫皮恶记载被保存在东方典籍中。”卡罗看见梁纳村出现在不远处,于是勒住缰绳停下马。“我们把马车停在这里,否则会在村子里引起骚动。”
席拉想起了某件事:“吉悟瑞提到有关巫皮恶一口咬死受害者,然后留下记号,三个X。那是什么意思呢?”
“吉悟瑞。”卡罗哼了一声。“你以为一个头脑简单的牧童能懂多少伟大的科学之谜?”他从车顶拿下一只灯笼和一把磨得锐利的铁锹,背起塞得鼓鼓的背包。“准备好了吗,席拉?”他递给她一盏灯与一把斧头。不过星光璀璨,光亮足够,最后没点灯。
“准备好做什么?”席拉收下东西。
“挖出巫皮恶,他为害村民多日,吃光粮食,残杀家畜,甚至不怕攻击人类。”他脸上表情严峻。“我让你看看要怎么找到他。杀死他后,再把遗体拿来研究。”
席拉咽了一下口水:“打开坟墓时,心里应该有什么打算?他是哪种巫皮恶?”
“今天找的是一般的巫皮恶。如果对手很强悍,我不会找你一起来。时机未到。”卡罗跳下车,打开车厢,拿出一只木箱后走开。“不过,我们要先观察其他东西。”
他们离开马车,走向村子外围。
“走在阴暗处,跟着我。”他命令道,屈身疾行,无论如何不可被人发现。
席拉了解他为何如此隐密,因为别人认为他是个罕见的学者,治疗过男女老少,赢得一些迟疑的称赞;但他们也觉得他是个怪人,会在森林里伏击猎物,做一些令人费解之事。他们的理解力有限,未受教化。人对于不了解的事情,很容易产生误解。
两人接近村子中心,那里有一口井,上面覆盖着一块大木盖,用一道锁扣住。
“村民担心巫皮恶在水里下毒。”卡罗低声解释,还打了个手势,要女儿停下来。“若看见有人接近,轻声吹口哨警告我。”他卸下装备,但仍带着木箱,然后走到井边。
席拉看着他拿长型工具打开井锁,把盖子移开一点,放进一条一端绑着长颈玻璃瓶的绳子。过了一会儿又拉起绳子,把水倒进三个固定在木箱里的小管子。之后,他找出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细长容器,倒进井里。
“那是治疗村里疾病的药剂。”他回到躲在阴暗处的她身边,解释刚才的举动。“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能喝到。放药剂的时候不需要有观众,尤其别人很可能误解我刚刚的行为。虽然我用浓缩药剂改善村子的水质,而非下毒,但我这样说,他们未必会相信。”他说得很小声,然后指向左边。
“来,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他收拾装备,走了开去。
他们走向墓园墙边。
“巫皮恶若发现我们的计划,会不会变个模样逃走?”席拉把斧头扛在肩上,注意不让灯笼发出咔吱声。她从未想过书中写的巫皮恶一事竟然是真的,也没听说过逆客死、墓若泥与其他巫皮恶的名字。
“我不会平白挑个星期六让你第一次见识巫皮恶,星期六是崇敬基督之母的日子,因此有不少巫皮恶就像会被阳光照到似的,不得不躺在坟墓里。这一天比较容易逮到他们。”卡罗抵达有三步高的墓园围墙,背着袋子毫不费力就爬了上去。“那些自称巫皮恶猎人的人已经到过此处,但似乎放弃搜索了。”他悄声说,伸出手要帮女儿,但她已经凭一己之力登上墙头,蹲踞在他身边。“好身手。”
他笔直坐在墙上,观察整个墓地,宛如统帅对着战场。十字架与墓碑成排并列,墓园简朴,看得出来遗族并没有什么钱。“你可以告诉我一般如何辨别巫皮恶的栖息地吗?”
席拉迅速扫了几眼,便了解村民也想要搜索此类生物。“他们在三座可疑的坟上撒下石灰或许想留下巫皮恶的足迹,找出他们的栖息地。”她压低声音说。“可是,我没看见翻掘的土,”她集中精神回忆在书中读到的片段,那些她在此之前视为迷信的内容,“也没看见坟上方有光,那是种记号。”席拉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潮湿的空气。“有股醋的味道。”
“继续,”卡罗指向前方,“醋可能有哪些含意,女儿?”
她努力思索,四下察看。“那儿有个被掘开的坟墓,就在玫瑰丛后方!”她引起父亲注意。“他们把烧开的醋水倒进巫皮恶的栖息地,消灭他吗?”
“观察力不错。”卡罗跳下去,把袋子搬下来,从中拿出皮围裙。“但他们可能找错坟墓了。此外,醋也起不了作用。”他眯起眼,轻声低笑。“很好,至少比较没有死亡与腐臭味,不过醋水对他们的影响仅止于此。”他穿上围裙,然后系紧。席拉站在他身边,也做好准备。
“如果我在书中读到的信息确实无误,那么有两种方法可以消灭巫皮恶:砍头和烧毁。”
“完全正确,女儿。”卡罗低头跑向撒上石灰的坟墓,从近处观察。“没有,他不在这里。”他很肯定。“看见木头十字架上的死亡日期了吗?”
她点头。
“这些人已经死太久了,不会变成不死人。”他举起右手,指着玫瑰丛后的坟墓。“他或许躺在那里。村民找到了正确的坟墓,却行事潦草。”
越接近被挖开的坟墓,醋味越重。
卡罗和席拉看见一具像是简陋箱子的棺木,棺木曾被铁链封锁住,不过铁链已经弯曲且被扯断,完全丧失了作用,像个装饰品一样躺在凑合着用的木板上。
“他们以为把他消灭了,甚至没立上十字架镇住。愚蠢的农夫。”卡罗低声指责,把绳索的一端丢进土里,另一端系在坚固的墓碑基座上,然后滑进洞内,落在棺盖上。低沉空洞的咕咚声响起。
席拉吃了一惊。标本早已吓不倒她,对死者也是司空见惯,但是面对一个被神话与真实故事赋予强大力量的不死人,又是另一回事了。以前不相信那些还比较安心一点。
“拿着斧头下到我这边来,女儿。”卡罗看见她迟疑不决,于是提醒道:“心里要想:科学家不知恐惧。”
她慢慢踩着墓地边,找地方让自己滑下去。顷刻间,右脚底土石松落,她掉进墓里,重重摔下去——
——一只脚踩破了木材!
席拉惊骇万分,急忙抬脚,却一个重心不稳,整个撞在棺木上。
这一撞,把原本残破不堪的木材又撞破多处。
席拉从一处宽缝中认出一张血肉模糊的女人脸,一只瞪大的眼睛仿佛若有所思地呆望着她,眼里微血管爆裂,眼白完全不见。紧接着,她听见一声怒吼,连续的激烈捶击打得棺盖震个不停。
女人的脸扭曲着向前顶,头啪啦撞在木材上。一块碎片插入她鼻子旁的皮肤,但不死人似乎没感觉到痛。
席拉迅速向上弹起,气喘吁吁。坑洞的宽度刚好容身,她紧握斧头,准备出击。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将她往后拉。
“离开那里。”卡罗出口训斥,想挤到前面保护她,但是席拉不让他抓住。他正要高声怒骂时,棺木的前三分之一处顿时爆裂,大大小小的碎片如子弹一般在空中咻咻作响。席拉与父亲都被打中。
混乱中,从棺木洞口爬出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衬衣。衣服被醋水浸湿变得透明,胸部清晰可见,私密处一团阴影。她嘴巴大张,牙齿强韧尖锐,像猛兽的牙,毫不犹豫地攻向席拉。
席拉拿斧头挥砍,斩断对方右手两根指头,血从指根飞溅至她胸前。席拉的头上吃了一记,整个人被往后抛到墓壁上,昏昏沉沉地往下滑。
卡罗及时推开女儿,一掌制住巫皮恶的喉咙将之往上提,使劲向后掷到棺木前端,现在连棺木底端也咔嚓断裂了。巫皮恶发出刺耳尖叫,指甲猛抓他的脚,不过被厚厚的靴皮挡住。
卡罗猛地抬起右脚压住狂怒怪物的脖子,用力踩她的下巴。巫皮恶的动作松缓下来。
“斧头。”他向席拉叫喊,气喘如牛。她振作精神把武器递过去。卡罗移开脚,举起斧头作势要砍。
巫皮恶挺起上半身,卡罗一滑向后倒。她像个泼妇一直尖叫,紧紧抓住他拿着斧头的手。“我一定让你死,男爵!”她叫声沙哑,另一只手向他的头劈去。
卡罗虽然向后倒,却处变不惊,左手取出背后腰带上的匕首,刀锋闪闪发亮,飕飕画个半圆,刺向她的脖子。
席拉看见她的喉咙被割开,喷出了更多的血。父亲在她下巴上又补了一脚,嘎喳一声,巫皮恶的头往后一仰,只靠着细细的肌腱和脊椎与身体相连。
卡罗拿刀再刺至椎骨,她的头颅在与身体分开后掉落,紧绷的张力也随着死去的躯体消失。
尸体猛地扑在卡罗身上。他冷眼旁观暗红色血从断颈处涌出,溢流过围裙。然后他推开尸体,再次站起来。“该死的东西。”讲完后,他转头看女儿:“你受伤了吗?”
“没有,”她小声回答,头里隆隆作响,目光焦点仍然有点模糊,“她只是打了我。”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搬起尸体,大力推上坟墓边。“把她的头跟手指捡起来。我们必须加快动作,赶紧离开这里,村里很可能有人听到声音了。”
席拉找到头,抓起死者散发醋昧的潮湿金发,连同手指一起放入背包,然后拉着绳索爬上地面,一下子就站在他身边。她盯着挂在他肩上的尸体,他另用一条皮带把背包绑在肚子上。
席拉获得了巫皮恶故事的确凿铁证,而且是亲眼所见!那邪恶、那魔鬼幻化成形,祸害人间。但她不觉得害怕,也没有厌恶感,而是像研究者、像科学家一般思考。“不用让村民视我们为解救者、庆祝一番吗?”她委婉地问,一边收拾带来的工具。
“不可以让人知道是我们做的,否则只要巫皮恶袭击,他们就会上门求助。他们应该靠自己完成工作,或付钱请高手来解决。”他低声说,然后回到刚刚爬墙的地方。
席拉很钦佩父亲。他爬上墙壁,仿佛只是踏上一层阶梯。
他坐在墙顶观察周遭,看看有没有人出现在门口。虽然不见人影,他们仍然迅速赶到马车边。
卡罗打开车厢,将死掉的巫皮恶置于摊在车厢地板的帆布上,席拉将装有头颅与手指的背包放在旁边,两人随后急驰回磨坊。
席拉回头看是否有人出现,不过看来是没有惊动任何人。她转回头时,想起一件事:“她为什么叫你男爵,父亲?”
“她没有。”
她意识到他声音里饱含威吓的弦外之音。“可是我听到她……”
卡罗挥舞鞭子,故意打得劈啪作响。“别忘了你的头可是被重重一击。她骂我烂杂种,你搞混了。”
席拉没有追问,她明白自己不应该再问。不过卡罗无法阻止她的思绪流动。男爵,她揣测着,为什么是男爵?
他们回到磨坊,将那个生物搬进二楼的实验室。卡罗将尸体放在石桌上,席拉把头置于相邻的桌上。两人的围裙从上到下沾满黏稠的血迹。
卡罗指示她站到石桌另一边,那儿摆设了解剖用的刀子、锯子、椎凿与其他工具。“你是非常勇敢的女孩,席拉。”他发自肺腑地说,温暖的棕眸慈爱地看着她。那是她熟悉且喜爱的父亲。“你英勇无惧地通过了至今为止最严峻的考验。即使是成年男子,面对这种境况也可能昏厥,你却冷静应战。我真的以你为傲。”
她颔首,脸部微红。夸奖让她欢喜上了天。
卡罗知道自己的话让她开心。“接下来,就来看看巫皮恶与一般死者有何不同,是否能辨认出他们的特征。”他划破死者衬衣,脱掉衣服。“让我看看你学了什么。”
“我很乐意,父亲。”席拉把梯凳移近石桌好方便工作,然后挑了一把锐利的刀,就要开始解剖。
卡罗啧了一声,显露谴责之意。“先检查上半身,找找有没有咬痕,也许她受到过其他巫皮恶的攻击。”
席拉发现肌肤上有两个小孔:“在这里,父亲,乳头下方。”
“这便能说明她是如何被感染的了,不是被下咒或类似之事,而是受到了侵袭。这种状况很常见。”卡罗摇摇头。“丢人现眼。”
席拉小心地切开胸腔最表层皮肤,在父亲密切注视下,分开表皮与底下的脂肪组织。使用锐利的刀子不需要花太多力气,就算是个小女孩也能完成工作。然而,进行到明显隆起的小腹时,她的手臂与肩膀已经不知不觉沉重起来。
“做得很好。”卡罗做了个手势要她停手,解救了她。他在石桌的排水槽下放了只桶,桌面的血槽中已经积聚了大量红色液体。他拔开软木塞,血就像浓缩果汁流进桶里。“你看见了吗?”
“比一般的血液还浓稠。”席拉立刻回答,然后站起来,让酸痛的手臂自然垂下,走到洗手盆边清洁双手。
“那是她自己的血。多数巫皮恶的血会在血管中产生变化,比人血还要浓稠,而且不会流动。”卡罗指着女人散发光泽的红色肌肉。“我们来检查她最近吸了多少无辜者的血以增强能量。”他翻开肚皮,摊出里面的组织,动作纯熟。“像个酒囊般鼓胀。女儿,”他唤了一声,“过来看看!”
席拉走回桌旁,甩干洗净的手指。虽然逐渐疲累不堪,她仍旧觉得一切非常刺激迷人。
死者的肠胃肿胀,卡罗轻轻一按,就像个柔软的酒囊摇晃起来。巫皮恶身上散发的恶臭,宛如被太阳曝晒的腐坏的烂肉。“至少有两桶。”他估计,“她一定为害村子甚重。”他撤掉排水槽下方的桶,换上一只更大的,希望分离巫皮恶的纯血与其他排出物。
他取出内脏,切下肺与心并列放好。“我想,”卡罗仔细检查过腹部后说,“这个可怜的女子怀孕了,被巫皮恶杀死时受的孕。”没花多少时间,他就取出尚未成形的小胎儿。
席拉好奇地打量着那小东西,不觉得厌恶或是恶心。不过,背脊仍起了一阵冷颤,往四肢扩散。她无法解释,尤其是经历过最近几个小时之后。为何看见未成形的胎儿竟让她身体颤动?
“她会把小孩生下来吗,父亲?”
“我不清楚。巫皮恶让女子受孕这种事屡见不鲜,至于这孩子有没有可能生下,我无法回答你。”他用清水把胎儿洗干净。“看起来这胎儿尚未死亡。谁知道他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又是一个巫皮恶的奥秘。”卡罗看见女儿虽然激动亢奋,却也拼命克制住不打哈欠。“啊,夜晚来要她的权利了?去休息吧。为你母亲与这位可怜女子的灵魂祈祷。明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再继续吧。”
“我很愿意。”席拉感激地点点头,同时也遗憾地离开实验室。她爬下梯凳,绕过石桌,父亲在她额上印了个吻。“晚安,父亲。”
“做个好梦吧。”他微笑着看她离开房间。“真是不可思议的小孩。”他出神地说,然后眼睛又转回胎儿身上。
下一次大会可有事情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