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凉州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尽头的时候,日光微生,沧桑且坚厚的城墙如同历经征战的战士所穿铠甲,有淡淡血痕,亦有刀剑砍斫的隙缝。
紫苏勒住马,胭脂雪缓缓停下步子,低头啃食荒砺沙地上的野草。她已日夜疾驰了五日,那样困倦的在马上颠簸,刺骨凉风如同细小的锥子,生生的往脸颊上刺来,而她却只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像极一块冻得实当的冰坨子,有时连自己轻轻拂过,竟然没有丝毫感触。她不分日夜,最是疲倦的时候,便寻着一棵树,半倚着树干,微微睡一会。然而精神上却这样警醒,虽是浅眠,却分明连极远的天空中传来的鹰唳声都会叫自己浑身一激灵,然后跨上马背向东而去。
这几日间,吃得不过是路边偶有放牧或者务农人家摆出的小棚,往往是由家中老人看着,也就卖上几碗奶茶或者瓜果——并不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而她不敢进入几个河西大郡,与生俱来的江湖敏感告诉她,陇萃堂的人并未放弃追踪,而她所依恃的,只是胭脂雪的脚力,才能远远的抛开那些噩梦般的追踪——而只有紫苏心中晓得,那些全都不可怕,而唯有那沉甸甸的忧虑和负罪感,却一寸寸的挤压自己内心的空间,如同在文火上细细的煎熬。外边是冰天雪地,而内里,却截然反向。
有时候自己一闭眼,全是那个少女死去的那副容颜——雪白若冰霜的脸;四肢不知是因为风吹还是别的,微微抽搐;那样乌黑如蝶翼的长长睫毛,掩住了曾经可能光彩照人的双眸。而那些鲜血,明澈如同宝石的光芒,清澈的滴在池中,融进瓷器里,似乎有着少女最美妙的灵魂。然后就几乎低泣着转醒,睁开眼的前一刹那,却只见到那个男子推开自己,然后长剑挽起,逼人清辉散开,授衣如同山间飘云,而那个挺拔的背影如同遒劲苍松……而围攻,厮杀,奔袭,自己在马上一再回望,却再也看不见了。
她牵着胭脂雪站了一会,安静等待。城门终于开启。已有商队验了文牒,伴着晨光、尚未落下的星芒,向西逶迤而去。
果然,不过一炷香时分,有人从城门远远向自己方向策马驰来——奔得近了,马上的男子身姿挺拔,黑发束起,背后负剑,映着淡淡朝阳,眉目英俊生动:“阿苏!阿苏!”
紫言从未见到妹妹这个样子,失魂落魄的站在一边,白皙如玉的肌肤几乎全被尘埃覆住,连眼神也失了神采,数日不见,竟然瘦得两颊凹下——直到自己扶住她的肩膀,她怔怔的靠在自己肩膀,才慢慢说:“二哥,怎么办?林怀尘会不会出事?”
她只来得及择重讲了最后自己仓惶跑出,而林怀尘又如何留下周旋,却终于说不下去了,只是觉得天色又在逆行般浅浅变黑,软软倒下的时候,竟然如同解脱般,常常舒了一口气,那无边的黑暗,对于此刻的少女,却如温暖的床褥,密密包裹起自己的时候,暗羽遮住了一直焦灼不安的灵魂。
紫言的手臂中圈着已经晕去的妹妹,又转头望向西方,低低叹了口气。
紫苏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陌生的客房中,偌大华贵的客房中,空无一人,她她倚着床头,一时分辨不了时辰,翻身坐起的时候,忽然晕眩,手臂支着身体,却也绵软无力的重又睡下——也不知是睡得太多,或者饿得太狠了。
屋外缓步而来白衣男子,腰悬长箫,低声道:“紫姑娘,我可以进来么?”
他拿了椅子在紫苏床头坐下,安静道:“身子好些了么?其实没有大恙,就是疲累了些。”
紫苏摇了摇头,问道:“我二哥呢?”
“他已经动身去接应林少侠。”吹箫客微笑,“我送你去秦州,林少侠是秦州人士,在那边等着会安全很多。”
紫苏低低“噢”了一声,似乎一时间尚不能反应过来,反问:“你不是有急事么?”
吹箫客负手站起,敛了眼神,叹道:“是啊……可是此事因我而起,若是林怀尘出事,她又怎能原谅我……”
这样莫名的话,紫苏听不懂,她只是疲倦已极的听到那些细碎的言语钻进耳中,随口问道:“林怀尘……会不会出事?”她问得软弱无力,似是求证,又似乎只是在扪心自问,只有狠狠的苛责才会让自己心中好受一些。
吹箫客眼神明亮,温文如同儒生的男子,那一刻似乎豪气干云:“授衣剑……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他转过眼神,又笑道,“紫姑娘,你不了解林少侠,那你的二哥——一剑微雨,你总该清楚了。若是他不能接应林少侠,只怕这世上真是少有人能做到了。”
紫苏微一恍神,定下神来,轻摁眉心:“箫大哥,你又怎么会在这儿?你认得我二哥么?”
他爽朗一笑,叹道:“既然你是临渊和阿言的妹妹,似乎瞒你也不该了。阿苏,我是洛一。”
紫苏清冽如水的眉眼那一刹那泛出了异样神色,如同淡粉莲瓣的在绿茎上聚团,旋即展开。她低低问道:“洛水一人,千载一刃?”
她怎会不知,这个如同传奇般的名字,即便是紫家家主紫临渊对着妹妹提到,即便那个人与他相交如同兄弟,却都带了钦佩之意。而这个世上,能让紫临渊这样说起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洛一低头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家小辈,笑道:“想不到这样小的姑娘还记得我。”传说中这个曾经惹尽江湖风流的男子,无限寂寥,语气如同对着万古沧流,低低述说起前世来生——寂寞得如同这世上从来只有自己一人,伴着清风朗月,唯有和自己的一袭黑影长伴。
洛一又坐了一会,道:“你好好收拾一下,若是休息够了,我们一会就动身。”他自然看到了紫苏形容狼狈,数日都未好好整理,于是带上房门,笑道:“不急,我就在隔壁,你慢慢来。”
店家送了热水和干净衣衫,又端了些热腾腾的小食。
紫苏换上衣服,拿起就衣,忽然指尖一凉,触到那块粗布裹着的瓷器,忽地滞住——指间凉意一点点的顺着手臂传到心里,她几乎忘了那片瓷器,那片带着血色的瓷器,静静的躺在自己胸口竟然足足五天了。她收拢指间,咬牙将瓷器拿了出来,她不会认错那样子的颜色,就像祭坛上那个碎裂的净瓶,曾经也是密密沾染上了滚热的血红色。
她起身打开窗子,光线并不强,已是近傍晚的时刻。掌中托着那一片器皿,净白无暇,依然只有那一点红色,夺人眼目。紫苏忽然心生疑惑,她隐约记得,这样一片近三角形的瓷器碎片,那一日从老人手中接过,自己看了几眼,那块朱红是在一角之侧——而现在,却赫然是在三角之中!
紫苏皱眉,试着举起了瓷片,微微倾斜角度,凝神注视那一点砂红。
黏稠且厚实的,那块红色血斑,果真便顺着那个角度,缓缓的往下角游移——那样慢的速度,紫苏莫名想起了在魔鬼城,水囊里只剩下最后一滴水,她用尽全力的扬起头倾倒,那滴水就级缓的滚落,在嘴角蒸发。
这一恍惚,那滴红色,竟然已经触及瓷片边缘,如同捏在自己的指间。
其实并不烫手,可紫苏却低呼一声,记起少女的献祭,指腹如被炙烤,惶然甩手。
瓷片甚小,从半人高的地方落下去,那样精巧细致的东西,竟没有破碎。
她猝然听见门口洛一的声音:“紫姑娘?”想是听到了异动,必然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推门而进,却见到紫苏一身淡色衣衫,长发清淡不过的结在脑后,一双眼睛愈发的如漆似墨,犹自怔怔的看着地上。
那样素净苍白的脸,洛一忽然沉默,再也无法说出话来——那是几年了?三年?五年?明明容貌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可是唯有一样单薄的身子,一样似玉的肌肤,到底叫自己不可遏制的勾起了回忆。
她曾站在街上,长剑指向自己,厉声说道:“洛水一剑又怎样?始乱终弃的男子最是猪狗不如。”
那些曾经在江湖上留下美谈无数的风流佳话,不过就是她口中“始乱终弃”的禽兽行径,他自是不屑和一个少女计较的,况且她姿色仅仅中上,唯有一双眼睛灵动若水。那一番打斗,却更像追逐,他翩然离去,连剑都未拿在手中。最后颇有不耐烦,止住了身形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杀了我?快慰平生?”
她就怔住,神色变幻数次,昂然道:“我未必杀得了你。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多得是痴情女子,你游戏人间,四处沾惹,担得起那些感情么?你要知道,未必人人如你,洒脱至此。”终于还是长剑一指,喝到:“我就是打算给你些教训。”
教训……的确给了自己教训,那些铭刻一生的教训,最终名动天下的剑客洛水一剑,销声匿迹,潜伏在无人之处,安静的继续自己的人生,唯有勤勤擦拭尘封的记忆,才能汲取温暖。
他终于抽离了思绪,一眼扫到那片瓷片,走过去捡起来,仔细端详,半晌才道:“你从何处得来?”
紫苏不语,他又看了良久,终于叹气:“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红。”
紫苏重复一遍:“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红?”
洛一淡淡的解释:“这是残片,只怕是古物了。当年景德镇上,浮梁瓷局制出了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红,天下轰动。据说当时只出窑两件成品。百年过去,最早那两件,早就失却下落了。那时的名匠人,做出传世之作后,纷纷隐退。后人再行烧制的http://www.dzxsw.com/book/14767/
釉里红,不是元紫,便是飞红。少有成功的了。”
紫苏犹豫片刻,只是说道:“是一位朋友赠给我的。”
洛一将瓷片递还给她,眼中却是滑过莫名的深意,简单道:“很特别。”
两人趁着城门尚未关闭动身。洛一言道不必疾行,只让坐骑小跑起来,胭脂雪颇有些不耐烦的打着响鼻。洛一笑道:“这马好,和主人一个样。”
紫苏微笑问他:“洛大哥,这怎么说?”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他探手去抚摸胭脂雪,目光中全是爱怜。
紫苏转开了目光,答得有些别扭:“是么?”
“怎么不是?我料定你会和林怀尘一起去看看龙穴。只是我去的时候那里空无人烟,我倒不知道你们还遇上了恶斗。”洛一叹口气,“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风起云涌、大起大落方才是好,一生才算不虚度。我也是过来人。”他的语气平静,腰间瓷箫一下一下的敲打在腿上,他颇为爱惜的解下,又握在手中。
“洛大哥,你一定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吧?”紫苏微微歪着头,微笑问他,“有时候觉得你像我大哥。”
洛一不语。
她便自顾自的说:“你们的眼睛都是望不到底的,不像言二哥。”
无法一眼望穿,大约是因为不愿意被望穿。都是那样深沉而内敛的人,又怎会随便和别人分享那些过往?
月色极好,淡淡一层洒落,柔化了粗放而豪犷的大漠。
洛一随便寻些话题,都是往年行走江湖的趣事,一一说给她听。紫苏听了半晌,笑道:“洛大哥,你说的这些事比我大哥说的好听多了。”她皱了皱鼻子,“他总说自己醉酒,流浪,似乎江湖上都是酒鬼。”
洛一只是反问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们都是酒鬼,可是分明比别人都清醒啊。”紫苏远眺微笑,轻轻挟了挟马肚,胭脂雪欢鸣一声,撒开四蹄飞奔前去。
他一句小心还未说出口,俯身捡了一粒石子,指间激弹,轻轻噗哧一声,似有极细的绳子崩断——而胭脂雪真是通灵宝马,生生的顿住步子,直立长嘶。
洛一赶到紫苏身侧,低声道:“别动。”他的双目警醒,而神色依旧闲然,淡笑道:“跟了这么久,各位还是请出来吧。”
无人应答。
洛一轻轻拍了胯下马匹,悠哉游哉的前行,嘴角尤带笑,却压低了声音:“走慢些。”
紫苏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等时机,在攻击发动的一刻,己方既是最被动、却亦会是最主动的一刻。
胭脂雪极聪明的和另一匹马保持着步调一致。马蹄声中,洛一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脚下的马微一趔趄,一声长鸣,翻身倒地。那一刹那胭脂雪已经停下步子,再也不愿前进了。
洛一在马上轻轻一点,跃到紫苏身后,取下长箫。
箫声如同夜枭怪唳,又隐有金戈铁马之气,叫人生出沙砾狠狠摩擦过身子的疼痛,紫苏皱眉,只觉得难听已极,回头一看,洛一先时的坐骑,倒地不起,鲜血淋漓,哀哀鸣叫。她只觉得心惊胆战,又不忍,移开目光,下意识的去捂耳朵。
月华之下,洛一目光微低,那根细如蚕丝的线轻轻一颤,向两侧延伸而去。
箫声不断,而人已掠出数丈之外,向一处空地疾奔而去。
隔了极远,紫苏只看得见他凌空劈出一掌,身形又向后转去,如此数回,方才回到紫苏身边,气息微急,讥讽道:“江湖上能人异士不少。”
砾石地上终于有淡淡且极细的丝线出现,微有透明色,带着清莹之光,软软的横在胭脂雪的四腿之间。洛一转身轻抚自己原先的坐骑,半跪着前蹄,哀然嘶鸣,而后两蹄已被齐齐切去。那双手轻柔抚慰,似乎在梳理天边流云,然而手下那匹马,却慢慢停止了叫声,渐渐软到。而地上的鲜血渐渐凝固,只剩沧涩的褐色暗斑。
紫苏亦下马,用指尖拈起那根长丝,触手滑腻,如同触到珍珠轻柔表层。她背过身不去看死去的马匹,问道:“这是什么?”
“绊马丝,这般阴柔狠厉的东西,自然也不是正派人士用的。”洛一噙了冷笑,眉梢挑起,“这些不长进的东西,这几年倒愈发会使阴谋诡计了。”
第一次选了紫苏策马疾驰的时刻,只是偷袭之人并不知道胭脂雪如此通灵;而第二次,又将丝线绷在了马匹的腿间,只轻轻一勒,自己的马就被切断了双蹄,倒地不起。而洛一隔了坐骑,察觉出了掩在土中偷袭者的方位,一击得手,亦是免去了后患之忧。
“可怜了好好的马儿……”紫苏微叹,又问他:“方才你吹得什么曲子?”
“恶曲中方有心魔。你自然不会受其影响。只是旁观者就未必了。”洛一轻轻道,伸手牵了胭脂雪,和她一道往前走。
紫苏倏然抬头望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同亮汪汪的清水,欲言而止。
他笑:“你想说什么?”
紫苏顿了顿,问他:“那吹的人又如何?”
天地间空旷如同虚无亘古。而唯有男子的笑声,如同一轮明月边的云彩,浩淼爽朗。
他拍紫苏的肩膀,眼中还带着笑意,而眼角的皱纹轻轻勾勒出岁月的刻痕:“我的心魔,早就无法除去了。”